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少年
流沙上的青春 别在流沙上经营。——奥若梅当 金属的切割声在耳边起起止止,间歇穿插着毫不协调的鸟鸣,七月的强光蛮横地遮住视线可及之物,将已抛开的失真感重又拖拽而出,自玛丽·瑞瑙特的历史小说《波斯少年》里。我们究竟生活在几重空间里呢?茶杯里的茶叶,鱼缸里的金鱼,与此时此刻披搭在历史、现实交接处含着思绪的生物之间,是否存在不同的空间,因为某种契合,彼此遇见,却只是可见而不可感? 诺兰(《盗梦空间》导演、编剧)将梦划分出层次,让故事里的人物层层下坠,以此呈现出梦这个非现实存在物的空间感。最底层的迷失域,被描绘成类似麻醉剂致幻后个体之欲所能穷尽极端体验的地方——无比诱人又危机四伏的自由之境。行走其间,记忆之城一边瑰丽闪现,一边瞬息坍塌,一旦堕入梦的最底层,便极难醒觉回归现实。有人醒着做梦(庄子),有人在梦中生活,不愿醒来(《盗梦空间》人物),只是角度调换了,他们对现实的态度却并无不同。可见,空间的意识,于一具由思绪主宰的肉身而言,何其重要。 写作,便是作家经受身体与心灵的苦役,建构出与现实平行的异域空间。我更愿意相信写作是为满足某种内在需求而存在,绝非基于什么社会责任感、神授使命感:阐释性的写作,为了发出个体积蓄于心的种种声音,向外猎夺听众,寻获理解与共鸣;投射性的写作,将内在的缺患与隐衷照映在纸张上、语词里,仿佛那是一面镜子,在自发的凸现、观看、抚摩、舔舐下,犹如在黑暗中摁灭烟蒂,个体的欲求渐得平复;当然,也可能是两者交互在写作中。 《波斯少年》一书横贯充溢着极色的感官之美。拥有连光洁柔滑的丝绸都无可比拟的美妙发丝,渐尽青春尾声仍葆有完美身姿与姣好容颜的美丽宦官,乃人人皆愿捕猎的世间尤物。四处征战的亚历山大大帝,身体每一处疤痕,“亮若火的祭坛”的眼睛,被描绘得勇武惑人,他得体到恰如其分的深情,可使任何一颗久浸世俗的心迅速溃败。作家玛丽·瑞瑙特将童年父母失和、亲子疏离而虚位以待的爱欲投射在作品里,一方面,她理所当然地成为惨遭家破人亡际遇之苦的美少年巴勾鄂斯,一度、又一度得到大流士、亚历山大大帝的庇护和宠爱;一方面,她又转身化作爱的施与者亚历山大大帝,以天使之状把饱满盈余的爱播撒给伙友、士卒,甚至交战的敌人。爱的缺失,正如错走的指针,在写作中得以“拨乱反正”。我想,同是同性爱者的中文译者郑远涛,与作家瑞瑙特一样,多多少少在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马其顿将军,亚历山大终生挚友)、巴勾鄂斯(亚历山大男宠、恋人)的故事中,放下了某种焦虑、某些受到人群斜视的忐忑。人,是这世间极妙的“均衡器”。写作就是这样一种均衡,它可把积重如山峰的压力揉化成轻渺的水滴,在文字间流走。 瑞瑙特写作《波斯少年》时,已趋生命的最后时光。暮晚时分对清气四逸的晨光之渴慕,惟余回忆可供翻阅。于是,《波斯少年》即以流香的青春画卷铺展开来:健美的躯体、昂扬的欲望、激情的远征、敌友的冲突与冰释、华美的器物、恢弘的命运操控力、权利的迭代更新……单取任意一处断章,皆足饮一席青春的盛宴。亚历山大对待衰老的战马“牛首骏”,直如始终不弃年老色衰的恋人;亚历山大与印度哲人卡兰纳斯的相遇相知,直追世人钦慕的灵魂伴侣;巴勾鄂斯辗转成为两位敌对君王的爱宠,以美貌、智巧逆袭为人生赢家。作家饱含浓情细腻描摹的工笔图景,帧帧精致唯美,只能唯青春时代的非功利追求所独有。青春过后再过后,更多的人学会放弃、隐藏、淡泊、自保,固守而非追求。一时一地的现实空间,与求稳求久的生命需求,相互促成,牢固坚实。 历史小说更侧重的,是历史,还是小说?《战争与和平》不仅重现了战争中伟大人物的生活,对同一时期其他阶层的生活形态,也不无详尽记述。无论在战势战术上的勾勒,还是在战机发生转变时的铺陈、点染,都恰到好处地让人触手可及历史的真实。《波斯少年》为人诟病之处,在于作者描写战争时惜墨如金,极少的交战场面都是以长镜头拉伸而成,对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而言,其中的歌舞宴乐似乎多了点,以至“与现代读者没有隔阂”,过于顺畅的阅读体验,快进般抹去历史的厚重感,成就了它的通俗性。“我们真正犹豫的,不是选择去读什么,而是选择重读什么“某位批评家如是说,重读与否,正是经典与非经典的差别? 阅读玛丽·瑞瑙特的《波斯少年》,手边的现实时空与书中的历史时空一度同时隐没,只有嘘气般的青春感,像一层薄薄的釉从生命体上滑过,稍不留神,即掉陷流沙,拾掇不起。巨大的虚无感在文字的尽头帘幕般垂挂下来,让人质疑人生的浮浅,伤悼时间无情。青春是盛在瓷碗里的凝白月光吧!总以为是冻上的,没曾想它竟在莫名的时刻,雾化成烟,躲进记忆的褶皱。故事伊始,巴勾鄂斯即将入宫,他的老师奥若梅当教他合欢术,叫他“不要在流沙上经营”,后来,历经世事的巴勾鄂斯懂得了“永远不要怨嗔”,他的所有因此而得以保全。这是非常女性视角的审慎态度,但愿也能启迪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