三季虫(上)
临近十月的雨带来的已不仅仅是湿润,外面的温度低到可以呵气成白雾。涨水后的江上泛起黑色的泡沫,拍碎在石柱和堤坝上。雨滴落到薄呢子大衣上有一种奇异的阻滞感,好似某种清洁剂般无法洗净的粘稠,滚动好几圈后仍不肯坠落在地。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份量,那是临冬赋予它的沉重。
这座城的人们不相信夜生活也不相信咖啡。一盏暖黄的灯光挂在斑马线的对岸荧荧招手,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矗立在街口,出现的是得如此突如其来。热饮和逃离冷气的诱惑是勾人深入的陷阱,这家店就像生活洪流中的小小孤岛,再孤僻匆忙的人也会停下来认真思考,是否接受这份推门进去的欲望。
何况现在是深夜。那个小小的柜台后面一定会有些温暖人心的东西。
余丛这样想着,放弃了和雨夜融为一体的念头。马丁靴在极浅的水坑里踩出干净的踏踏声,水珠滚下被吸进脚垫子里。那扇门轻到感觉不出来轴承和门栓的阻力,清脆的叮当是一根红线牵扯着风铃,提醒着有来客进门。
柜台后那个姑娘微微抬头,从此就看见了这个自顾自闯入自顾自生活的不速之客。
余丛褪下帽兜,头发没有淋湿,只是被稍微压塌了一点。他抬眼看向那盏引他前来的温暖灯光和倚靠在柜台上清澈的眸,一双手伸向他跌坐在地的灵魂。现在回想起恍惚间竟有热泪要流下。
——《三季虫》
门被弹簧栓带动合上,允许冷风最后拉扯了一下潮湿的衣角。红绳归位,风铃声止,两个人互相凝视,似乎都忘了各自的角色和身处的环境。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呢,男人心想。温热、清澈、坚定,像调好的拿坡里黄在画板上明晃晃。小时候他把油彩涂在手上,他还记得那个单纯的下午,坐在教室里涂抹黄苹果和洋梨。拿坡里黄明亮之余带有一丝足够刺穿冬夜的红,他能感觉到颜色的温度,就像是手还被人牵着。这种眼神让他沉醉,以至于客人站在门口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最终还是女孩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像是风铃声还没有停。
“要咖啡吗?”
她起身要去拿咖啡粉了,看上去是喜欢美式的类型。我应该稍微热情一点的。女孩自责,进门来一瞬间的恍惚让她忘了营业该有的礼貌,只好转过身开始工作缓解一下尴尬。黑色呢子大衣和黑色黄线马丁靴把光都吸走了一点,让她不由自主看了一会。瘦削分明的下颌角是她有点喜欢的类型,分辨不出具体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只能依稀辨认出深色带来少年早熟的深邃。
余丛稍微沉默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热可可,冲牛奶加糖。”
男人找了个椅子坐下,可可端上来的很快,是他喜欢的甜腻带有泡沫的香气,足够让冻到冰冷的身子暖起来。玻璃门外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已看不清是否还在下雨,但是风声依旧没停。余丛喝的很慢了,他刻意没有去看表,时不时用眼光去打量女孩的侧脸,是有点娃娃脸的精致而圆润,个子不高,娇小可爱类型,去够较高的货架要努力踮起脚尖。热饮还剩半杯,泡沫已经散尽了,他干脆放下杯子直视女孩的身型,眯起的眼锐利而温柔,像打量模特又像打量爱人。女孩值着夜班,但是这种天气根本就不会有人来。她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大胆的迎着男人的眼神回应过去,把那道上下打量的目光撞了个跟头。余丛有点猝不及防,连忙把余光挪开。
“要聊聊吗,这个季节晚上很少有人愿意独自来到江边的,大家都觉得冷。”
声音依旧清脆。
余丛沉默了一下,手里的报告单捏的有点紧。他用好看的下颌线往窗外大致的方向一指,方向感迷失在夜色中。
“来看病的,第二医院。”
“这么晚?不舒服挂的急诊?现在不着急回去休息吗?”
拿坡里黄离走出柜台后面,有某种冬夜不该存在的清澈热烈在靠近。
“和大夫比较熟,恰好人家也是夜班。”
女孩微微点头,眼前的男人好像并不擅长起话头。她看见余丛的眼睛越过她落到柜台面上,上面还凌乱摆着铅笔橡皮。
“你是画家?”女孩问到。
“你怎么知道?”疑问句回答了疑问句。
“上来就这么打量别人,通常来说不是警察就是画家。何况你对素描这么敏感。”
正说着,女孩回身把柜台上那张纸扯了过来递到了男人面前。一副铅色的向日葵蜷曲而热烈的从瓶中伸展,铅笔处理的很干净,让线条利落而温暖。黑白分明的花有一种向阳而开的勇气,有一根枝桠将手挥向画面的最高处,好像要穿破纸张的界限够着太阳。
余丛抬起了眼睛,两双眸子正式对上。一双是明亮,一双是漆黑。瞳仁的轮廓都不太明显,眼白有些许轻微的红。两秒后黑的那双眼睛先柔和了下来,好像带着一声安心的叹气。
“底子很不错,至于上色应该会是你很擅长的事情。何况回去休息的话——”
“回去的话,我也不是很着急。”
“哎呀,余老师,您愿意来真是太好了。啊对对,对,今天就是先来看一下,先来看一下。不瞒您说啊,我们画室在江城能提供给您的条件一定是一等一的,对,不用长期排班,您这样出色——”
“我叫余丛。”
面前的男人粗旷油腻,带着中年发福后的俗气和一丝谄媚。眉毛间因为长期皱着皮肉隆起成川字,想必是个颐指气使的货。而此刻这个者间画室的老板却在拼命舒展开充满褶皱的眉头,尽量让笑容铺开在他那张大脸的每一个角落。余丛有些许疲惫,他打车刚刚赶到电话里说的地方,迎面就撞上这一张谄媚的脸。他揉了揉太阳穴,脚步跟着面前发福男人赶近画室大门,回头看去,台阶下方紧邻双行车道,再远处越过护栏便是江边。江水浓稠如滴进了灰,有些像画室学生们肆意泼洒的涮笔水,天上阴云还没散去,在嗓子眼里滚动着闷雷。
“余丛老师,余丛老师,对不起。您沿着这走,我先带您参观一下我们画室——哎呀,您愿意来我们这应聘,真是——江城哪家会有您这样水准的老师,您这个名字往这一摆,那就是金字招牌,随便指点指点就够学生们受益终身。”
发福男人笑的呲牙咧嘴,有句话他还没敢明说。按照余丛的身份在这,画协和考协谁能不卖几分面子,以后画室招生与升学平步青云,早晚能把另外几家竞争对手挤趴下。
“要不说咱们江城艺术气息还是浓厚,前些年先是有那位出道就是金奖的天才李斯年,然后又来了余丛老师您。见您之前是真没想到,您也这么年轻。咱们这学画的孩子这些年越来越多。您看,左边水彩画室,这么多学生,一大半都是受您影响的,直走里面还有两个屋子,还在上课,咱们就先不去看了,您来二楼,我们看看油画那边,这些孩子学人体——”
“我不教人像,没有我想画的。”
男人的声音絮絮叨叨,余丛心不在焉应付着。对他而言回到这里总要找一个立足之地,那随便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行,钱的多少他不是很在乎。看着水彩盘里干涸的黄色,此刻他又不由得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女孩子,那抹晃眼的温暖。
一个小脑袋正趴在画板前低着头,栗色头发温柔的沿着肩膀流淌。余丛透过教室门的玻璃随意瞟了一眼,那张画板上向阳花的轮廓清晰,水彩已经漫上去了一点要赋予这幅画以生命,正要开的热烈。余丛怔住了,他此刻无比的相信自己看错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发福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余丛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脚被钉在了画室后门玻璃旁边。
是她吗?真的是吗?我看错了?余丛突然有点迷茫,画室里挤着十几个各式各样的脑袋眼睛,此刻只有那幅向日葵在他眼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想要推门进去,想看看自己的猜测正不正确,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下来。他进去说什么呢?打扰了我就是来看一下?还是走过去俯下身子端详那双眼睛,说一句好巧啊又见面了?还是干脆就这么走上讲台,来一个措手不及的预告,大家好,我是余丛,接下来在这间画室里任职?
会有人相信吗?他们会相信吗?她会相信吗?
余丛一时间有些心慌,面色苍白了几分。突然意识到他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临近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到中年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把他从梦里的明黄拉回现实。
“余丛老师?还好吗老师?”
