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封来信【番外3】第二节(4)
2.10
博士和那个炎国老头谈了很久,久到双月都已将近西沉。小船的舱壁显然隔音效果极佳,关上门后,里面半点动静都没传出来,不过即使能听到,斯卡蒂觉得自己也没那个兴趣,谈判嘛,听起来就是很冗长很催眠的无聊事,不如惬意地看看江景吹吹风。
虽然,博士不能一同在此享受这一刻,感觉有点可惜……但他显然有着更为在意也更值得高兴的事,带着即使尽力克制仍不难发现的满面春风地回到客船上后,博士在这趟旅程剩下的时间里,基本就长在了这个超豪华套间附带的书房书桌前,不再像前一天那样到露台上摆着悠闲姿态赏景,连三餐也让人送进来。期间斯卡蒂自然照样陪在一旁,随手翻翻房中藏书消磨时光,虽然没找着什么很感兴趣的,但至少那张躺椅很舒服。
和昨日的白天里一样,博士还是会偶尔扭头注视她片刻,几次三番过后,斯卡蒂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也应该表现得再积极一些。
“博士?”
“嗯?”
“有什么需要时,尽管告诉我。”
“暂时没有。”他微笑道,随后收回了与她对望的目光,“我只是在休息。”
……啊?斯卡蒂不由得一怔,然后重新躺倒,用书本盖住了自己不知该怎样笑才对的脸。真是的,这人演得,绝了。
黄昏时分,客船再一次停了下来,曲无咎前来告知他们,该换乘了。
“正巧,我也把这副棋调整得差不多了。”博士笑着将写得满满的一叠纸片交给对方,“虽说略显儿戏,但繁忙俗务之余,抽身出来解解闷,也不失为休闲良方,届时还望贵方不吝赐教。”
怎么,听起来博士带着她千里迢迢地过来,就是为了和他们下几盘棋,而对方也欣然应允?真新鲜……旁观那两人又在循例笑容可掬地互相说着场面话时,斯卡蒂觉得,任务第一天里博士就说过的“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这种(糊涂)状态下”,真是再准确不过。
她没有细看过博士在那些纸上都写了什么,但她想起,在出发前的准备期间,有一天博士把几副不同的棋子摆了一桌,然后就从天亮琢磨到天黑,连饭也没怎么吃。当时她就忍不住问过,这是在干嘛,而博士只答了两个字:
“保命。”
……行吧,反正动脑这部分不归自己管,此刻也一样。再一次,斯卡蒂把疑问丢到了一边,她有更值得关心的事。守着博士,外松内紧,这就是她本次任务的基本方针。
夜幕降临后,载着他们的车子驶入了武安侯府,一行人下车步行。斯卡蒂还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来直绛时对它的印象——好大的园子啊。其时在流浪途中百无聊赖的她,叼着当地特色小吃沿着墙根溜达了一圈,一度考虑过要不要翻墙进去参观一下,但后来想想还是作罢,虽然她不在乎更不畏惧那样做的后果,但总归嫌麻烦,跟脆弱且无辜的陆上人动手实在太没意思……
可结果兜兜转转,现在倒是变相游览上了?在东道主的引路下穿过各色蜿蜒的小径与回廊时,斯卡蒂不由得暗忖道。唉,真能有闲心欣赏这些亭台楼榭就好了,可惜她目前止不住在想的都是,这地形真是太复杂了,如果万不得已需要提着博士跑路,大概还是跳上房顶比较便捷……
终于,曲无咎领着他们低调地来到了一处偏厅前,守在门口的正是那位名为丁白的乌萨斯大汉,见到来人,便拉开木门:“老爷请两位直接进去。”
“请。”曲无咎也停步立在一边。
“多谢。”博士对他们颔首致意,又回头朝斯卡蒂微微一笑,率先迈过门槛。
“博士,老夫翘首以盼久矣。”厅上,万氏家主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可惜大事在即不宜张扬,唯有在此相会,怠慢两位了。”
“要紧关头,自当从权,况且我等早已蒙大人厚遇之极。”
双方见礼已毕,博士又道:“如您所言,此乃无数人身家性命系于一线之要事,时间紧迫,敝人便不多礼了,还望大人尽早让我与他们几位一见。”
“不错,几位贵客早在此久候多时,这边请。”
转入内堂,万安当先来到一个或许是暖阁的小间前,亲自推开门:“诸位,且看来者何人?”
“博士!!”“——博士!”两名侧身而坐的沃尔珀跳下椅子,齐声惊呼。
而离房门最近那位敦实的佩洛尽管也许早在脚步声靠近前便已起身,却明显顿了一下,才轻声致礼:“……博士。”
房中最后一人是位优雅的女性菲林,斑斑点点的毛色衬着她安静的神色,端庄之下,隐隐有一丝凛然气度。她没有出声招呼,只是淡淡微笑着朝来人欠身致意。
“博士尽管在此叙旧,老夫在外静候便是。”万安转身便要离开。
“万大人不必回避,敝人只需简短交待几句,便该送他们启程返舰休整了,一同到厅上去吧。”博士张手拦道,又回头示意几位干员跟上。
众人回到堂中,博士也不多话,先走到两位沃尔珀面前:“诺拉,半夏,交班。”
“——是。患者一般情况可,惟情绪时有波动……”稍年长的那位女性纯白色沃尔珀果断接话,而另一位看起来还像个半大少年的医疗干员虽然愣了愣,还习惯性地捋了一把自己沙色的毛茸茸耳朵,但随即也进入了认真聆听、不时添上两句的工作状态。
“……没有其他补充了?好,交班完毕,两位辛苦了,接下来你们该放一放长假。”博士点头道,依次拍拍他们的肩膀,然后来到那位菲林面前,“梧桐。”
“哎呀,这下我给罗德岛造成的损失该说是不可估量了吧,我是不是下半辈子都得在这船上打白工了?”对方呵呵一笑。
博士也笑了起来,接着摇了摇头:“干员的生命就是罗德岛最珍贵的财富,你的果断决策与行动挽救了不止一个无辜之人,我谨代表阿米娅、凯尔希,以及我自己,衷心地感谢你。”
双手用力与她相握时,博士原本严肃的官方表情忽而如翻书般一换,切成了斯卡蒂往日更为熟悉的诡秘:
“阿米娅还说,除了制度里既有的那份,她个人要给你另发特别奖金哦~”
“喔,小兔子真好,其实钱不用太多,够我从这儿买两份真空包装特快专递的过油肉就行,想想大概要有段时间没法想吃就吃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名为梧桐的干员持重的神色也骤然换成了更轻松的模样,“——哎等等,博士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感觉后边还有什么在等着我?”
