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随想录
夜航船上,灯火昏昏。百草堂内,笑语声声。从绍兴到杭州,从杭州到南京,从南京到日本,从日本到北平,人生实为行旅,足印所至任一角落,均须尝尽种种人间滋味。病痛之苦,别离之涩,生存之艰,为人之难,死亡之痛,人生之憾,人我之遥,每一种味道,仿佛版画的着笔,刀刀刻下,痕迹显明。然而,这可怜的人间,落到周作人的笔下,调子却是清明爽净的,在你看到的滔滔河面上,雾霭几近透明,风过而微动的山石草木,倒影泛着粼粼的闪光,却成了清新而并非压抑的风景。怎样揉碎多幻的现实,再造出空寂恒定的奇境来的?若非语言之力,若非智慧之功,那将“可怜”转而化成“值得”的包蕴之法,究竟从何而来…… 在这样的感受中,追读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 作为鲁迅的注解。长兄为父,甘作“小兄弟”的周作人,与鲁迅“失和”前,一直以被保护的对象而存在。最鲜明的一例,在兄弟俩留日期间,周作人所有大事小事均由鲁迅代办,后来以“翻译家”为职业的周作人回忆,那时日本话是并不曾学的,直到鲁迅回国后,才开始学习日文。另一例是在二人回国后,周作人回乡待业,朋友引荐他去北京教国文,信自然写到鲁迅那儿,答复也是鲁迅替代的。后来,在鲁迅日记中发现了这一笔,他说,大概他认为我的能力是不及的,才这样替我答了话,也并未问询我的意见。日本生活那几年,兄弟俩合作搞翻译,弟弟译,哥哥改、誊,包括周作人自己的文章,很多都要经过鲁迅修改后才定稿。回忆到自己的怠惰,周作人写到,《风筝》中小兄弟的事件,其实是“诗化”的事实,真实的情况却是,我偷懒的时候,他确曾对我“挥动着老拳”。而我觉得,这确实是我的错。 暖心的兄弟情后面,其实缠裹着对父兄的专制的忌惮。引致反目的矛盾,并非一时一事所起,尽管二人默契地缄口,一个被人说成“不说正是鲁迅的伟大之处”,另一个自述“不辩解,一说即俗”,却仍有巨大的隐痛透过文字传来。周作人说,《伤逝》其实不是在写爱情,而是写兄弟的决裂。这一注解,无疑是对文学史、对鲁迅研究的一大贡献。 无论怎样一种关系,太轻与太重,搭在一起时,总是不能久远。人心自有衡量。充分地了解而后努力调适,才是交际之道。朋友亲人皆如此。 据相关资料所写,即使二周都已远游道山,他们的后代也仍然不相往来,一脉血亲至于这种境地,不免令人寒心。世间种种情痴、情话、情缘,莫不如同空无,一派虚妄的模样? 作为个人心灵成长史。耄耋之年的老者,承蒙友人的赏识而著下洋洋几十万言的回想录,梳理自己一生之余,其中恐怕也寄托着一份幽微心曲。尤其在被定位为“附逆”罪后,写作与翻译成为周作人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他也曾同兄长并肩于民族的启蒙工作之中,研读西方的伦理学、社会学著作,渴望找到救治疾患的良方;他也曾一篇接一篇写出介绍日本人及其习俗的文字,一部接一部译介外来的先进文艺、思想;他也曾卷入并投身于北师大的风潮,替学生发声,为民主呼号;他也曾在烈士牺牲后,与同仁一道护住残存的根苗,使其有路可走……一个理应“正”着的人,何以“反”过来了呢?在回想录中,他说,一个人不能只想到自己活,也要为周围的人想一想,让他们活。这话反过来说,一个人可以选择去死,那是他个人的权利,但是,他没有权利替别人选择毁灭。“京漂”一族,扶老携幼,身处乱世,独倚一枝笔杆过活,内心有否几多惶恐呢?把道德像扔炸弹一样丢到偷渡者、贫民窟里去,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有点拔高了承受者们?老者在文字间反反复复记着一个往事的残片——以《希腊拟曲》译稿从胡适那里换来的四百元,所幸在北京西郊买了块墓地,后来在那里“埋下了我早夭的次女、侄子、妻子、母亲”,何以这样再三提及?既可悲哀又可庆幸的往事,是太痛之后而至于喜了。人幸有其人格,人格后面却还长着可憎的要吃要喝的肉体凡身,这一具身躯之畔,又还站着左左右右的亲人,等着一家之主的供养。大义面前,弃家还是弃节?恐怕由不得细细去想吧,经济破产了,何来人格不破产之理呢?除非以死明志,不过,连死的资格也并不曾有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抓住写作稻草的周作人,究竟还是借着石川啄木之口,发出了这样的议论:“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能够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砚台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于它们忍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转过眼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罢了。” 人生是苦的吧?所以周作人才有“苦茶庵”“苦雨斋”的命名,并且念念不忘“寿则多辱”四字,既有“辱”,何来“甜”?只是,在最艰难的时期,人也不应该如同蛆虫蜷缩进黑暗里,能做自己所做之事,“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也是知堂老人所启示的生之意义。 作为知识分子群像图。《知堂回想录》中,作者用心描画那一位位流动在自己生命图景中的人物,颇有学童的细致耐心,以至观者于那一副淡的笔墨之中,睹及一颗颗轻灵的简直像是仍在文字中生活着的灵魂,他们并不曾老死。主张新学的蔡元培与顽固守旧的林琴南,二者来来往往的辩论文章,知堂以“文抄公”的癖性摘录呈现,外加自己与蔡元培的交往,及对阅读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的记叙,两位人物的不同风貌便得以还原。顶着又细又黄辫子的辜鸿铭,出口可辱及先人的刘文典,尽管着墨不多,只花费数笔进行简笔勾勒,再辅以一个会场片段的工笔细描,这两个堪称古怪的人物便在文字间走动自如了。那个会议,意在挽留蔡元培的离任,辜走上讲台,说的是,“校长是我们的皇帝,走不得……”,作者通过这样的语录,来说明辜鸿铭的政治主张,鲜明不已。谈及书写的潦草,知堂毫不讳言自己乃北大“恶札”第一名,与刘师培不相上下,“恶札”二字,可想见那“千里面目”的字的形象了。知堂所记人物,以已离世为界收录,可看作他们个人传记之外的写真小像,一帧有一帧的风味,可以单拣出来细细玩赏。诸多人物的展现,作者并不着力彰显自己态度的褒贬,而是尽力复原一己目力所及的历史的真实,这是极为难得的述往忆人的态度。如果全部贯连起来,倒像巨幅的知识分子群像图,其人各见风骨。 难怪曹聚仁要以自己的全部声誉作为担保,签下《知堂回想录》在香港公开出版的责任书,这样一部既述史实,又记录文人精神成长,并且同时展现文学之美的杰作,怎么能由它佚失呢?站在那一代人用文字、用生命筑垒的生存的风景里,回望现世,怎么好再去责备人生的可怜,而臧否它的值与不值?且徐徐前行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作为。 橙皮权当屠苏酒,赢得衰颜一霎红。 我醉欲眠眠未得,儿啼妇语闹哄哄。 但思忍过事堪喜,回首冤亲一惘然。 饱吃苦茶辨余味,代言觅得杜樊川。 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 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 禅床溜下无情思,正是沉阴欲雪天。 买得一条油炸鬼,惜无白粥下微盐。 不是渊明乞食时,但称陀佛省言辞。 携归白酒私牛肉,醉倒村边土地祠。 读完一部长篇的个人史,再去回味这些被称为打油诗的短小文字,百千滋味翻涌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