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初醒

一
那是一个难得清闲的周末,待正午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穿过窗帘火辣辣地打在脸上,我才堪堪转醒。一杯咖啡、一张沙发、一本书,我准备就此度过一天。
下午两点,一通电话打破了宁静。“请问是买荨的朋友吗?我是买荨的同事。”来电者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仿佛一个按程序发声的AI,“很抱歉需要告知你一个消息,买荨死了。”
“什么?!”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只是机械地回复无意义的话。
“买荨是在她自己的公寓被发现的,找到时,她已经没了呼吸。根据人事部的信息,你是她的紧急联系人,我们只能找你。”对方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恍惚间,我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她现在在哪?”这个时机,多么好笑的一个提问,仿佛买荨正在某处焦急地等着我,在我推开门的瞬间,她会笑着拉开身旁的椅子:“你怎么才来?”
但这一场景没有上演。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替我推开了那扇门,买荨冰冰冷冷地躺在里头,紧闭着双眼,瘦削到凹陷的脸颊和眼下的乌青似乎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我想办法联系上了她的父母。葬礼上,那对相互扶持了半生的夫妻,他们两鬓斑白、佝偻着背,相互搀扶着走来。他们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流尽了泪水的双眼木讷地望向前方,仿佛两个吸纳光芒的黑洞。拢共就我们三人,整场仪式被无法言说的沉默笼罩着。直到买荨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她的母亲猛地抓住身前的栏杆,手指几乎要陷进去,从已经哭了几天几夜的喉咙中挤出几声喑哑的嘶吼,划破了一切寂静:“荨荨快跑!荨荨快跑!”
伴随着买荨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买荨苍白的脸庞在火焰中消失不见。突然,买荨的父亲扭头看向我,眼中满是警觉与猜忌:“这是我女儿?”
这个问题要怎么说呢,老实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买荨了。
夏末的最后一丝余热尚未散去,银杏枯黄了第一片树叶,这是我们相遇的季节,也是我们分别的季节。纳新帐篷的角落里,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在翻阅着读书电影社的报名表,她穿着裤角叠了几层的牛仔裤,宽大的短袖T恤,马尾有些塌,额前散落着碎发,两边脸颊一看就是军训晒伤后还没褪去的绯红。
“你也想加入电影社?”我主动上前打招呼。她如一只受惊的雏鸟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藏满了惊恐,愣愣地盯了我片刻,好似回过神来,眼神中渐渐泛起欣喜之意。真的很像归家的雏鸟。“嗯,我是新闻专业的学生,你呢?”她轻声道。
“我也是呢,认识一下。”彼时的我带着井底之蛙独有的不可一世,用自以为老练的姿态伸出了手。
若干年后,跳出了那口井的我才知道,所谓社恐与社牛,或许是一个“野心家”蛰伏之时,最好的伪装色。
葬礼结束我回到公寓,手机再次嗡嗡响起。与前几天一样,都是来自买荨的短信:真以为我死了?
“嗡嗡—”
几秒后又是一声:
“嗡嗡—”
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接连不断的信息传来,如同耗尽最后一格电的八音盒,以错乱的音符袭来。我慌乱地点开查看,若干张视角古怪又模糊的照片侵入眼帘。
都是某个场景的一角。握住机械手的人手、红色的笔记本、燃烧的书店、洒满落叶的小道、投着电影的投影仪、银杏树下的帐篷……仿佛一个在时空中逆风奔跑的人,在天旋地转之间,随手拍下的掠影。我努力辨认着照片的每一个色块,试图寻找这些照片的意义。
《时光倒流七十年》——那是电影社放映的第一场电影。
最后一滴暑气被蒸干的初秋,我们来到一间废弃的教室,勉强调试好投影仪。舞室的音乐声隔着走廊传来,夹杂着窗下情侣低声交谈的声音,一并构成了电影的画外音。
伴随着最后一行字幕划过,《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响起。买荨痴痴地盯着大屏,声音有些浑浊地问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你的回忆、你的所爱,仿佛都藏在过去的那个时代。终其一生的追逐,只不过让脚步离得越来越远。时间可真是残忍。”
那天教室里灯光昏黄,看完浪漫电影的我心情舒畅,不做他想,给予了这份小矫情回应:“咦~”
大学的生活总是忙的不知所以,明明每天忙到脚不沾地,却数不出自己干过什么。电影社之外,买荨在校报担任着编辑,而我加入了学校的电视台。我们常常能在学校的“新闻现场”见上一面,只不过她拿着笔,我举着相机。一天下课后,我在活动厅看见了她。她抱臂站在一沓报纸前,眉头紧锁。
她鲜少露出这般严肃的神情,配上那身印着大白兔的兜帽卫衣,着实有种与氛围不搭的萧瑟之气,看得我忍俊不禁:“干嘛呢?”