余丛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应答。正当这时电铃声响起,向阳花扯起包,小小的身影从前门钻了出去。余丛刚要扭过头和老板说话,正看见栗色头发的姑娘已经出了教室门,他及时把话头掐住,也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不好意思老板,我今天还有些事要处理,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吧,不用给我打电话了。”
说罢余丛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他靠着扶手蹬蹬追下门口石阶,看见那个栗色头发的姑娘被一个看上去年龄不小的秃顶男带着上了车,宾利。他看见那男的一手接过女孩的画包,一手很自然的搂过肩头,把她推上了副驾。他大口喘气,动作幅度过大导致大衣领子有些乱,随手招来一辆出租,他也驶离了江边。
“余老师,这——”
“追前面那辆车,江A3f588,快一点。”
余丛闭着眼,挎包没有背在身上而是用手紧紧攥着,好看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出租车司机没多言语,起步打火多很快。但是七扭八歪过了几个街口后还是被红绿灯隔开在车流外,看着前面红灯闪烁,那辆宾利渐行渐远,逐渐看不清车标。
“前面是商业区撒,晚上也很繁华哈。”司机自言自语“那些老板哈旅行来的外地佬都爱在这住下一晚,车流量大,不好追咯。”
“不用追了。”
余丛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光怪陆离的光成螺旋状搅进车窗,像一把剑要刺破他的心肺。红灯变回了绿灯,师傅拧动了钥匙,发动机再次颤抖了起来,
“不用追了师傅,回澄江区。”
天上的雨云终于落下了,一道闪电隔着黑色划破夜空,白的光混着霓虹不熄的黄色紫色的光熔炼在一起。余丛捏着胸口,他从小对色彩就那么的敏锐,从视觉到嗅觉,他甚至可以用指腹感受到颜色的温度。但此刻那么陌生的光就灌回了这座熟悉的城,他在后座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像个不愿长大的孩子。
者言画室。
发福男人依旧是那副谄媚嘴脸,落座前先是给余丛面前倒了杯水。余丛依旧是黑色呢子大衣和斜挎包,静静的四处打量。
“余丛老师,您也看见了,咱们画室虽说规模不大,环境在江城真的数一数二的可以。一二楼都是教室,您喜欢静,二楼最里面这间教室归您。您有时间来指点指点的时候我提前通知学生就行,对对您不用常驻授课,教室等您来在开门。楼上?楼上就是私人空间和我个人休息的地方了,对了老师,您刚来江城,现在可还有住处?我这边给您联系一下——哦好不用,是,您说的对。”
发福男人擦了擦脑门的细汗,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如释重负。近来江城新开的画室不在少数,不过能把余丛拉到手,树立起独一无二的优势小菜一碟。紧接着他又一屁股弹起来,开始和余丛小心翼翼的探讨起待遇问题。昨天余丛不辞而别,他敢怒不敢言,真把人家惹急了,转投其他家或者随便公开说上几句,他这艺术学校就要黄摊子。没来前生怕姓余的胳膊一甩不辞而别,来了后又怕这种腕狮子大开口。还好余老师接触下来挺好说话,人家真要是缺钱也不会挂在他这种小地方,至于为什么来江城,他就琢磨不透了。
“待遇什么的你看着给,和我这个年纪的,差不多其他老师怎么算,你照样怎么算。”
余丛喝了口水,这里离江边,离二院都很近。这才是他来应聘的主要原因。
“老板,场面活该做的我会做,你放心便是。但还是别说出去,我在江城。画协那里我有数,两边都不用你操心。”
“好好,余丛老师,您真是个敞亮人。”老板欣喜若狂,他没想到传言里不抛头不露面的余丛直接一语打消了他的顾虑,见面前还当这种画家是什么鼻孔上天的狂徒。至于余老师来江城做什么那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他能做的就是抓好这颗摇钱树。
“余丛老师,天不早了,您看我请您附近——”
下午五点电铃声如约响起,划破了二人的对话。
现场突兀的有点沉默,吃饭这种场面话掉地上了还要捡起来说第二遍确实有些尴尬。余丛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老板的脑门上又开始出现了细密的汗珠。
笃笃。
敲门声响,俩人同时看了一眼门口。发福男人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余丛盯了一眼,突然愣住了,甚至忘了把手里的水杯放下。
一个娇小玲珑的影子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看见座谈的两人,女孩也有些怔然,脚步停在了门口。她也没料到今天有外人来,更没料到来的人是余丛。俩人就这么静静的对视着,余丛喉结上下滚动,嘴微张着,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话。
老板反应了过来,他上前一把扯了女孩一下,险些把女孩拽倒。
“你来干什么,上楼去,现在有人。”
老板低声吼她,然后一手推开门,另一手粗暴的扯着女孩的肩膀要把她推搡出去。力度不小,余丛看见女孩穿着吊带裙裸露的白皙肩头一下子就落下了几个通红的手指印。那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咚的一下撞在木门上,余丛的心漏跳了一拍。女孩揉揉头,沉默着一言不发,弯腰从男人腋下空间里钻了进来,几步走到茶几边,端起水壶拿起另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后她那么自然的就站在余丛身边,半靠在沙发扶手。夕阳斜照透过窗子,女孩发尾的末梢被染上暖金色。晚风如藤蔓般生长在女孩的躯体上,画室窗子顶端嵌着半圆形的哥特式彩绘玻璃,有一束光凝结成水滴,从万花筒般繁复的水晶中冲出来,沿着她的脸颊流淌。
玛利亚。
站在火中肆意盛开,独属于此刻的玛利亚。
距离上次见面大概三天,那个姑娘俯下身,用唇沾染了晚风的金,趴在余丛耳边轻声说:
“好久不见。”
老板头上的汗顺着肥肉往下滴,三步并作两步赶了回来,狠瞪了女孩一眼连忙解释。
“不好意思的余丛老师,不好意思啊,这姑娘性子比较倔,您别计较,我——你还不上楼去,在这让余丛老师看笑话?你也配学画?”
发福男人转脸就对着女孩大声吼到,紧接着步子开始挪动,伸手就像是抓小鸡一样,想把她抓出去。余丛眼前有些恍惚,他好像听见那晚上女孩清脆如风铃般的声音,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玻璃杯坠地,刺耳的破碎声打断了眼前这场闹剧。发福男人回头,他看见余丛的手有些抖,不确定是故意的还是没拿稳杯子。
“余老师,您见笑了老师,不好意思,我这就把她带走——”
“这是谁的学生?”
余丛清了清嗓子,感觉终于找回了一点自我。
“这,余老师,您——”
“我问,这是哪位老师带的学生?”
老板如梦初醒,赶忙强挤出一点笑容。
“您说这个女生?这女生谁的学生也不是,在画室旁听,谁的课都蹭一蹭,没人带着。来的时间也不算久,不太懂行里和画室的规矩,您别和她生气,这——”
“那好,那她现在就做我的学生吧。”
老板愣住了,片刻后表情扭曲的有些复杂。女孩站在余丛的身边,并排靠着。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中伸出来也不是缩回去也不是,余丛就看着这个胖男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抖动着不知道说些什么。那男人眉头好不容易展开的川字又拧在了一起,他想发火,但是不敢。房间里没人给他准备台阶下,气氛僵硬的诡异。
“余老师,您这是——”
“余丛老师。”余丛仿佛终于用出了一点在这场不平等对话中该有的地位和气度,他似笑非笑,表情却和眼前发福男人扭曲的脸一样不自然。
“你没听懂吗,言老板?她要跟着我走了,有什么问题吗?“
余丛起身,向前两步走到房间正中间,他一米八三的个子,矮胖男人需要抬起汗津津的肥脸仰视他。
“这倒可以算是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我们谈的仍然可以算话,前提是你当个聪明人。”
“不过这间教室,以后还是长锁着吧。”
水声,少女轻声哼唱。湿气从门缝里渗透出来一点点,在玻璃外面也呵出水雾。窗外的车灯一瞬一瞬的划破黑暗,呢子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余丛盯着房间里的免费用品。
商业区,酒店里。
不过一会门开了,少女包裹着严严实实的浴巾,头发盘成两个丸子,有一缕不太听话的发丝粘在耳后,顺着少女白皙纤细的脖颈一路向下,在锁骨处打了一个娇俏的弯。没擦干的水滴在肩头凝聚,目光向下他看见姑娘肩膀处被捏伤的淤红不再那么明显,洗过澡后像是一抹粉色在水中化开。
感受到时不时瞟来的目光,女孩扑哧一声笑了。
“里面是干湿分离的,内衣我已经换好了。”
余丛咳嗽了一声缓解尴尬。
“姑娘…”
“我叫林铃。”
少女率先打断,光着脚在木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迹,印下足弓鲜明足跟圆润,每一根脚趾都娇小可爱。拿坡里黄又在一步一步靠近,暖气将十月的冷隔绝在室外,那抹明媚是他不曾触摸过的春天。
“这回是初次见面了,我的大画家余丛老师。”
余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盘坐在床上的姿势随着少女的贴近已经快要平躺下了,他能感觉到湿漉漉的发梢正丛他的衬衫上扫过去,随着角度越来越低轻轻摇摆钻进衣领里,挠的他心痒痒。气氛暧昧而尴尬,但是他不得不说。
“你认识我?”
“认识,学画的谁不认识余丛?水彩大师,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林铃笑着,可爱的娃娃脸有些泛红。“不过谁也没想到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余丛老师真的这么年轻,要不是那个姓言的对你卑躬屈膝,我都不敢相信你是真的余丛。”
“那么,你带我出来要我跟着你走,是要教我些什么呢余丛老师?”
