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物語】巴比倫妄想

Ⅰ 巴比倫妄想
还差一点,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个瞬间,整个世界开始坍塌,然后惊醒过来的自己恍然意识到,其实不过是一场梦。拽了拽了头顶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绳子,能够做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在一边用纸巾擦着额头濡湿前额刘海的细密冷汗的时候可以感慨着说一句,“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在做梦吶。”
十七岁的小野大辅在盛夏的每一个夜晚时分都做着同样的梦,它们夜复一夜地彼此重复着:原本空无一物的空白世界,只有一大片蔓延开来的澄澈蔚蓝,然后俯身周围出现柔软而洁白的流云,色彩斑斓的鱼群从云堆中冒出来不停地掠过;小野看着一位身形纤细清瘦的少年凭借着幻想妄想着建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只是看着那位少年柔和地对自己微笑着,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于是始于七夕节为期 32 天的盛夏,小野大辅在梦境中一共遇见了那位少年 29 次。
第一天的小野无意识地四处游走晃荡,醒来后的脑海只是有种缥缈恍惚的模糊印迹,隐隐约约觉得,昨天晚上是不是做了一个久违的梦呢?下一个夜晚,依旧是同样的场景,只不过变成了那位少年远远地望着他;于是两个人隔着宽广而平静的湖面彼此相望,水中倒映着伫立的影子,再被缓缓浮动的流云拉扯出层层叠叠的痕迹与褶皱。
可是少年并没有出现在第三个夜晚。不过那个世界倒是在一瞬间变得比以前更加明亮了,有种湿哒哒的粉。漫天都是闪闪发亮的闪耀星尘,小野盘着腿悬浮在空中,双手撑着脑袋歪着头地数啊数,想要分清楚它们究竟是在坠落还是飞升。但是数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弄迷糊了,因为粉色的天空整个儿投在湖水里,变成了一种颜色。
少年再一次出现是在两天以后了,那个世界再度归于黯然之时,小野大辅觉得,一定是他回来了。仿佛所有的星光在那位少年面前都会失去璀璨的光彩。
与少年静静相望的夜晚,一直持续着,这便愈发地引起他的好奇心。终于鼓起勇气向少年靠近的时候,少年却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神色匆忙,有些焦急地问着,“你看见我放牧云朵的自行车了么?或者是漂泊在星空瀚海的小帆船?那扇通往无所畏惧的未被限制的门如今已经阖扉缄默,这样我会找不到回家的列车站台的。”
“需要我陪你去找么?”小野大辅往上撸了撸自己睡衣的袖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细嫩的胳膊。少年眨着眼睛盯着看了许久才略带嫌弃地缓缓开口,“你……应该是找不到的吧?”
“我……”慢吞吞的性格,身体却先于大脑而张开了口。小野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而少年用手捂着嘴巴低下头偷偷地笑着,“就知道问你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你记得一直一直等下去,总会有一个人来给你一个结局。”
少年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声音也随风飘扬着在空中散去。
“不要走啊!”小野伸出手向上努力抓着,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抓到地躺在被窝里面,四周是熟悉的卧室景象,地板上的足球被风吹得滚动起来,窗外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微微的鱼肚白。