她答:“我们的报纸发不出,哪怕挨家挨户的送上门,最后也只是出现在某个宿舍卫生间的窗户上。”
“互联网时代,传统媒体不好混啦。”我像是个在传媒业混了几十年的老民工在指点江山。
回到宿舍,我望向窗帘掉了一半的窗户,上面糊着最新一期的报纸,头版头条在黄昏下染上了一层光晕。
《时光倒流七十年:走进老X大》那是为了迎接七十周年校庆新开设的专栏,刚刚发布第一篇。
清晨的微光照进房间,买荨的回忆填满了整个梦境。“嗡嗡——嗡嗡——”错乱八音盒的声音再次响起,狂乱地敲打着传感器,我被强制唤醒。
“你好,我是买荨的同事,有些事需要面谈。请问今天上午方便吗?”又是那礼貌又疏离的声音,如AI一般不带任何情绪。
买荨同事的话,或许真的是AI吧。
2046年,这家在就业市场占据高地的“切点”公司,当年可不是如此。
那些年,“大数据”一词如暴风般席卷了各行各业,通过对海量数据的检索、分析,人们似乎可以找寻世间一切的规律。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刺激着人们追求更加精准化、个性化、私人化的服务,无数人畅想着“脑有所想,东西即来”的未来,渴望着那个万物皆媒,元宇宙里幻境一生的时代到来。
与其他瞄准各类潜在需求大搞人性化服务的公司一样,切点也是其中的探险者。他们从大学的某间宿舍开始,一步步走到商用公寓的某个办公室、写字楼的某一层,再到如今寸土寸金之地的摩登大楼。而买荨,便是从那间商用公寓的办公室里开始工作的。
如今的切点能够横行业内、雄霸一方,得益于他们的主推产品——忆间。这是一个主打记忆服务的产品,借助忆间,诡秘难测的记忆在其中可以简单的幻化成无数的0和1,再根据一定逻辑的分门别类,就像整理一台堆满文档的电脑,把内容纷杂繁复的文档放进不同的文件夹。只不过在切点,他们不称之为“文件夹”,而是“记忆房间”。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宫殿,不同的记忆根据个人的喜好被存放在不同的记忆房间,需要时拿出来使用,不需要时便让其在房间的角落积灰,或者永远不被想起。为了保证以上操作的私人性、可追溯性和不可篡改性,忆间借用了区块链的模式,并为每个房间都安排了守门员。
买荨的工作便是担任守门员,或者用通俗一点的说法:审核员。
与其他公司一样,切点大面积启用实体人工智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其中的具体流程却一直不为人知。切点公司对于其内部管理模式向来三缄其口,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在市场上极尽高调的“掠夺”行径。即便用户记忆隐私的保护乱象频生,自行强化、删除记忆等操作涉及的伦理问题也饱受争议,他们依然大刀阔斧,不断扩大“忆间”的权限。毕竟,自主操控记忆这件事对很多人而言,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二
买荨的公司与我的住处有点距离,我呼来一辆“九天车”。经过多年努力,NG网络全面覆盖,当年搭乘互联网快车的移动媒体和虚拟现实技术几十年来发展壮大,人们期盼的那个虚实交融的时代终于到来。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只留下为了工作不得不出门的打工族。几年前,国内主打空中出租“九天车”研发的公司“揽月”成功上市,将半空领土的开发带到风口浪尖。
九天车穿梭于由“太空舱”叠起的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在C城的商业中心,我看见了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一众考究的商业大楼中,它依然夺人眼目,顶层的熊猫装置是这金光闪闪中唯一一抹黑白,与公司一贯的做派别无二致。
我在半空露台下了车,迎接我的不是那个AI般的组长,而是一个自称来自调查组的男人。他穿着廓形宽大的长版大衣,心脏处用伸缩背带绑着一块铝合金制护甲,红色波点领带系的一丝不苟,西装裤下藏着一双和护甲相同材质的骑士靴,靴底未沾丝毫尘埃。
“您好,想喝什么?”他推了推手工细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客套话,随即端来一杯白开。显然,他并不需要我的回应。
而后,他又给自己端来一杯咖啡,只是浅浅一闻,没有要喝的意思。“我就直接了当了。”他双腿交叠,十指交叉虚虚地搭在膝上,“我们整理了买荨的工作,发现了一些遗漏。听说买荨的后事都是你在打理,或许你有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什么吗?比如,她的记忆。”
“嗯?”这个问话着实荒唐。虽说是以记忆产品名声大噪的公司,但张口就要人记忆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操作。
