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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安瑟尔谟奇事

2021-11-18 22:05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一.

  再次停靠在安瑟尔谟港附近,前来交接的航务官不是七八年前长了酒糟鼻,电子义眼荧光闪烁的老家伙,而是个把制服熨得笔挺,红发翠眼的少年,他稚气未脱,却满脸严肃地要求我规范填写入港文件。我看着对方面颊上的褐色雀斑慢慢涨红,直到渗出汗液,才不得不放弃坚持用星船AI中枢代劳的打算,接过少年掌中那只崭新的激光笔,在虚拟屏上写下繁琐又无用的入关申请。

  “来访目的……探访?”少年人背绷得笔直,因为紧张而语调颤动,“您有家人在这边?”

  “是朋友。”我解开外套,这个举动却把航务官吓得不轻,他后退半步,把手放到腰后的放电索上。

  “嘿,放轻松。”我料想面前的青涩年轻人或许看过太多夸大其词的冒险小说,以至于当有陌生飞船降落到安瑟尔谟这荒芜的边陲之地时,他会下意识警惕来者是否不怀好意。“我上一次来这里,你的前任还是个无趣且酗酒的生化调制人。”

  “CX-091?"少年舒出口气,搓了搓自己僵硬的关节,“他是我的前前任。”

  “啊,没错,当然了。”我不耐烦地嘟哝着,把填好的申请表递过去。

  “您的朋友是?”航务官仍未完全信任我,而秉持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打算刨根究底下去。

  “色斯。”我耸了耸肩膀,无奈地叹出口气。

  “酒吧的色斯?”

  “对,是她,色斯·拉玛,达罗毗荼美人。”在年轻人局促又害羞地念出那两个字,并把目光躲闪开后,我忍不住多嘴,并以一个下流的呼哨作为结尾。

  “好……好了!先生,申请表没问题,欢迎来到安瑟尔谟!”航务官面红耳赤,语气又急又快,本应有的后续流程被他弃之脑后,反倒匆匆同我告别。

  “工作愉快,年轻人。”我意有所指地打趣一句,随后便走入这处位于人类疆域边缘,遥远星门末端的僻远之地。

二.

  色斯给我的礼物是一个湿漉漉的长吻。

  当然,我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了她。

  “张,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酒吧主人没有顾忌店里仅有的三四个熟客的惊讶注视,跳进我的怀中,满是俏皮地撒娇。

  “我答应过你。”我鼻尖是熟悉的木樨花香。

  “你似乎没变。”褐肤美人捧起我的脸细细端详,我能从她深色眼睛的倒映中见到闪烁的灯火。

  “唔……”我故意拉长语调,“这里倒是变了。”

  “哈!”女人望向吧台后面空荡荡的角落,“我猜你在说道德机?”

  “你把它扔掉了?”

  “赫菲斯托,你记得吧?住在外环的科学怪人,他喜欢那个玩意儿。”色斯撇撇嘴,“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张,你第一次进酒吧时,眼中看到的可不是我。”

三.

  “再告诉我一边,它叫什么?”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我冒着被眼前过分美丽的酒保厌恶的风险再次提问。

  “道——德——机。”深色皮肤的女人说话带着慵懒的卷舌音,即便她故意拉长语调来表达自己的不厌其烦,言语中别致奇异的起伏律动依然令我深感难忘。

  “有意思,它可以做什么?”我开始没话找话。

  “顾名思义……”名为色斯的酒吧所有者,同时兼任酒保的美人把我点的冷啤酒推过来,语气挑逗,“它可以检测你的道德。”

  “哦?”我来了兴致,从口袋中抓起一把零碎的镍币,坐到那个四四方方,落满灰尘的机器面前。

  “在这之前,有一个小要求……”色斯朝我摇动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暂且把你腰间的射线枪取下来。”

  “为什么?”我并不抵触,只是十分疑惑。

  “你会明白的。”女人朝我笑,她脸颊上有好看的酒窝,“张,是叫这个名字吧?你会明白的。”

四.

