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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审判的杰米扬 05

2023-08-21 20:59 作者:齿轮和螺丝钉  | 我要投稿

“塔季亚娜,给我倒点水。”

“杰米扬·安东诺维奇,就来。”

杰米扬从手术室的帐篷里面出来,揭下了自己的口罩,招呼着不远处的一个护士。塔季亚娜从不远处拿来了一个水罐,倒了些水在杰米扬捧起的手上,杰米扬就用这水洗去了手上的血迹。他悉心地搓洗着手指上的血污,末了还捧起水来狠狠地洗了一把脸。

他刚刚在一个伤员的腹腔里面找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弹片。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手术,但是由于灯光昏暗,弹片的角度又出奇的刁钻,这才耽误了他不少时间。他从头上拿下白色的手术帽,胡乱地塞进自己罩衣的口袋下面,然后又拿出烟盒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很快地吸了起来。

杜妮娅没有死。杰米扬在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之后,在假期里来到了杜妮娅所处的医院。他坐在熟睡的杜妮娅的床位旁边,看着杜妮娅面色苍白但沉沉睡去的模样,一时间心 如刀绞。他在病房里面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在那里足足呆了一个星期,作为代价,他帮着那一所医院干了不少活,在临走前还得到了医院主任的称赞,他们还开玩笑地对杰米扬说会向他的上级要求把他调过来。但是玩笑毕竟是玩笑,他毕竟也还是一个红军军官,得去追赶战争。在那之后,他们的部队一路跨过了旧的和新的国境线,来到了波兰、东普鲁士和德国,已经听过了不知道几国的外语,已经不知道救治过几国的伤员。到了现在,他们的卫生营已经驻扎在了德国一个小镇的一座学校里面。说是学校,但是实际上教学楼已经有一半在轰炸下变成了废墟。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战斗,最为残酷的战斗就在战争的发源地、法西斯的心脏——柏林打响。

四年,战争已经经过了整整四年。现在已经是五月初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师里有一种奇怪的谣言,认为战争会在德寇发动战争的日子,也就是6月22号结束战争,因为理应在纳粹德国发动战争的那一天也让战争葬送它。杰米扬却从来不这样想,他只希望着战争能快些结束。死亡在这一场战争当中似乎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死在胜利的前夕却格外令人惋惜。但是同时杰米扬也很明白,没有这些在胜利前夕的人的战斗和牺牲,胜利就永远也不会真正的到来。这些熬过了四年残酷战争的人与和平的日子擦肩而过,然后为了在曙光下把战争推向胜利,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他们的生命不是白白的丧失的,而是为了把和平的生活带给大地。所以只要这些战士们的牺牲还有意义,就不应该为他们感到遗憾和悲痛……但是,在这个时候死去总还是使人遗憾的。所以他们这些野战医疗机关也就格外的努力,救治人们的时候想到的东西也总比从前更多了。也许在原来战争最严峻的时刻,他们想到的是尽量救活更多的人,但是仅仅是救活而已,他们也已经顾不了什么别的了。但是在这胜利的前夕,朱可夫将军和崔可夫将军的部队已经在冲击德寇的巢穴的时刻,他们却不能不想到他们的救治会对这些人在和平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所以医生们又开始请会诊了,不是仅仅救活就行了,他们也开始考虑术后的恢复问题,就连护士们换药的手法都更轻柔了。幸福的和平之风在红军的军队里面已经刮起来了,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胜利,仿佛只要这个时刻到来,在之前人们所受的一切煎熬,一切痛苦和烦恼就都值得了;仿佛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困难可以阻止人们向着自己希望的生活前进了。是的,杰米扬是一个天真的人,他不能不这样想到,在战争结束之后,一切人们都会根据战争中的行为而得到公正的评判,那些在战争当中忠实地履行了自己一切应尽的军人义务的人,在战争结束之后一定会得到人民授予的无上的荣誉和赞扬;而那些在战争当中怯懦刻薄,只想着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货色,在战争结束之后也毫无疑问地会遭到人们的唾弃和诅咒。

