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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第七章

2023-06-20 21:21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1945年 林容与

 

容与总是第一个到田里的人。她趁大家还没起醒,挑起粪桶到她的田里兑水浇灌。孟家村里分给她的田原是四口人的,她一人种不了这么大的地,村里也没别人家愿意收。当下村里地多人少,大部分家里都缺人手。容与便只种浇灌一小块地,她的粪水也就只够养那一小块地。

当村里其他人下田时,她已到河边刷桶去了。如此错开,一来是容与受不了田间大家一同施肥的味道;二来是她到如今仍无法接受,让别人看到自己手沾粪尿的样子。

 

她将干净的木桶拿回家,从家里扛了钉耙,搭了条毛巾在头上,便和村里其他女人一道下田翻地了,她们得趁正午太阳毒辣前干完最累的活。

 

“昨个儿来了个日本鬼子,想偷吾额家鸡,被吾男人用耙子顶跑了。”容与家田旁挨着的人家是她如今住的那户人家女儿的婶妈,每天早上干活时喳呼声最大的便是她,总要拉着其他人一道说话。

“咋还有鬼子啊,不是去年就都走了吗?”地里其他女人听了,立马开聊起来。

“肯定是其他地方打散走丢的,鬼子现在全国各地都在逃,那日本兵有枪不?”

“没枪,脚上连双皮鞋都没得。吾在院子里给娃正搓澡呢,就听鸡窝里几个母鸡叫得不对劲。过去一看吾吓得啊,两只眼睛,大晚上发光的哦。吾还以为是黄鼠狼咧,一个鞋底子扔过去。”

“后来哪能啦?”

“后来么,跳出来个影子啊,一看样子就是鬼子啊。”

“侬哪晓得伊是鬼子,甭要是哪个兔崽子馋侬窝里乡的鸡哦!”

“甭会,伊衣服样子就是鬼子额,还骂鬼子欸话呢!”婶妈讲的绘声绘色:“幸亏吾家黑娃灵巧,马上喊伊老子过来。否则吾怕的咧。”

“那婶爹也可以哦,还喊得起来,吾家那只死鬼,怕是吾死了也出不来额。”

 

婶妈伸出脖子咧嘴笑道:“算他还有点良心,平常做生活从来喊甭动的,关键时候还是有点用场额嘛。男人家就是甭一样哦,拿咂靶钉啊,直接扑过去。那鬼子从鸡窝里撺出来,跳起来额,马上逃走忒了。”婶妈说得绘声绘色,边用手上的靶钉比划:“可怜吾家只小母鸡,血皆被只死鬼子给咬出来了,今早吓得蛋都生不出了!”

所有人听完哄笑着,有人唤了一声容与:“他容姨,侬咋不出声啊,侬小心点哦,侬毕竟是一个人头住额。”

容与听到后,挺直腰杆想休息一下,便扯下脸上的毛巾,露出黝黑粗糙的脸庞:“没事的。这些日本人估摸着都是逃兵,咱们上海离日本近,估计后面还会遇到许多散兵逃回国时要路过我们这儿。要真遇到了,就给他们点吃的,送他们走。”

“侬咋总这么心宽呢,鬼子都没心肝的。万一伊啦哪个再有把枪呢?”

容与回道:“这种人既然有心逃,就都是想活命的人,犯不着再干杀人的事给自己惹麻烦。马上就要捱到解放了,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们了。”

 

“就是,怕啥!八路军不是留了两把枪给村长了嘛!”

“哟,那侬胆子大,侬会使枪嘛侬。”

。。。。。。

女人们还在田里嬉闹,突然远处传来敲锣声。容与顺着声音望去,远看着像是村长领着一群人走来,村里的男人这会都起来了,聚集在村口桥头。容与只看到被簇拥的人群中心那人的下半身,裤脚到小腿肚都被层层绑带绑紧,腰间隐约露出了皮带。看打扮应该是个八路军。

容与还在奇怪,这是八路军里又来了什么大人物,引得全村人这么热烈喜悦的招呼。待人群稍稍走近,离桥头最近的孟五嫂子嘟囔起来:“伊啦在叫啥啥,啥花。”突然,她手里锄头掉在地上:“娘咧,这不小花嘛?!诶呀妈呀!”她转头向所有田里的女人挥手:“是小花,小花啊!”