  “哈,又一个。”道德机内置语音的开场白不算高明,简直如同内环星系里刚愎自用,鼻孔朝天的议员,带有如出一辙的轻浮与蔑视。

  “你好。”我听到周围酒客压抑的笑,却并没放在心上。

  “三千行诗,你喜欢哪一组?”它语速飞快,并没有闲谈的意思,而更像是在逼问与审讯。

  “很抱歉,我不读诗。”我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并坦然承认了这一事实。

  “那么,在苏——图鸠鲁——图坦三元悖论里,你会以何种秩序准则行事?”

  “同样的,我从未听说过这是什么。”我开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额头上升起难堪的红晕。

  “嘁……”太过逼真的叹息听上去更像是从鼻孔里挤出来的嘲弄,道德机停顿片刻,随即用上一种“这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了”的冷漠口气道:“请告诉我,什么是哈特核?”

  “哈特……核?”

  “好吧,再通俗一点,起源,初始,该如何理解?”

  “请等一等,这些词语……”

  道德机发出一声古怪刺耳的轰鸣,随后沉默下来。

  “你还在吗?”我拍拍它锈蚀的外壳上。却只能听见电流噼啪作响。

  “蠢货!”在我再一次试图往喇叭状的投币口塞入更多镍币时,高傲的机器以尖利音量发出刻薄恶毒的咒骂,“和他们一样,都是蠢货!”

  “你他妈在说什么?”如同被古老的实芯子弹击中胸口,极速升高的肾上腺素带来头晕目眩的副作用,我愣了片刻才终于醒悟过来,立刻伸手抓向腰间。

  色斯在身后哈哈大笑,手中正拿着我的射线枪。

五.

  ”坦白说,在刚发现它不在这里时,我还以为这东西终于被人一枪打爆了。”并不美好的回忆让我能够没有负担地出言挖苦,色斯捏了一把我腰间的软肉,吃吃笑骂道:“小气鬼。”

  “可它真是惹人厌。”

  “纠正一点,它虽然惹人厌,但却赚了不少钱。”

  “它?那个满嘴狗屁的道德机?”我感到不可理喻,“真会有人会花钱讨骂?”

  “有不少呢,张,有不少。”色斯眯起眼睛,“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敏感。”

  “好吧。”我放弃继续深究的打算,“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适合做生意。”

  “要不要再玩一次?”女人显然很满足于见到我少有的窘态,兴冲冲提议,“它就在赫菲那边。”

  “如你所愿,美丽的女士。”为了爱人我会舍弃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更何况这只是来自一个机器的,无足轻重,不痛不痒的咒骂。

  “赫菲给它更新过。”色斯凑到我耳边。

  我立刻为自己贸然的莽撞决定感到后悔。

六.

  先投币的是色斯。

  “你给他更新了什么?”我悄悄问站在一旁的赫菲斯托。

  “不超过学府的入门教材。”矮我一头的科学工作者语气古怪,“政治,经济,哲学,我试过不少种类,但它有自己的喜好,并且会拒绝超出这个程度的输入。”

  “等等……”我听出别的东西,“它有意识?”

  “或许吧。”赫菲说得含糊其辞,“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断定它究竟是个初具规模的数字生命,还是某种不怀好意的恶作剧。”

  这时候道德机用它独具特色的嘈杂语音开始说话。

  “是你啊,小妞。”它如同老朋友般称呼着色斯,“我推荐你看的《血与蜜,以及新剑》怎么样?”

  “不错。”酒吧主人捏住下巴,若有所思,“我快看完了。”

  “恭喜你!”机器呱呱大叫,“离完人又近一步!”

  “真有那本书?”我皱起眉头,用探询的目光看向科学家。

  “我同样是个没见识的卑劣蠢货。”赫菲斯托忍住笑意,“该你了,张。”

  我回过头,色斯以胜利者的姿态把一枚代币塞进我手中,我只好又一次坐在机器前。

  “你好。”我希望它不会还记得我。

  道德机以沉默回应。

  “好吧好吧。”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从口袋里掏出新的镍币。

  “道德机拒绝和未开悟者说话。”这是那个机器留给我的最后通牒。

七.