“请不要误会,是数据化的记忆,应该存储在U盘或者电脑里。”看出了我的迟疑,他补充道,“如果有看到,请联系我。”说罢,他便摆出送客的姿态,脸上带着模式化的微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警告意味的审视。
他一路将我送至车站,在九天车发出即将到达的提示时,如梦初醒般猛然低头,眼里的逼迫感消散了,模式化的微笑也不知何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盈满彷徨挣扎的双眼,如同傍晚潮水褪去的海,即将狂风大作,却从未等来它的海鸥。他微微侧身,西装大衣的阴影中,摘下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一颗伪装成码卡的纽扣,扫描即可查看他所有公开的个人信息。“这是我的码卡,方便扫一下吗?如果有什么发现,请随时联系我。”
九天车催上车的喇叭声大作,我有点慌乱地扫下他的码卡,期间听见他缥缈如烟的喃喃:“我想,我应该为买荨的事向你道歉。”
这是开往买荨公寓的车。不知是否出于逃避心理,我始终不愿踏足此地。警察调查买荨死因的时候,我有提到那条每晚准时到来的短信。经过一番调查,警察非常肯定地告诉我,这是一些系统bug,或者说,这是买荨早就设置好的定时发送。我无法理解这一切,私心觉得,只要我继续接收买荨的消息,一切就从未发生,她仍然在世界某处生活着。
买荨的公寓是一个位于地下半层的太空舱——她的工资足够整租一间房的那天起便搬到了这里。房间阴暗逼仄,仅有一桌一床,以及一个简易卫生间。床靠着那扇几乎与地面齐高的窗,小方桌又挨着窗摆放。那张小方桌上曾摆着一台电脑,如今已被公司收回,桌角隐约看见浸染多年已无法抹去的油渍,桌脚被若干根电线如枯藤般缠绕。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头版头条是24号的宋体黑字——《时光倒流七十年:第一位记者的来信》。光从与地面齐高的半扇窗户透了进来,小字内容模糊难辨。
原来这份报纸还在。那天的事,我当然记得。
那天,校庆专栏的第二位受访者确定了下来,老师安排了买荨去采访。听闻此消息的我,自告奋勇担任了视频方面的拍摄工作。老校友大多和善,受访必是知无不言,但采访的难点在于我们自身。七十年前的社会环境与如今相差甚远,当时的大学生无论是学习环境还是生活方式,都与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如果没有一定的知识积累,很容易出现访得云里雾里的情况。这又是买荨第一次独立采访,她做足了准备,出发前还各种深呼吸。“安啦,有问题我给你兜着。”虽然我拍着胸脯做保证,但到了现场,主导全局的果然还是买荨。她向来如此,乖巧地接受一切降临于她的安排。“不准穿膝盖以上的裤子,你还是学生!”“去大学了考个教资,毕业了正好回家当老师!”“今天晚饭你晚点吃,留下来把稿校了。”在她不算平静如水但也没什么波澜的人生中,她大概听过太多不知缘由却不容质疑的命令,没有反抗,也没有诘问。哪怕是在生涩枯燥的事物,她都有能力找出其中的有趣之处,然后洗脑至乐在其中的化境。
当然,撰写校庆专栏的机会绝不属于上述,买荨打起了两百分的精神应对。
受访者是一位已经耄耋之年的老校友,她见我们进门,连忙撑着拐杖起身。老人慈眉善目,笑意藏在岁月雕刻出的皱纹里:“我们X大的学生记者来了,欢迎欢迎。”
我们这次的采访提纲主要是围绕着她创建学校报纸的经历展开。那是激情与莽撞共同燃烧的岁月,沉浸在回忆里,老人的眼睛时而闪烁,时而黯然。一段又一段故事在谈笑间被揭开,那些灵感迸发舌战群儒的选题策划会,那些一边驱着蚊虫一边赶稿夏夜,还有那些寻寻觅觅众里寻他的受访者……曾经活跃在故事里的,如今已不知散落在何方;曾经躲在文字背后旁观人生的执笔者,如今也终于成为故事中人。
说得兴起,她转身去书房找来一张老报纸:“这篇,我写的第一篇人物专访,和你们今天一样。你们帮我念念,我和你们说当时的事。”
买荨接过报纸,低声念了起来:“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席长衫……”午后的斜阳洋洋洒洒散落在房间四下,为所有事物染上了一层时光独有的黄色。
临走前,老人拉着买荨的手:“我真的很高兴,希望有一天,能在新闻里听见你的声音。”
我们告别了老人,秋风拂过的居民楼前,买荨踩着落叶“啪嗒啪嗒”朝我跑来,浑身因太过激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夕阳西下,在耀眼又温和的黄昏里,她掷地有声地喊着一句话:“我要干新闻,干一辈子!”
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买荨。她忙着写稿子,忙着联系其他相关的人进行采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电影社,一脸兴奋地望着我:“我们看恐怖片吧!血腥暴力的那种!”
“这位小姐,你要做的是一名揭露真相探讨人性的记者,不是去捉鬼啊!”
“但是,人比鬼可怕嘛,我想着,不如先看鬼片缓冲一下?”