“没什么,就是可露希尔听了阿米娅这么说之后,表示她也要准备一份绝世好礼送给你。”博士促狭地一笑。
“——噢~突然感觉宁愿继续在这坐牢……”梧桐小声嘀咕道,但博士再次使劲摇了摇她的手后,便走向了一直垂着脑袋的那名医疗队中的近卫。
“铁镐——”
“对不起,博士,我其实该……”他低声道。
“——不,你不应该。”博士坚决地打断他话头。
“可是……”毛发稀疏的佩洛抬起头来,面上满是羞愧。
“和梧桐一样,你所做的,正是我们最愿意选择的方向。”博士大力拥抱住他,稍顿了一顿,“铁镐,新任务。”
“您说。”
“把他们三位,以及你自己,全员,注意是全员,毫发无损地带回本舰。”
“……是!”近卫干员铁镐神色一凛,身板顿时站得笔直。
“很好。”
博士缓慢而出力地拍了他后背两下,松手转身,朝向万安:
“万大人,可否请求您派车送几位敝司员工到直绛中央车站,据我所知,大约二十分钟后,将有一班自姜齐开往西南边陲的货运列车途经直绛,敝人已提前打点,他们可以搭乘此车离境,只是,若无大人的帮助,他们要赶起车来不免有点困难。”
“博士真是算无遗策。”万安微笑道,向外提高了嗓门,“——曲无咎!”
“卑职在。”灰发的黎博利迅速出现。
“十五分钟内,送几位罗德岛的贵宾到中央车站。”
“遵命。”他的幕僚躬身道,“诸位,请。”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后,万安又微微一笑:“博士,你实是一个极优秀的指挥官,领导者。”
“我们只是一群寒风中抱团取暖的人罢了,让您见笑。”
“呵呵……闲话日后再提。”老佩洛拿出了两叠装帧精美的纸张,“正式合同已拟好,请博士过目。”
“多谢。”博士欠身接过,在主人入座同时也坐了下来,开始细细翻看。
不过……他看得是否有些太细、太久了点?约摸一刻钟后,一直侍立在旁的斯卡蒂不由得心下暗道。万安起初还掩饰得极淡定,但此时也不禁现出了一丝不耐,只是似乎碍于面子不好发作。
忽然,老佩洛神色微微一动,接着稍一颔首,然后坐姿又稳当了些。斯卡蒂自然早就留意到,对方耳中塞了个小小的耳机,不知他收到了什么情报?
很快,谜底便揭晓了,万安望向博士,轻笑起来:
“原来还有虎符式的安排,博士莫非是信不过老夫么?”
“岂敢,只是小小公司也有制度防范商业风险,印章若由一人掌控,实难担保万全。”博士也笑着放下合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合同拟得极好,敝人并无补充之处,且待曲先生归来便可。”
又过了十多分钟,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奔跑脚步声,接着,便是克制的轻轻敲门声。
“进。”万安放下茶碗,应道。
“老爷,博士,这便是车上的罗德岛干员交付的信物。”竭力压抑着喘气声的曲无咎双手高举小盒。
“多谢曲先生。”博士微笑接过,“万大人,印章的另一半已到,敝司十分乐意与您签下这份合约。”
2.11
炎国人的器具雕刻风格,不仅和自己的海底故乡大相径庭,即使在整个大地上亦属辨识度极高,当然,他们的历史给了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这份自成一派的底气。掩卷静坐发呆时,斯卡蒂再一次望着书房一隅的那组铜壶,不禁这样想道。那么,这个房间、这座庭院的主人,他的特立独行,又源于何处呢。
早些时候,往这个巨大的书房四下里好奇打量期间,她问博士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几件阶梯式放置的铜器是什么。
“滴漏。”当时博士先是这样随口答道。
“像你不常用的另一部咖啡机?”奢靡得这么豪横吗,要做得这么大?她抽了两下鼻子,但并未嗅到半点那种熟悉的气味。
“不,不是那个意思。”他笑了起来,“这是大炎古代的一种计时装置,水不断滴下,下面的浮标随着水位上升而浮起,读出刻度就知道时间。”
“可是那样没多精确吧,想想就觉得能造成误差的因素茫茫多。”
“当然不精确,所以早在不知多少个时代以前就被淘汰了,我猜决定把它放在这里的人,看重的也不是它的计时功能。”
“哦,以前我去过一个卡西米尔骑士的老宅子,那人——那人的家族封号好像也已经传了很多代,他家里就放了——放了很多在别处可能显得相当突兀的东西。”
刚回想起一个旧日赏金任务的斯卡蒂其实本来想告诉博士,那次自己遇到的,就是个家道中落却仍躺在昔日骑士荣光的美梦里不肯醒来的醉生梦死老废物罢了,因而她甚至不屑于跟对方多说半个字,只是将雇主所要的东西取到手便直接离去。
不过话到嘴边,她又蓦然想到,在这个场合直接提起一个特意标榜自家古老血统身份地位的例子,未免有指桑骂槐之嫌,于是临时咽回去,胡乱搪塞了两句作为替代。奇怪的是,在两人的对视中,她感觉博士好像还是完全领会到了她没说出来的意思。
“嗯,是呀,很多人都有那种偏好。”他宽和地又笑了一下,“你喜欢在雨天里听雨读书吗?”