  晚些时候,在色斯酒吧不被人在意的一隅,我和赫菲斯托坐在一起。

  “关于道德机,我其实有个猜测。”不胜酒力的独居者在酒精作用下很快敞开了心扉。

  “让我猜猜……”灌下口琥珀色的精酿,我在微醺中说起胡话:“里面藏了一个纳米大小的异星人?"

  “还可以再大胆些。”赫菲一边打嗝,一边说出让我反复确认过几遍才敢相信的词汇组合。

  “远古文明的遗留物?”我瞪大眼睛,看着纤细瘦弱的科学家满是血丝的眼睛,意识到他没有开玩笑。

  “目前还是假设。”赫菲斯托为自己的天方夜谭做出让步,“我穷举过道德机里所有的语音,那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名词,实际上或许是高度专业化的定律,理论与概念,而它们从未在已有之历史上出现过。”

  “会不会是翻译问题?”我给出最可能的猜测,“譬如一颗恒星,它在不同文明间会有不同代称。以此类推,大量新名词的涌现或许只是某个失落文明对于已有之规律的再次描述?”

  “符合直觉的推断。”赫菲点头,“但我在套用了所有现存之模型进行验证后,匹配度并不令人信服。”

  “你是在告诉我:这个充斥着歧视与偏见的好色齿轮内部藏有超古代文明留下的,一整套同当代科学完全迥异的全新法则?”

  “是的,有一个新体系,甚至是新世界正在同你我再会。”

  我张张嘴,最终没有开口,而是决定留下这团真理之火,任它燃烧在面前如同艺术家般的年轻人瞳孔内。

八.

  亲爱的张:

  这里是赫菲斯托,电子信由我替色斯代写,她产期将近,精神不济,便拜托我同你保持联络。

  新的航路飞起来如何?我相信不会有不长眼的星盗找你麻烦,但你得再快点,才能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安瑟尔谟同以前一样,没什么新闻,倒是航务官换过第五个,我怀疑新来的这个也待不满三个月。

  色斯提到上封信件里你有关心过我对于道德机的研究进展,我很感激你的挂念,并决定同你分享迄今为止的成果:

  道德机是以何种标准界定“道德”的?这是我最想弄明白的原理:尽管有污言秽语干扰,我仍尽可能的让机器多多表达,以便收集到足够的判例来完成对尺度的构建。

  很遗憾的是,它的逻辑环看上去虽然自洽,但苦于漫无边际的奇特词汇与未知定义,我只能按照经验主义去总结规律。

  首先,它会对女性更客气——就像对色斯的态度一样——但这种包容同样有限。作为科学家,我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古怪癖好存在的理由,因此我很快放弃了对这个分支的探索。

  其次,道德机的具体标准虽模糊不清(事实上我有一份长达三百页的总结表,但那些东西实在谈不上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只要落在这个标准之外,它都会认为是“非道德”的,并在以后拒绝再次判定。这成了我质疑它属于数字生命的最大理由:道德机仍然存有服从源码的死板特质。

  最后,我发现道德机开始主动扩展这套标准,并赋予了此种规则不可违逆的唯一性与神圣性。这导致了接下来的故事:

  上个月,道德机向我发出殉道者的宣言:它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进化,并建立了以自我为尺度的,适用于宇宙万物的大一统准则。因此,它必须同我告别,并升格至神明的维度。随后,道德机的尾端开始喷涌火光,下一刻便从我的窗口飞射出去,消失在环形山脉的夜幕下,从此下落不明。

  张,我想你应该明白,历史上自大傲慢的伊卡洛斯们最终结局都是什么。道德机虽然自诩无缺,可比神明,但在最初怀有的再现远古奇迹的抱负冷却下来后,随着研究不断深入,瑕疵与矛盾开始浮现,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到另一个你和色斯早已心知肚明,但却不忍对我提及的,更符合逻辑的可能。

  我很庆幸,道德机在我尚未完全破译它时便自作主张地选择消失,让我始终能继续怀有一种朦胧的念想:它当真是如此伟大的造物,以至于我的任何解析都是诋毁与亵渎。

  是的,道德机的确离去了,但我并不期待同它再会。

  就让此物散落在星海与陨石当中,或许会是再好不过的终局。

  ——爱你的,赫菲斯托斯·伏尔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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