其实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不过是一个伸出手就能够触碰到的距离,但是偏偏就晚了那么一些,说是一种无缘的错过也好,还是彼此的过错也罢,都早已经成为了一种注定。小野大辅一直妄想能够捉住他的手,在渐行渐远的记忆里,逆着岁月的溪流奔逃,那些旷野的纷杂花草串成彼此经过停留的轨迹,又在呼喝的风中响成一道虹桥——两个人的笑影落在虹下,星群渐起。
但是自从那晚以后,小野大辅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即使是拥有了同样的梦境却也再没有遇见过梦中的少年。时间不停流逝,四季交迭容颜变迁,曾经少年时的梦也终究成为了一场场的过往,只偶尔在结束工作后翻看日记的寂静夜晚里面被他想起,然后那时候的小野大辅依旧有些遗憾地感慨,“不知道你过的怎么样呢?出现在梦里面的你,我一定见过,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因为足球,离家出走过;因为梦想,孤身一人从偏远的海岛而来到东京。大学毕业以后,不愿意再继续接受老家的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在养成所继续学习的同时还做着几份兼职:舞台剧的后补,网络节目的编导,以及一家小报社的责任编辑。
作为责任编辑编对报纸进行校对的时候,看着那些风格迥异的稿件与作品,小野不禁开始幻想,是不是自己将来的某一天也可以拿起笔,能够写一些什么东西,像是平时的日常生活也好,心里面的状态也好,总之是写点什么,将那些记不住的东西通通转换成文字而记录下来。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在无印良品里面买好了全新的手账本,洗干净了双手,虔诚又认真地坐在暖炉桌的前面,将它摊开放在桌上,一旁的小花瓶里面甚至新插了一株含苞待放的小百合——小野大辅在心里面告诉自己:这样会显得具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梦境总是惹人遐想,可是我并没有亲眼目睹现实的现实真正地在现实中现实地上演继而变成一种现实,尽管一切文字性地描述都显得是那样无足轻重,它们也不过是一场盛大而虚妄的自私幻想,但是我却还是仍然想要顽固得有些固执地将它们全部记录下来。因为正是这些经历过的事情造就了现在的我,而此刻的我又会在下一刻去经历那些未来的未来。”
时间继续缓慢而渐次地流淌,像是一条河流似的,尽管两个人在一开始分别站在河流的两岸,但是却终究会走向同样的终点。与事务所签约过后的小野大辅没有立刻推脱掉任何一份兼职,和前辈谈论起的时候也只是红着脸傻笑,“这样立刻走人很不好啊……来顶替我的职员还没有找好,虽然工作还在继续,可是也会按时发放薪水……而且福利比以前更好了呢。”
户外十点就已经能够感受到北方日晒的严酷,立体透亮的云层在头顶轻轻震颤,视线也随之发生微小的扭曲与变形。布满微尘的干燥空气冲入鼻孔,恍惚之间总觉得竟和中学时课间午睡醒来后嗅到的是一样的。大概是有了那样的记忆,一瞬间总觉得工作多得像是接下来还有很多堂课要挨。只是那种头顶阔大树叶的摩挲声似乎却独属于南方,很久不曾听到过了——总之东京是没有的。连同那些需要追远溯源的回忆,连同路上匆匆忙忙擦肩而过的行人——或许如同那个梦境,下一次再遇到将会是什么时候?
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将会是什么时候?
这么想着的小野大辅不知道就是现在。
按照事务所的日程,跟着前辈去了洛克人系列的试音现场,一同参加试音的人中有几个是自己的同期生,但是大部分的都是其他事务所的新人。陌生紧张又压抑的环境,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知道为何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然后整个人都跟着一同被安定下来,镇定自若的平静表现在人群中显得异常优秀出色。
非常成功的一场试音,除了在走廊里面撞到人的事情——那个人低头走着没看路的样子,直直地朝着小野大辅撞过来。或许是身体重量的原因,小野依然站在原地没有什么大碍,而那个人却被撞得后退了几步。小野手足无措地上前扶着他,有些紧张地开口问着,“那个……你还好么?没事吧?”
