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66)【花怜】
四下不见其踪,谢怜第一反应是花城失足落到岩浆里了,当即脊骨生寒,不由又喊了一声:“三郎!”
回应他的只有岩浆表面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见谢怜在石岸边焦急徘徊,险些要亲自跳下去寻他的三郎了,乌汀雁赶紧道:“先别慌,我能感应到这岩浆池里的动静,里面已经没东西了,那位公子大概是有事先行离开了。”
谢怜眉间微敛,心间生疑:他和花城每次出行必定是要一起的,即便分开,也定是会知会彼此一声,为何现下却不声不吭,自己先走了?
二人一起出了火山口,方落地,一张面具便适时出现在谢怜眼前。谢怜晃了下神,记起来了:“引玉,你为何会在这里?”
引玉上前行礼道:“城主令我来传达一声,他现下有急事,先行离开,让太子殿下您切莫担心。另外,无虞国之后的事,城主说殿下您尽量不要插手的好,不过殿下若是真想做些什么,尽管去做便是,他会负责兜底的。”
听到最后一句,乌汀雁转首,略带微妙的看了眼谢怜。谢怜却无心在意,只问道:“是有什么急事,让他连提前说一声的时间也没有?”
引玉沉默,只恭恭敬敬地压低了头:“这个,属下不知。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到时带殿下您回鬼市住几天,之后城主办完事会来找您的。”
谢怜点点头,心里默默念了句:出事了。
但听引玉说辞,至少目前,花城还不存在生命危险,这倒是让他心间宽松几分,温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无虞这边我还有事情要办,等事情结束,我再随你回鬼市,可好?”
引玉一点头:“属下明白。”便闪去了踪影。
二人下了山,乌汀雁问谢怜:“事情不是都解决了吗,还有什么要处理的?”
谢怜道:“你不是要和你的族人离开无虞吗,召集全城散落的流民,只你一人不好办,我就当帮把手。”顿了顿,又道,“何况我答应了一个孩子,等找到她的哥哥,就把他带过去,那孩子现在还留在客栈里等着呢。”
出了山口,谢怜四下环望,猜测着那被放走的男孩儿大概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就听闻一声哭嚎,惨凄凄地喊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紧跟着的是个无奈的长者的声音:“诶哟,别扯我头发……你别怕啊,我不是什么坏人。”
谢怜汗颜——这说辞可太像掳小孩的贩子了,于是赶忙上前:“师父!”
他一出声,梅念卿和那孩子同时朝这边看。看清那孩子的面容,谢怜心下一喜:他不就是青茗一直在找的哥哥吗?谢怜跑上前,先向梅念卿施以一礼,继而弯下身,温声道:“你别怕,你是要去找你的妹妹吗?我带你去见她,好不好?”
男孩儿认出这就是之前在窄巷里给他们分点心的人,当即卸下了防备,乖巧地点头道:“好。”
谢怜牵着那男孩儿的手,梅念卿走在一旁,乌汀雁在后尾随。男孩儿回头看了眼乌汀雁,不安地握紧了谢怜的手。谢怜大抵明白他的心思,朝着乌汀雁招招手,安抚了那男孩儿几句,便把他的手轻轻放进乌汀雁手中,让他俩在前头走,他和梅念卿在后跟随。
乌汀雁起初还有些紧张,渐渐地仿佛鼓起了勇气,开始和男孩儿搭话。谢怜看着眼前景象,问梅念卿:“师父,方才你为何抓着他不放?”
梅念卿叹了口气:“我不是把国主那个老家伙搞昏了嘛,刚给那帮流民松绑他们就要跑过去撒气,真怕给人弄死了。我好不容易劝他们回去,就这孩子死犟脾气。哎,孩子不好带啊。”
谢怜笑了笑:“那国主现在人呢?”
梅念卿道:“我叫人给抬回去了,跟他们说是身体不适,估计现在正被一帮药医团团转围着呢。醒了也不怕,凤凰出世,绕城三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顿了顿,他又转了话题,道:“说起来,太子殿下,现在事情都解决了,我也没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谢怜直觉他有话要说,便默默听着,就听梅念卿道:“为师这几年也攒了些积蓄,之后打算周游四方,给人算个命,驱个魔什么的,权当行善积德了。你我分散多年,如今还能相见,你——打算和我一起走吗?”
