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剑师】01
酒家聚贤斋的老板的一日,不可不用勤勉来形容。
天边刚刚蒙蒙发亮,他就要将店内的桌椅擦净摆好,客人吃饭用的碗筷全都用热水烫上一遍再拿出来晾干,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繁杂小事,全部打理好的时候,街上已经是一片朝阳初生、生机勃勃的景象了。他便推开聚贤斋的大门,深吸一口还有些发凉的清晨空气,整个人也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劲头十足。
不过这几天,他多了一项额外的工作要做。
“……这位公子,能麻烦您动动地方吗?”看着一大清早就坐在自家门前的不速之客,老板满是不耐烦的说道。
“掌柜的,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就这么草草告辞,在下实在是心有不舍啊。”
说话的那人此刻双脚相盘,正襟危坐在自己店门口。盘腿坐在别人店门口,当今世上这是只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才会做的事。然而这一位的穿着打扮,怎么看也和乞丐扯不上关系。素白的内衬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绸缎织出来的,用一条黑色金边的腰带工整地系着。衣襟衣口都用黑色的缎子打上了边,上面还用金丝依稀地刺上了店家看不懂的图案。内衬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袖子上面用蓝色与白色泼洒上了浪潮与水珠,背后则用银线刺出了一柄长剑。这身衣服虽然一看就知其贵,但其也真怪。老板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天看见这身怪衣服的时候,随后就是一肚子的悔意翻江倒海而来——自己当初怎么没就直接赶他走呢?
“我看你舍不得的不是我,是芥菜的包子和肉碎熬的粥吧?”
“在下倒是没想到今早居然有这么丰盛……那就先谢过掌柜的了?”
“谢你个无量天尊,包子你没得吃,拳头我管够!”
就算自己放出这种狠话,那人也丝毫没有变脸色,仍然是挂着一副彬彬有礼的笑脸。不,比起彬彬有礼,不如说是乖巧更对。他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一头黑发在头顶随机地挽了个发髻,用一个棕色的发冠固定住,剩下的头发就任凭他们垂在脑后,只有一缕白色的前发飘荡他在那张双眼几乎不睁的乖巧笑脸前。看着这张笑脸,老板就觉得自己原本要迸发而出的一腔怒火一下子就从自己的奇经八脉泄的无影无踪。他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您在这一坐就是七天,动都不动。客人见了您,进都不敢进,慌慌张张地就跑了……我们家的厨子已经七天没摸过菜刀了,再过几天怕是就要摸菜刀砍我了啊!!”
“怪了,在下长相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吧?”
“隔壁镇的凌波楼前些日子也有个您这样衣冠楚楚的侠客,站在门口等了足足有七天七夜。结果他是在那里埋伏他的仇人,第八天两个人就杀上了,血啊肠子啊溅的到处都是……从此就再没人去凌波楼,没几个月就店就彻底倒了……”
“那您可以安下十二个心了。您是了解在下的,在下绝对不会做那种事!”衣冠楚楚的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自豪的样子。
“是是是,我可太了解您了,您就是穷,就是饿,就是没饭吃……可是那些客人可不了解您啊!!!!”原本还把脸埋进自己双臂的老板忽然暴起,抓住那位公子拼了老命地摇晃起来,“您别抓着我一家祸害啊!我不缺那几个包子馒头可是我缺客人啊!您去找其他店祸害好不好?汇芸楼的烤鸭,清水坊的活鱼,哪个不比我这包子馒头好吃多了啊!”
汇芸楼和清水坊的老板连忙把门掩上,挂上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
老板见自己孤立无援,身边除了这个笑脸的流氓竟然一个人没有,整个人绝望地向后倒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富贵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有点太快了啊……”
成长至今所见的画面一点点的出现在老板的眼前。他第一次拿菜刀,第一次切菜,第一次开灶,酒楼第一次开张,还有昨晚出门采购时路过城东,在城门旁看见的那张皇榜……
老板的身子猛地一下弹坐了起来,双眼里又燃起了希望的光火。
“我说公子……您在我这吃包子也有些日子了,估计多少也腻了。王府的佳肴,您不想尝尝么?”