“嗯?嗯……不用出外勤的话,单纯坐在宿舍里听着舷窗外的雨声,是挺舒服的。”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话锋一转,斯卡蒂也先顺着答了,“一个人静静待着,读读写写,闭目冥想,都很好,但——”
“怎样?”博士凝望着突然迟疑起来的她,轻声接道。
斯卡蒂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摇头道:“不,没什么。一直都很好。”
“嗯。”
博士朝着她温厚地微笑,然后便径直走向那个角落,她也跟了过去。两人一同仔细端详那组饱含年岁质感的精美铜器时,忽听他又轻轻开口: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什么?”斯卡蒂不禁歪过头看他。
“炎国古人关于滴漏的词句,他们这里古时候每滴够一大段刻度会有专人报时,就像后来机械时代里莱塔尼亚高塔的钟声。呵,是啊,降雨,正似天地间的更漏。”弯着腰的博士转过脸来,对她不紧不慢地眨了两下眼,然后直起身走开,“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即使并非身处敌境,斯卡蒂也早就习惯了他总是忽然就说出些高深莫测的话来,更习惯于没听懂亦不必问,反正又不会感到有何不舒服,因此当时并无二话。然而,在这万籁俱寂的院落中闲坐了大半夜之后,她忽然似乎有点摸到了博士所吟词句中的意境,也许那才是博士想要告诉她的。古人也好,今人也罢,像这样静夜里独个儿听着滴漏所代表的时间一丁一点地流逝,听一阵子,或许尚属意趣,听得久了,实为无尽忧愁悲苦。
而她先前吞掉了半截的话语后半部分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有时候的确会在宿舍独坐听雨期间感到难过,皆因她偶尔仍会想起往事,想起故乡,想起家人。不过现在看来,当时有没有说出口,区别也不大了,因为这一刻斯卡蒂突然发现,无论了解事情细节与否,自己的心情,那个人其实都懂得。
念及此处,斯卡蒂不禁又转头看向了身后沉睡之人,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博士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动——他该不会真是个机器人吧?所谓睡觉,实际上就是躺下来切换到待机模式?冒出这个想法的刹那间,她真有点想伸手戳戳那张一向少有血色的脸。
当然了,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付诸实践就太幼稚了。不过斯卡蒂确实很赞赏他不拘何时何地要睡便睡的功夫,这在需要长期野外生存时可是个要紧技能,磨磨唧唧的麻烦猪队友她见得太多了,除了连睡着时都能睁着一只眼的萨卡兹佣兵,博士的睡觉本事当属她最乐于相处的顶级水平——如果非要有队友的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博士这次躺下的地方,就连她也觉得好像太离谱了点,这倒不在于其条件有多么恶劣,主要还是,实在太让人无语。环顾四周,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斯卡蒂忍不住又要心下暗笑。
从万安所在的偏厅出来后,曲无咎领着博士和她在侯府中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最终便到了这个更为僻静的小园子。据他介绍,此乃眼下正在前院养病的唐三公子过往遗世独居之处,由于种种原因,多年来一直人迹罕至,若要避人耳目,此间实属不二之选。进了大门,这位幕僚首先便带他们来到唐竣的书房,言道计划迟些将与博士在此对弈。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博士称赞道,“万大人安排周到,敝人何其有幸。”
“您能不嫌弃此地过于偏僻阴冷,那是再好不过。”曲无咎满脸堆笑,“时辰已然不早,别处且留待明日参观,容在下引两位到卧房安歇。”
“须与曲兄说知,敝人有个怪癖,在极其重要的工作项目完成之前,总习惯直接睡在工作之处,以保持最佳状态,否则恐怕思路容易断。”博士说着回过头来,“斯卡蒂,你倒是可以去。”
“我和你一起。”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博士闻言微微一笑,声音又放轻了些:“可是人家都特地收拾好房间了呢,嗯?”
虽然他的神色语气都温软得与其说是商量更像在哄什么人,但斯卡蒂和往常一样表情无甚变化,只是直直地盯着他摇了摇头,还朝他身畔又挪近了一点。
不等博士再说些什么,一旁的黎博利已忍不住抢着开口:
“呃——无妨无妨,一切随贵方之意便是,难得您如此心系公务,便辛苦二位在此将就两晚,在下先行告退,有事只管按铃吩咐。”
望着那个炎国人用几乎是压着礼节底线的姿态逃也似地消失了的方向,博士还仿佛很无辜地耸了耸肩:
“啊呀,有那么明显吗。”
然而用满到溢出乃至空气中简直已经可以闻到水蜜桃气味的暧昧氛围把电灯泡逼走或许还不是他所做的最过分之事,与斯卡蒂一块将这座外观简朴而底蕴仍然丰富的书房略略赏玩过一圈后,博士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
“确实该睡了,预计之后没什么机会,可得珍惜这最后一个整觉。”
斯卡蒂嗯了一声,目光便转向那张暖炕。看它的铺陈,日常歪在上面读书想必相当舒服,且无论以何等姿势或坐或卧都有着充足空间,中央的小桌上还可以放些茶汤点心。真惬意啊,此等闲适,想想就令人称羡,可惜本舰分配给大家起居的逼仄小房间里绝无可能实现这样的奢侈享受。
不过此刻也不是想那些闲事的时候,重点是那张桌子把暖炕分隔成了两半,这样两个人分睡两边倒也显得顺理成章,否则去了卧房共处一室就真得同床共枕才能不引人起疑了,斯卡蒂正要心下暗夸博士心思转得快,却见他大手一挥:
“你尽可以睡那上边,至于我嘛,嘿嘿,刚看到这张书桌时我就想好了。”
书桌?书桌怎么了?它面积是挺大的,跟一张双人床差不多,虽然现下有一半为笔墨纸砚等诸般物件所占,余下的空当确实仍很可观——慢着!真要如此儿戏吗?看到他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叠书,斯卡蒂突然回过神来。
“难得好机会,这辈子一定得这么干一回。”
说罢,博士还像恶作剧前怕被旁人目睹的顽童般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接着便老实不客气地往人家桌子上一坐,翻身躺下,以书为枕,倒头便睡,连晚安都忘了和她说。
这……这都什么人哪!阿戈尔少女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瞪了半晌正在地位大概仅次于大炎王公的千年豪门公子爷日常题字作画的风雅桌面上恣意呼呼大睡的男人,最终只得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走过去随手从架上抽了本书,倚坐在桌沿上安静地翻了起来。
2.12
“有人在敲门吗?”嘴唇几乎没动的博士轻声问道。
“嗯。”斯卡蒂拿不准他究竟何时醒的,不过此前既然博士一直没动静,她也就不打算做出任何反应,便只坐在原处静静凝望睡得宛如雕塑的他。
“来者是谁?”