杰米扬用一旁放着的干净毛巾擦了擦手,重新又走进病房里面去。他知道,现在杜妮娅所在的部队已经顺利的解放了布拉格,杜妮娅很高兴的来信说,他们在捷克斯洛伐克没有一刻不受到当地群众的欢迎。他们的坦克行驶在布拉格的大街上,捷克的妇女们抛来的鲜花简直要把他们的坦克手埋起来。就是整个欧洲,都在说“谢谢”这句俄语。而只要听到这些人们发自内心的、感谢的、带着口音的话,就总是能使人感到仿佛受到了什么最高的奖赏。杜妮娅说他们团里有一个战士为了拯救一个捷克的小女孩,在受了重伤之后被送到他们医院里去。他在麻醉昏迷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小女孩怎么样了,母亲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他才好,虽然大家都不懂得捷克语,但是母亲的眼睛却不会骗人。

杰米扬满心欢喜的想着这一切,只要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胜利,人们就干起事来也仿佛更有力气,更难感觉到疲劳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从一早上开始,他穿上一身新的军服走出营房的时候,就有一只橙红色胸脯的知更鸟降落在他的右肩上。小鸟用它那黑溜溜的眼睛注视歪着头了一下大气也不敢出的杰米扬,便扑扑翅膀,一眨眼就飞走了。一种生命的喜悦和对自然生灵的热爱一下子就注入了杰米扬的心头,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意识到自己十分幸运的喜悦里——这当然是一个极好的预兆。于是,杰米扬的心里也就充斥着一种模模糊糊的乐观的预感,认为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很好的事情。这种愉快的心情让他就连在照明不足的手术室里找那枚弹片的时候,也怀着一种非凡的信心,所以他也就决不相信自己不能完成这个手术。他因为这个早晨的小小的事情变成了一个幸福的人。

他脱下了罩衣挂在值班室的门口,然后从自己的胸前口袋里面取出了还没有写完的信,舔了舔化学铅笔,然后就在纸上又专心致志地写起来。

“乒!乒乒!!啪啪啪!”突然从窗外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杰米扬和还在值班室里的人全都条件反射式的开始找武器。

“怎么回事!?”有人在值班室里大喊。有人拿着自己的配枪就开始往地上趴。

杰米扬趴在地上,听着这些苏联武器开火的声音,一点德国人的武器声音也没有,心脏猛地往上一跳——有人在外面大喊着,并且这个喊声还随着枪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胜利了!同志们!我们胜利了!希特勒自杀了!!法西斯投降了!!!”

“我们胜利了!!!”

“乌拉!乌拉!!胜利!!!”

“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还在值班室里面喊。

杰米扬一下子愣住了,他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但是他越听,就越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地突然一下子从地面上站起来,高举着自己手上的手枪,向着天上开了一枪:

“同志们,我们胜利了!法西斯投降了!!柏林是我们的了!!!”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了半秒钟。

“乌拉!乌拉!!乌拉!!!”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来了,整个医院沸腾了。

杰米扬热泪盈眶地和他身边的一个同志抱在一起。他们哭啊,笑啊,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他们等待这一刻太久了。他们已经足足等待这一刻等了四年,他们是多么幸运呵,因为有那么多的人没有等到这样一个结果。胜利的日子,在那些年头仿佛那么遥远,仿佛就像地平线上的曙光一样那么渺茫,仿佛永远也碰不见,摸不着。在那些煎熬痛苦的日子里,他们是怎么样笃信着胜利,并且用这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激励着自己和其他人。在那些炮声连天,在那些在子弹下爬行,在那些在沼泽里在敌后挣扎的时光里;在那些忍饥挨饿,在那些与亲人生死两隔,在那些炮声中夜里向前线行军的时光里,他们都始终相信着胜利,并且相信他们一定可以用自己的战斗来换取胜利。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这样的一个胜利,但是等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却没有人可以不感到那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在这漫长的一千四百一十八个日日夜夜里,多少人受尽折磨,长出了白发;一些母亲们一夜之间就长出了满面的皱纹,一个村庄在一瞬间就了无生气……在被蹂躏的苏维埃土地上,在曾经繁荣的村庄的阴暗灰烬上,在城镇的废墟上,就连纯洁的俄罗斯的雪花也不能掩盖这些法西斯野兽的黑暗罪行。为了这样一个胜利,人们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在进入德国的土地的时候,他们也曾经满怀着复仇的火焰,但是真的等到了胜利的这一刻,他们才发现其他的一切在这个时刻面前都已经不重要了。

胜利!胜利!!胜利!!!