这好像是容与住的那户人家中,那早已不见多年的小女儿的名字。正当她疑惑时,女人们已涌动起来,纷纷放下手里的农活,急切地向人群拥去。田里瞬间空了,容与便也放下钉耙,走到阡陌仔细擦干净双手,整理上卷的裤脚,穿上鞋后再慢慢走到桥头。

 

在攒动的人群的间隙中,她看到一张女孩灵动的脸,小脸红扑扑的,忙着迎接所有村民们的招呼。她两条麻花辫用红绳绑着荡在胸前,在她转头摆手间,随着她的身体,像两簇小火苗在空中跳跃。她背着比她人还高的一个捆扎得方方正正的行囊,腰间的皮带束紧腰间,凸出了她胸部的曲线,却只更显出她军人身份的英姿,没有性感的气息,只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敬畏。村里的男人们在她身边围成一圈叫嚷着,大家闹哄哄的一片,却没有一人用肢体触摸她。

 

容与不知道她是谁,就远远看着这个女孩。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身体生出一丝早已干涸的情绪。快乐?震惊?还是说,羡慕?但她觉得自己顿时又活了起来。

 

“小花,侬跑哪里去了啊?!”婶妈的声音在人群中最为响亮。

“对对对,大家静静,静静,听小花说!”紧接着是村长举手和大家示意喊道:“不对,听孟小花同志说,大家安静听她讲。不要乱!”

“我当年跑去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了。我怕爹娘拦我,就没和他们说,本想着报名完就跟着队伍回来,结果想不到,一打就打到现在了。”小花的声音清亮平稳:“婶妈,村长,大伯,”她张望着人群叫唤了一圈:“我娘呢?爹呢?还有我哥?啊?”

大家顿时都没声了。

 

小花看到大家的模样,身子瞬间松垮下来,她应该猜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沉默一会儿,带着一丝希望抬头:“一个都没了吗?”

无人应答。

 

“你回来,是不是说明这仗已经打完了?”容与突然发声:“战争全都结束了是吗?”她看着小花,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1924年 易从文

    

东郊军校的课程压缩成了半年,从文在12月便结业返回上海。容与建议他毕业后,直接回国民党陆军驻上海处报道。但从文还想继续恢复广州大学的学业。

 

东郊军校第一期的学员共有六百多人。和从文想象的不同,从文原以为这些学员都是和他一样上过大学的知识青年,或是官阀子弟,再不济也都是地主财主家的孩子。但他惊奇的发现,学员中有人只有初中学历,有人已三十多岁,结婚生子,还有人做过老师,工人,甚至有几个还是农民。他们其中有许多是经他们家乡的当地共产党组织推荐来报名考过的。他惊喜的发现,之前他在读书期间投稿阅读过的革命文刊中欣赏的许多作者均在其中。他们在练习的间隙,继续热烈地讨论着彼此曾在文章列出的各种观点。

 

在东郊军校的日子里,他们每日早上五点半起床,九点半休息。晚上大家光着膀子睡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幸亏军校设在广州,又在入冬前结束,否则天气一冷,估计大家就更受不了。

虽然请了苏联的将军作为教官上战术课,但其实学校里物资紧缺,很多时候他们连练习枪支都做不到人手一支,只能轮流着摸抢熟悉手感。刚开始时,早上的出操只能用树枝削成枪支模样相互对举着练习。他们甚至常常吃不饱饭,美其名曰挨饿训练。有几个调皮的同学甚至将校歌的歌词改成了“吃不饱饭”,在午休间隙对着教师楼高喊。结果被校长罚跪到第二天凌晨。

说是上学,从文却觉得,东郊军校这短短半年更像是把他们这群人急速催熟成看着像样点的军官。最重要的是要习惯军队规则中的服从。

 