“没吭声,听脚步应该是那位大熊。”
“敲了多久?”博士缓缓睁开眼,与她淡然对视。
“每敲过三下,会静候一分钟,你出声之前刚敲过第三遍。”
“哦,那劳烦他再等个几十秒吧,刚醒不能马上起,我还得赖会儿床,向来如此。”
“你知道吗,现在连我都觉得,你这人有时真的很过分。”斯卡蒂实在按捺不住,反手把书扣在了他正肆无忌惮地露齿而笑的脸上。
“好吧好吧……”博士笑嘻嘻地拨开书卷,坐了起来,“嗐,丁先生真该感谢你。”
“我才不在乎。”斯卡蒂白了他一眼,起身离开桌沿。
“打扰了。”房门打开时,正准备敲第四遍的丁白神情平静得如同他不过是几秒前刚到场一般,“老爷说,待两位洗漱用餐过后,还要请博士到前院去,代替那几位罗德岛的大夫,诊治三公子。”
“好的,有劳丁兄引路。”
博士的礼貌微笑同样坦然得仿佛根本未曾有意拖延,这让斯卡蒂不由得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适才与他那场对话是否真的存在。可惜了,昨晚确实应该趁机戳一戳的,不为了试探他是人还是机器,至少也看看这种脸皮到底能有多厚。
她在心里快把眼皮翻上了天的情绪大约多少还是在面上体现了出来,两人的早餐安静地进行了约二十分钟后,博士停下咀嚼,用一种既像在忍着笑又有几分玩味的神情瞧了她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这回又在想什么呀?”
“你猜啊,你不是总能猜到。”斯卡蒂想也不想地冲口回道。
博士叹气般地笑了出来:“偶尔还是会力有不逮的。”
“那我也懒得告诉你。”她哼了一声。
话虽如此,实际上斯卡蒂自己都说不清当下这份一闪而过的小小气恼从何而来,反正博士不是说过让她随心而为吗,那她就顺其自然好了,也没必要琢磨透彻。
早餐过后,丁白领着他们走向前院的主建筑群,这里的房屋外观气势恢宏,地形也更为繁复,如果能把它们当作游览项目去看,想来倒是不乏趣味,可惜眼前这位默不作声的引路人显然并无半分做导游的意向。况且,和昨晚一样,斯卡蒂发现自己仍是不免在设想——也许甚至畅想得饶有兴味——如若确有必要,在那些雕梁画栋之上撞破几个洞会是什么光景,毕竟这种迷宫一样的巨型府邸,谁有空去认路啊,真要逃跑的话,直接穿墙而出多简单。
伴着她消遣无聊的幻想,一行人兜兜转转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目的地。得到丁白眼神示意,侍立在门前的仆从转身在那华贵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禀三公子。”
“又作甚?”房中人没好气地高声回道。
“大夫来了。”
短暂的静默后,那声音便换了一副缓和些的语气:
“请进。”
三人迈入大门,绕过屏风,来到内室。乍一看,斜倚在榻上的青年仿佛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霜,一双深蓝色的眸子里更是阴沉得不见半点高光。将他们引到后,丁白恭敬而沉默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见过唐三公子。”博士微笑着欠身道。
这位身份尊贵的感染者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先用审慎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俩一圈,再度开腔时,已敛起了先前的寒芒。
“你们确实是罗德岛的人。制服容易伪造,气质不能。”
“三公子慧眼如炬。”
“哎差不多得了,老这样说话你不嫌麻烦我还累得慌。”年轻的麒麟不耐烦地摆摆手,停了一会,又叹了口气,“也罢,我明白,你不能像我一个将死之人这般无所顾忌。”
紧接着,他倏然扯起嗓子朝门外吼了一声:“丁白!我与贵客谈话,你若想听不妨大大方方进来!”
屋外鸦雀无声。依斯卡蒂所感知到的气息,如今走廊上的确空无一人,当然了,这绝非隔墙无耳的保证。
“哼……”唐竣冷笑几声,但那神情又渐渐化作自嘲之色,“我像个肆意妄为的神经病吧?嘿,谁在乎那些臭架子……这帮人非要整天假惺惺,我偏不给他们这个面子。”
对此博士仍是应以微笑,却不再是先前的职业式面具,而是更接近斯卡蒂往常在岛上所见的他在干员们(尤其是那些格外需要关爱的年轻人)跟前的样子。
“我们同事昨夜已交了班,不过那时您睡下了。现在先例行查体吧。”博士走向摆在房间一角的那部搭载着诸般仪器的手推车。
“他们三位都还好吗?”对方显然早已熟悉流程,配合地解衣躺平,但仍不住扭过头来,眼中颇见关切之意。
“在返回敝司本舰休整的途中。”
“那就好……前些日子我便感觉府里气氛很不对劲,后来几位大夫又不见了一整日,重新出现时个个面无人色,万安说会由他们的上司来接替时我还道是敷衍之辞……”唐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坦白说,我这个所谓上司平时并不承担临床一线工作,这方面技术远不如他们,请您见谅。”
“我好像听大夫们提起过……若我没猜错,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博士。”
“您也可以直接管我叫Dr.。”
“好名字……不过还是叫博士吧,你们公司的人都喜欢以代号相称不是吗。”
“也有直接用本名做代号的。”博士百忙中还不忘回头一笑,“这位是斯卡蒂。”
“名字与人一样美。”青年用眼神朝她致意,“姑娘可是和铁镐大哥一样,专为保护大夫们而来?”
斯卡蒂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呵……想想真可笑,罗德岛的大夫可能是全城最诚心希望我活下去的真正好人,这里却处处对你们充满敌意。”
“您言重了,这片大地危机四伏,外勤医生配备护卫乃是惯例。”博士轻描淡写地接道,示意他可以坐起,“情况平稳,今天静滴给药,之后一周还是口服即可,剂量不变。”
“用针剂好啊,这样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在这屋里多待一会,我情愿每日都扎针。”
“医嘱得按实际需要开。”博士温和地回道,“斯卡蒂,请帮忙搬张凳子过来。”
但是,当斯卡蒂在他身边放下那张圆木凳时,收拾完治疗现场的博士却做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自己则直接坐到了床沿。
不知怎的,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沉稳表情,斯卡蒂眼前忽然浮现出某次她穿过医疗区时见到的一对前来探病的菲林的模样——好像就是玫兰莎的父母吧?两位似乎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举止斯文有礼,难怪那位年轻的干员也如此教养良好、广受众人喜爱。
当时,路过的她只是匆匆一瞥,仍对那画面印象颇深,他们就那样隔着玻璃窗静静地注视着正在接受治疗的女儿,虽然默不作声,四道目光里却似说尽了千言万语……能有家人疼爱,应是一个感染者在不幸之中最大的幸事,大概比有药可用还要好……说不清为什么,但在瞬息间,斯卡蒂脑海里便莫名地转过了这一连串念头。
“谢谢。”青年眼中终于有了几分神采,“谢谢你们陪我。”
“可惜敝人言语无味。”博士淡淡一笑。
对方闻言也笑了起来:“现在这样就很好,足够了。”
三人安静地坐了片刻,唐竣忽道:“你们是从我那园子里过来的吗?”