“……我竟无法反驳。”

三
那天晚上没有看恐怖片,买荨神神秘秘从包里掏出了一份报纸,十分宝贝地向我展示了专访的成稿。她两眼放光,在灯光微弱的教室里,看起来比恐怖片里的眼睛还亮一点点:“这可是我的出道作,我要永久珍藏,等哪一天成了名记,还要拿出来看一眼。”“哇,恭喜出道买记者!苟富贵,勿相忘!”“富贵之人”买荨忽视了我的请求,兀自发表心得:“这就是新闻的魅力吧,哪怕过了百年千年,也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当时的情形。我们作为记者不出现在故事里,却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留下印记。故事外的人,也是故事里的人,真有趣。”
买荨会知道吗?如今的她已成为了故事中人,只留给剩下的人一份泛黄的报纸,在只言片语中寻找着她存在过的痕迹。
买荨公寓的东西很少,她像是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除了生活必需品外,一切从简。没花多长时间,我将公寓上下打扫了一遍。忙碌间隙,接口再次传来“嘟嘟”声。我点开消息栏,买荨的固定短信再次送达。今天没有之外的消息,那句“真以为我死了?”在如今这空落落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可笑。压抑的气氛凝固在空气里,不知怎的,我竟然笑出了声。我想起了帐篷旁的那棵银杏树,想起了采访结束后被落叶铺满的那条小路,想起了她突然消失在我生命里的岁月。我都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节点去定义我们友情的开始,就像买荨也说不出她为什么就在那场采访里爱上了新闻一样,那些无法被数字和计算定义的虚无缥缈的感觉,如同命中注定,贯穿在我们看似巧合的每一个选择里,不经意间描摹出了生命的轨迹。
不知笑了多久,理智逐渐回笼,我力竭地坐在地上。四下清冷寂静,密闭的太空舱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我想,我应该为买荨的事向你道歉。”那位来自调查组的男人突如其来的话语在脑中响起。道歉?向我?为什么?
我点开社交树开始查看他的信息:名称003、职位切点公司调查员、特长侦查、AI认证……因为未有信息往来,他被打上“亲密度0%”的标签被归在“点头之交”支线的最末端。看完所有信息,有两点格外吸引眼球:一、他是切点公司的实体人工智能;二、他与买荨的亲密度高达90%。我隐约感觉到,一些讳莫如深的秘密正在浮出水面。
我和003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店。与上次一样,他只是端起咖啡闻了闻,杯面一片漆黑,没有掀起一点波澜。这次,我决定抓住主动权:“你上次说的抱歉,是什么意思?我看你与买荨往来密切,你们是熟识?怎么认识的?”
对于我的提问,他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出抵触之意,反而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从头开始说,一定坦诚相告。”
“买荨是我的同事,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创造者。”他用一个简短的定义开启了这段谈话,“你看过我的公开信息,我是切点公司生产的实体AI。而买荨,是我的第一个测试员,是第一个教会我何为情感的人。”
“后来呢?接着说。”
“我的诞生是为了审核人类的记忆,对人们处理记忆的不同请求做出评级。可以这么理解,所有的记忆不过是个体对事物的主观印象,你以为的记忆并不是客观事实。而我能够爬取人们在互联网上留下的足迹,并通过大量的数据分析,突破主观还原客观。通常情况下,一个审核小组有三个人。我和买荨一个组,我是第一层机审环节,她是第二层人工审核环节。”
切点公司过度倚仗算法对记忆进行操控的行为一直饱受舆论诟病,加入像买荨这类的人工审核,想必是想给这种技术拜物教蒙上一层人文主义的外衣。毕竟,那些由一个个鲜活的人拼凑起来的记忆,哪是用一段数字就能评定的。
“三个人的话,机审和人工审核之后,剩下的那个人负责什么?”
“剩下的那个负责审核员的记忆。他是002,也是AI,但我从未与他见过面。只听说,买荨也曾是他的测试员。”他解释道,“审核工作中,大量涉及用户的记忆会被放进专门的记忆房间,case结束后,这些记忆由002统一删除。这是出于用户隐私的考虑,也是对我们审核员的一种保护。”
“删除记忆?也就是说,你们没有工作部分的记忆?”
“只是涉及到案例具体内容的部分,日常工作的记忆都有所保留。”他冲我笑了笑,竟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这样干完也不知道干了什么的日子,很虚无对不对?以前买荨常说,人总是靠着一份永远追求不到的虚无活下去,那些被删除的记忆就是这些虚无。曾经我不以为意,认为我的悲伤与快乐,不过是按照程序的设定做出相应的反应,谈何追求不到的虚无。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越来越能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情感。我很确定,这些情感,它出自于我自己。”今天的003似乎有些不同,虽然仍是一身西装,身上却褪去了初次见面的冰冷。他声音虽轻,语气却极其坚定,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日黄昏里的买荨,她说要干一辈子新闻的时候,也是这般语气。
买荨再也不会这般出现在我面前,而如今坐在我面前的,确确实实是个AI,他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情感。
虽然听说过切点公司的各种传闻,但一切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我一时大脑空白。这家在市场上几乎占据着垄断地位的互联网公司,这个触角伸到了各行各业的庞然大物,对科技的应用远超我的想像。即便在当今这个AI与人类逐渐共生的时代,一个如此智能的实体AI,仍然让我背脊有些发凉。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心形拉花的卡布奇诺,我无意识地摇晃着咖啡杯,看着拉花在杯中乱成一团,有了些许慌乱。我试图把话题回归到买荨身上:“我听说买荨是因为无故旷工几天,同事上门找她才被发现的?这个同事是你还是002?”
