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鸟
她站在山坡上,光着脚丫,开心地冲山坡下的那个人影挥着小手。
那是她的老师,一位文质彬彬的支教老师。

当她在班里第一次见到这位从城市来的,衣着朴素,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时,她的目光就再也没能从他身上挪开了。
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她在村子里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站在讲台上,有些拘谨地向孩子们介绍着自己,而她就坐在木椅子上,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这是她们村子来的第一位支教老师,老村长也很开心,在他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拉着几个村民和他一块吃饭,而她,就趴在村长家的窗边,露着两只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
无父无母,被各家亲戚拉扯大的她,比任何人都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村沟沟里小小的一方天地,她虽然也爱,但她知道,自己打记事起,心里就有一颗自由的种子,她属于这里,更属于外面那无限的广阔天地。
而他的到来,让她的世界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她对眼前正和村长推杯换盏的男人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心,好奇他的全部,更好奇他背后的那个繁华的世界。
那晚她一直在窗边看到半夜,直到老村长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河边的青蛙呱呱地叫着三更的夜,自己的眼皮开始打架,她才反应过来,有些恋恋不舍地转头,准备回亲戚家挨骂。
“你是班上的那个谁来着?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算不上好听,但是却莫名的令人心安,沉稳中带着点说不出的,不协和的感觉。她转过头来,不敢去直视眼前戴眼镜的家伙,只偷偷瞄着村长家的大门口,等着趁男人不注意的那一刻,撒丫子就跑。
三,二……
“啊,你是小雅,那个喜欢光着脚的女孩子,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想说些什么,嘴微微张了张,却又咽了回去,在月光下羞涩地点了点头。
男人蹲了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示意她上来,她有些不知所措,想拒绝,但脑袋困得有些发懵,两只脚也站得发了麻,她只好点了点头,靠在了男人身上。
男人和白天一样拘谨,有些生疏地托起了她,背着她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见背后的小家伙一言不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做了遍自我介绍:“我姓余,你叫我余老师也行,叫我老余也行,叫我什么都行,哈哈。”
“余老师。”
见女孩子有了回应,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一边走一边和她东扯西扯,先是讲他对村子的印象,又讲刚才村长和他聊的一些事情。当他讲到村长和他聊起孩子们的情况时,背后的女孩子颤了颤,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二句话:
“老师有听村长爷爷说我的情况吗?”
他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看到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样子,她噗嗤一声笑了,笑得他更摸不到头脑了。
“那不重要,我想多听听老师你的事,我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

当班里的几个孩子放学一蜂窝跑出去,在村里或山坡撒了野一样地玩耍时,她便会坐在第一排的木桌前,聚精会神地听着男人讲起他的故事。
多日的接触让她对眼前的这位老师愈发地富有好感,在她眼中,他就像是大学生的代名词,城市生活的标志,哪怕他曾说过,他自己只是城市万千过客中的一员。
虽然懵懂,但她很清楚,自己对眼前这位老师点好感,并不是伙伴们口中的,村东头叔叔阿姨的那种感情,她不想和男人像那对夫妻那样整天在地里干活,也不想天天为了一些小事大吵特吵。
男人听着她的想法,苦涩地笑了笑:“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你可能还小,不太理解。你眼中的老师,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
女孩子摇了摇头:“我就想成为老师那样的人,因为在城市里就没人说我不穿鞋了,当然当然,这只是一部分,我觉得老师的生活很有意思,比我们这里强多了,老师在大学里念书,还组了个叫什么,乐队?自己唱想唱的歌,多有意思。”
他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笑笑:“城市没有小雅说的那么好,那里不让光脚丫,不过后面确实是对的,所以你应该更加努力地读书,考上大学,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过上和老师一样的生活。”
她若有所思。
“那我以后努力,能再见到老师吗。”
女孩子天真地看着他。
她很喜欢和他相处,听他描绘外面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听他讲他大学有趣的故事,甚至听他和他朋友写的那些,名字奇奇怪怪,听起来也特别奇妙的歌曲。
从他的口中她知道了,那些歌里,大部分叫摇滚,她也发现了,第一次见面时,男人话语中带着的那不协和的感觉是什么,而她体内小小的灵魂,也在无意之间被这些歌震撼到了。
也许就是从他给她,用手机放那些歌开始,她对这位老师多了些崇拜和敬仰,也许男人自己都没想到,一趟支教,自己还能被人当成向往的对象。
从想走出去,到想了解他的全部,再到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她的心境,正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着悄然的变化。
他或许是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了,便有意无意地不在提起自己,而是更专心地为她,为村子里的孩子们讲课,和她独处时,他也会讲些有趣的事,或者一些城市该有的常识,又或者,继续为小女孩描绘外面的那个,美妙的世界。
此时他却犹豫了,思索再三他点了点头。
“会见到的,会再见到老师的。”