不知道谁在隔壁的病房里面拉起了手风琴。杰米扬只好把自己的手枪塞回枪套,跟其他人一起流着泪欢呼着,仿佛要喊出自己四年来郁积的全部痛苦。他的心在一瞬间已经飞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的杜妮娅的身边,已经飞到了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仿佛想要和全世界的人一起分享他这来之不易的喜悦。马上,他就可以重新和杜妮娅团聚,马上,他就可以回到他日思夜想的祖国土地……和平的未来的生活仿佛就像是一条长长的铺开的画卷,一下子辽阔地展开在他们所有人的眼前……

“是谁都在病房里面大喊大叫?”中校在走廊里面大喊,“不知道有些病人是不能够激动的吗?就算是战争胜利,你们也不能……”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幸福的,欢乐的人群一下子淹没了他。

 

“我们父辈都是战士,

曾向白匪军进攻,

他们离开了火车头

走到了街垒中去。

我们的火车头飞奔向前!

开向公社的车站。

我们没有别的道路 -

将手中步枪握紧。

我们中有些是孩子,

与父亲并肩战斗,

将子弹向敌人射去,

复仇怒火在燃烧。

我们的火车头飞奔向前!”[1]

杰米扬听着从列车前面几节车厢里面传来的手风琴和合唱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唱这首歌还怪符合的!他想。)站在火车的车窗旁边,一只手扶着火车的车窗窗框,一只手扶着自己头上的大檐帽。迎面的风和阳光使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火车在俄罗斯的大地上飞驰。在阳光的照耀下,大地是一片翠绿,那些一路上被德寇破坏过的焦黑的痕迹,也已经多半正在收拾和修复。大片大片的冬小麦和向日葵分散在铁路线的两侧,几个村庄的房屋点缀在远处的斜坡上,被他们的火车远远地甩在了后方;一会他们的列车又穿行在一片树林之中,偶尔还能见到一闪而过的觅食的动物。太阳穿过树叶的空隙投射到杰米扬的眼里,仿佛是千百条金鱼聚集成的鱼群在他的眼角边游过。杰米扬现在只盼望着火车能开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仿佛是列车听到了杰米扬的心声,火车的汽笛非常响亮地长鸣了两次——马上就要到站了,列车开始减速了。杰米扬马上从自己的脚边捡起自己的背囊背在背上,然后再向窗外看去。他已经能看到车站在铁道的前方越变越大了。这个时候,在列车上的其他的人也都从窗户探出身子去挥舞着自己头上的帽子,想要在月台上找到他们自己的亲人朋友。慢慢地,杰米扬看清楚了,车站的月台两侧站着许多的人群,他们高举着自己手上的鲜花和红旗,在欢迎着军列进站。杰米扬急忙眯起眼睛在人群中间寻找着杜妮娅的身影。

列车在轨道上缓缓地爬行着,月台上的人群都把自己手上的鲜花向着军列抛来,不少还直接扔进了车窗里面。杰米扬在车上接过了一束不知道是谁递上来的鲜花。他满面笑容地向着人群挥舞着花束,但是视线却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杜妮娅的身影。杰米扬的眼神一连在人群中扫过了几十个姑娘的脸,可是她们都不是杜妮娅。但是杰米扬可不会因为这一点挫折就放弃寻找,他是多么、多么的思念她,思念那个他已经思念了大半个战争年代的蓝色眼睛的姑娘……

突然,人群中一个穿着一身浅紫色大衣的姑娘一闪而过。

那个身影跟他在那个假期里面在莫斯科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的相像呵……杰米扬又不免担心起来,难道杜妮娅在这两年里面难道不会变化吗?要知道她可是在这四年里面受过磨难的,是挨饿过的,是曾经还负伤过的……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什么?

他更加用力地眯起眼睛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不,不……这下看清楚了!这就是杜妮娅!

于是杰米扬赶紧扯开了嗓子,向着杜妮娅的方向大喊:“杜妮娅!杜妮娅!!我在这里!!!”

杜妮娅貌似在这个极端吵闹的环境里面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仍然在朝向另一个方向看过去,试图在一片穿着军装的人们之中找到杰米扬。

“杜妮娅!这里!杜妮娅!!杜妮娅……咳咳!!”

这一回杰米扬简直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

杜妮娅仿佛好像听到了什么的样子,她现在在向杰米扬的方向眺望了。杰米扬看见这一切,马上把自己手上的花束挥舞地更加热烈了:“杜妮娅!等我!!等着我!!!”