“苍雁再肥,拙犬无翅,怕是只能对着水洼徒劳空吠啊~”公子笑着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表示作罢。
“您别这么说。长翅膀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愿闻其详?”老板分明的看到,那公子原本几乎闭着的眼睛现在已经是半睁的了,双睑中露出的是一对黑琥珀般圆润发亮的眼眸。
他便俯身到公子的耳边,小声说道:”您从这出发,往东走,穿过集市之后顺着大道向北,就能看见一所气派的大宅子。那就是圣上亲封的五子贤王之一,东成靖王多奇君的宅子。“
”多奇君在下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他生平最爱就是收集奇珍异宝,结识能人异士……“公子小声念叨着,右手则慢慢地摸上了自己的下巴,捏住了下颚尖。
”没错!多奇君这位阁下平时半月一小宴,隔月一大宴,就是为了多结识天下能人。现在又到了他开宴的时候,这一次是叫什么,什么……“
”相剑大宴。“汇芸楼的老板把门推开了一个小缝,从里面小声提醒道。
”对没错!相剑大宴!“
”哦……相剑?“
老板做生意多年,与人交往无数,这位公子声音中隐藏不住的昂扬兴趣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连忙趁热打铁,力求几句话就送走这位瘟神:
”听说这次,多奇君搜罗了一大批宝剑,其中有几把,他府上的相剑师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多奇君所幸就办了个相剑大宴,只要是自认对相剑有所心得的人都能去参加。有好菜吃,有好剑看 ,公子,这岂不美哉啊?“
”……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只怕是相不出来,就要杀头吧?“
”您大可放下十二个心,多奇君的热情好客可是出了名的。只是,这相剑大宴也不是谁都进得去……要进门,就得过个小考验。“
“是要油锅捞硬币,还是要胸口碎大石?”
“那不至于,不至于。”掌柜的连忙笑着摆了摆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看公子这博学多才,风度翩翩的样子,怎么想都是不在话下。”
“相剑……相剑……哼……”公子把这个词在嘴里反复念叨了两遍。随后,在久坐了七天之后,他终于站了起来。
“这可真是樵夫飞升做吴刚,反复都是老本行了。”
这七天来,他的身旁一直放着一个巨大的圆形木筒,一根背带拴在木筒的上下两端,足足有一人多高。他伸出右手把住木筒,右脚向木筒的低端轻轻地踢去。失衡的木筒上端向后的仰倒而去。他则借势翻转手腕,木筒就在他身边极速地旋转了数周,搅动着空气和周围人的心神,最终以它为圆心化为一个疾行的漩涡。漩涡停时,周围的人发现,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把木筒背在身后。
“掌柜的,这几日承蒙招待。待在下什么时候抓住了偷盘缠的小贼,包子的账定数倍奉还。”
他走了,迈着潇洒的步伐向着朝阳初生的东方,头也不回地前进着。背后只留下老板和他的同行们,双手合十低头朝拜,宛如在恭送一位降临人世的神明。
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一路走过去,奇服的所谓公子从集市中穿行,一排又一排尚未点燃的纸灯在他头上悬挂而过。现在已经是夏末秋初,离玉蟾节已经没有几天了,因此各家店铺都在忙着准备玉蟾节的传统打扮,纸灯就是其中之一。玉蟾节本是远近亲人齐聚一堂,共度良宵,赏月飨宴的日子,但是现在也有有钱的家主会在酒楼中包下几张桌子,就和家里人在酒楼里吃一顿赏月饭。这种风气愈加流行,愈是富裕的城市愈是如此,因此即使是玉蟾节,这些店铺也丝毫没闲着。
“现在看来,今年玉蟾节怕是也回不去相剑山了……”公子抬起头,看着彩灯们彼此相连从自己的头上悠悠而过,不禁小声地嘀咕起来,“只能等元日再回去给师傅他老人家赔罪了……话说回来,这一路应该快到了吧?”