少女站在山坡上,依依不舍地冲远处的男人挥挥手,而男人正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三轮上,准备永远地离开这里,看到挥舞的小手,他也挥了挥手回应着,一唱,一和。
如今的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懵懂懂,和男人几年下来的相处,让她学到了不少书本上的知识,也知道了她一直向往的,外面世界的样子,但更重要的是,她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人生的道理。
那是独属于城市的规律,是独立于她生活的村子外,另一套世人的,不自由的规矩。这些道理小到常识,大到人生的哲理,在村子里或许一无是处,但对于终要迈出大山的她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桥梁。
虽然有些仍是道听途说,有些仍是懵懵懂懂,但这些话语对她来说,永远是她生命中,忘不掉的一部分。
看着自己老师的身影,她有些感慨万千,思绪从村长家的那个晚上,飘过村子的课堂,飘过山间,飘过溪流,直到飘到村口,才发现那个熟悉的他,早已从目光中消失不见了。
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赤脚踢着泥土,但眼角却湿润了些许。
她在心里发问,问天,问地,问自己。
对于老师,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老师是她生命中第一个遇到的,特别的人,他沉稳,内敛,表面上文质彬彬,学识渊博,内心却豪放不羁,自由洒脱,似乎已经悟透了人生的真谛。
起初她对老师充满了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生活的一切,在相处一段时间后,又被他自身所吸引,如今眼见他离开自己,内心却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爱吗?
她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脸,耳边回想起老师的话语。
“爱情啊……这个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看村东头的叔叔阿姨,他们那也是爱情,你以后也会在某个地方,遇到对你好的,优秀的男孩子,而那时你的心,便会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那就是爱情的开始。”
“可我现在看老师也扑通扑通的啊?”过去的她歪着头看着他。
回忆里的老师一如既往地摸了摸她的头:“那绝不是爱情,老师对你而言,只是一位老师,私下里也只是哥哥一样的存在,而你也只是老师的好学生,好妹妹。”
“我和老师不是好朋友吗?”
“对对,还是好朋友,把这个忘了,哈哈哈。”
“老师坏蛋。”
少女看着回忆中的自己,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爱的话,这份藏在心中的,不断变化的感情,又究竟是什么呢?