少女在耳边轻轻呼气,余丛能听出来其实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些颤抖。
一男一女在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陌生又熟悉的房间,两具身子几乎已经要压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到互相的呼吸。
“教我画画吗?我其实不学也可以的,画画对我来说只是爱好,还算不上生活。”
林铃贴近耳边说,有些湿漉漉的感觉沿着女孩的脸流到余丛的脸上,可能是发丝里的水还没有擦干。栗色的头发尾端带着微卷,女孩趴在他身上的姿势让头发几乎遮住了脸,余丛看不清林铃的表情,他不确定少女是否在哭。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便利店夜班,我一周大概轮到两三天夜班,你赶到真巧。或者说走运的是我,你不知道,这个季节晚上江边外面黑的很,我有时候一个人看店很害怕的。”
林铃抹了一把脸,身子稍微挺直了一些,声音平复了很多。她抬起头,恢复了巧笑倩兮的神情。
“所以我有时候就在想,这么黑的夜里万一有坏人怎么办,万一冲出来怪兽把我吃掉怎么办。晚上人很少,我就把画具带过去,一边涂涂抹抹一边胡思乱想。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来救我就好了,每天晚上我都这么想,万一下一个推门进来的是个帅哥,是我的白马王子,驾着马飒沓如流星,唰的一下把我拉起来坐到他的马鞍前面,一路冲下石阶,冲出酒店大门,冲出便利店,消失在夜色里,小白马嘶鸣着快步跑,照亮黑夜的光。”
余丛怔怔的听着,又有湿热的东西打在他脸上。
“其实昨晚我看见你了,你连包都没来得及背上。”林铃把脸调整到一个可爱的角度,昂头,眼睛有点微微红,但是扑哧一声笑了。“作为帅哥你已经很快了,但是你的小马还不够快,下次白马王子不要再坐出租车英雄救美了。”
余丛没想到她会发现这一切,他想伸手摸一摸少女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那抹明媚成春天的拿坡里黄,他色彩感知中最亮眼的颜色,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这样巧笑倩兮的姑娘,在不同的夜晚被不同的男人带到不同的地方,在找不到光的黑暗里,向阳花倔强的伸出枝桠生长。小小的种子甚至找不到太阳的方向,只能闭着眼摸索着向上。
恍神中的余丛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停留在半空迟迟未动,林铃闭着眼,没感觉到那只手掌落在她的脸颊上。少女的眼角低垂,膝盖挪动,从余丛的身上爬了下来。双足踩在木地板上,刚刚湿漉漉的脚印还没全干。
余丛回过神意识到女孩误会了,他急忙坐起来试图解释。
“不是的,姑娘,我刚才在想——”
眼前白色的帘幕突然拉开,棉质浴巾落在地上。少女白皙诱人的胴体暴露在暧昧的空气中。说是穿好了内衣,但实际上也是相对暴露的款式。女孩的个子不高,玲珑的躯体像是还没长成的春苹果,却过早套上了成熟的包装,让人觉得这样娇俏的姑娘实在是不该出现在这里。娃娃脸精致可爱,一字肩性感分明,双腿细长笔直,小腹光滑平坦,摸上去一定是羊脂玉般的手感。过于性感的内衣几乎将大半个上乳都暴露在外面,旖旎分明的风光让余丛有些不敢看却又抑制不住本能。他不敢直视少女大大方方的展示,却又不由得皱眉。
感受到余丛有点不知所措的犹豫目光,少女撇嘴。
“干嘛,不相信我,刚才楼下掏身份证你看见了,我成年了的,”
紧接着,林铃神色恢复如常。她就这样把自己最美好的身子展现在余丛面前,用和便利店那晚一样最温暖澄澈的目光,盯着余丛的黑眼睛。
“我脏吗,老师?”
余丛不敢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敢直视少女最热烈坚定的眼睛。那不是一个坠落于生活的援交女子该有的眼睛。余丛看见少女肩头上被捏的淤青还没散去,顺着向下看,腿根处仿佛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口,纤细的脚腕上也有手指印留下的伤痕,像是被人捉住脚踝,如同紧攥受惊的小兽。向日葵的花海绽放,远处的车灯突然一闪而过,像是生活的雷照亮今晚的夜。那双眼睛,拿坡里黄,不带一丝犹豫和失落,就这样盯着他,仿佛敢于假定她欺辱她的才是世间最大的丑与恶。
气氛沉默着不言语,林铃看见余丛的眼神一路向下,她用了很轻很轻的语气,很轻很轻,几乎看不见她的嘴唇在动。好像怕吵醒余丛正在打量的眼睛。
“肩膀这个,你刚才看见了。”她捡起浴巾,平整的铺好放在椅背上,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了指大腿内侧。“这个,就是昨晚弄的。我其实不是疤痕体质,受点小伤好点还是蛮快的。”
“这个。”
指了指脚腕。
“是姓言的弄的,前两天。”
没等余丛抱着复杂的眼神开口,林铃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其实我觉得我挺脏的,我没抱着什么理由,只是为了钱而已。便利店打工能解决吃饭,但是还不够我活下去。有的时候我住在画室,有的时候在便利店打个盹,有的时候在不同的酒店睡一晚,其实还当做休息了,至少可以洗澡。”
“学画吗?我很喜欢画画的,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人总是要找一点爱好吧。我不能像老师这样随手一挥就够钟鼓馔玉,但是我也不想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以后想要画的多好,我没想过,但是我不要笔停下。姓言的让我上课,没收我钱。所以我也没什么抱怨的权利。”
“那么老师,你说让我和你走,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收学费,为了单纯教书,还是为了别的?”
余丛看着那一汪眼睛,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依旧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林铃没把浴巾重新披上。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余丛想说些安慰的话,只觉得面前姑娘比自己要坚强的多。想说些什么聊表自己不是那种意思,却苍白到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半晌,余丛终于从喉咙里滚动出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言语,说出口的词却让自己都感到恶心。
“以后,以后和我走吧,我教你画画。不要…不要住在那种地方了。”
林铃似笑非笑,余丛能看懂她的表情,自己还没说出口就早就已经懂了。此刻他觉得心脏一阵一阵的无力,脊椎侧的肌肉抽动着疼痛,让他头晕目眩。
你收学费吗?老师?要带我走,我要付出什么呢?你不喜欢我,不想占有我,不对我动心吗?马厩里干枯的稻草燃起了火,玛丽亚依旧还是玛丽亚。
你是要救我出来,还是要带我入另一片苦海?
老师,你和那些男人,和姓言的,和霓虹灯下纸醉金迷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呢?
一行泪在余丛的脸上划过去,在那个圣诞夜后,他一直逃避着自己的自私。今天却还是被这个干净明亮的女孩挖了出来,像是被堵住所有退路的土拨鼠,踢蹬着腿把生活的尘土扬的哪里都是。
林铃没在让空气继续沉默下去,余丛的眼泪她看在眼里。少女轻轻呼气,回过身拿起了自己的画包。等余丛眼前的雾散去,映入眼里的是他无比熟悉的画作。
少女重新弯下腰,余丛的上半身随之向后仰倒,林铃把画放在余丛的头侧边。
“那幅画我要开始上色了,老师。你觉得还有什么地方要改吗?”
一团火从黑暗里向上蔓延,向日葵盛开着像是无根浮萍,水分不重要土壤不重要,扎根在黑暗里把自己的花轮绚烂到浮夸。最上的枝叶已经冲出画框,黑色的纸白色的床,终于有一根把自己的叶片伸出了黑色,不存在的部分被截断在黑白分明的边界。种子从地下要发芽,蝉在黑暗中要蜕壳,小小的水母想找到自己的动力来源漂出深海。那团火将这些包围,燃烧的坚决温柔而热烈,火中最亮眼的是他曾经最喜欢的拿坡里黄。
泪冲出决堤,余丛嘴唇翕动着。林铃把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栗色头发垂下把两个人笼罩在一起。
“玛丽亚。”
“我在,老师。”
“你要向阳而开。”
早晨的阳光打在床上。栗色头发的少女像只温顺的小猫,蜷缩在枕边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余丛真的伸出手试着去挠挠她的下巴,林铃把头埋的更低了一点,她还不想起。
“我不吃早饭的。”
“可是我要吃。”余丛顺了顺漂亮的栗色头发。“你别抱着我的手抱的那么死,我给你倒杯牛奶。
那件落肩碎花裙有些旧了,余丛直接电话给服务让他们去采购。林铃的身子很小很小,她不太记得自己准确的衣码,尺寸是余丛自己量的,用自己多年经验精准如尺的眼光和手。此刻林铃就套着一件男士衬衫,领口很大,整个锁骨暴露在外面,白皙的小腿坐在客房吧台的椅子上一摇一晃。她喝着牛奶,早上吃饭会让她有些恶心,长期不规律的作息还没调整过来。余丛看着她脚丫在空气中划来划去挨不到地面,眉头一挑。
“一米五三?”
“一米八!!”
小猫生气了,放下杯子炸毛要跳下来,余丛作势一把搂过她,让她坐进自己的怀里。微卷的发梢垂落,余丛把细长的手指搭在女孩精致的脖颈上,能感受到纤细有力的动脉一跳一跳,带着生命的欢欣雀跃。
天晴了,长久阴云密布的江城迎来了一次喘息。
服务生动作很快,十点半左右就把衣服送了进来。不管是这种精致利落的跑腿服务还是酒店房间里竟然还附带吧台的设计都让林铃嘟囔着有钱就是好。一件洋裙两件连衣裙一件小西服领,鞋子是女士皮靴,小牛皮带一点高跟。大方一点的设计余丛比较喜欢,小高跟是林铃强调一定要的。余丛换了件咖啡色的外套,没带帽子,坐在门口等着女孩收拾完。
“老师,我想去趟医院。”林铃穿好鞋子,靠在余丛肩膀上。
“哪家?”