从文被分到了四队。无论学科还是术科,他的成绩都很不错。他大学时期的地理物理和历史等科目本就学得很好,也会讲俄语英语,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也能和两位苏联教官私底下请教。加上他毕竟年纪轻,个子高,在体能也占了不少优势。但他并没拿到过最好的成绩,几乎每次前十都是那几名得姜致清校长喜欢的学生。

 

从文对姜致清原先并没成见,但他每天总找不同的学生到他办公室里谈话,一次就聊两三个小时。从文自然也是去过他办公室的。他们之前是在上海一些场合打过照面,姜致清对他很是客气,但也仅限于客气而已。

从文不是他理想的招安对象。和容与,林家的那些人一样,姜致清需要的也是那些有才能却没背景的年轻人。所以他总把自己喜欢的那几个学生捧的很高,各种场合都不吝言辞的极尽夸奖。

这让从文不由对姜致清也生出些鄙夷之情。他对其他师生,还有那些名列前茅,备受青睐的学生本身并没意见,他们一起同吃同睡,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能看得出,无论出身,大家都真为了国家复兴而卖命。

他只是不喜欢姜致清这份狭隘的私心,并且还这么暴露。

 

“我能理解他这样的做法。但如果是我,我甚至生不出这样趁机笼络人心,培养自己队伍的私心。关键他做这么明显,不有点太蠢了吗?”从文此刻已回到茵宅,在自己房间安顿行李,一边和容与聊天。

大半年不见,容与将头发烫卷了,开始爱穿高领的旗袍。这更符合她三十出头的年纪,远看时就如同另一个安颂,只是气韵中多了分妩媚。

    

“本身这位子就是个棘手活。其他地方军阀早把你们东郊军校当根刺,巴不得早点拔了。他愿临危受命,顺道给自己捞点好处是应得的。但我觉得,这姜致清也许是故意把人才招安做得这么过的。”容与手里捧着个暖手香炉,想了一会儿同从文说:“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你在军校又不方便和你通信,我就没和你说。”

“什么事?”

“姜致清和宝颂的婚事没成,那次聚会林家人都在,但那天他连求婚的事都没机会提,刚开个头,就直接被文先生给堵回去了。”

“怎么会呢?文先生不是一向很器重他吗?”从文问道:“不会是你给安颂说了他坏话,让她给文先生吹风改了注意吧?”

“你可别乱说!与我没利害关系的事,我懒得掺合。是安颂姐姐自己本身就不喜欢姜致清。”容与说:“她本来只是建议说这婚事可以缓缓。但姜致清那天吃过饭后,先和文先生请辞了东郊军校校长的位子,说这位子太凶险,怕在赴任路上就会其他军阀暗杀。说他才干有限,实在难堪大任。文先生听完当场就急了,就没再聊两家的婚事。”

“难怪原定开学的日子晚了这么多天。那他怎么又愿意来了?”

“这种把戏你还不知道吗?他不过就是想加演个三顾茅庐卖惨的戏码,借机再抬高自己罢了。”

从文听后,只轻轻摇了摇头,没回话。几年相处下,他的性格似乎变得和容与越来越相似,但比容与更懂隐忍,更沉默。

 

容与瞥了眼从文:“但这人确实聪明,好歹懂得抓住机会。他在你们学校表现得如此惹眼,就是要让文先生他们知道,如今党里已缺不了他这号人。看来宝颂和他的婚事,是必然的了。”她若有所思,掀起手里香炉的盖子,一缕青烟升起:“对了,听说分给你的职位,是个军队物资供给的干事,但我并不想让你做文职,你怎么想?”

 

从文其实始终惦记自己在广州大学的学业。军校的半年学习太仓促了,许多事情他未想清,甚至苏联老师和同学间剧烈的思想碰撞让他更加迷惑。他想也许继续通过广州的学习和活动组织,能帮他解答心中的疑惑。

所有人都在说,当今中国亟需一股新生的统一的强势力量重新占据这个年迈孱弱的国家。所以我们奔赴着要纷纷拿起枪杆。

但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同他的那些军校同学,就仿佛是当下的中国社会,被一条条看不见的线规整地割裂成不同的群体,只是外部的敌人让他们如今得到暂时的统一。那敌人打完了,枪杆该对准谁?我们又是成了谁?