谢怜垂了眼,脚步渐缓,慢慢停下了步子。梅念卿也不诧异,只平静地看着他,就见谢怜眼底一片柔软,温声道:“抱歉,师父,我……这里还有我在意的人,我不想离开。”
梅念卿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摆了摆手:“知道啦,走吧。”
谢怜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跟了上来,就听梅念卿扬了扬眉毛,颇为不满道:“早知道那小子弄得你五迷三道了,你别被他骗了就行。以后要是受委屈了,记得和师父说一声。”
谢怜莫名觉得这一番对话好像有哪里不对,但还是讪讪笑着,应道:“弟子明白。”
将那男孩儿带到客栈同青茗相认,再是靠着国师和祭师的身份召集全城流民,同他们讲了活祭的危害、日后的打算,一切事项出奇顺利。尤其是当梅念卿严肃指出,等他跑路后就没人给他们送吃的了,要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时,还想留在无虞的部分流民这才有所动摇,同意和大部队一起启程。
城门大开,外头烈阳一照,谢怜下意识以手遮眼,再回首看那华丽的无虞城门,以及那幅喜气洋洋的牌匾,心里只觉分外不真实。仿佛身入桃源遨游一场,到头来不过一场清梦,只眼下黄沙漫天,才直觉自己正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众人站在阴凉处收拾行囊,谢怜帮着发放物资,视线一移,见乌汀雁正将一根带结的草绳卷起,收进袖口。两人视线相接,她解释道:“京凤还在时,我俩就用这根绳子抓山鸡,一抓一个准,她还老夸我呢,哈哈哈……我带着,就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
她眼中隐隐有泪,眨了眨眼,又抬头看天,笑着拥抱东风:“船到桥头自然直,对吧?”
谢怜温声道:“对的。”想了想,又道,“若无定处,可以试试朝南走,那边沿途村庄寨子多,倒是落脚的好去处。”
乌汀雁点点头,笑着抱拳:“再会,多保重,太子殿下。”
送走一行人,谢怜走到附近茶摊处,给梅念卿斟上一杯清茶,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坐在对面,浅抿一口,才道:“师父。”
“人送走了?”梅念卿起了身,“那我也该走了。”
一天连着送别两人,谢怜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帮着梅念卿查看随身行囊,就听他叹气道:“留不住啊,真是……”
谢怜垂着眼,半晌只回了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
扶着梅念卿上了马车,听他絮絮叨叨一阵嘱咐,谢怜一一应下,答应闲暇之时一定去看看他老人家,梅念卿这才满意,阖上车门,马车扬长而去。
日头西斜,谢怜孤身站在路口半晌,待到马车离了视线,这才回转身,朝站在阴影处的引玉唤道:“走吧。”
他以为引玉会去雇一辆马车,谁知竟是抬了座步辇,那八个黄金骷髅喊着整齐的号子,恭恭敬敬地在谢怜面前扶低身子,气派十足。谢怜被扶着上了轿子,四周帘子一放,遮了光,隔去大半声响,中心香炉升着款款清烟,舒适得很。引玉在外贴着帘子道:“太子殿下,去鬼市的路稍远,您可以先休息,有事随时传唤。”
谢怜应声。就见那步辇缓缓抬高,众骷髅在声声“噫吁嚱”的古怪号子里稳稳向前。谢怜坐在软垫上,唤道:“引玉。”
“在。”
谢怜眨眨眼,道:“我想了个新菜式,等三郎回来就做给他吃。但我拿不准他大概几时能回来,你知道他去办事的地点,离鬼市大概有多远吗?”
帘外不知为何沉默了半晌,最终道:“并不远,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殿下您想要什么食材,属下派人去办。”
谢怜便像报菜名似的一连说了十几种食材,引玉全记下了,远离步辇,一手搭上太阳穴,正要隔空传音,就听一声异响,谢怜腾空而出!
方才不过一场试探,谢怜就等着他远离轿子,找出时机一掀帘子,落了地就拼命狂奔!
众骷髅眼睁睁看着谢怜飞出轿子,齐声惊叹:“哇,空中飞人!”
引玉根本没想到他会偷跑,只觉头皮发麻,赶紧追了上去:“太子殿下!”
就凭谢怜的身手,他哪里追得上?只远远听他在远处喊了声:“我会和三郎解释的,你不必担责!”就彻底跑没了影,独剩引玉在风中凌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方才引玉提起花城的办事地点,距离鬼市只一炷香的行程时,谢怜便将方位确定在了常住的庄园。就见他一路狂奔,大气不喘地直奔目的地,猛地一开门,迎面就和人撞上了。
他跑得急,惯性要往后倒,就被眼前人拦腰扶了一下,那人道:“哥哥?”
看清眼前人是花城,谢怜一手抓住他的臂膀:“三郎,你……”
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并无甚异样,谢怜晃然:“你没事?”