“二院。”看见余丛脸色有一丁点不自然,林铃连忙解释道“我没病,我是去看个人。”
余丛看了眼天外,阳光柔和不刺眼,灰色的云还远,要笼罩过来需要很久。
“我和你去,我们打车走。”
澄江区二院离画室和便利店都不远,反而是商业区打车过去要一个小时。林铃在江边这片地方显得熟门熟路,下车后栗色小猫带着余丛钻来钻去很快到了二院门口,保安也没让他们俩登记。进门电梯,三楼外科,四五楼住院区。电梯在四楼停下,林铃拉着他的手左拐走过七八个病房,在一间角落里的住院病房停下。
“你先等一下,我进去看一眼,收拾收拾。”
门悄悄推开又迅速关上,余丛一个人被落在门外,他抬头看了一眼,416房间。出门斜对面是卫生间,楼梯口离的不算远。白色的墙很明显被重新粉刷过不止一次,铁制门把手有些旧了。隔壁房间似乎隐约能听见交谈声和床铺挪动声,看样子是有人陪床。
这里是长住病房。
一种有些紧致的窒息感蔓延上余丛的喉咙,他有点难以想象自己未来会不会也住在这里,被子,床单,墙壁,水杯饭盒吊瓶,被一望无际的白带着消毒水气息笼罩的生活。他对色彩感觉那么敏锐,这种环境可能不说生病,先把他郁闷死。
高跟鞋踏踏的声音从走廊远处传来,有点清亮而锋锐。余丛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过来人,直到高跟鞋从远及近在眼前停下,紧接着有节奏感的声音消失,他默然了一会突然抬头,看见生锈的水管。有一只手拿着病历本在他眼前晃了晃,余丛偏过头去才看见白大褂,酒红内搭和丰满的胸脯。
“怎么,不喜欢住在这里,大画家也会害怕?”
高跟鞋语气高挑,一米七的个子算上鞋跟平齐于余丛的发际线。眼前的女人精致窈窕,有种成熟女人的气息。余丛知道她实际年龄比自己还小点,现在称呼其为熟女可能还要挨打。
“我不是和你说先找地方静养,等手术通知吗?怎么,闲不住,这么想要见我?”高跟鞋挨到很近,香水有些栀子花的味道。
“琳,不是这样的,今天我陪别人来。”余丛苦笑。“你怎么在这,这时间你不应该——”
“我今天不坐诊,来看看病人就下班。”被称作琳的女人抱着病历本,余丛顺着她的眼神向窗外看过去,几十米开外胸痛中心是独立的二层小楼,显然她今天不在岗。
“一会去我家?我给你做点饭吃。”琳撇了撇嘴。“我印象里你是十分抗拒医院的类型,什么人能让你舍得一身剐?”
“算了,不方便,这段时间。”余丛轻轻呼气,香水味让他有点熟悉又有点头疼。“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在医院算是大忙人了,别把休息日浪费在我身上。”
“你可没少麻烦过我。”琳凑近了一点,鼻尖要贴上余丛的脸。“你之前怎么没这么有分寸?嗯?我可不记得你和我这么客气过。“
走廊里俩人用一种稍微有些暧昧的距离对峙,快到正午的阳光晒的余丛有些热,他不知道如何开口。来医院前最怕的就是在不该遇见的时候遇见这个女人,真偶然碰了面,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比较委婉。
“老师,收拾好了,进来吧。我带你看一下——”
门突然打开,一个栗色的小脑袋伸了出来,一股消毒水的气息钻进余丛的鼻孔让他清醒了不少。但紧接着这个尴尬的局面更让他无所适从,两个女人目光很快短暂相接,又齐刷刷的望向了他。余丛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砰砰直跳,四只眼睛的眼神都有点迷茫和凌厉。
空气有点凝重,还是琳先后退了一步,她看了看眼前的情况,这个称呼男人为老师的少女有点像炸毛的小猫,她甩了甩头发不去看她,打趣了一句。
“哟,李老师,新学生?不容易哈,您这种大家在这个年纪就想着传承衣钵?是不是稍微早了点啊。”
“别乱说。”余丛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头面向琳。“事情还得麻烦你,我有时间就和你联系。”
随即迈开长腿就要往房间里走,林铃的小脑袋被他高高的身躯遮挡住,隔开俩人的视线。
琳笑了笑把病历本夹在腋下,扭头沿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房间里比余丛想的要干净整洁,消毒水的气味虽有但不刺鼻。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床头柜子被油漆成白色,上面放着水盆和热毛巾。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六七岁,眼角皱纹已经累积的很明显。女人闭着眼,整个身子一动不动,脸上扣着呼吸机。呼吸成的水雾在塑料面罩里浅浅涌动,除了活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余丛喉结滚动,他这种嘴笨的人一向不知道如何先开口。林铃背对着他,用热毛巾轻轻擦拭女人的肩膀和胳膊。
“我的老师,曾经教过我舞蹈的。”林铃稍微解释了一下,余丛听见老师这个词还有些恍惚。
“我当时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下课后老师就会把我带回家给我做饭,说来老师不能生孩子,有段时间快把我当亲生闺女了。”林铃低着头,声音清脆但语气稍微有点低落。“我其实也没钱学舞蹈,我当时就在舞房门口坐着,老师招招手就把我叫进去了。父母?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晚上那段时间我就睡在瑜伽垫上,还挺舒服的其实。”
林铃一边低着头细致擦拭床上女人的身子,一边开始说起以前的事。
“老师是四川人,做饭有点重口味。我其实不太能吃辣的,每天晚上老师就会将就我的口味,她丈夫因此就很生气,拍桌子瞪眼。我当时只知道闷头吃菜,老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就这么和和气气的与丈夫吵,每个晚上。”
“她们俩没有孩子,老师不能生育。那男的又不同意领养,非要个自己的种。在桌子上不止一次说过要去外面找个小二,生下来回头让我老师带着养大。他其实一直不欢迎我来,很不欢迎。想想也是,老师那么轻声细语的人,她那段时间为了我一直忍着。男人不让我住在他家,我实在是不敢也不想再给老师添麻烦,每到晚上我就睡在舞房里。男人酗酒,老师和我再三解释我可以当个看门的,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允许我在舞房里睡地板。镜子那么大,晚上还很黑,在舞房里过夜其实也有点吓人的。”
林铃说的很慢,手上的动作也很轻微。余丛安静的听着,心渐渐的揪紧。
“再后来,老师实在不忍心我一直睡地板。她从舞房收入的钱里拿出来一部分,给我租了个小房间,让我有床可以睡。日子长了被喝醉的男人发现,老师挨了一顿毒打。男人骂骂咧咧的骂我是个没人要的贱种,骂老师是个吃里扒外不能生儿子的废物。那次成了导火索,大吵一架后老师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家。后面?后来你看见了。”
林铃轻声讲述的声音停了下来,她的手在颤抖。林铃拧干毛巾搭在水盆边上,跪坐在床边。她嘴唇有些白,但声音还是稳的。窗台上有一束向日葵花,纸扎的不需要浇水,铁丝锢成的茎叶攀附在紫色玻璃瓶里,花盘被太阳晒的有点褪色,但还是坚强的昂起头。
“那男人喝了酒,开着运货的车趁老师上完课走夜路回去的时候撞了她,肇事逃逸。当晚上雨很大,天很黑,有雷。老师就那样泡在水坑里,泡了两个还是三个小时,被拉到医院抢救的时候费了好大劲清掉呼吸道里的污泥。等我被人带过去的时候已经这样了,全身瘫痪。男的被抓了,判了进去。一时半会应该是出不来。”
林铃手指捏的有点发白,她咬着嘴唇。
“我其实有点怕的,过些年那男的要是出来了,他要报复,我怎么办呢?我想着,多弄些钱,趁这几年把老师带到南方暖和一点的城市里去。你看现在十月,病房里其实有点冷。我需要给老师挣到钱,我就到便利店去打工,一个月一千二百块。可是这不够,老师住院就需要很多钱,我一个人看护,有时候甚至没时间打工。我只能去借钱,像这个男人那个男人借那种我不需要还的钱。你看,现在条件稍微好点了,我可以给老师请护工,她们照顾的比我要好。我甚至下午还可以去学画。”
林铃吸了吸鼻子,她精致的小脸皱在一起,强忍着不让自己大哭。她梗着脖子,从床上下来搬了把椅子蜷缩在上面,像只淋了生活的雨也要倔强甩干的猫。余丛靠窗台站着,纸扎的花怒放,他伸手摸了摸向阳花的小脑袋。
“现在便利店打工的钱够我自己活着。那些,那部分钱我就攒起来,留在这张卡里。医院要用,护工要用,我就给他们。老师不知道。她之前有时候还睁开眼说说话,最近天冷,她不太醒了。她不知道也好,我怕她嫌给她治病的钱脏,我怕她骂我。我还想学画,学别的,学些音乐。我不想一直这么活着。”
毛巾上的水珠还没被完全拧干,有一滴摇摇晃晃掉进了盆里,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病房没开灯,外面阳光直照进来足够亮了。纸扎的向日葵迎着太阳努力的在招手,茎叶坚硬却丝毫蔓延不出根须来。花轮璀璨,被它最喜欢的日光晒到微微褪色。房间里安静的抽泣声逐渐放大,变成号啕大哭,变成情感的宣泄回荡在病房。林铃没说过这些,没说过这么多话,之前没人愿意听。这个姑娘有时候是物品,有时候是街边不值一提的垃圾,有时候是他人泄欲的玩具。雨笼罩在她心里已经下了很久,没人逃得过这场雨。
哭声渐息,只剩下肩膀的耸动。余丛轻拍了拍林铃的肩头,少女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趴在床边无声的抽泣。余丛蹲下来,和铁架床平齐,看着那个抽泣的小小身影,他低声说。
“有我。”
随即余丛走出房间随手关上。靠着白漆木门,他掏出手机沉默了几秒钟,还是一个电话打了出去。
接通声响起,是刚刚听过的熟悉声音,慵懒轻柔。
“喂?”