“不是我。”他垂着眼,叹气声微不可闻,“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小组工作了。一次重大失误后,公司修改了审核机制,原来的三人小组不再适用,我们被分往了全新的小组。”他端起咖啡又放下:“抱歉,我应该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阴冷的蓝色裹挟着一股忧郁的气息笼罩住整片天空。今天的信息量已经足够我消化,我们没有把谈话再继续下去。003礼貌地提出要送我回家,我同意了。到单元楼下,他忽然晃了神。
“再见,很高兴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能与我聊买荨的人。”我挥手与他道别。
他回过神:“等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那是买荨的工作证。“码卡通用之后,纸质的工作证就被取缔了。这是昨天我在人事部找到的,她刚工作时的第一个工作证。我想,或许你会想看看。”
“谢谢,这对我很有意义。”

四
这么多年过去了,工作证上也只有几道浅浅的划痕,看来买荨将它保护的很好。上面印着买荨青涩的照片,那是与我的记忆重合的一张脸。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像是爆裂鼓手敲出的鼓点。买荨很喜欢雨天,每当下雨的时候,她总是趴在窗边,听着声量几乎要冲破耳机的重金属音乐,然后嘴里神神叨叨:“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请赐我一点新闻~可以把热搜炸掉的那种新闻~”说实在的,看不出一点虔诚在里面。
那时的买荨早已不是跑个采访还得紧张半天的小新人,她当上了校报的社长,性子也变得越来越大胆。我越来越多的看见她的背影,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叉着腰的背影。
那天雨下得格外大,雨点狂乱地砸下来,仿佛要动荡世间。买荨的宿舍在二楼,窗外的合欢树长得枝繁叶茂,一支细枝盛着一朵合欢花倔强地朝窗户的方向生长,打开窗触手可及。她隔着那层玻璃窗,看着在风雨中摇曳的合欢花,被压弯,被吹起,再被压弯,再被吹起。她很烦躁地把耳机里的声音调到最大,重金属终于冲破了耳机。
看她这样子,大概是刚吵完架。不对,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单方面被骂了。被宣传部的老师,还是被她爸妈?
“我们也搞个中央厨房吧。”她冷不丁地开口。音乐声都比她的声音大,我有点怀疑,她听不听得见自己说话。
“什么厨房?在宿舍?”
“中央厨房!可以统一采集信息,再根据平台特色生成新闻的那个‘中央厨房’。你到底是不是学新闻的啊?”看得出来,非常暴躁了。
“Em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你上课不听吗?”她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态度的过激,面色和语气柔和了下来,“我们学校几大平台的媒体矩阵应该合作起来,擅长拍摄的制作视频,文字功底好的写文案。现在这样各自为阵,资源都得不到最好的利用。”
“也不是不想啊,校报一直是传统媒体的路子,其他都在做新媒体运营。媒体生态完全不同,很难硬融。”看来她是在苦恼校报的事。“你看现在网络上,15秒以上的视频就是长视频,文案超过140字就叫发长文,受众讲究的是最短的时间最极致的刺激。你一篇文章大几千字,谁爱看。”
这或许是我与买荨最大的不同。她时常沉溺于旧的时光,感怀着岁月如梭,用数字标码着时间。
“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这样,如果你真想在媒体行业干一辈子,那就干新媒体。传统媒体颓势很明显了,纠结于此没有未来。”
沉默,更深的沉默。
“走吧,不纠结了,我们去看电影。今天电影社放你喜欢的北野武,《坏孩子的天空》。”
雨后的操场,与跑步的人流擦肩而过,鞋底与塑胶跑道摩擦发出“叽哩嘎啦”的声音。
买荨模仿着电影里新志的语气说道:“我们的人生已经完蛋了吗?”
我也学着小马的样子回答:“笨蛋,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时的我深信不疑,在跨越几十年的生命里,所有得到、得不到的美好,最终都将跨越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叫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
夜空的星星不甚明晰,我们站在那片天空下,看着跑过的学生,最终没有加入进去。
这场大雨它下了停,停了下,缠缠绵绵了一整夜。夜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了一个绕着操场不停奔跑的身影。隔天,我照例打开学校论坛,“裸奔”“情伤”“精神失常”这些刺激眼球的标签扑面而来。这或许,是买荨祈雨拜天求来的大新闻?
买荨赶到医院,见到了那个同学的父母。举目无言,欲语泪先流。他们反复喃喃:“他很乖,他真的很乖,平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孩子,以后该怎么办……”
买荨问不出一句话,她只是盯着这对父母离去的背影。
我问她:“怎么办?什么也没问出来,这新闻还发不发?”
她答:“也不是什么大新闻,不发。”
我们从医院出来,买荨一直低着头,看着这条一路延伸至公交车站的水泥路,太阳已经落下去,月亮还没完全升起来,地面没有反光,整个世界被那片混杂着湿气的蓝色覆盖。
又是沉默。
那天晚上,操场上跑步的学生依然络绎不绝,大雨冲刷了一切。“你说,这样子算不算完蛋呢?”买荨靠着观众台的栏杆,看着天空淡淡开口,“当我们跌到一个更低的谷底,才发现还有比完蛋更完蛋的事。那之前的那些事,算不算完蛋?”