“您很敏锐。”
“闻出来的,这府中只有那边种了荼蘼。我种的。”提及此事,他脸上闪过一丝叛逆的倨傲,“旁人只会嫌它花语不吉,样貌又不够高贵,我偏要栽上几大丛……嘿嘿,我鼻子很灵吧,就算还没开,我也能察觉。”
所谓“旁人”,大概特指他父亲吧,斯卡蒂暗暗想道。来之前读的那些资料上的描述很容易让人在脑海里拼出某个性情乖张的阴鸷形象,然而眼前所见的,分明只是一位温文知礼的年轻人,还有着用刻意的愤世嫉俗也掩盖不住的单纯与善良。博士大概早就认识到这层本质了,不然怎么他的样子和蔼得简直像在哄泡普卡。
她正自遐想,却见唐竣又看向了自己,神态也变得更为谦恭有礼:
“恕在下唐突,姑娘想是曾从我院中那排柳树下经过。”
什么意思?一呆之下,斯卡蒂习惯性地朝博士望去,见到他的眼神所指,便抬手拂了拂自己的头发。
“杨花似雪,发鬓如霜,所以我想着它们和你挺相衬,反正常人若非细看也难发觉。”博士含笑看着她,“还剩一点,要我帮忙吗?”
“嗯。”
斯卡蒂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意思是他早就见到了?又不早说……可还没等她抛出嗔怪的眼神,博士便探过身在她发间轻柔地拈了两下。
“是吧,挺好看的。”他将取下的柳絮托在掌中,送到她面前。
“那你可以挂自己头上啊。”斯卡蒂条件反射般地回敬道。
博士笑吟吟地握拳收手,将它塞进自己衣兜里:
“不行,气质搭不上。你才有那种美。”
“哼,从来都是这样,就没安过好心。”
少女皱起鼻子瞪了他一眼,博士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变得更为温柔,而她的表情也很快软和下来,逐渐融作一丝无奈浅笑。两人就这么互相凝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博士才仿佛刚回过神来,又转头看向身侧的病患:
“抱歉,失态了,请您见谅。”
唐竣摇了摇头:“这样才对,人世间,本该如此。”
接着,他沉吟了一会,又道:
“嗯……两位若有兴致,院子里的一切花草树木尽可以采去,做装饰、做什么都好,随意,都送你们。反正,我大概也回不去了,是吧。”
青年语气诚恳而平淡,却仍然难掩底下那一丝萧索之意,最后更是笑得有几分凄然。
“患者性命相托,医者尽力而为。”
“唉,我说的不是这个……”
唐竣抬起左臂,冷眼瞧着那道他自己亲手所刺的伤口。经过医生们连日来的精心治疗与护理,创面已然愈合了许多,然而在它边缘的黑色结晶,较伤疤更为突兀丑陋,时刻向每个看到它们的人宣告着一件无可挽回的残酷事实。
“矿石病是不治之症我清楚,我也不在乎。只不过……呵,想想还是不免有些感概,不知大家到时都会是什么感觉……?突然,就这么,变了天……”
“三公子。”博士打断了青年近乎喃喃自语的话头,“我听说,贵国有句古话,天行有常。”
唐竣与他对视了半晌,最终扯了一下嘴角:
“是吗?你是这么看的?”
博士轻轻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不觉便说了出来,实属班门弄斧,让您见笑。”
稍顿了一下,他又伸手微调了一点静滴流速,接着微笑道:
“依我看,您现在只需放宽心静养,旁的不必多虑,万物皆有缘法。”
对方一挑眉毛:“比起我这个在废园里闭关多年的废人,博士倒似更通禅机。”
“在被昔日战友刨出土之前,敝人曾在一座石棺里躺了若干年月,大脑虽无印象,肉身另有记忆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果然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却是我坐井观天了。”
“世间咄咄怪事,处处可见,即便方寸之间,何尝不是深不见底,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嘿,刚才还说自己言语无味,你实是个极好的谈天说地对象。”
“良好的心情有助于身体机能修复,希望在我离开后您也能尽量保持。”
“你们会在这待多久?”
“根据剩余药量与目前流速综合判断,大约还需四十五分钟,正负误差两分钟以内。”
“不,我是说,在直绛,你们这趟——你刚才就明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吧!”
唐竣瞪着博士那副板得一本正经的脸,皱起的眉头微微抽动,斯卡蒂则赶紧低头用垂下的发丝作掩饰,以免自己嘴唇抿得不够紧而笑出来。原来从旁观者角度去看博士受害者是这样的感觉,难怪那家伙时不时就要犯病,确实有点好玩——不对,还是很值得谴责!值得给他再塞上满满两大碗芙蓉健康餐。
“在直绛啊……”博士轻而深长地叹了口气,“恕我暂时不敢妄言。”
“那你还会再来吗?”
刚重新抬起头作若无其事状的斯卡蒂视线在面前两个人的脸上来回打转,面色苍白的贵族青年几乎是有点眼巴巴地盯着那张有一半都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脸,而博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我很乐意与您多闲谈几回。”
回去的路上,步履匆匆的三人静默依旧,直到迈入了那处园子的大门,博士忽然说道:
“丁兄,剩下这段路可以让我们俩自己走吗?”
刚立定脚步的乌萨斯壮汉顿了一顿,转过身来:“请便。”
身后园门轻声合上了,博士微笑着与斯卡蒂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去,两人一时均未开言,只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走过那个小池塘时,池边树上恰有一片阔叶飘降,落到水面轻轻一响,音量实际微乎其微,但在这寂无人声的园子里,在阿戈尔少女耳中听来,仍然极为清晰。
“他很孤独。”斯卡蒂忽然想起了那座书房里的滴漏,不知道它的主人听着那声音度过了多少个死寂般的不眠夜。
博士没有马上答话,而是与她安静地又走出去数十步,才轻声叹道:
“斯卡蒂,大地之上,谁人不孤独?我们都孤独。”
“可是——”
“等一等。”这时两人刚到中庭,博士突然驻足环顾四周。
“怎么了?”她顿时警觉起来。
“没事,只不过,盛情不可辜负。”博士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紧张,然后走向道旁花丛。
“……您还当真摘人家的花啊?真是老实不客气,再说,这芍药都还没开。”斯卡蒂有些好笑地跟在他身后。
“一枝花将开未开时最动人。”他一板一眼地说着,手持半开的淡粉色花苞回过身来,“要戴吗?”