“琳,是我。416房间的病人,还想让你多照顾照顾。”
“好。”
简单的对话后电话挂断,余丛没解释为什么,她也没问为什么。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正门离开医院。女孩的眼角还有点红,右手挂在男人的臂弯上。太阳有点要斜下去了,看上去两人的影子竟然差不多长。
“那个女人是谁?”林铃缓了过来,但是身为竞争者的警觉让她还在赌气。
“席琳,我从小就认识的。江城医科大学的高材生,爬的很快,二十多岁就升进科室二把手了。在这间医院里见面可别惹人家,我还有求于她呢。”
“铃,柠檬色。”
男人伸手,眼光仍盯在眼前的画上,女孩站在身后负责调色。余丛的手很快,仅仅是打下手就让少女有些跟不上。黄色一笔一笔的在画布上蔓延,那幅向阳花之前被装在包里压上了折痕,现在它在画板上重新被绷的笔直。随着色彩的落下,向阳花逐渐变得鲜艳而透明。
林铃看着自己的作品,现在是二人的作品一点一点变得完美,心里有喜悦蔓延上来。画中向阳花瓣涂上鲜艳的嫩黄,娇嫩的有点让林铃不敢直视。
“老师,这个地方是不是太亮了,我觉得用拿坡里黄好一点。”
余丛没理她,自顾自进行着手上的工作。
“你的铅绘底子还是可以的,去画室之前肯定练习过。层次感也好,说不定以后真可以把爱好变成生活。”
“老师——”
再三呼叫后余丛停手,抬起头,看着眼前少女的清澈眼神,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的说。
“我用不了拿坡里黄。”
他直视少女的眼睛,看着那一汪盈盈的生命力,春苹果与洋梨,梵高的画,他心头一颤。
“我从小对色彩比较敏锐,拿坡里黄夹杂的红会打乱我对其他颜色边界的敏感,不能用的。”
“可是这种地方真的很好看啊,你看这个——”
林铃跳上床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本画集,迅速的翻动着。
“找到了,你看——李斯年也是这么用的,黑底夜色下衬托灯光,明黄色显得格外刺眼了。拿坡里黄更好看。人家总比我更专业吧。“
2009年,中国青年绘画金奖集,李斯年。获金奖作品,《桥边夜》。路灯悬挂上星光,星空垂落下灯火。河边的桥上沿着护栏向远方,色彩在这条直线上静静的燃烧成绝美,灯罩中挂着的是安静跳动的拿坡里黄。点与块交织成梦幻,李斯年就是靠着无与伦比的颜色把控被交口称赞为天才,出道就拿了金奖。
余丛淡淡的瞟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
“那是人家的画,不是你的。一味的学别人永远都学不来自己的东西。”
“我还是个初学者!”林铃气鼓鼓“我进画室才多久,你怎么能这样要求我!”
余丛没理会小猫抓挠,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他有点累了。
“感觉不错,可以参赛。”
“我先稍微休息一会,两个小时后记得叫醒我。”没理会少女在一边得到夸奖后的欢欣雀跃,叽叽喳喳的说着参赛后要如何如何。余丛扯开领带,侧身躺在床上合上了眼。他真的有些累,心脏不太舒服,可能去医院的事要提上日程了。
“记得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铃。”
“车,新买的,够开就行。”
林铃迫不及待的冲进副驾驶把安全带系好,小皮鞋端端正正的套在脚上,安静沉稳的样子压不住心里的欢快活动。余丛笑笑,这傻姑娘脸上是真的藏不住东西。
“王子至少不该一直坐出租车。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今天我把画送上去了,那边还挺认可。拿个小奖十拿九稳,说不定可以参展。我们今天稍微庆祝一下。”
“好耶——双倍——”
“双倍什么?”余丛漫不经心扎好安全带。现在住的小院是他新租的,一直在酒店里打扰很多,他也不想让林铃继续呆在酒店那种环境。过日子要有过日子的样子。
“双喜临——不是,双倍芝士草莓蛋糕!”
“小孩子芝士蛋糕吃多了蛀牙。”车往右转,街头有家彩虹蛋糕店。余丛记的很准,西八道街,再往前三个路口。
“我成年了!你就算不让我吃也应该是担心我发胖!”
晚上烛光晚餐气氛热烈温暖,服务员端酒上来的时候一直用奇怪的眼睛打量着林铃,那眼神里写满了未成年人不能饮酒八个大字。林铃差点气的又要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只是起来理论的时候是从高背餐椅上跳下去的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佳肴甜点一道接着一道,林铃左右手都占着,但还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余丛。
“我吃不下了。”她说着,然后狠咬了一大口羊排。
“多吃点。”余丛漫不经心的用餐巾擦嘴。“好好补一补,都给我的小猫饿瘦了。”
手机微微震动,余丛抬手亮屏看了一眼。但是只这一眼让他血液一瞬间有些冰冷,他迫不得已回来,想要从这座城市里逃避的回忆突然又涌上心头。一条浅水的鱼被人抓起来扔进泥坑里,张大嘴把腮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也摆脱不了那种缺氧的感觉。那种心脏被人揪紧的感觉回来了,从前胸疼到后背,让人脸色发白。
“我去下卫生间,你别乱跑。”余丛伸手揉了揉林铃的脑袋,起身离开。高度差让林铃没注意到男子脸色的不寻常,她擦了擦手,想回头抓住余丛的衣角,但这个男人步伐很快,已经转弯消失在餐厅的另一边了。
手机亮起来的短信很简单,也让人很茫然。
“哥,我们知道你回来了,爸要见你一面。”
夜静悄悄,房间里两具身体贴的很近。
林铃是那种很会迎合的类型,白嫩纤细的手臂搂上来就像是娇俏的猫尾缠绕上去。腰腹的手感光滑细腻,有点凉凉的感觉。像是某种等身大的精致玩偶,适合裹在被子里紧紧环抱住。她绝不会厌烦你的怀抱,搂的紧便贴的越紧,像要把自己的小小身躯融进男人的臂弯,如同白巧克力融化在模具里。疾风骤雨中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喘息,而这场滋润只会让小小的种子发芽。
半瓶香槟在床头柜上,餐厅里的红酒林铃只尝了一口就说好涩好难喝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但此刻怀中小猫睁大了亮晶晶的双眼,脸色还有些潮红。她轻咬了一口余丛的指尖,用秀气的小鼻子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顶到自己的下巴上,用脸颊感受身边的温暖。
“我喝醉啦。”眼睛亮晶晶的笑着说。
爱像高原上的热风,从少女光滑的脊背上吹下去。一路上草原里心痒痒的各种小动物都眯眼抬头,迎接这股温暖悸动的心情。
“我喜欢你。”
少女迷离的眼神像纱把余丛紧紧包裹住,他黑色的瞳仁看着姑娘含情的眸子,那抹拿坡里黄突然翻身上来把他压在下面,捧起余丛的脸,突然一口吻了下去,白葡萄酒的清甜。
“我喜欢你。”少女重复了一遍。
“是正式的表白吗?”男人调笑,伸手刮了下林铃秀气的小鼻子。
“嗯。”回声捂在被子里闷闷的,随即小猫抬起头,又咬了他一口。
“哪有在床上让女生先说的,坏人。”
这座城市的人们不相信夜生活,但各有各的过法。夜晚还很长。
不知名的茶馆二楼。余丛展现出了对这条街道超乎想象的熟悉。早上他趁林铃还没起床,披上大衣拿起钥匙就出了门。他没开车,怕小姑娘一觉醒来发现车和人都不在了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保险起见他还是留了张纸条,用袋装牛奶压在餐桌上。今早小猫要自己热牛奶了。
此刻茶馆二楼的隔间里坐着身型长相都差不多的二人,只不过靠窗的那个脸更圆润一点,寸头,没有那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弟弟正苦口婆心的说些什么,余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谁说的他回来了,谁能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席琳不可能会说,她绝不会站在和自己对立的战线。姓言的那个老板?他只知余丛不知其他,也没这个胆子。是车行吗,因为自己买了辆新车留下手机和身份证号?他妈的,这也能被那个男的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真是不遗余力。
余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弟弟慢慢也收声没了言语,他知道自己继续说下去也只会加速老哥的暴跳如雷。他叹了口气。
“还是让爸来跟你说吧。”
“我和你们一家都没什么好说的。”余丛盯着面前这张和自己很是相像的脸,十年前分不出彼此的兄弟二人因为生活经历的差异渐渐展现出了不同。“何况那老东西也配我叫我等他?”
“你还真是我生的好种,好几年不见了上来就敢这么叫我。”
推拉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一张同样瘦削的脸径直闯入进来。不同点是沉郁、阴厉,像是盯上猎物般的眼神扫视他看见的每一个人。那眼神是老鼠和鹰的结合,看着余丛不带一点亲情。
父与子,两人对视。老男人率先开了口,和余丛一样的出话像刀子。
“有人看见你回来第一件事是买了辆新车,拉着不知道从哪叫来的女人四处兜风。你可真有出息,这么多年一眼家里都不想回来看。”
“我不知道家在哪。”余丛喝了口水继续说话。“我靠自己可以挣到很多钱,上海有我的房子,北京有,川城有粤城有,那都可以是我家。这么说的话我回家的次数还挺多的。”
“千八百万一套,怎么样?你们缩在这里当老鼠,我走后连名头都不敢漏。你的房子绝不是我家,你一分都休想得到。”
说这话的时候余丛越说越激动,后半句直接站了起来和面前老男人对峙。两张同样棱角分明的脸青筋暴起,余丛感觉自己血液流速在加快,心脏不堪重负让他脸色发白。但是看着面前这张被话语刺激到扭曲的脸他无名的感到爽快,他不顾这些,继续说着。
“有跑遍全城买眼线盯着我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的功夫,没本事靠自己锻炼出来一丁点的能力打打名声?嗯?画术世家?狗屁!”