地铁的末班车上,少女正虚弱地靠在座椅旁,时不时地摆弄着手机,刷着视频,一如既往地打发着时间。
四年前她成功从生活的那个山村走了出来,成了村子唯一的大学生,考上了和男人一样的学校,而四年后的晚上,一天的实习已经结束,她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短暂的睡眠过后,便准备迎接又一天的工作。
四年的大学生活和当年老师描绘的大差不差,快乐而匆忙,她也穿上了鞋子,打扮得大方得体,成为了一名城市人,但四年的城市生活,却把她梦想中的那个自由的自己,彻底地扼杀了。
城市,心心念念的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只是些破碎的泡沫和美好的倒影罢了。
少女仍心有所向。
从她来到城市的第一天,她就开始留意男人的动向,即便是在四年后的今天,大学生活即将结束,迈入残酷的社会之前,她仍期待着找到自己的那位老师。
如今她已成年,或谈情说爱,或再续前缘,无论处于什么原因,她都想找到那位支教的大学生,哪怕只是浅聊几句,感谢他为自己和伙伴们所做的一切,向他骄傲地展示自己的成绩,或只是现场听上他们乐队的几首歌曲,向他投以赞美之词,或只是真真正正地,简单地问个好,也足够为她的学生时代挂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可否认,她心里的那个他,那位文质彬彬的支教老师,是她人生中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位,哪怕他也只是个过客。
而偶然间的一次谈话,少女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某个同事,竟然和她的那位老师认识。
如今的她早已毕业,换了几份工作的她,终于安定了下来,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地方,有了小小的落足之地,在一方出租屋内,她也终于能尽情地光着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
此时男人的出现,更令她渐渐黯淡无光的生活,再次点亮了灯火,就像当年山沟里小小的她,第一次见到自己老师那样。
她兴奋地拉着同事,向他打听关于老师的一切,同事听了她和老师的过往,却变得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话题。
受不住少女的软磨硬泡,同事应她的要求,给了她一个地址。她开心地像个孩子,双休日的头一天便精心打扮,带着礼品准备登门拜访,手机却传来了同事的提醒:
“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她不以为然,满脑子都是当年老师温柔的样子,如今男人过的如何她都不在意,结婚也好,生子也罢,只要能和老师叙叙旧,当年感谢一下他,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忐忑地敲开了地址上的门。
门开了。

脏乱的房间里,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匆忙地收拾着堆了一堆的垃圾,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出几瓶冰镇汽水摆在少女面前,空气中弥漫着的怪味令她有些作呕,而男人在慌忙收拾出能容下二人的一块小天地时,才松了口气,用没洗的衣服擦了擦汗,像个做错了的小孩一样,内疚地坐了下来。
少女的心中五味杂陈,她的嘴张了又张,闭了又闭,曾经想说的无数的话,冒到嘴边,又像是苦酒一样入了喉,反反复复。
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向少女问东问西,但她已经无心回答,只是机械地,下意识地回应着他。
许久,她终于忍不住了,曾经想问的无数个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
“我想多听……听听老师您的近况。”
男人羞愧地低下了头,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少女那样,向她娓娓道来了自己支教完回到城市发生的一切。
支完教毕了业的他,回到城市却发现形势已经变化了许多,支教的经历并不能改变他的人生,于是他又选择了考公考编考研,但都以失败告终,而乐队也早在大学毕业后就解散了,曾经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也因为生活就此天各一方。
他越说越激动,似乎积攒许久的情绪终于因为有人的倾听而得以释放,全然不顾眼前的少女,这位他曾经学生的感受,他诉说着不满,表达着命运对他的讽刺和嘲弄。
直到那句话脱口而出,如离弦之箭。
“如果我当年没去支教就好了,去那么个破山村,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少女面如死灰,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连忙向她道歉,解释他不是故意的,而她只是点点头,仍一言不发。
“要不一会老师请你吃个饭,陪个不是,老师好久没和女生说过话了,你多担待……话说你没有男朋友吧,小时候就机灵可爱,长大了成大姑娘了,你要多注意安全,别被坏人骗了……”
她鞠了个躬,无视着身后的声音,沉默着离开了。
坐上了公交,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一个邋遢的,落寞的身影只穿了一只拖鞋,呆呆地看着她远去。
她转过头来,突然感觉脸上有点湿,再一摸,原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没人知道她在哭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少女辞职了,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那个山沟沟里。
如今的山村通了车,老村长走后,新来的村长开发了旅游业,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少女回了家,他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去他家开的饭店吃饭,并且邀请她回村当书记,希望她留下来。
少女摇摇头,村长以为她不干,结果是说她不走了,他开心地闷了一大口酒,拉着少女聊这些年的变化,少女只是点点头,眼神却不时望着窗外。
酒过三巡,夜幕降临,她向村长告别,却脱了鞋,借着月光,走上了熟悉的山坡。
少女站在山坡上,光着脚丫,把脚埋入了泥土里,就像是扎根一样,感受着家乡的土地。
恍惚间她看到了一只鸟,从村子里飞了出去,飞向远方的城市,又从远方飞了回来,落在村口的枝头。
像是一只返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