“抱歉抱歉,急着赶回家没有注意到你,我没什么问题的!”奇怪的人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回家的路上,头靠在窗户的玻璃上,外面的行道树与景色一起不断地向后倒退着退去。前几日刚刚拿到考了很久的汽车驾驶执照,小野看着从自己身旁疾驰而过的私人汽车思考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买得起一辆车,然后再将居住的地方搬得离录音室近一些,这样不用再换乘一次公共汽车;最好是搬到有电梯的、面积更大一些的小高层公寓里面。
需要进行多次的换乘,一时之间难免变得无聊起来。回想起在走廊里撞到的人,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听见雨水落下敲击玻璃的声音——和涤荡在耳畔的雨音一同清晰起来的是曾经少年时期几乎要被遗忘的梦。
回忆如同涨潮时的海水一样翻滚着涌上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小野大辅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如果说是那种文学性的小说、夸张的戏剧中的相遇,倒是令人信服至极,尽管也曾经怀有一丝侥幸而盼望着愿望的实现,但是当它真的严丝合缝地与现实重叠起来以后,反而有种令人错愕的惊讶感,小野大辅一边揉着头发一边喃喃自语,“真的么?真的是吗?欸——不是,生活中哪儿会有这样的事情啊!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吶……一定是我看错了,等到明天遇到再确认就好。”
只是生活必定不会让他如愿——早早地赶去了洛克人的收录现场,早餐和中午的便当也没有准备。坐在角落里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却没发现那个人的身影,到最终被饿得有些恍惚的小野开始怀疑昨天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场错觉,那个人根本就完全不存在,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毕竟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很多年前在梦中遇见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遇见了。
不可能的。
直到洛克人的系列完结,小野大辅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少年——时隔经年,当初旖旎的梦境褪去了色彩变成朦胧单调的灰白,而少年艳丽温润的清晰模样也被缱绻的时光磨得只剩下一个晃动飘忽的白色影子。
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等着的人,只好搭上回家的末班车。那样地不可思议,只能在此时此刻无聊闲暇、暂且抛开一切工作上的烦扰的放空时刻里被回想起来。“如果再过上几年、几十年,是不是我连这个梦境也会忘记,只记着,‘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这样子的呢?”
是不是变得更加固执了,对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和人一直念念不忘?
还记得大学时期的一个老教授对于香水的评价: Dior 的真我, Lancome 的奇迹,高田贤三的男香,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人应该有了阅历,才会懂得对些东西真正执着。
自嘲地笑了笑,明明自己没有什么阅历,却偏偏总是那么执着。
一旦认定了的话,就要一直执着下去,哪怕只是一期一会。
那次是小野一个人在大德寺里面,寺院在整修,很多地方都封闭了,稀里糊涂地走到寺院的一角——高高的竹林里有一个小庙,供奉着一尊地藏。出于对佛像的痴迷,去过很多寺庙,瞻仰过很多佛祖神仙,可能大部分都只是心怀尊敬的看看而已。但是那个小庙不同,它不大,很安静,木质的外身,琉璃的墨绿色瓦,地藏的表情很慈爱。他走到前面,跪了下去,拜了几下,抬头的时候忽然看到庙门上横着从右到左刻着四个字——一期一会。
很多想要一生一世的人,到最后都变成了一期一会。不过工作上的事情倒是逐步进入正轨。小野大辅在冬天的时候终于辞去了网络节目的编导一职,报社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接替的新人在新年过后就会来顶替他的位置;算是在业界变得小有名气,开始有了 ハンサム 的说法:“是那个声音很不错的 ハンサム 吧?”
到了春天的时候,去了上野公园,又特意地跑去平安神宫。有面目淡定的妇人从旧楼里面四处张望。祗园的门不经意间开了又关,婀娜多姿的歌舞伎穿梭于柳边浅巷。忽风而过,樱花湮没小院,花瓣打在脸颊上,钻入他的头发。小野大辅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能想到的只是什么时候可以再遇见那个少年——隐约记得那时候的梦境里面是一大片湿哒哒的粉色,脸上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少年若是回过头,就一定能够发现小野大辅正认真仔细地盯着他看。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不过是抬起手就能够触碰到的距离,小野大辅却没能拉住他的袖子。
索性时间再继续平稳而又壮阔地走下去,无数的人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再然后,舞台剧的出演终于被搬上了日程。排练休息的间隙,曾经无意中参加过同社的女性职员在茶水间谈论着电视台放送得十分火热的偶像剧的活动,不过与其说是参加,倒不如说是在排着队等着接点儿用来冲泡速溶咖啡的热水罢了。几个小女孩子聚集在一起热闹地讲个不停,俨然一副痴情于杰尼斯旗下艺人的模样,而小野本身也是秉持着女士优先的绅士态度,默默地转身走到队伍的末尾位置,低头拿出衣服兜里的手机,久久地盯着不断亮起又熄灭的屏幕——像是等着什么似的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听着。可是明明只是偶尔附和几声的状态,却偏偏记住了这么一句话:会在第七集接吻的人,在结局一定幸福美满。