茶壶被暴怒的手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沾湿了余丛的袜子,他一步没退缩,盯着老男人的脸每一秒钟都比上一刻更扭曲。他确实是老了,不是我的对手。余丛心想,这个暴脾气的男人不会到现在还不发火。
老男人青筋暴起的脸色变换了不知道多少下,刚才他把茶壶打翻在地,老板慌慌张张冲上来看发生了什么,站在门口踌躇却实在是不敢进李先生的客房门。老男人胸膛像风箱起起伏伏,最终还是长出一口气后平静了下来。
“你不认这个家,我能明白。”老男人揉着太阳穴,这个习惯和余丛如出一辙。“之前的钱不计较,接下来的可以再商量。你毕竟还有个爹,还有你弟弟。我们的要求也不多,就是让「李斯年」回来——”
“这他妈的不可能!”余丛暴怒。“老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让「李斯年」回来?让那个顶着他的画,顶着他弟弟名头的空壳与傀儡回来?这个男人一手抓着线把他的儿子们当成提线木偶,一手酿成了现在的局面,他不知道什么是教训吗?他不知道什么是羞愧吗?李斯年,那个出道金奖的天才新星,新世纪以来画坛最有天赋的人,不过是人手里的傀儡吗?他擅画,色彩直觉无人能出其右,就当了李斯年这个符号背后的灵魂;而他遗传母亲体弱多病,就让这个符号借了弟弟李斯年的姓名,出演,走穴,演讲上节目,童星一时风光无二。他从小被锁在阁楼,除了母亲一日三餐照顾他和他说话,只能一张一张的向外递画,画什么,画去哪,他一概不知。父不认他,弟不熟他,因为李家只应该有一个李斯年。他弟弟小的很就被扣上一张假笑面具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反正双胞胎兄弟二人没人认得出来,却又过早的掏空了属于自己的才能,以至于余丛离开李家后李斯年这个名号立刻变成了空中楼阁。这个做爹的甚至三年五载都不愿来看他一眼,连传要求作画的纸条都是母亲来送。他看着先天有心衰的母亲在这几年里走路越来越慢,背越来越弯,咳的越来越频繁。没人关注过他,没人关注过母亲。他弟弟像是没了名和灵魂的稻草小人被这个阴霾男人狠狠攥在手心里,直到那天没有餐来送,没有纸条传进来,没人和他说话。他跑出去,看见母亲被抬走。他唯一的亲情倒在深秋的冷雨里,没人逃得过这场雨。
余丛的眼睛燃的像火,他感觉自己的胸腔也成了风箱,喘气的幅度大到他自己都不太敢想。
“老东西。”他嘶吼。“你是真不知道什么叫要脸啊。”
“李斯晴!”老男人暴怒着一巴掌就抽了上来,余丛,李斯晴用左手手腕一挡,脚踩到茶水上差点滑倒。但是他挡住了,过了十年这一巴掌不可能还会抽到他的脸。他虽体弱,但面前这个男人也真真正正的老了,称不上狮子老虎,只像没牙的老狗呲牙咧嘴的虚张声势。
两个男人站起来僵持住,余丛的弟弟,真名为李斯年的人坐在角落里,他总是习惯于看父亲和任何来客争执,自己像个失去自我的人偶。父亲能解决的事情他不必参与,父亲解决不了的事他更是没用。这个从小巡演走穴的明星离开了精致的外包装自己连站都站不住,两头困兽互相嘶吼,他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食草动物。
最终还是老男人率先泄了气,他只是老,自私,并不是不聪明。他能看出来自己的儿子在外闯荡长成了羽翼根根直立分明如刀的鹰,不再是他说关起来就关起来的金丝雀。他看了看这个曾经只当作是工具的儿子和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他笑了,这个儿子长的和他如出一辙,从性格到脾气都比那个徒有其表的李斯年更像他这位李先生,只不过更沉默寡言,爆发的时间更长。
他退了半步,挥手示意李斯晴坐下。
“听我说完,李斯年要回来,不过这回可以是你。”
老男人闭着眼,没理会一旁他另一个儿子的拉扯,继续说道:
“你更锋芒毕露,更有锐气。时隔八年把你推出去,人们会更相信你才是真正的李斯年。我对外说,李斯年消失的这段时间,李家把他送去国外潜修,没人不会相信你的解释,他们只会再次惊叹于你精妙的画。”
“怎么样,这回你可以是完完全全的自己,只不过你必须是「李斯年」。李家还是你的后盾,在江城——”
李斯晴笑了,笑的充满嘲讽而诡异。老男人皱着眉,因话头被打断而凝聚着怒气。
嘲讽的轻笑慢慢变成放肆的大笑,老男人紧握的手和越来越低的如鹰眼眉无一不昭示着他忍耐到了极限。半晌笑声才停止,李斯晴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天底下最幽默的喜剧表演,他一手指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弟弟,并不正眼看他,转向老男人说:
“我这个便宜弟弟呢?你曾经最宝贵的摇钱树?就这么把他放弃了?”
老男人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仿佛有预料到一样:
“这就是一开始要谈钱的问题了。余丛没必要拿着这么多钱,新的李斯年和李家只会是强强合作,你这些钱分一半给你弟弟,我给他找个——”
“不要脸的狗东西!”李斯晴突然暴起,抓起矮脚茶几一把掀了“你们两个都是。你以为我想姓李?张口李家闭口李家,你们配让我姓李?能甩成我早甩了,要不是因为我母亲,我不会认你们家血脉一点关系!我可以是完完整整的自己?老狗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要当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怎么他妈的就需要你们他妈同意了?”呼吸愈发剧烈,李斯晴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逐渐发麻,一抽一抽的阵痛从心房沿着血管往全身走,但他忍不了了,还不是现在。
“你们李家从来没有过别的儿子,只有一个李斯年,这不是你们他妈早就对外说的吗?嗯?李斯晴跟你们一毛钱关系都不会有!想挣钱?想延续李家丑恶的自导自演?门都没有?”
眼前发黑了,但是不重要,还不是现在。
“李斯晴!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母亲活着你敢这么说话?我知道你最近往画协送了幅画,你还想不想正常展出评奖了”
“你敢提我母亲?你敢提她?你还敢提起我妈!?你还敢他妈的威胁我?”
李斯晴怒道眼角充血,那个下午他本以为一切还是会照常过,有三餐有日落。只是母亲出了阁楼后再也没能回来过。第二天早上没人送饭,中午也如此。外面吵吵嚷嚷不停,直到傍晚他被领出来,没人牵着他手。他看见父亲牵着他弟弟在白布前面和人不知道说着什么,没人看着他。幼小的李斯晴跌跌撞撞跑上前去把白布掀开一角,盖着的是他唯一的亲人。
家里其他人知道,医生知道,街坊知道,来宾知道,李家夫人去世了。他李斯晴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亲什么时候死的。没人通知他。嘹亮的哭声在院里回淌,来人都窃窃私语,数了数家传几代,不知道哭的这是谁家的孩子。
正谈话的李先生表情突然阴云密布,生怕这个没人管的孩子下一秒从嘴里哭出来一个妈字。他冲上前,第一件事就是给了李斯晴一巴掌。
“老三就这么教你的?没教养的东西,白布也敢乱动?滚出去反省反省,大院不要再进了!”
说着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两个成年男人拖拽着他就往外走,直到母亲火化下葬,他没有被允许再外出一步。被拉出院门之际他恍惚听见两个大夫窃窃私语,李夫人的病早些做心脏支架还有救,只是偌大个李家,数不出来愿意管她的人。
回到阁楼,他继续画,继续画下去。他弟弟继续走,继续走下去。人们惊叹李斯年一如既往的超高水准与坚定不移的韧性,这个金牌天才的传奇笼罩在新生代所有学画儿童的头上。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李斯年消失了,不再展出。
李斯晴也消失了,他羽翼长满,找到一日逃了出去。
他以为面前这个男人至少会心怀愧疚,谁曾想没有。心脏一阵一阵抽痛的越来越剧烈,李斯晴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两人了。他喘起粗气,伸手摸索茶杯就要砸向这张最陌生的脸。
“是你他妈的害死了我妈!是你!狗东西,你但凡不看着钱,你看着我们母子一眼,我妈都不会那么早死!”
老男人脸上布满阴霾,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狗,一把冲上来掐住李斯晴的脖子,样子已经被激怒道癫狂了。
“你胡说些什么东西,要不是钱,你妈那个衰样能活到那么久?安家不要她了,是我李家养着一个没钱没势的废物女人!害死你你妈的是你李斯晴!是你李斯晴!你画的慢,只够赚那么多,你多画几张,早画几年,你妈还用死么?是你杀了你妈!”
一个茶杯拍碎在老男人的后脑边上,没造成什么大伤反而更加激怒了老狗。他掐住李斯晴脖子的手越来越紧,好像是十几年前开始的那样,把面前的儿子仍然当成了可以一手轻易捏死的金丝雀。李斯晴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脏砰砰的跳声清晰可闻了,疼痛感如无数根四五十厘米长的钢针,沿着肋骨缝隙前胸后背扎个对穿。父亲状若癫狂的嘶吼,弟弟终于站起来试图分开二人,嘈杂声如潮水在耳边渐渐褪去,他听不见了,只有心脏砰砰的跳声越来越剧烈,是唯一的声音。
眼前是黑?是白?我不认识。是看不清吗?是只剩下这些了吗?
