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终章(下)
终章下
她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努力张开紧锁着的嘴唇,却欲言又止。
往后的路途,我已记不清方向了,只记得车窗外的一片白蒙蒙,杳无尽头。我和如鹭紧握着手,那是无法温暖彼此的冰凉。
车队行进得很慢,停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下来。一座石桥之后,龟裂水泥道路穿过无人站岗的大门,大门的立柱上挂着白色的牌匾,黑色的字迹写着“663厂”。
道路两侧的梧桐树粗壮健硕,铺散的枯叶已被一层薄薄的雪花浸润。我们往里走去,厂区里只有几栋爬满藤蔓的红砖房,上面还有颜色相近的红字“生产重地”,看不出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宏大工程,甚至有些令人失望。
中校和另一个小伙子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走下一段楼梯,再转弯,乘上简陋但却感觉很可靠的电梯,大致距地面三十米下,狭长的通道里灯光昏暗,换气扇的声音嗡嗡作响。一个高个儿、瘦削的男人正在迎接我们,他刚要开口,面色忽然说不上是震惊、但确实是看得出的兴奋:“欢迎来到663厂——很高兴再见到妳,R16”说完转身带我们向前走。
“妳最后是从哪年开始不再变老的?”男人很好奇。
“我当时的看护呢?”如鹭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
“哦!谁?”男人头也没回“院区的人?啊……除了我应该没人活着吧。”
仿佛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男人推开又一道门,这条狭长的通道如果是一条小溪,门后面的景色,便是一片大洋。这是一个浩瀚的地下空洞,明亮如昼,望不到尽头,空洞的两侧还有一捆捆粗大的管线穿山而入,这些管线进入变电设备,最后连接到整齐罗列的高大服务器阵列,它们的指示灯闪烁跳动着,散发的巨大热量通过穹顶的中央制冷设备冷却下来。还有很多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工作人员观察并记录着这些机器上的数据。
“维护这些宝贝儿们可不容易。”男人说。
“这是做什么的?”我问。
男人看了一眼如鹭“这个嘛,R16应该熟悉,这是系统核心节点,负责运算、分析……呃,人。这是我们最精妙的设计,最全面的算法。随便一个人,今天在商店买了什么商品,走了多少步路都可以查到,去了哪、见了谁,距离可以精确到米、时间可以精确到秒;还有就是指派每个功率基站传送加载了特定信息的微波,然后利用电视广播系统进行监听验证其作用效率,分析每个人的抗性状态。最后综合另外一些因素,综合计算出一个人的思想危险性,进行特别关照。所有这些,其他节点是没有权限的,只有中心节点可以计算,所以这里也是系统的核心。”
他说这话不无自豪,但我感到的只有那平日熟悉的愤怒。人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在哪一刻,因为系统计算出的某个结果,而滑向不可预料的轨迹上。
“但这个系统,缺陷还是有的,不然你们不会到达这里。”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我问。
“哈哈哈你什么也做不了,孤军一支不成派系,其他钥匙持有者能让你活着已经展现了极大的恩典了。没错吧中校”男人和中校对了一下眼,轻蔑地冲我笑道,“不过你还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完成最后的认证程序,然后乖乖走人。因为事已至此,是其他持有者没有想到的,但也只能这样了,动干戈还是不好嘛,强行剥夺已初始化的持有人地位,会造成系统更多的冗余错误。”
浑浑噩噩的一些列操作之后,我开了口:
“院长。”
“现在是厂长。”
“啊。厂长,能把这儿关了吗?”
厂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什么?哈哈哈哈哈,同志,你是不是该睡觉了哈哈哈哈哈”
“照他说的做。”如鹭缓缓抬起手臂,用准星瞄着厂长,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这都是原十九师精锐,这没有妳的人,宝贝,妳机能过载也打不过这么多人的。”厂长轻描淡写地说。
“不,她现在有了!”中校手里握着那把贴身的武器,转而指向厂长。
“中校,你看,你这人就喜欢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中校紧盯着厂长,眼神坚毅,他用余光看向我,“我看见你在院区的时候,从怀里掏出来的那张相片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机会去结束这一切。”
“这里没有办法关掉,必须有三把钥匙同时在场、一起授权才行。这样,我打开联络线,别开枪啊。”厂长举着双手,谨慎地挪动到操作台边。
他按下一个按钮,早古风韵的操作面板很像老旧的核电站里的控制台,上面亮起一个灯,屏幕上显示着像素风格的文字“音频1”,传出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声音:
“烟草厂可以归你。”
“我还要理发店。”我说。
音频2:“哟呵,还讨价还价呢。”
音频4:“这么办也行。”
音频3:“没问题。”
音频5:“中校,你这可是叛变啊。”
中校一言不发,面色从容,他的部下面面相觑。
音频6:“谁保卫厂长谁升上校!”