等到车门一开,他就再也等不了了,他已经等不及从车门那里和其他人一起挤出门了。于是他一只脚跨出车窗,一下子就从车窗跳下了站台。他来不及在地面上站稳,就迫不及待地歪歪斜斜地向着杜妮娅的方向冲了过去,挤进了人群当中——和杜妮娅紧紧、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杰米扬捧住杜妮娅的脸颊,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一下,他们甜蜜地亲吻,杰米扬抱着杜妮娅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到杰米扬好不容易精疲力竭了,他才拿出自己一直拿在手上的不知道谁刚才在火车上递给他的花,献给了杜妮娅:“送给你。”

杜妮娅接过杰米扬手上的鲜花,深深的放在鼻子下面深吸了一口气,露出陶醉的神情。

“爸爸还有妈妈呢?”杰米扬问。

“爸爸今天还在忙,妈妈就在那里。”杜妮娅转过身去,拉着杰米扬的手就往人群的外面走,“看,向我们挥手的就是妈妈。”

“好,好,杜妮娅,但是我们不能走远,我们还要最后集合……我不说再见。”杰米扬听着月台上响起的口哨的声音,马上就开始往回转身,他跑了两步马上又转了个身,开始倒退着对杜妮娅喊,“我马上解散了就来找你!就在这里,原地,等着我!”

“好,你快去吧。”杜妮娅把两只手环成一个话筒的形状喊道,对着杰米扬的方向挥手。

过了大概五分钟,杰米扬就回来了。他再一次狠狠地拥抱,并且亲吻了杜妮娅。

“我们三天之内在所在地报道就可以了,走吧,杜妮娅,我们回家。”杰米扬看见了站在杜妮娅身后笑眯眯的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便抻了抻自己的军装下摆,一本正经地问候道,“您好,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我是杰米扬·安东诺维奇·米丘林,是您女儿的丈夫。”

“没关系,杰姆奇卡,放松一点。” 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笑着拿掉了杰米扬的军帽,摸了摸杰米扬黑色的短发,“我早就听杜妮娅说过了。”

“妈妈……”杰米扬喊着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突然一下子心里面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击碎了。他惊奇于自己在世界上突然可以喊一个于自己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叫做妈妈,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列宁格勒的已经变成了废墟的家,也想到了自己已经躺进坟墓里的妈妈……他感受着正在抚摸自己头发的温柔的手,突然禁不住抽泣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很快地克制住了自己。他说了声“抱歉”,从口袋里拿出脏兮兮的手帕来擦掉了眼泪,然后在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的责怪下把手帕交给了她。

于是他们三个人就一起向着电车站走去。

“杰姆奇卡,你还回列宁格勒吗?”杜妮娅问。

“嗯,我想回去在墓前献一束花……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复员,妈妈,您瞧,我可是一个军官,而且还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经历过战争的、富有经验的军官,就算我想要复员他们也是不会放我走的。我们得等待上级的命令,现在他们放我两个月的假期,等假期结束了我就会被调到新的地方去的,至于这个地方现在是哪里还不知道。”

“杰姆奇卡,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去,再也不分开。”杜妮娅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杰米扬的胸膛,惊喜地叫了一声,“噢,杰姆奇卡,你都是大尉了!而且你还得了这么多勋章,红旗勋章、二级卫国战争、攻克华沙、攻克柏林……还有两次战伤,一次重伤……杰姆奇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杰米扬把杜妮娅的头搂了过来,又亲了一口她的额头,他望着杜妮娅的脸,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没关系,杜妮娅,已经过去了……等晚上我再告诉你吧。”

“好不容易回来了……” 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怎么看也看不够杰米扬和杜妮娅,“只要回来了就好,只要回来了就好。你不知道,在这几天里面杜妮娅在家里等你,简直一刻也坐不住,每天都在叨念她的杰姆奇卡……”

“妈妈!”杜妮娅狠狠地瞪了一眼妈妈,但是却自己先露出了微笑。

杰米扬注视着杜妮娅红扑扑的脸蛋,很细致的发觉了杜妮娅的皮肤变得比以前更加干燥了,那些细细的白色小绒毛似乎也从她的脸蛋上褪去了。她的眼眶因为长时间的缺乏休息而陷下去了,眉心也出现了一道竖着的严厉的皱纹,整个圆圆的脸颊似乎也因为长期的劳累而变得尖锐了,头发也不像从前那样柔软光滑,而是变得更干硬了。杰米扬搂着她的肩膀的时候也发觉到她的肩关节变得摸起来更明显了……但是杜妮娅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丽,只不过是一种与从前不同的美丽。杰米扬说不清楚他到底更喜欢哪一个时候的杜妮娅,但是他对现在的杜妮娅却怎么也瞧不够,仿佛每多看她一秒钟,他就会在杜妮娅的身上发现新的、为他所喜爱的东西。