在他收起手机的那一个瞬间,用于提示的玉桂狗小挂件突然开始闪烁起来,紧接着就是电话铃声的响起。那边的经纪人有点激动地说,之前参加的试音已经通过了,会在下周开始进行第一话的收录,不断细心地叮嘱一定要在晚上回家之前去事务所拿走送来的新台本。
停下了写字的动作,将钢笔搁置在一旁,才想起小石渡交代的台本依旧被放在玄关的手提包里面。拿出外面写有“小野大辅先生”字样的纸袋,充满着好奇,一层一层地撕开包裹在外面的牛皮纸,直至淡绿色的封面露了出来。
“蜂蜜与四叶草……”
不断地小声喃喃细语,抽出台本,身体向后仰着彻底躺在地板上,才又继续用手举着放在眼前仔细打量起来。淡绿色的封面,绘有颜色更加深一些的四叶草;至于内容——“甜蜜却也总是要有着苦涩吧。”
喜欢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四处走走停停。小野一个人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情,没有争吵没有担心没有怀疑也不需要迁就任何人。前几年的时候为了学业忙碌着,现在则是为了事业在忙碌,甚至是高中毕业以后在炸鸡店兼职等待着大学的志愿书发放时期,想的也全部都是店里面的软骨要炸几分钟、放什么样的调味品才会最好吃。
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愿意陪自己去 UNIQLO 买那种款式质朴简单的新品,而不是商场里面动辄就抵得上半个月薪水的奢侈品;在迷路找不到路的时候陪着自己一起晒着太阳在街上走着,走不动的时候可以尽情说着“我要钻到你的怀里去”;在车站在候车室里玩着无聊又幼稚的开箱子游戏,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互相安利。
如果生命中突然多了另外的一个人。
——生命中突然多了另外的一个人。
或许是被命运早已经书写好了结局,现实的现实真正地在现实中现实地上演继而变成一种现实。幻想过很久的梦中少年,穿着一件简单的连帽衫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小野大辅在看到的瞬间惊愕地有些说出不话来,一直在怀疑着是不是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时的盛夏,然后开始一场又一场重复循环的梦。
曾经在梦中遇见的人,现实中怎么可能会真的再遇见?但是逐渐向他走来,缓缓靠近的那个人却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又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梦境么?还是现实?
小野大辅已经有些分不清楚了。
如果是现实,为什么自从那次见过面以后却再也没有了踪影,音讯杳无?如果是梦境,可是一切的感官都是那样地清晰,朦胧的迟钝感荡然无存而小野自己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清醒。
两个人依旧是隔着一些距离,但是只要小野愿意伸出手,就一定能够触碰到他。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注定是和星辰有关,也必须要下着大雨的旅途,没有令人惊艳动容的美景,也没来得及越过地球上海洋大陆的所有地方,只是在这个平凡普通的小地方,在这个小小的录音室里面,再次相遇重逢。
或许比远方更吸引人的地方,是有那个人的远方;比环游世界更美好的梦想,是穿越这世界上所有的繁华之境与荒芜之地,度过每一个破晓的日出与黑暗的辰夜,跟他在一起直至全世界都终结。
陌生的城市里,是不是终于等到了注定的结局,也等到了想要清晨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他,抱住他,把手指揉进他的头发里面说早安的人。总有这样的说法,若是将一个人的旅行比作自在的流浪,那么两个人的旅途则是心灵的归乡。曾经的梦想,照射进现实,并与之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自上而下犹如两张彼此重合在一起的白纸似的密不可分。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似乎都在努力向小野大辅证明这一切都是现实而并非是一场凭借着臆想妄想而出的白日幻梦。
小野大辅看着他走向自己,尽管曾经的少年脱去了当时稚嫩的婴儿肥,但是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周遭的景物似乎又开始逐渐变得黯淡,只有他一个人熠熠生辉、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初次见面,我是神谷浩史。”
小野看着那个人先是弯着腰鞠躬,然后向自己伸出手。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要一抬手就能够触碰到。他不知道自己等来的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是所幸自己并没有等得太久。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仅仅是伸出手就会触碰到的距离,小野上前握住那只手,不再似年少时那样犹豫,“小野大辅,还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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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一天你會想起,再感歎說,“啊,這是在兀自為我亮起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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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