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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我的治学风格“杂学无章”,并不在常轨之内

2023-04-26 09:15 作者:许倬云说历史  | 我要投稿


孙曼丽毕业留影,许倬云时为台大历史系主任


每个人有他的特色。


我的思想来源,是七七八八凑起来的


芝加哥大学毕业后,我回台湾大学教书。那一段时间,我常常召集不同项目的朋友讨论课题。

1964年许倬云从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


台湾自从土地改革以后,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要实现农业现代化。


有一个农村社会学工作小组,杨懋春先生曾经在山东做农村社会学研究,他领导这个队伍,叫我一起参加。我就对台湾的农村,有机会做持续、深入的观察。


这个工作组的任务,就是追踪土地改革过程当中,呈现农民收入如何变化——研究他们记账,持续十年,就知道怎么挣钱、怎么消费:包括他们的生活,他们内部村庄里的结构、职业的转换、人生规划方向的改变等等。


当时我们还用科学技术帮助改进农产品,好处、坏处都出现了:好处是水果改良了,改得真是无以复加地好,帮台湾挣了许多外汇——寒带水果种在山顶,热带水果种在平地,必须在热带成长的水果在南部种植。


台湾的水果之多:从梨、桃子、葡萄,以致热带的释迦果、莲雾、香蕉……这些专业种植,都仰仗细致的实务研究:其品质好坏,究竟是依仗肥料,还是依仗品种?


农业改革的研究,也注意到农业资本转变为工业建设资本的情形。这时候,康奈尔大学的经济学家费景汉也应邀访问台湾,他的研究是农业经济,主张“非农收入”在农业经济里面的地位。


后来,我写作《汉代农业》时,也特别从他的指导,注意到“非农收入”的比例。

许倬云著作《汉代农业》


“非农收入”,就是“农舍工业”的农村手工业。


中国农村没有一个单纯生产食粮的作业,农产品都是“一篮子”的作物。


照我的计算,从汉代开始呈现农村产业的多样化,这一传统到宋代以至于今日,宋代农业与台湾现代农业中,“非农收入”所占比例,都是差不多1/4;而在无锡一带的农村,“非农收入”(丝绸生产所得)占了一半——这个比例很大,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汉代的农村成为帝国的基础,道路系统是维持帝国的网络,这是我从社会学家杨庆堃先生那里学到的观念。


这个结论,却也正可以印证董仲舒提出的各个不同的层次和空间的“感”和“应”,也能印证帝国从上到下的血脉贯通,以及为何到了近代,居然呈现血脉不通的毛病。


我的思想来源,是七七八八这么凑起来的。


从讨论中得到“好处”


1970年,我到匹兹堡大学教书。


匹大历史系有五个科目,研究五个地区;还有两个研究项目,农村社会跟工业社会。


大家举行定期的讨论会,跨组的不跨组的都有。我一进去第一班就是农村组,他们假设土壤决定农业生产,我说不对,土壤被人创造。


我将中国农村的情形分析给他们看,向他们介绍汉代农书里面讲的高密集、高肥量的土壤的制造,小面积、高产量的精耕农业。


这就将他们的基本假设打翻掉了。


后来我将“非农收入”摆进去,他们才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观念:为什么非洲农业不发达,为什么两河流域的农业无法转变等等,都有了解答。


为什么埃及农业那么高的丰产,而终于不能转换,甚至埃及帝国不能扩张,而为什么两河帝国可以扩张,用商业来抵制游牧,在这个理论框架下都得到解释。


以至于到后来资本主义发展,非农收入被工业扼杀、农村凋敝,这就是中国在道光以后农村凋敝的原因。


这都是在自己同事之间讨论得到的好处。


通常读汉学科目的人,在一个专业读得细的时候,不可能碰到这种机会。只有跨学科、跨地区的研究彼此讨论,才能学习到。


而因为这种讨论,我才懂得美国的工会、商会等等在不同阶段的功能,不同的社会、社群、社区的功能。


更重要的是,我曾经到欧美,恢复台湾学术机构与国际的接触。


每次参加他们的讨论会,像法国巴黎索邦大学等,一家一家看,我就对他们各家研究的方法、主要的趋向有了基本了解。


自马林诺夫斯基之后,近代英国在学术方面较少重要创见。


中国将马林诺夫斯基的学派翻译为“功能学派”,这个名称是不对的。


“function”是数学方程式里面的一个“函数”,这个符号在方程式里面的地位一变,方程式本身也必须跟着改变——方程式内部是彼此呼应的,所以这个学派的名称必须要回归其原意:“函数学派”。