莫斯科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也丝毫不一样了。路上的那些沙袋和工事都被修复了,高高飞起的防空气球也不见了,防空炮阵地也被拆除了,玻璃上贴着的那些交叉的胶带也看不见了。莫斯科大街上的人们拿着刚从配给站里领的面包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刚刚下过雨的街道地面湿漉漉的,反射出多云的灰白色的天空。道路旁的公园里的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也反射出好看的翠绿的光,天上盘旋着一群深色的鸽子。杰米扬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列宁格勒。他闭上眼睛,心驰神往地想起了自己的列宁格勒第二中学,想起了自己总是和同学一起去的马林斯基剧院,想起涅瓦河口的著名的“青铜骑士”,想起了他们军事医学院的密涅瓦女神像,想起了他们一起和来自全苏各地的同学们看冬宫大桥在白夜里亮起灯,缓缓地打开桥面,货轮就从大桥中间的河道行驶而过。河水粼粼,反射着列宁格勒的深蓝色的白夜,和对岸的橘黄的路灯灯光……他们那些一起约好在晚上观看开桥的同学们,现在也差不多全部都在战争里牺牲了。

我们的战士们从国外回家的时候不需要路牌,因为从莫斯科到柏林,这一路上都布满了苏维埃人的顶上有着红星的墓碑。

 

他们三个人坐电车回到了家里。

一进门,杰米扬就看见杜妮娅的哥哥亚历山大的妻子正在家里忙碌,听到开门的声音,大嫂马上就用自己的围裙擦着手来到门口:“哎,你们接到人了……这位就是杰米扬吧?”

“您好,我是杰米扬·安东诺维奇·米丘林,是杜妮娅的丈夫。”

“叫我菲丽达就好了……哎哎,脏靴子可不要往家里踩!赶紧去澡堂里面洗一洗,你们这些前线回来的士兵我可是知道的,军大衣在什么地方都往身上盖,地上有什么都往上躺……对了,可不要见外,杰姆奇卡,我家的萨沙刚回家的时候也被我往澡堂里面赶……”

杰米扬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大嫂、妈妈和杜妮娅:“我没有带一件衣服可以换,你们这里有吗?”

“你等一等,让我把谢尔盖的衣服拿给你吧……你们的身材是差不多的,应该可以穿。” 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叹了口气,然后打量了一下杰米扬的身材,就走进屋子里面去了。

“杜妮娅,你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难道他还没有复员吗?”杰米扬看着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

“谢尔盖牺牲了。”杜妮娅轻轻地说。

杰米扬沉默了一秒钟,默默地从头上拿下了帽子,低下了头。

“来,把东西全都给我吧,你拿着这些衣服去洗澡吧。”妈妈拿着雪白的衬衫和其他的衣服重新又出现在了门口,然后开始从杰米扬的身上解下背囊。

等到他痛痛快快地洗去了个澡,悉心的给自己从头到脚都打了肥皂,把自己在过去积累下来的硝烟和泥垢全部都刷洗了个干净,就连脸也趁着这会刮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才开始感到一股在过去四年里面一刻也没有感到的轻松。而谢尔盖的衣服果然像妈妈说的一样还算合身,只是袖子略微有点长。他悉心地把长了的袖子挽起来,拿着毛巾擦着自己的还往下滴水珠的头发,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家门。一股非常好闻的,简直杰米扬都快要遗忘了的酸奶油混合着刚烤出炉的蛋糕的味道就从门缝里面飘了过来。

他微笑着,非常满足地深吸了一口这一股浓郁的香味,静悄悄地踏着步子往厨房走。他趴在厨房的门口,把手搭在门框上,半张脸从墙后面露出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杜妮娅和大嫂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盘子……那个带花的那个盘子在什么地方?”杜妮娅拿着锅铲在厨房里面团团转,但是杰米扬早就在旁边找到了那个她刚刚拿出来的碟子的地方。

“嘿,杜妮奇卡,左手边上。”杰米扬微笑着说,等到杜妮娅往自己的左手边上看过去,恍然大悟之后,他才把毛巾搭在自己的肩上走进厨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不……等一下。”杜妮娅咬了咬手指,然后把一筐洋葱递给了杰米扬,“那么就把这些切碎了吧,做沙拉要用。”