李斯晴不知道,他只是试图再摸起来一个茶杯,向面前的脑袋狠狠砸下去,这次一定会倒下的,他想。
是白。
眼前都是白色,看不见其他。其他感官正在慢慢回归,又有消毒水的气味传来让他清醒。眼睛依旧除了白看不见其他,但是掌心慢慢可以感知到被褥亚麻的纹理了。李斯晴来回摩挲,还有什么光滑的东西,像是谁的头发,一缕一缕散落在床边。
“终于醒过来了?”
听觉也在回归,一个熟悉的语调慵懒而沉重,把他拉回现实。消毒水之外还有熟悉的香水味,李斯晴总觉得和记忆中的哪天很像,他想不起来。
席琳在叫他。
嗅觉也在回归。另有一种甜丝丝的草莓香气扑鼻,李斯晴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白色被单白色的床单,片片剥落灰白的墙板,白色的油漆木门。左面是一个栗色的小脑袋趴在床边轻轻呼吸,身子半跪在地上倚着床褥就睡着了。右边席琳正拉张椅子坐过来,熟悉的大长腿和香气。
“别动。”看着李斯晴要起身,栗色小脑袋抽动了一下似乎要醒转。席琳连忙出声制止。“你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容乐观,轻点,她——这段时间就没怎么睡过,让她休息一下吧。”
李斯晴看着面前的一片白色,连转过头去看看窗外都很勉强。
“过去多久了,琳?”李斯晴转头。
“三天多,不到四天。”席琳依旧手拿着病历本,眼神却不由自主的上飘盯着李斯晴。
“外面可是传的挺凶的,余丛和李斯年被本是同批海外进修生,李斯年还没回来,余丛却盗了一部分他的画先一步回国捞金换名声。”席琳顿了顿。“从笔法到调色,余丛的风格和李斯年说不出来的相似,只是一个擅用明黄一个偏爱冷色调,加上余丛一直不画人像罢了。每一刻李家那边都有新对比图传出来,媒体上传的沸沸扬扬。毕竟李斯年和李家过去在画坛的影响力太大,说到证据和存稿,李家保留下来的太多了。加上余丛消失了三四天一直不肯发声,舆论快要一边倒了。”
“这老东西脑子竟然没被我打傻,行动还真是快。”李斯晴轻哼一声。“无所谓,大不了当几年过街老鼠罢了。李家真是从一而终的喜欢演,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演能演明白让李斯年回来的那一天。见不得光而已,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与其担心那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思晴。”席琳紧咬着笔,大拇指不安的拨弄着笔帽。“受的皮外伤都是小事,但是之前只是让你回来观察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你的身体很不容乐观。不做手术的话,你随时会死。可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接受不了手术,必须尽快先把身体调养好,在此之前都是在赌命。”
她咬着嘴唇,像是在下判决书。
“那条血管堵塞到90%了,不支架的话随时可能会出问题。”
两人无言静静坐着,有风从窗户吹进来一点,李斯晴觉得痒痒的。
“琳,扶我起来一点,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席琳眼角还有些红,听了这话还是穿起高跟鞋蹬蹬走过去拿了一个枕头立在床头,紧接着把李斯晴的胳膊抬起来一点,让他借力向上挪一挪。接着又是一长串的沉默,李斯晴动了动嘴角,艰难开口。
“我回江城来,还没好好找你说过话。这些年——”
“我很好,你不要惦记我。”席琳擦了擦眼睛,医生的职业本能让她用的是消毒纸巾。“你走以后我学的很快,江医大毕业后我就留在了本地。医学这种——”
“医学这种地域性很强的职业,我想了想,还是只有留在江城才可能找到你。你别操心我,我升的很快的,曲院士亲自带着我,他们都很认可我的技术。到时候你放心让我给你主刀。”
席琳一连串的话像连珠炮,砸的李斯晴有点怔然。半晌,李斯晴才苦笑到:
“让身边朋友当主刀大夫这种段子里的事情竟然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啊。”
“你笑什么。”席琳眼睛还是红的。“你当这里是北京?说能找到就能找谁?江城这方面我现在技术最好,信不过找别人吧。”
“信得过是信得过,害怕终归还是害怕啊。”李斯晴笑了,说“谁能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呢。失败了怎么说,美女医生能负责任吗?”
“你他妈还笑李斯晴,你长没长心啊?”席琳急了,她听见眼前男人用自己的命开玩笑。“你他妈要死了你知道吗?不做手术的话最多两个月,这两个月过去你的身体要还是承担不了手术我救不了你,神仙也救不了你,你笑个屁李斯晴。”
“我相信你我才笑的出来。”李斯晴稍微正了正脸。风稍大了一点,吹动席琳烫成卷的马尾。女人怕病人着凉,起身要关上窗户,李斯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有一点风还是用很刁钻的角度吹到他脸上,李斯晴感觉似乎有些迷了眼。
“两个月?”男人补问了一句。
“是保守估计,也可能再长一点。但我说了手术之前都是赌命,我没法保证你绝对安全。”
“好。”半晌,男人又补上了一句。
“我配合你,但我的病这件事别告诉林铃,她不知道我来江城干嘛。”
房间里恢复了沉默。琳过的好不好,李斯晴在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摸爬滚打,双方都默契的闭口不问。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跟鞋轻踩两下地板,席琳把病历本重新揣进怀里。
“我再睡一会,你先忙。”李斯晴说。
“那我去值班,有事情电话联系我。”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夜深几点不知道,墙上没有钟。李斯晴睁眼,看见那个有呆毛的栗色小脑袋抬了起来,床头柜上放了些流食和水。
“睡醒啦?”李斯晴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小猫。林铃没抗拒,但也没主动迎合。李斯晴缩回手尴尬的笑笑,却看见铃瞪着红的吓人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李斯晴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却看见女孩的眼泪扑簌簌一连串掉了下来,泪水就从泛红的眼角一路翻滚,连眨眼都不需要。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事的,辛苦啦?李斯晴犹豫,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却只听见女孩抽噎着先开口:
“他们——他们送你来的时候你头上好长一条口子,冒血都止不住。好几天都没醒,我以为你也——也不会再醒了。”林铃把哭声压抑在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努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每次都来晚,每次——每次我都是在出事后最后才到场。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一个一个离开我的。我甚至连消息都没得到过,总是——总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时候我才会来。”
女孩断断续续的哭声逐渐变大,她像是要把积压了这么多年没流过的眼泪全流干净。上次是在病房里压抑不住,上上次可能是她老师出事的那个深夜。这么多年里这个坚强的小姑娘睡在桥洞下面不曾哭,被男人欺压凌辱不会哭,被人当垃圾蔑视,一脚踹在路边不会哭。可此刻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是被丢在公园垃圾桶边纸壳箱里的弃猫,淋雨伤了腿不能挪动哪怕一步,哭声绝望而无助。
“我以为——我以为——你最后也不要我了。”
李斯晴静静的听着,比起身体上他心里更疼。他搂过女孩瘦弱的肩头,把手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女孩的眼泪从一连串到渐渐止息,李斯晴膝盖上的被褥被哭湿了一片。夜很深了,窗外连喧嚣的声音也没有。
林铃起身,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孩走到床头边上,端起碗。粥端过来时候很烫,她手上还有水泡。过了这么久碗里还残存些许温热,李斯晴乖乖的顺从她,一勺一勺的把粥喝完。俩人静坐了一会,窗外有猫头鹰的叫声。
“铃,收拾一下,我们回家。”
女孩愣了一下,她不知道一个病号为什么突然这么坚决,本能的她想要出言阻止,却被李斯晴把嘴捂住,男人说话缓慢而有力,让她安心了一点。
“我只是需要修养,又不是动不了了。别担心,东西收拾好,我还能开车。”
车子果然停在医院停车场里。这两个姑娘一个手忙脚乱出门不忘了拿着钥匙,另一个赶过去把车开了回来,李斯晴心里叹了口气。发动机打火,驶出停车场大门,夜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
车子缓慢而孤独的沿着城市主干道开,大家都把独享夜晚的权利让给了他们俩。下一个十字路口,李斯晴突然在无人的主干道上熄了火,随即重新起步掉头,沿着另一个方向加速驶去。林铃坐在副驾上困惑的抬头,男人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制止了她的询问。
“嘘,别说话,我带你去个地方。只有晚上能看见,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还在不在。”
车灯如闪电划过居民区,奔跑在无人的街道上。从澄江区七扭八拐走进老城里,一条支流丛江边分叉而出,汨汨滋润着这座城最老最旧的土壤。李斯晴在一个旧公园门口停车,呵了口白气,把毛绒帽子轻柔戴在林铃的小脑袋上,自己拉下来大衣的兜帽,牵起女孩的手,踩着小石板路往公园里走去。
“铃,没来过老城区?”