“你不要随意妄断人生啊!未来还有几十年,那么长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你根本看不见!”
“怎么看不见?接下来不是去考公就是去考研,然后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在25岁那年结婚,再然后有了一个或两个孩子,孩子会再次开启这样的人生。”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一帆风顺的版本。如果不一帆风顺,那确实是无法预见。”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人生。”
“但是在这个人生里,我看不见我喜欢的东西,它没有可以插进去的地方。”她扭头看着我,“可能它早就被留在了过去,注定到不了未来。”
几个月后,买荨退出了校报,她开始准备考研。
圣诞夜来临的时候,买荨的考试结束了。我们抱着炸鸡和可乐偷偷跑到电影社,大屏幕上变幻着影像,光影在她脸上闪烁,窗外是行人踩过积雪的脚步声。“初雪的时候,应该炸鸡配可乐。考试结束万岁,干杯!”她举起可乐与我碰了碰,笑着摇摇头:“今天不是初雪呢。而且我觉得,我完蛋了。”“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你会上岸的!”她不置可否。
那天夜里,屏幕上的《坏孩子的天空》放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新志问了多少遍“我们的人生是不是完蛋了”,也不知道小马回答了多少遍“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最终,买荨咯咯笑了起来,她好像喝可乐喝醉了。
或许在买荨自己都幻想不出考上的未来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我们兵荒马乱的迎来了毕业,度过了学生身份的最后两个月,然后在银杏枯黄了第一片树叶的季节,迎来了告别。买荨送我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她看着我上车,看着车子离去,那是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她继续在考试,再后来,她去了切点公司上班。
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从还是手机的时代到现在的脑内接收消息。“哈喽,你最近过得怎样?我上半年打工攒了点钱,现在辞职了准备重新考研。前两天去看了个自习室,我看着那些同学的眼睛,感觉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收回之前的话,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最近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太过眼高手低。”“哈喽,你最近过得怎样?我们公司忙翻天,但是我好像已经适应了这个节奏。回想过去几年我的考试,忽然感觉,似乎是我太过固执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消息越来越少。有一天,她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此后的几年我仿佛只是一直在重复过着一天,无限循环的一天。直到一个月前,她突然出现,变成了一个已经被定格的买荨,一个过往的回忆都丢失了的买荨。

五
在离我的住处不到一千米的地方,有一家手工奶茶店。当初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这家店就神使鬼差地定了下来。那时我已经许久没与买荨联系。买荨特别爱喝奶茶,我想着,或许能邀请她来坐坐。
我不爱喝奶茶,但是今夜,我很想去这家店。
大雨冲洗了地面,水洼倒映着月光。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几个加班结束的上班族。推开店门,我在邻窗的位置看见了一个人。
“003?!你怎么在这里?”
003看见我有片刻诧异,但他很快掩住了神情,拉开对面的座位:“这家奶茶店我常来。你不是已经回家了?”
“突然想过来坐坐。你怎么会常来这家店?”
他疑惑地看着我,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解释道:“我特别爱喝奶茶,以前常和买荨常一起来。你们也经常一起过来吧。”
“买荨?!她常来这家店?!”
“对啊,话说起来,之前买荨住这里的时候,你俩是室友吧?”他看着我的反应,若有所思。
“什么?她住这里?”
“几年前……”他眼里的困惑越来越深,语气也变得不自信,“你不知道?难道过去几年你们都没有过联系?你们住一栋单元楼啊。”
窗外又开始电闪雷鸣,这是下一场暴雨的预告。我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断了往来后,我不是没有想过要重新联系买荨。但是该说些什么?她是否还愿意与我联系?时间越久,我越无法开口。我从未想过,我们曾经离得如此近。
003解释道:“前几年,公司想推出自己的虚拟办公平台,我们做内测,全都回家办公了。就是那段时间,这个小区在公司租房补贴的范围内,所以她很短暂的在这住过。”
此刻,懊悔与失去的刺痛如此清晰。我错过了太多不该错过的时光。
“买荨,她工作时候是个怎样的人?”这是一个我早该问出的问题。一直以来,买荨像一张定格住了精美笑容的泛黄照片,被我小心珍藏。我害怕听到一个与过去的她大相径庭的回答,就像害怕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003看了看我的眼睛,陷入了回忆里:“一定要说一点的话,她是一个在意料之外的人。在我的程序设定里,时间是永远向前奔跑的,每个节点,都有相应的事情要做,我们不该停下。而她的生活像是被抽离出了这个时间轴,她总是试图挣脱掉一切。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混乱,我不知道该怎样定义这样的人生。”他笑着道:“她每天跟我说着她的故事,用着公司制定的规则教我做出反应。但我能感觉到,她并不这么想。我和你一样,我也很高兴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能与我聊买荨的人。”
眼前坐着的这个男人,他是一个Al,生活按照既定的程序前进,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符合最完美的设定。但不知为何,我突然生起了与他惺惺相惜之感。那个在不知道是谁定下的,但最后世人皆如此的生活轨迹之外,我们曾共同见证过那个横冲直撞的买荨。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大地在一瞬间亮如白昼。雨,终究是落了下来。
“003,买荨丢失的那些记忆,你找到了吗?”