杰米扬笑了,摇了摇头,接过了那一筐洋葱。

“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杰米扬一边切洋葱一边问。

“他啊,去兵役委员会了,估计马上就回家了。”大嫂回答道,“就看是他先回来还是爸爸先到家了,不过他应该……”

门口传来了门铃的声音。

“我去看看吧,我的天,眼泪流出来了,杜妮娅你真是……”杰米扬放下了切了一半的洋葱,洗了洗手,抹了一把眼泪。等他到了门口,他才看见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已经给开了门,亚历山大穿着一身拆掉了肩章的军便服正在往家里走。他看见穿着谢尔盖的衬衫的杰米扬愣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你就是杜妮娅的丈夫吧?”

“对,认识一下吧,萨沙,这是杰米扬。” 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在一旁说。

亚历山大跟杰米扬握了手,然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杰米扬:“等等,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在哭?”

“抱歉,是洋葱,杜妮娅让我切的。”杰米扬赶紧擦掉眼角残留下来的泪花,向着亚历山大眨了眨已经红成一片了的眼睛。

杰米扬和亚历山大一起笑了起来。

杜妮娅也从厨房里面很快地走了出来,跟在了杰米扬的身边。杰米扬看着杜妮娅,微笑着搂住了她。亚历山大笑着打量了一番自己面前亲热的两人,微笑着拍了拍杰米扬的肩。

等到一切饭菜都准备好了,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也就刚刚好回到家里。

“爸爸,你猜今天谁到家里来了?”杜妮娅一边把爸爸往屋子里带,一边半开玩笑地挡在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面前,但是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马上就看到了站在餐桌旁边微笑的杰米扬。

“爸爸……”杰米扬刚刚想要跟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问好,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就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在杰米扬的惊愕中亲吻了三次他的脸颊。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两撇胡子很扎人。

“好,可算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又扶着杰米扬的双肩,把他推远了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然后又狠狠地拥抱了杰米扬,这才松了手。

杰米扬看见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胡子里面相比上次见到又多了一些银丝。是呵,他作为一个苏维埃国家的委员,他为了战争的胜利献出了他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劳动,还为红军献出了三个优秀的子女:大儿子是炮兵中校,二儿子是空军上尉,小女儿是医护兵……其中还有一个已经永远地留在了白俄罗斯的土地上。在过去的一千四百一十八个日日夜夜里,他的心都遥遥的记挂在他们这些在远方作战的亲人和孩子们的身上,同时还时刻地担忧整个国家的命运。在他的工作里面,他非常清楚战争究竟给国家造成了怎么样的巨大的损失,也完全清楚他们究竟是面对的怎么样的严峻的国际形势,因此他也就不能不忍受着这一切煎熬与痛苦。

在这一刻,在这个全家团聚的时刻,他终于卸下了内心的一个重担。

他们吃了一顿非常好的饭,大嫂的手艺非常好。在饭桌上,杰米扬才了解到原来亚历山大在胜利的时候就正在他们隔壁的突击第二集团军,和他们的队伍一起攻克了柏林。然后他们又一起把谢尔盖的床搬到了杜妮娅的房间里面,拼到一起。

杜妮娅的房间很整洁,就是一个普通房间,在这里还保持着这个家庭在战前生活的痕迹。这是杰米扬第一次在战争结束之后枕着雪白的枕头,套着干干净净的被套,身上披着的不是军大衣,睡着的时候也不用听着远远的炮声。杜妮娅穿着睡衣躺在他的身边,但是杰米扬却只是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烟。烟头逐渐堆满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

“杰姆奇卡,你有白头发了。”杜妮娅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杰米扬在床头柜上台灯的灯光里抽烟,突然说道。

“我吗?”杰米扬颤抖了一下,感觉到杜妮娅摸到了他腹部的一个中弹的伤疤上面。他压低眉毛苦笑了一声,在被子里按住杜妮娅的手。

“还疼吗?”杜妮娅小声地问。

“我的密涅瓦[2]……”杰米扬熄了香烟,转过身来躺下,他的嗓音突然发软了,一股无限的柔情突然在他心里蔓延起来。他搂住了杜妮娅……

“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好好睡吧!”


[1] 《我们的火车头》,网易云有,可以听听看。

[2] 古罗马的医药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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