林铃摇了摇头。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那边是我家曾经的院子。”李斯晴随手指了个大概方向。“当时这个公园里老人还挺多的,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人,那一代快要死完了。这些旧居民楼城市规划不妥当,地皮也小。人少了之后渐渐医院学校也搬离了老城区,没有配套的设施,连地产商也不愿意拆了重建。”李斯晴呵气。“毕竟江城能重新规划的地方还挺多的,暂时犯不上和老城区过不去。”
“那边柳树,之前枝叶低垂到全泡在河里。我小时候折下来一两根,做成小鱼杆就在这边钓鱼。其实虾和喇咕更多一些,这边是流水,鱼窜到很快,钓不上来的。”李斯晴笑了笑,转过河弯继续向前走。“小时候我比较坏,也不懂事。那些大人坐在这好好的钓鱼,我故意扔石头子打水漂把鱼吓走。”
时间随两人继续前进。“那边娱乐设施还有一点,现在都锈了,踩上去一脚蹬黄绿色。”
铃的手被男人拉着,她静静的听过去这些美好的事情。我眼里的世界,其他人眼里的世界。江城天冷但雨多,入秋以来连绵不断的阴冷细雨直到落雪,没人能逃得过江城的雨。少女抬头,眼里有一丝的憧憬和痴迷。这个男人描绘世界时所用的色彩是那么丰富、准确和利落,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颜色呢?垂柳的黄,河水的绿,天空的浅灰还是棒冰的蓝?男人步子很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铃被拉着一路小跑,却感觉越来越欢欣。
“到了,铃。”
少女抬眼望去,他们二人正站在桥头靠着栏杆。她微微睁大了眼眸。
天空繁星如河缓缓流淌,一点一点各式各样的颜色随着星光流转成万花筒;地上粼粼波光如星,月光与路灯的余光映照在河里,微风把镜面吹成哥特式五彩斑斓的破碎水晶。天上的光与地下的光伸出小小触手致意,有一点一滴的星星凝结成液体,挂在光滑明亮的月上,撑不住自身的重量要落下来;两边的缪斯伸出手了,女神接住那一滴繁星的泪抛入水面砸碎作浪花。那一盏路灯,那两边并排的几十盏路灯挂着暖黄的光,十几年过去无一熄灭。暖色的拿坡里黄作为系绳拉住天上与地下牵起手,映入眼里的所有颜色开始慢慢旋转,飞升;梵高的《星夜》挂在城堡上空,而此刻的天与水印在书的两面,直桥连作路灯当成书脊,一路笔直的向前。色彩就绕这条直线,被玻璃罩住的拿坡里黄燃烧成绝美。林铃感觉到鼻头一酸,有种小小的种子再次要发芽,小小的火苗要在心里点燃。
“《桥边夜》。”她说。
李斯晴像是没有听到,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从自己的方向向前看去。林铃顺从的挪了一步,站在李斯晴的角度,几十盏路灯练成的光混合成两条直线,像是天国下来的接引,一步一阶的踩上去。
“小时候还没人管我,我就在晚上跑出来,坐在桥头,看着眼前的景象。”李斯晴闭眼,缓慢的说。
“晚上十点以后路灯才会亮,我坐在这里有时夜不归宿,睁大了眼睛要把这些光的色块和斑点一个一个抓住,它们是顽皮的小精灵。‘这个是黄。’我在心里说,它们就会飞舞起来,叽叽喳喳的叫着笑着:‘不对不对,是嫩黄。你根本就分不清。’然后鹅黄、明黄、柠檬黄就会站成一队跳起踢踏舞,其他颜色就拍手笑起来;舞步越来越快连成一片,其他颜色也加入其中,就成了色谱。”
李斯晴带了无比怀念的表情,看着不远处光点连成的天梯:“这是我色觉和色准的启蒙导师,每当我心里想错或者用错颜色,就会有对应的小精灵飞出来狠狠的踢上我一脚。我能学会画画,基本上全都要感谢它们;”
“后来啊,我被关起来,有人把笔塞进我手里让我画。我像睁眼闭眼都是作答命题作文的考生,条条框框束缚着我。我画完一幅,心里就有个声音在说,不对。再画完一幅,又有其他的声音在说,不对。这不是我想画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眼前仍是这片星空与河。一个晚上,一个月,半年过去了,醒来是光怪陆离的色彩,梦里也是这片颜色的漩涡。”
“于是半夜我就坐起身,我说,不对。”
“我拿起笔,这幅画我画的很快,那些小精灵就飞出来帮我调色帮我润笔,帮我在画板上绷直胶带;我感觉自己像长了十只八只的手,没过几天就画完了这幅画。”
“作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有一天我要带着人来到这里,让她也看一看;”
“画完之后得了奖,我脑子里依旧在思索。只用笔我没办法描绘出我感觉的万一,终有一天我一定要带着人来到这里看一看;”
“直到许多年以后,直到现在,直到今夜,我心里一直在喊,要带人来看一看,看一看这片本不该独属于我的宝藏,我的世界。我要牵着她的手在桥头指向星空,这个季节最明亮的四颗连在一起就是人马座,那抹深邃悠远的蓝;再向前几个月还能看见夏季大三角,星星把光映在路上,我一路踏着三角指引的方向漫步上天去;那些黄色连成天国的阶梯,我临离开江城的那个晚上,踏过了这座桥一路向老城区的最深处,里面有一座教堂,现在是否倒塌了也说不准;那是个圣诞冬夜,灯火如歌。有一个和你一样漂亮动人的女孩——比你还小,比你还瘦一点,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她眸光流转跌跌撞撞的为我派发圣餐与圣酒,我当时被打动了,以为自己真的站上了天国的阶梯见到了玛丽亚。烛火映着她的脸,我看见马厩在燃烧。夜空被映成红色,我苦苦求她,我想为她画一张像——一张我心目中的玛利亚。画的不像她,我说实话,画的过程中我不知道塞进的多少个人加工。那张画完之后我第二次产生了因为作品诞生而痛哭的失落感,我像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城市。在那后我画不出来人像,每一张脸都印上了我心中的玛丽亚。我读不出来人像了——余丛从来不会画人像。”李斯晴眼神炽热的看向前方,那条承载了他童年与梦的小河。
“直到现在。”李斯晴捏紧了一下攥着的,女孩的小手。
“直到现在。”他重复了一遍,随即抬起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过往给人的感觉是深邃悠远,只有淡淡的情感。但此刻林铃却能看见瞳仁里燃着憧憬的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湿热淌下。
“直到现在,铃。”李斯晴突然转过身,把少女完全搂进自己的怀里。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我以往不爱自己,也不爱别人。我只能看见他人的情与爱,他人的玛丽亚。我自己想要的那张脸庞无论如何也不能浮现在画布上。我无数次,无数次在每一个夜晚想过,有一天我要带着我的玛丽亚来到这里看看星空,看看天国为她铺成的路,沿着这桥牵手走到尽头就能听见圣歌;如果有点落雪就更好了,有点落雪,飘在路灯上折射出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现在找到了,铃,我找到了。”
李斯晴颤抖的声音渐渐平复,他也在哭。这个瘦削清秀的男人踏过了二十年的时光终于牵手来到了终点。他抹了一把眼泪,压抑住激动的情绪,语气终于恢复了往日的轻快平稳。
“等下雪的时候我带你再来一次,下次我们早一点来,前半夜,那时候天色更好看。铃。”
“这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比我的画更重要,比我的经历更重要,眼前这幅景象——我把它送给你,我没有更宝贝的东西了。你愿意接受吗?”
说着李斯晴单膝跪下,替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角,随即一把牵起林铃的手,抬头向上。这回他终于有勇气直视那双拿坡里黄的眼睛,这抹从来不曾属于过他的春天,他要牢牢抓住。
少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咬着嘴唇,死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破坏当前的气氛。泪像珠子一颗一颗滑下去,认识这个男人以后,她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大声哭的地方。不用担心别人的冷眼,不用在漆黑的舞蹈室或者画室里担惊受怕,半夜挨冻;不用在哪个男人的床上被弄的满身淤青或者伤口还要强挤出微笑。不用担心再成为弃猫,被生活的雨一遍一遍冲刷掉温度。
林铃哭了多久,李斯晴就跪了多久。一开始还好,时间一长李斯晴稍微有点跪不住,正当他低下头活动活动腿的时候,女孩清脆如风铃的声音传来,夹杂一点闷闷的鼻音。
“老师?”
“我在。”
沉默一秒钟。
“李斯年?”
“你怎么知道?”
林铃快被这个男人气笑了,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火,或者把其他人的记忆力都当成傻子。
“你都快把正确答案说出来八百次了。”
“余丛不知道,李斯年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城人。席大夫——”她顿了顿,好像有点不太想提起:“叫你李老师,我又不是没听见。何况第一晚住酒店你掏身份证作了登记,只许你看我的,不许我看你的?那一个李字就在我旁边,我又不是傻。《向阳花》、《桥边夜》,全国近年来一共能出现几个天才?”
李斯晴有点沉默,看他一幅没想到漏出来这么多明显马脚的样子林铃真的又好气又好笑。轻轻的风从两人身边吹过,林铃伸手拉了拉他,李斯晴还没起身。
“这是正式的告白吗,李老师?”
“我欠你的告白。其实早就该说了,那个便利店你给我冲可可的时候。”
“你真是见色起意,我当时都不知道你是谁。”
林铃破涕而笑,栗色的头发随风舞动。她弯下腰抱住李斯晴,整个人倒在他半跪着的膝上。男人顺势起身,一把搂过少女纤细的腰肢。天有点冷,毛绒帽子下林铃的脸红扑扑的。
“其实是半个标准答案。”男人想了想补充道。“画是我画的,但李斯年是我弟弟,我真名叫李斯晴。”
还没等林铃消化这个惊天大瓜,李斯晴另一只手抱紧少女的腿弯,俩人保持着公主抱的姿势,像光点砌成的天梯走去。林铃把头埋在这个男人的胸膛,热热的,她感觉不到风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
“随便问,我的玛丽亚。”
“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教师与学生?客人?同居?恋爱对象?”
“说是爱人可能还不够准确。”李斯晴抱着怀中猫,黑色的发丝稍微有些凌乱。他住院这些天没能收拾就急急忙忙离开了病房,脸上有些细小的胡茬蹭的林铃微微痒。夜晚的天空很作美,临近凌晨四点,繁星还没有收拾好光芒,一路一路的洒在马丁靴踏过的水坑上。身影被远去的暖黄灯光拉的很长,俩人踏在回家的小石板路上。
“我是你唯一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