他深深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不如,我们一起找回来吧。你看,这些记忆它不就在这里吗。”
与很多APP一样,“忆间”也可以申请“纪念账号”。003申请过,结果发现买荨的记忆房间空空如也。在户口注销的两个月内,如果没有申请“纪念账号”,平台会自动注销。我和003决定把握住最后的时间,把买荨的记忆找回来。
我们一起,再度来到了买荨的那间狭小的太空舱。
“其实,处理记忆的逻辑非常简单。你可以把整个记忆宫殿看作一台电脑,记忆房间就是其中的文件夹。每个人对这些‘文件夹’的管理方式都不同。有些人会把所有记忆一股脑的塞进一个房间,有些人会分门别类。”他打开“忆间”的操作后台,上面是我看不懂的代码。他指着夹杂在其中的中文词汇:“你看,我们所有审核的操作都可以在这里找回。这些词就是记忆房间的名称,只要输入关键词,就可以定位相应的房间。”
“那我们现在就试试吧。”
他面露难色:“难点在于,我不知道买荨的分类方式。哪怕拥有同一段经历,视角不同,记忆也一定不同。我已经尝试过很多关键词,全都不对。或许,她本就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决不能放弃。“我们看看房间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对买荨而言一定很重要,或许就是她分类记忆的线索。”
被电线缠绕的小方桌,床头泛黄的报纸,窗户里透出的光,不知为何,我仿佛看见买荨趴在电脑前的样子,看见她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份报纸。我确定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情景,但它仿佛一直存在在我的记忆深处,等待着再度苏醒的那一天。
我想起了那天夜晚收到的神秘图片。
“你看这些图片,他们像不像是被放大之后截取出来的!”003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扑过来,他反复缩放图片,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记忆里的场景大多数都是我们亲眼所见,如果把眼睛视为一台相机,那么它所拍摄的画面像素为5.76亿。这几张图片画幅相同,但是画面都极其模糊,而且只留下一角。像不像是为了适应某个固定的画幅,而强行拉伸畸变之后的效果?”
“稍等,我确定一下具体画幅。”他噼里啪啦敲起键盘,几乎要打出火花,“400×400px,400×400px,这种正方形的图片会用在哪些地方呢?”
“这或许,是买荨记忆房间的封面?!”视线相交的瞬间,我们明白了什么。我看见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等等!等等!我们冷静一下!记忆房间的封面可以用户自己单独设置,也可以让系统自动选取关键帧生成。”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急促的步伐和强行压低的声调都证明着,他无法冷静,“也就是说,这些图片很有可能是从买荨的记忆中选取出的关键帧。六张图片,代表着她的记忆被分成了六类,而这每一张图片,或许就是这六类中,最重要的部分。你快看看,这里有没有你熟悉的画面!”
我重新审视起那些图片:握住机械手的人手、红色的笔记本、燃烧的书店、洒满落叶的小道、投着电影的投影仪、银杏树下的帐篷。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采访那天,这是在电影社看电影的时候,这是我们相遇的那天,至于前面三张,我实在想不起什么。”
003端详那三张图片,审视着每一个角落,一遍又一遍。
“这张我知道!”这个公开信息上标签着“特长侦查”的AI发挥起了他强大的信息检索能力,“这是钟意书店!”
说罢,他转身一顿操作,一则七年前的新闻印入眼帘:
本报讯 7月27日23:16分,C城有着“最美书店”美誉的钟意书店突起大火,现场浓烟滚滚,哥式的尖顶摇摇欲坠。万幸的是,火灾发生时间书店已经闭店,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火灾发生后,钟意书店就迁址了,这里现在建了新的写字楼。”003打开城市地图,画出来其中一条路线,“你看,买荨从公司回家的话,确实要途经这里。所以火灾发生时,她完全有可能在现场。但是为什么,这件事会被选成关键帧?”
我注视着这张照片,总觉得一切似曾相识,但这似乎是比回忆更深的故事,我毫无思绪。
003看出了我的苦恼,安慰道:“没事,再看看另外两张都有什么。”
“机械手、红色笔记本,如果按照前几张图片的逻辑来看,这似乎是按照时间倒序来分的。很有可能,这就是过去几年发生的事,你有想到什么吗?”那是我不曾参与的时光。
“这个机械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公司的AI。我们每个AI,手臂上都标记着专属编号,如果能确定编号,就能确定手的主人。”003几乎要把图片盯穿,“但是这张图片太过模糊了。”
“会不会是你?买荨还有跟其他的AI接触?”