不知不觉的时候,头顶的纸灯已经没有多少了,身边也已经不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而是整洁的院墙和大道。身边拥挤的也不再是挑着担子的商贩和挑拣的行人,反而是看上去就知书达理的书生或是满腹诗书的老者居多。他们行进的方向出奇的一致,都朝着这条大道的尽头有序的前进着。
在那里簇拥着一大批黑压压的影子。那些是人,拼了命地向前奋进的人。他们毫不在意地挤压着彼此,丝毫不在意各自的感受,而眼前就是他们的目标——挂着“东成靖王府”这块金雕牌匾的大门,仿佛只要挤进去就能换上一身从未穿过的华丽衣装一样。
不过比起这蚁群般的人影和大门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一下抓住了公子的眼睛。
在人群的最前端,一名小个子的书生侥幸得空,从人群中艰难地穿了出来。他带着满目的欣喜,急切地挥舞着双手,像只蟑螂一样压低了身子,向着自己梦想的大门什么都不顾地冲了过去。
“可,可,可算进来了!嘿嘿,哈哈,嘿嘿,多奇君阁下,小的苦读诗书十五载,文韬武略无所不精,若有幸能成为您家的门客,必定赴汤蹈——”
下个瞬间,他的视野就被一片黑影完全占据。
“……火……”
众人看着他的身子像只鸟儿一样飞上空中,又像个纸鸢落在地上,抽动两下之后,就再没了动静。
“不顾队礼,擅自拥挤,置他人于不顾,是为不仁。”
一双巨手上闪耀着钢材特有的黑亮,指节与指节之间依稀可见闪银的圆球相连。
“眼中尽利,不顾性命,罔顾父母养育之恩,是为不义。”
朱红的鳞甲覆盖着高大的躯干与粗壮的四肢,脆弱的球形关节也用护肘、护膝严密地隐藏起来。
“王府之前,重地之中,痴态尽显,是为无礼。”
同是朱红的头盔与恶鬼般狰狞的面罩掩藏着里面全部的精密,只在头颅转动时才依稀听见钢铁与钢铁磨合的声音。
“读学不过十五载,便枉称无所不精,是为不智。”
铁枪钢暗,其长丈半,枪尖闪着寒芒直指着毫厘之上的大门牌匾。
“不仁不义不智的无礼之徒,岂有半点信用可言?还望各位以他作前车之鉴。这等不齿之徒,有一个,赋神兵就干掉一个。”
一直以来说话的是个须发全白,衣着笔挺的长者。虽然看上去并不华贵,但是姿态端正,十有八九是王府的管家或是食客之类的。而他的背后,便是两尊金石打造、高达丈余、手持铁枪的巨人,其中一位手中的铁枪上还沾染着尚温的血迹。两尊钢铁巨人宛如两座山峰屹立于老者的背后,阴影之下,老者竟然也如山峰一样高大。
“朱鳞赋神兵……这一顿可真是摸到了条大鱼啊。”小声嘀咕着的公子嘴角早就已经不知道翘到哪里去了。
金石开口,山河行哨;机关百重,万般奇巧。取“机”与“巧”二字,便是天下工家名门,机巧门。以铸铁机关模拟活物,一息一动栩栩如生,这便是机巧门名震天下的绝学偃甲术。五代前先帝为这一奇技命名:赋神,即为赋予死物心神之意。
说道赋神,就不得不提流传在坊间的一首歌谣:学徒雕游鱼,能工做飞禽,巧匠成走兽,宗师孕神兵。赋神作品根据种类不同,便有高下之分,游鱼水族为最下品,而赋神术做出的偃甲人——赋神兵,便是赋神之中的最高杰作。而机巧门中一旦诞生出能做出赋神兵的宗师,便会被强制招入宫中。
换句话说,赋神兵是唯有皇城之中才能见到的杰作;而赋神兵的保护,也是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享受。
“这两架赋神兵身高足足接近一丈半,体型如此庞大,但刚才击飞那矮子的动作,在场这群人中,恐怕除了在下之外没人能看清吧……不愧是一门奇技的顶点,令人敬佩。”公子并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仅仅只是在心中暗自的嘀咕着而已。
“呜啊,先用枪杆打飞之后,再用枪钻对着肚子……跟这比起来,还是直接用枪头捅死舒服些……”
从自己的身下,传来了一句令公子不得不在意的话。他顺着声音低下头,去看看说出此话的究竟是何人。
“明明那么大的个子,速度却快的吓人,动作还这么精准……这种的要怎么才能打赢啊……”
那人的身高大概只到公子的肋下,脑后那用绿纶巾裹住的发髻倒是大的惊人,算上发髻便可将将触及胸口。和矮小的个子相称的是单薄的身体,书生的布衣布袍披在那单薄的身体上居然像衣裙一样飘荡。虽然在如今的时代,男性不蓄须也不能说是离经叛道,但是脸庞像他这般白嫩的男性也实属是不多见,就像是桃花的花瓣一样,雪白中熏染着一丝桃红,让人忍不住把手指好好地陷进去揉捏两下。樱色的双唇轻抿着细润的指尖,青靛色的双眸像是对异色的珍珠装饰在脸上,两道皱起的细眉便是竖起的利剑,谨慎地守卫着这两粒珍宝。
“……”
“……怎么?看我作甚?“那人好像注意到了公子的观察,抬起头来反问道。
”在下只是在想,这位小——公子的发髻还真大啊。“
”有什么意见么?“
”只是常听人说,发旺者多福。在下对公子甚是羡慕啊。“
”是嘛……多谢。“
”多礼了。“
两人再没有对话,只是跟着队列缓缓地向大门前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