花城笑道:“我怎么会有事。倒是哥哥,怎的跑得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谢怜心底微微讶异,但很快恢复平常神色,温声道:“没什么事,就是突然发现你不见了,来确认一下而已。”他松开抓着花城臂膀的手,细细将红衣处的折痕抚平了,“以后即便有要事,也一定要先与我说。”
花城乖乖应了,又道:“哥哥一路赶来,想必有些口渴,我去倒茶。”说着便回转身,沏了杯热茶,将将转身递与谢怜,肩膀却被一按,直接躺倒在桌案上。
他对谢怜向来不防备,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声哥哥还未出口,来人便迅速抱了上来,随即通身法力流转,身内法力被身上人探了个遍。
那杯热茶落在地上,茶水撒了一地,升腾出袅袅白雾,摔了个粉碎。
半晌,谢怜半起身,颤声道:“你的真身呢?”他捧着花城的脸,逼迫他直视自己,“为何要放出分身?你的本体现在在哪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若非迫不得已,他为何要放出个分身掩人耳目?
花城只是沉默,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将他抱在怀里,答非所问道:“今夜过去就好了,殿下。”
谢怜凝视着他,直言道:“你若不回答,别说今夜,我现在就马上离开这里,叫你以后永远也找不到我。”
花城一怔,眼眸一睁:“哥哥!”随即又沉下脸色,拒绝道,“……不行!”
谢怜急道:“三郎!”
花城眼中布满血丝,握住谢怜的双肩:“不行,你会死的,会被我亲手……”
谢怜从这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些许端倪,他正视着他,坚定道:“我不会。你不会那么做。”
二人僵持不下,谢怜直起身,一手拔出腰间芳心,凛然道:“你实在不愿说,那我们就比试一场,你若打得过我,我就不再追问,如何?”
实话说,这赌注实在有些偏袒。分身的力量会被削弱,以花城如今的状态,真要打起来,谁输谁赢即刻知晓。
花城坐起身,长叹道:“殿下啊……”
谢怜收了芳心,温声道:“三郎,信你自己,也相信我,好吗?”
花城沉默良久,一抬眼,伸手将谢怜拉入怀中,轻声道:“我知道了。”
一团光晕在二人身侧缓缓绽开,谢怜只觉那团光慢慢吞噬了自己,耳边只留下花城一句低语。
“对不起,殿下。”
一晃神,谢怜抬头看天——竟是这般浓黑夜色,暗得连星辰也未见些许。
足下似乎是厚实的草坪,谢怜手中燃起一抹掌心焰,四下看去,确定是一方境界。花城藏于此间,不会受外界侵扰,与之相对的,即便他此刻遇到危险,旁人也无法知晓。
正思索着该朝哪边方向走,谢怜听得几声小儿争吵,夹杂着推搡的声响,心间一震,朝着声源方向看去,便见一个瘦弱的孩子被围在中间,愤恨地看着四周孩童,脸上虽缠着绷带,露出的一只眼却极是明亮。眼神中透露的杀气,仿佛一把利刃,轻易便能撕碎靠近他的人。
谢怜只觉心尖都在颤抖,一步一顿地朝那孩子走去,喃喃道:“红红儿……?”
但那画面似是意识过剩的产物,谢怜的呼唤不能被听闻,伸出的手更是触及不到。很快,人群中又出现一个白衣少年,轻易化解了一众孩童的攻击,将那瘦弱的孩子从地上扶起,细细替他擦去脸上的灰泥。
温柔、勇敢,像个小英雄。
种种画面,都与埋藏深处的记忆一一重合。
似是被这样亲切的记忆唤醒共鸣,谢怜一步一步朝着这些意识产生的方向走。铭记深刻的,逐渐淡忘的,甚至是未曾察觉的人、事、物,仿若身处记忆长廊,再次将酸甜苦辣一一摊开,裸露在眼前。
仙乐的由盛转衰,亲人的生离死别,挚友的交情深浅,再是心爱之人的离别重逢、想守相知,谢怜脚下步伐逐渐加快,声声呼唤道:“三郎,三郎,三郎——!”
长明灯代替日月星辰,似千万游鱼,浩瀚无垠,照彻长夜。
浓厚的血腥气,打破了今夜沉静安宁的氛围。
苍树下,少年人满身伤痕,垂头静坐,像一尊石像,察觉不出任何生命气息。
谢怜步伐一移,那少年鼻尖一动,仿佛饿狼捕食,眼含血光,直直望了过来。

脱马甲!都给我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