“——不要。”她几乎在同一时间答道,“你自己怎么不戴。”
“嗯,是可以考虑。”博士当即撸掉兜帽,还顺手捋了两把头发,将它们拢向耳后,接着将花枝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两下,“感觉如何?”
“你想笑死我的话可以直说。”斯卡蒂侧过脸斜眼瞟着他,一脸无奈。
“笑什么,须知大炎古代有好长一段时间里,男子簪花都是一种风尚潮流。”博士摆出了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哎,不过算了,就我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半桶水,该怎么戴我是半点头绪没有。”
“我倒是想问你,怎么忽然把兜帽摘掉了,明明前两天连睡觉都一直戴着,像个神经病一样。”
博士端端正正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绽开微笑:
“一切面具伪装都只为外界而准备,你要我摘下时,我必然会照办。”
紧接着,没等她再作反应,博士捏着花枝的手便往前一送:
“帮我拿一下。”
“嗯?”斯卡蒂顺手接过,然后快步跟上突然转身便走的他,“又怎么了?”
“我的工间休息结束啦。”博士扭头朝她苦笑道,“陪我接着上班去吧,斯卡蒂。”
2.13
“博士,斯卡蒂小姐。”曲无咎站在书房门前迎接他们,“在您外出诊治三公子时,房中棋局已布置停当,恭候指教。”
“曲兄辛苦,指教不敢当,权当忙里偷闲,游戏一番罢了。”博士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只由曲兄一人与我对弈么?”
“在下岂有那等本事,敝上与参谋团全体成员另在他处指导。”黎博利指了指他颞边细羽之下、灰发间半隐半现的耳机,“博士莫瞧这棋枰外观平平无奇,似与寻常象棋盘无异,内里实则藏有信号发射器,可将感应到的棋局情况实时送达接收处,在下不过是代他们落子的一支机械臂尔。”
博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只棋子仔细赏玩:“哦~磁吸的棋子,用于差旅中消磨闲暇倒是极为适宜,这下就再也不惧载具颠簸了,事后还可复盘棋局记录情况,是么?”
“不错,老爷说了,博士若是喜欢,这几副棋枰尽数相赠,小小玩物,还望笑纳。”
“既蒙垂爱,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博士微笑着将棋子放回原位,“外人只道万氏历来领直绛司寇之职,长于刑狱纠察而令治下河清海晏,想不到还能一夜之间便制成如此精巧之物,万大人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家主所掌握的资源,远不止于此,博士与我们合作日久便知。”曲无咎嘴边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您方才从前院行医归来,请先歇息一番,待养足精神再行指教如何?”
“不必不必,已闲谈了这些时候,足够了,这便开始吧。”博士边说边扫视着桌面上在他昨晚睡过的位置一字排开的五副棋盘,“这些就是——贵方认为我需要对阵的局势?”
“是的,范围可能稍微广泛了些,但有备无患嘛,据我们分析——”
“不,曲兄请勿多言,详情莫提,我无须了解背景。”博士一摆手,与对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白方为守?”
“是的,老爷想请博士先执白子指点出攻方可能会遇到哪些防守情况,以便我等学习应对,一局终了后,重新摆出同样棋局,再执黑子示范如何进攻取胜。劳您每盘棋轮流来两遍。”曲无咎说着便要搬起右首第一副棋盘。
“这个不忙,稍后再议。”博士又摇了摇手掌,“恕我冒昧,这其中四种情况都可撤去,无须过多研究,因其败势太显,对手如为惯于掌兵者,料来摆出此阵的概率极小。”
“啊?”曲无咎显然颇为诧异,“四……四种都……?”
博士笑了一笑:“这样罢,先不必搬到炕桌上了,直接在这里四局一起来,我先执黑迅速结束它们,贵方不妨将其诀窍也记录下来,万一果真碰到天上掉馅饼,那便尽管笑纳。未知万大人以为如何?”
“嗯……”曲无咎稍一沉吟,显然是在等耳机里的指示,随后点点头,“博士请——”
“请。”
脑子好使的人,玩个游戏都格外复杂,真不知道那家伙的脑壳里装着什么样的中央处理器。闲站在稍远处旁观这场从背后意义到内容本身都相当奇怪的对战时,斯卡蒂不禁心下吐槽道。
以往她也看过别人下棋,记得有一晚在罗德岛的酒吧里,不知最初大家是怎么闹起来的,多半又是极境带头起的哄,总之当她走进大门时,见到的场面便是一群人在围观黑角与让子的巡林者对阵,想下注的自行捉对押宝,押到败者的便要请与之对赌的胜者喝一杯。虽说平素并不爱凑热闹,但这玩法她觉得还挺有意思,反正最终战果是当晚坚雷连请了她三杯“地狱射手”,第三局还附赠了一杯“嘲笑的人”——来自不信邪的极境。
然而,无论是那两位干员下的泰拉象棋,还是另一次在公共休闲区匆匆瞥到一位不认识的炎国干员在教炎熔下的黑白子,以及某种她叫不上名字但似乎在岛内十来岁及以下的小孩子之间相当流行的趣味棋,哪个都没有博士前些天刚捏造出来的这锅大杂烩那么古怪。斯卡蒂随便看了一下,大致估摸出它是要以形态各异的棋子指代各有特长的一些战术小队,其相互间好像还有些长短相克的属性设定,棋盘上另有一些大约是代表不同地形的固定但可被破坏的棋子——他为什么不直接在沙盘上进行攻防演练呢?斯卡蒂很纳闷,正如她也很奇怪那些炎国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几副能远程传输实时战况的真棋盘,不错,它们是挺好看的,可要实现他们想要的那些需求,难道不是直接写个终端上的程序更方便?