国民的身份认同不能依赖敌人或是简单的民族血统来定义。我们需要一股思想力量。

但从文不知道该从何寻找,甚至不知该怎样去描述这股力量。但他必须是野生的,粗狂有力地从始至终一直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让所有人一看到一听到就能找到归属的一种力量,只是所有人尚未发掘意识到我们的血液里一直存在的一种力量。

 

而不是像他之前在文先生,现在在容与这看见的,这般琐碎飘渺。从文可以想像,她一定长着更敦厚朴实的脸庞。他甚至觉得她宽广的影子已经照映在他身上,他甚至能隐约从她身上闻到记忆里泥土的芳香。

 

“从文?”容与看他半天没回声,唤了他一声。

 

“哦,”从文回过神,回她道:“我记得你说的,从戎之前得先读书立身。你也知道,我实际读书的底子薄,广州大学的学业就这么没了,着实可惜。我是想,如果加把劲,我剩下的学业应该用不了一年。。。”

“你等不了一年的时间!你怎么就这么短视?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你们军校的课程都被压成了半年!当前无论国内国外局势,都亟需一批武将。谁都想争破了头做这第一批占坑的人,何况我们已经失了先机,哪里还等得起?”

容与脱口而出后,又意识到自己语气说重了,又缓和了态度继续说:“你读书也好,当兵也罢,说到底,是为了做国家栋梁。广州大学的文凭只是张纸,大不了往后我再托人情花钱帮你给办出来,有什么难的?”

 

有什么难的?有什么难的?!无论是大学还是军校,学历还是职位,在她容与口中说得如此轻巧,好像都是她一手操办而来。明明是我一直受苦努力,她干过什么,她又懂什么?说到底她只是敢躲在后面指点,实际安逸度日,只会享乐的女人。我才是那个打过枪砍过敌的人。

 

容与轻拍了下从文的肩膀,隔着校服抚摸他的臂弯:“哟,果然壮实了不少,穿着军服确实人都不一样了呢。”

 

从文盯着容与那张挂着明目张胆欲望的脸庞,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她的一匹赛马,被买手主人打量自己躯干上的每一块肌肉线条,那带着审视的目光,恰似满意的笑容。。。他伸手触碰容与的脸庞,竟发现他的手掌在不觉中已长得如此宽阔,竟完全可以轻轻一手碾按住容与的整张脸。他看到自己手背上的伤疤,那是他两个月前在广州城里镇压商团叛乱时留下的。当时正下着暴雨,他们二队和四队只训练了4个月不到,一百多人在半天时间里就把整个广州城区的叛乱分子全部镇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体的力量,一个成年男子雄壮的力量。

他正想着,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起容与那张精致的脸,她的嘴角被晕出的口红染脏:“从文,从文!”

从文听出了容与颤抖的呼喊中的不安和恐惧,一种兴奋从他心里燃起,他脑里突然浮想出许多龌龊的想法:这几年间他大半时间都不在她身边,她真忍得住吗?养过其他男人?找过几个男妓吗?无论是在大学里还是军校里,他可是都忍住了。而她,这个女人,忍得住吗?

 

他们曾多年前无数个夜晚,在这个房间疯狂地做爱。楼下是厨房,所有人都住在另一栋楼,除了他,没人听到过容与这脆弱的,淫乱的,混着些许求饶意味的呻吟。

好想再听到她的那种叫声啊。让她在他身下,发出那种叫声。

 

从文猛得掐紧容与的脖子,拽着她的头发衣领,把她一把扔到桌上,第一次,以一种近乎野兽撕咬猎物的第一口的方式,残暴地从她背后直驱入她的身体。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他嘴里轻声嘟囔着,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蝉叫声,一阵扑面而来的盛夏的潮热,他好像回到了他在军校操练时的那一天,回到了他在大学时广州街上领头抗议喊着口号的那一天,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容与,一个人孤零零被赶在门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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