被称作“功能学派”的创始人之一 马林诺夫斯基


我对法国、德国最看重。


在法国,我相当彻底地与几位研究“大历史”的人讨论这个问题。从他们的定义,李约瑟的研究不是“大历史”。


我同意他们的话,“大历史”不是以一个点来见全貌,“大历史”要看长程演变的因素,要着重在内部不同因素变化的快慢:地理因素不变或者变得慢,个人因素变得快、变得频繁。


韦伯和“大历史”之外,我还有一部分得到益处的,是雅思贝尔斯的分类比较。他们独特的特性,决定他们特定的方向。


这个课题,对我认识每个文化都是独特的影响。像《水浒传》里讲“人各一面,面面相视”,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谱系、独特的性格、独特的走向。


中国学者之间的讨论,总牵扯到辈分、身份等等社会因素


最后一段,让我们说明,我在美国学术界讨论的两个部分。


一种是气候跟生态,内政部专门研究生态环境的人员,邀我参加他们讨论森林的维护、水源的保护等等问题。


我答应参加,但是也说明:我也想先听你们的讨论和做法,将来我再从你们的角度撰文加入论集。


那时候,我们介绍中国的风水和生态的观念,而且中国农民在农村建屋、填土等等都要考虑到风水,约请风水师指导,以求趋吉避凶。


其实中国人的风水,并不是只为了吉凶,也是为了生态——人不能破坏水道,因为河流会影响沿途的全部。


这类观念的讨论,使我对美国南部的“田纳西工程”产生质疑。


后来我说明自己的观察:从飞机上看,每条河流的出海口,在其他国家越到海边出口,河道越宽;美国的河流,却是越到出海口河道越小——水都被用掉了、堵住了、吸走了。


我说你们让河道的功能倒过来走,将来会受天谴。

田纳西水利工程


我平生经验最得启示的经验,是参加了艾森斯塔德的讨论团队。


我参加他的集体讨论,至少有五次。他的团队基本成员大概十位学者,这些讨论会轮流在各处进行。


我自己参加的几个课题,一个是现代化的问题,后来我们得到结论,没一个固定的现代化模式,现代化是多样性的,有种种不同的“现代”(multi-modernities);第二个是有关知识分子的讨论(intellectuals),知识分子的特色其实也是多样性的。


我们也讨论文化的定义,文化是神圣的还是世俗的?是统一的还是分开的?有的国家(比如中国)是统一的,有的国家是分开的。这一类的讨论,使我受益无穷。


与不同国家的学者讨论不同课题,每个人讨论的风格、证据提出的过程,他的专业之中到知识的背景,怎么样讨论,怎么样融合……这个受教无穷。

艾森斯塔德文化会议中心


中国学者之间的讨论,很少有如此形式。


中国的讨论牵扯到辈分、身份等等社会因素:对长辈讲的话不要反驳,不要提问题;对可能的仇家不必介入,以免无谓的争吵……因此之故,我至少到了六个国家,在当地与他们学者讨论,也就对这六国的人情风俗有所了解。


我们不去观光,只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借用课室进行讨论,我们并非学校的客人,往往自己申请补助经费。


我担任蒋经国基金会的董事,主持北美审核小组,每年要审查大概百件申请案,核准大概15%,三十年看了三四千件。


这种服务,对我也是教育:我的“杂学无章”,很多是看这些申请案得来的。


所以我的经验非常复杂,没有办法给它归类。人家不大愿意去参加这类东西,我愿意,而且乐此不倦,得益良多。


我的平生经历,并不在常轨之内。


这篇文章,我是让大家知道我为什么会形成“杂学无章”的风格。我的教学经验,总觉得不能完全按照一定的模式、按照一定的进度,每个人有他的特色。


我主张放牛吃草,凭牛的造化,凭牛的本事,造就什么样的人物。


本文编辑: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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