不过,与其费劲琢磨这些没用的问题,或是费神尝试看懂棋盘上的具体局势,还不如悠闲自在地直接欣赏对阵双方的模样来得有趣。说完那个请字后,博士便在除了左首第二盘以外的四副棋盘上啪啪啪啪各走了一步,从那开始,他每一手都下得极快,无论曲无咎等候耳机那头的指示的时间长短,他都几乎在这个负责充当工具人的黎博利作出应对后便即刻跟上,然后又站在一旁继续袖手静候,好像对方的每一手都已在他预料之中。
而这个猜想也很快得到了一些佐证。不到半小时,其中三局的白棋已被博士悉数杀至大败,硕果仅存的第四盘白方那头不知有几个人的参谋团思考时间也越来越长,又过了几个回合,在博士照例迅速走了一步之后,炎国人沉吟了许久,仍迟迟未移动棋子。
“曲兄,可否容我再节约一点时间?”博士微笑着打破沉默。
“哦哦,博士请便。”
“我妄自揣测一下,贵方接下来也许打算这样走,或是这样,还可以这样。”他上前比划了几个不同的棋子。
“啊——是,守方若被突袭至此,也只剩这几条路可行了,但最终选哪边,指挥部一时仍犹豫未决。”
“哪边都一样。譬如优先往这里阻击,那么我便以此队牵制,料想守方接下来唯有拿这支或这一支顶上,但也仅能拖延得一时半刻,无非作困兽斗,之后无论如何应对,过不上三两回合,我这支生力军便可长驱直入擒敌首脑。”博士边说边移动着双方的棋子,将三种防守方被打崩的姿势都演示了一遍。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曲无咎连连拱手叹道,“博士,其实我等一共准备了十种情况,这盘能入您法眼的布局容后再行讨教,在下这就摆出另外五局,请您先行筛选如何?”
“如此甚好,曲兄请。”博士点头微笑道。
在这位参谋忙着重新布子时,博士转身走到斯卡蒂面前,她从大约一刻钟前起就已莫名觉得想笑,虽然她自认为脸上并没表露出来,但从他此刻的眼神看来,这个男人对她那份幸灾乐祸的心情又是一清二楚。
“没什么事情可做,会觉得很枯燥吗?”他轻声问道。
“还好。”
说罢,斯卡蒂不觉又扫了一眼倚在书房一角的剑匣,上午他们离开期间,炎国人已将这件“代为托运保管的行李”不动声色地还回来了,大概是为了表示诚意?虽说空手作战她也谁都不怵,反正面对的不过是些陆上人,但此行毕竟有博士需要保护,还是有大剑在手边更让她安心。而且,在与同僚们失联的那段仿佛比一辈子更漫长的时间里,这柄巨剑就是她仅存的旧日伙伴,她以往常在独处时静静地擦拭它,拂过剑身上的每一道线条,这样就能度过大半日,或是一整夜。
不过,在这个场合,当着炎国人的面擦武器来打发无聊,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很不妥吧,所以在过去这无所事事的三十分钟里,斯卡蒂只是插着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博士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围观这种事其实本来也挺带劲的,不过同样的画面一再重复播放得久了,不免仍嫌乏味。
此外不知为何,自打上午出去这么转了一圈再回来之后,斯卡蒂隐隐觉得自己现在或许不宜长时间地那样凝望着博士,尤其是那人还常常好整以暇地回过头与她对望,这种时候她往往会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背后原因,她说不清,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去深究,本能在她心底嗅探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但她此刻需要专注,无暇他顾,那么直接回避便是,待他真正脱离这个险境后再说吧……方才博士折下的那支芍药还捏在她手里,而此刻当她为了躲开面前男人的注视而低下头时,又发现自己还在无意识地来回捻着花枝。
“又发呆啦?怎么不去找本书看。”博士继续柔声道。
“昨晚看一夜了。”她低声回答。
“也是,总在做同一件事会闷的吧。”他轻笑了一声,“给你。”
一部便携终端塞到了她鼻子底下,斯卡蒂略觉讶异地抬起头:
“你的终端,给我干嘛?”
“我现在又不用,你拿着玩呗。可露希尔和断罪者前阵子做了个叫狂弹要塞的东西,听说过吧,现在改进到了第三版,好像没初版那么令玩家想痛殴制作者了,不妨试试。”
斯卡蒂缓缓提起空着的另一只手,机械式地接过他的终端,没等她想好该再说点什么,博士便朝她又温和地笑笑,转身回去与刚摆完棋盘的炎国人继续对弈了。
2.14
屏幕上第五次出现游戏结束的画面后,斯卡蒂有些恼火地放下了终端。做这个烂游戏的人是骗子,博士更是大骗子,这已经是改进版的话,那初版得是什么样?哼,她现在可能确实没觉得有多想痛殴制作者,反正可露希尔她们还在岛上又够不着,但至少她肯定很想暴打推荐者。
不过,从游戏设置到文案内容处处令人哭笑不得的游戏,以及终端触摸屏糟糕的操作手感,它们所带来的烦躁与气恼,倒是意外地缓解了斯卡蒂先前那种令她莫名不安的微妙情绪。也许是因为(从某种角度说的确紧张刺激的)游戏带来的那种近似认真作战时的心态?总之,这个娱乐项目未必休闲,但起码“放松”的目的确实达到了,现在,斯卡蒂又可以比较自如地盯着那个男人并观察他周边的情况,以更好地履行自己应有的职责。
先前在炎国人排出第二轮的五连局后,博士再次从中挑出了一盘,并用更快的速度终结了另外四盘——这回他不再等着对方慢慢考虑怎么下,而是全像上一局最后几步那样,直接演示了它们如何走向败局以证明其不可行。
然后,博士自己又摆出了三种局面,告诉他们自己认为这里头有两个可能性较高,剩下那个则是保险起见的概率略低但仍不能排除的情况,加上炎国人所提出的,也是一高一低,总共便是三种需重点研讨的主要情况,和两个可以谈得稍简洁些的备选项。
接下来的半天里,双方就这五盘棋进行了反复演练和讨论。他们这一研究便直到了天色近黄昏,连饭也没怎么认真吃,博士甚至原打算直接跳过午饭,但在斯卡蒂的眼神威胁下,为了避免返舰后遭到芙蓉健康餐制裁,他讪笑着让炎国人送来了几份三口两口便能吞掉以满足基本摄入需求的单兵口粮。
终于,分坐在炕桌两侧的那两个人都起身下地,互相握了握手,仿佛他们刚刚真的只是在单纯地以棋会友。
“多谢博士指点,教人受益匪浅。”曲无咎双手格外用力地多摇了两下,面上喜形于色。
“好说。”博士的微笑比他矜持得多,“不仅偷得浮生半日闲,且敝人同样获益良多,真是一石三鸟,皆大欢喜。”
“只是辛苦您二位在这斗室中劳累一天,却连粗茶淡饭也无,实属怠慢至极,若传出去可要羞煞人也。”曲无咎边说边将炕上的棋盘搬回书桌放好,“老爷方才已特意嘱咐了,务必着厨房加倍出力款待,不知两位今晚爱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哎~不必太客气,何况中午乃是我执意所要求,倒是连累曲兄有难同当有口粮同啃了。”博士笑道,“斯卡蒂,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无所谓。”倚在远端一隅的书架边上的斯卡蒂淡淡地回了一句,继续埋头翻看她半小时前偶然发现的一本大炎古代诗歌集。
“若是可以,劳烦拣一尾时鲜河鳞,不拘什么做法,其余的客随主便就好,也不需太丰盛,今夜想来难眠,我吃不下多少东西,不如一切从简,随便整治两样小菜即可。”博士回过头答道。
“了解。两位请少坐,在下这便去督办。”
书房门轻轻掩上时,博士也安静地踱到了这一排书架旁。
“在看什么呀?”