穿白大褂的技术员四散而逃,烈焰般的一席红发在电光火石之间穿梭,我只觉耳鸣,等我听力开始回复,一切已经结束。
“R16,我听过这个名字。她曾经经常和我提起。”他泯然一笑,瘫靠在墙根,那笑容敦厚、温暖。
“你是?!”如鹭按在他的伤口上,鲜血从双手间不停涌出。
“兵团十九师军士,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我还活着,只能让院区改变了自己的样子”他虚弱地喘了几口气,短促而颤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呵。你见着我爹了?”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我,好像这是他全部的力气。
“是。这张照片你父亲一直带在身上。”我将那照片攥在他手心里。
“他还好吗。”
我咬了一下牙:“他叫我帮忙找找你。”
“谢谢你。”
山野的黑夜中,一切仿似静止,安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此刻地下却已是一片火海。
我搀扶着如鹭一路踉跄,最后我背着她沿着那条梧桐大道往外跑,她已经昏了过去。等我把她放在吉普车的后排,我看见她满脸的污渍。她醒了过来,就像曾经每天清晨那般惺忪:“嗯?你怎么了?这是哪?”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也顾不得细说,关上车门便驶向火车站台。
那列DF13T还在那里,油箱已被加满了油,如鹭开动了火车,在我惊魂未定之余,她忽然淡然一笑对我说:“我好像快到时间了。趁我还记得你是谁……”
她冲上来抱住我,我吻了她。
当火车越开越快,她推开我,跳下了车。她笑着,一头红色长发随风凌乱地飞舞着,如火焰一般拂过脸颊又被风吹散,那笑容我记得清楚,是种能融化她自己的微笑,将自己化成了泪水,顺眼尾流淌,最终飞散在风中。
她唇齿间的话语,淹没在滚滚烟尘中,离我远去,悄然无声:
“忘了我吧。”
“真讨厌,还说去烟草博物馆拍照呢,我裙子都买好了,结果关门是几个意思啊!”
“喂,我反映个情况啊,我们同事有人偷偷学英语啊,这个。。啊,喂?喂?!屮怎么没声啊?”
“妈你放心,我今年就算不睡觉我也一定要考上维护员。”
“这可怎么办呐,哎哟老公,豆豆爱吃的猫粮买不着了啊”
“唉压力大,这都三年半了,每次升职都没我的事……”
我从菜市场提着一袋子豌豆往回走,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大家每天都在低着头对着电话说着不同的话题。
已经三个月了,自从我看到那则新闻的那天起,她已经消失三个月了。我甚至去问过便利店的粉围裙猛男是否见过一个红头发如此样貌的姑娘来买酒,他很热心但却只回答没有,我望着那人一脸疲惫甚至有些惶恐,也没再追问,否则“留个电话”肯定将是他最大的善意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妄想症,但一般而言,这证明我没病。我不再是一个所谓的bug,不过也因此更加没有了什么存在感,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成了某个在别人眼中并不存在的人。
而她则真实得没有人会去相信,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但我知道她存在过。现在,我也不再追寻为什么五百元的红包里面永远只有四张的答案。对我来说,唯一有意义的是那身没人再去穿的套裙、那双不再奔波的高跟鞋、还有房间地板角落里的,和尘埃卷在一起的微微发红的发丝。
理发店的生意照旧红火,门口不见蘑菇头小伙,我扭头钻了进去。
“欢!……啧,来这干吗?”照旧烟熏挂一颗泪痣,倒是觉得成熟了些。
“来看看。生意行吗?”
“好着呢。晚上又吃豌豆?”
“啊,哈哈,便宜。”
“M叔来吗?”
“大概吧。”
“哥,你可真行,拿着本书在街上晃悠,不怕有人报警么?”
“没事,我从中心档案馆溜达出来的时候,看门的大爷都吓傻了。妳想看吗?”
“《天体运行论》?”她眨眨眼睛,嘴一撇“这什么玩意?”
“历史。”
老头老太太们照旧交头接耳,听说之前因为一直在下跌而关闭的股市要重新开张了,而上涨似乎依旧遥不可及。M君和我准备阔别江湖,型男有时候会来提醒我们注意安全,不知道三哥是不是也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小区一侧的建筑垃圾堆被治理了,开始修路,小狗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跟小区里的大妈们打听,说好像是让什么好心人收容到别处去了。然而过了些日子,小区里又出现了三条被遗弃的小狗。大概,这也是寻常吧。
房东说,听街坊反映,我不咋踏实,竟招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还招惹来了JC,所以他决定不再租给我房子,也好,现在我能安心的回到自家旧时的老宅去了。
我回到家,屋里满是打包好的纸箱子,再有几天我就要搬回去了。还未打包装箱的,是一些锅碗瓢盆,我顺手捡了一个,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剥起豆来。能听见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环卫洒水车唱着铃儿响叮当,还有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欢声笑语。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温度还是有些凉,我起身把窗户关上。敲门声响了,M君顺路带了点小酒,他进屋环顾了一圈,只有尘埃在夕阳下飞落,他忽然问我:“诶?表妹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