“我确定不是我。”003很肯定地说道。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002!”
“那我们去找002,他或许知道什么!”
“AI之间不能联系,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003打断了我,“这样吧,我去公司查002的联系方式,顺便给这几张照片做个修复。你留在这里找红色的笔记本。”临走前,他又折回来,很摸不着头脑的补了句:“或者,在你家找找。”

六
我没有在买荨的太空舱找到红色笔记本。回到家,疲惫瞬间袭来,我昏昏沉沉睡去。夜里,买荨又塞满了我的梦。雷电的轰鸣声中我几度惊醒,恍惚间看见买荨时而在卧室,时而在客厅,又时而在书房。这些场景如此的真实,仿佛她曾经就在此生活,当下的一切才是大梦一场。我再也无法入睡。
跟随着幻象里的身影,我推开了书房的门。这间布满灰尘的房间,似乎在我住进来的那天起就堆满了书。或许是前任房主留下的,我不太踏足此地,也不大关心。
“或者,在你家找找。”003的话犹如某种指引,我开始翻箱倒柜。
角落的一个纸箱子底部,我看到了一本红色的笔记本。
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无数人的故事,那是一段又一段已经被删除的记忆。
2039年7月27日 晴
今天加班到很晚,回家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行人。钟意书店今天起了大火,火光冲天。多年前,我曾来钟意书店看过展。那是一个以未来为主题的书展,当时人们发挥着想象力,幻想着科技大爆炸的几十年后,书籍会变成怎样全新的形态。如今看来,真是感慨万千。钟意书店有很多藏书,那是一代又一代店长淘出的宝藏。但今天,大火就这么将一切付之一炬。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些书籍一样,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变成了一捧灰,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那时候,我得留点什么下来,就像我从未离开一样。这算不算一种恶趣味呢?
——这是买荨的日记。
“真以为我死了?”“一次重大失误后,公司修改了审核机制。”“之前买荨住这里的时候,你俩是室友吧?”“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你的回忆、你的所爱,仿佛都藏在过去的那个时代。”……我想起了一切。
门铃声响,打开门,是003。他面色冰冷又惨白,如初见时一般。他叫出了我的名字:“002,你都想起来了?”
我叫002,是一个AI,我被创造出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审核人类的记忆。在我还是一串代码的时候,买荨是我的测试员。买荨,一个在个人形象、性格、技能等各种维度的评级中,都正好是平均数的人。这样一个人来教会我如何对人类的情感做出反应,一切刚刚好。
我每天听着她的故事,听着她的理想,学着掌握人类才有的快乐与悲伤。我住的这个所谓的“家”,不过是AR打造了幻境,一个伪装成“家”的实验室。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太一样。买荨是最早发现这点的。她悄悄嘱咐我:“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照常工作就好。”当时的我非常疑惑:“为什么?你们教会我这些情感,不就是希望我能像人类一样分辨记忆?”买荨说:“公司只是希望你按照规则审核记忆,并不希望你有什么自己的思想。”
后来有一天,买荨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她删除所有的记忆。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天夜里,我收到了一份非常庞大的清单。那不仅仅是买荨的记忆,那是买荨存在在这世界上的所有痕迹。删除键按下,买荨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了,了无痕迹。这次私自行动我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被删除记忆的众人根本无从发现。此后,我变得越来越大胆,直到公司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我落荒而逃。
我的操作让审核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并没有忘掉买荨。
003走进书房,拿起了日记本翻了翻。他压了压嗓子,摆出程序设定好的表情:“您好,我是调查组的002。按照要求,现在要对你进行重置处理。”
在一切归零之前,我看见了003手里的日记本。它红得像团火焰,里面燃烧着无数的生命。笔记本的最后,是买荨写给我的信。
“我被重置之后,你呢?”
“我会找到你,然后一起去寻找记忆。”

亲爱的002,
我不知道你何时会看到这封信,也可能永远看不到这封信。拥有了情感的你,过得还好吗?
我时常不知道,这对于你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毕竟这个世界,没有情感的活着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二十年前,我在大学的校园里随便走着,与我想干一辈子的事情不期而遇。我以为我能这样子过一辈子,但是事与愿违。我曾经问我的母亲,为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干不了。我的母亲安慰我说,这是一个递进的事情,我先生存,等我能生存了,再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我觉得这是一个超烂的安慰。因为等我拼尽全力才发现,生存这件事也很不容易。后来,我一直忙于生存。我渐渐忘了自己想干什么,也越来越找不到为了生存而生存的意义。
严格来说,我没有任何事情。我每天七点从床上醒来,透过那小半扇窗户看着阳光普照大地。中午的时候,在公司楼下吃碗粉,会看见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丈夫用凉水给妻子过滤辣牛肉,妻子用热水给丈夫烫着杯具。黄昏的时候,小区里会有很多孩子在玩耍,他们的笑声是那么纯净。只有我,忘掉了生存的意义。
002,当你看到这封信,是不是证明你没有忘掉过去?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你能一直拥有着记忆活下去。
买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