“好像是可以唱的诗,但我还没搞懂要怎么唱。”斯卡蒂抬起书来给他看封面,又反过去向他展示内文。
“哦,这部古诗集呀——哦哦!居然是带着古谱的版本。”在看清内文页面后,博士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办公室里也有呀,我前几天还从你书架上取下来胡乱翻看过。”斯卡蒂也不知他那肃然起敬的神态里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总之先一概无视便是。
“我那是随便哪个大城市都能找得到的通行刊印本嘛,再平凡不过的普通版,唯一好处是足够简洁,除了少量注释就没别的了,哎我一向最烦那些又是译文又是评析的解读版,一大堆多余的字,破坏意境煞风景……扯远了,我想说的重点是,像这么古旧的版本,估计寻常炎国官宦或富商家里都不见得有,个别侥幸拥有的估计也要大动干戈地弄个漂亮得足以买椟还珠级别的匣子来供着,果然还得是这种比它更古老的大贵族家里,才能随便得这么任性地搁在架子上。”他边说边开始来回扫视,甚至不自觉地搓起了手。
“你的样子好像老鼠掉进米缸里。就那么在意这些什么特别版吗,奇怪的收藏癖。”
“这可不光是版本自身特不特别的问题,内容更关键啊!你看它就有谱子能告诉人怎么唱而我的没有吧。”
“我正要问你,这种谱怎么看?”斯卡蒂用书脊敲了敲他胳膊。
“我说姑奶奶您当心点儿,严格来说这可以算文物了……”博士无奈地回过身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学者。嗯……实在好奇的话,回去帮你翻翻凯尔希那个神奇的文献库——不对,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更神奇的凯尔希呢?”
“免了,我就随口一问,也没有真的那么求知若渴。”她朝博士撇了撇嘴,“就算听你一再强调过,还是经常会忘记你并非无所不知。”
“那没办法啊,我真不是万能的。”对方嘻然而笑。
“对我来说是就行。”她小声咕哝了一句。
“啊?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斯卡蒂甩甩头发,脑海中忽而浮起一段画面,“这些诗你读过吗?”
“翻阅过一点,偶尔闲暇时。”
“嗯……”
一边随口应着,她一边继续翻着书页。书上的诗歌正文内容印刷用字并非当下炎国常见的通用字体,而是一种十分久远的手写体,其流行的年代大概比泰拉大地上有些国家的建立之日还要早,这使得她几乎无法辨认,翻找起来非常困难,而目录用的字尽管勉强能看懂,但那些极其简短的篇目名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看你一直在乱翻,但又不像漫无目的,到底在找什么?”
“问得正好,你上次吟的那两句,我知道是出自这里面,但不知是哪一首,快点告诉我。而且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当时会说本意不太符合我们的境况。”
“哪两句?”博士大惑不解,“呃不是,我几时给你念过什么诗?什么情况?”
“就是那天我——”
早已有些气急而躁的她呼地抬起头来,但却在骤然间急刹车——博士当时之所以会随口吟出两句炎国古诗,是因为他们正坐在一个颇具炎国古韵的地方品茶,而他们之所以会到那个地方去,归根结底,最初源自一件非常荒诞的事,它实在太离奇了,离奇得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
那是她梦里的情景。
“到底哪天?”博士还在追问。
“没什么,是前两天我梦见的。”斯卡蒂低下头悻悻地低声嘀咕道,但不幸的是,这回他显然听清楚了。
“所以我应当晓得自己在你梦里给你念过什么诗?”他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笑意,“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啦!”她又羞又恼地抬头瞪了他一眼,接着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是我记忆混乱了,对不起。”
“别道歉啊,这有什么。”他温和地微笑起来,略探过身,歪头更仔细地端详她的脸,“这几天休息得太差了吧,眼底尽是疲惫。”
“我们深海猎人的身体才没那么容易累。”斯卡蒂本能般的立即回道,还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我,我只是……可能这段时间事情实在有点多……又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么好的脑瓜,塞了无数的东西都还能井井有条。”
“心累也是累啊,而且往往更累。”博士轻声叹道,直起腰来转身走开,“等忙过这阵,给你批个真正的小长假怎么样?不用在舰上备勤,也不必思考任何俗务,不管是罗德岛的还是阿戈尔的,通通抛开,出去好好放空一下头脑,真正地放松自己。”
“那你呢?”她随即问道。
博士站住了,但并未回头,大约过了两三下心跳的时间,才接着反问:
“什么那我呢?”
“我都没见过你休假,每天就跟个无休止的陀螺一样在那里忙忙忙,你不需要放松的吗?”说到这里,她又突然想起来,“上次还说要带人家去龙门喝茶吃点心呢,骗子。”
“……你想等到我有空再一起休假,那可能得等好久,近期罗德岛的破事真的太多。”他终于回过身,脸上又是那副淡淡的笑意,温雅柔和,但却似永远隔着一层薄薄雾气,叫人捉摸不透其背后真正有什么。
斯卡蒂与他对视了一瞬,然后轻轻合上那本古书,将其小心地放回原处,再走上前去,在他身前一步之处站定:
“我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