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奈落之桥 第二章 纵欲
人间的时光在流逝，奈落的时光则仿佛冻结了一样。没有昼夜，没有四季，俨然过着重复的每一天。不只是奈落，只要脱离了人间，时间便便不再流动。
日复一日地在桥边守着实在是太无趣了。但因为是守桥人，大概除了去人间和守桥也就无事可做。可是匆匆数年，这人间的一切都已为我尽收眼底，再无陌生与新奇的感觉。更多的时间我会用在水边，看着河水不息地留向远方，心中却毫无波动。是因为见过的分别太多，已经麻木了吗？还是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与我无关呢？
说来惭愧，成为守桥人之前的许多记忆都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曾经听闻做守桥人的前辈说，这就是想要在奈落与人间交界处自由活动的代价——以几乎全部在人间的记忆，换来作为生死判官的位置。某种意义上说，守桥人已经不属于“人”的范畴。即使面对人们所犯下的种种恶行，暴露的种种丑态，他们都能够熟视无睹，现在的我亦是如此。
“只要还是人类，就永远无法逃离欲望的漩涡。”
“药，药……”明明想要劝自己再忍几分钟的，但仅仅过了十二小时后，幸的手便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当初取药的时候已经告诉过他，药效最多只有十二个小时。他抑制住自己的手臂颤抖的冲动，用最快的速度拧开盖子，一股脑倒了几片进肚。至少，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之内，他不用再担心颤抖的事情了。
幸是个从外地初来乍到的大学生。为了能够在这座大城市立足，他绞尽脑汁地想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融入其中。不过事与愿违，因为自身有些内向还有点木讷的性格，他似乎总是与伙伴无缘。每天独来独往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了。
某个在酒吧独酌的晚上，他认识了同校的寻。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对方主动找上来的。几杯酒过后，两个人似乎很合得来。这时，寻递给他一个瓶子，说里面的药片可以帮助他摆脱烦恼。似乎是受酒劲影响，幸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一开始他每天只吃一片，效果就很显著，马上就靠着自己的气质获得了初恋。但没过多久，他发现一片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于是开始加量到两片。然后是三片，四片，甚至更多……后来，他甚至已经不在乎数量了，干脆直接拧开盖子随便倒上一堆。而断药或是剂量不够的副作用，便是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以及持久强烈的头痛。他一度想要放弃，但为了维护现在的生活，他还是铤而走险。
而陷入危机的不只是剂量，还有他本就微不足道的存款。二十元一罐看似不贵，但如果每天都是随手一倒的话，一罐大概只能坚持三四天的时间。为此，型不得不在学校打各种零工赚钱，用以维持他药片的开销。此时寻邀请他一起卖药片，既能有收入还能满足自己的花销需求，赚钱又快。他迟疑了一会儿，只是提出先观望。两个人私下的交流不多，更多的时候是作为商家和买家。为了缓解自己的症状，他不得不在宿舍里堆一箱又一箱的药片。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幸的事情接连在幸身上发生。先是和初恋分了手，然后是一个学期有五门考试没通过，收到了来自校方的学业警告，最后则是他对药物的依赖已经到了一天几乎就要吃掉一罐的程度。如此巨大的需求量和剂量让他的身上开始出现些许疱疹，上课时也提不起精神，每天看上去似乎都是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不仅如此，某天称体重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体重下跌的好多。不过和难以抑制的冲动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一心只顾着那些药片，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上发生的变化。
“什么时候才能有药？”寻再一次接到了幸的电话，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次了，而幸手里的药此时只剩下两瓶。他能够听到，幸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打颤。
“再等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慢，”起初心理上还觉得高幸一头的寻，此时则被深深的恐惧环绕。他没想到，这种药的戒断反应竟是如此强烈。而另一方面他不知道的是，警方正在追查这种非法售卖的药品，药品的生产方已经被抓获了。
“我现在就要！”幸毫不顾及情面地吼道，“没有它，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求求你，再等等……”没等云说完，电话已经挂断了。
五天后，整个犯罪团伙都被一网打尽。经过警方调查才发现，这是一种具有成瘾性的药品。云为了自保，谎称自己对于药品的成分并不知情——实际上他也真的不知情，得以被无罪释放。但就在他落网的前一天，他从同学那里得知幸已经死了——死在一个破落的出租屋内，浑身上下瘦得只剩皮包骨。出于对他的愧疚和对自己的悔恨，云自杀了……
我已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两个人。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都不值得同情。而身为守桥人，我也根本不会将感情融入其中。两个人前后相隔几天，他们对这个未知的世界似乎都充满恐惧。“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
“啊……”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药品的影响，幸表现出十分沮丧的神情。
“喂，你觉得，我值得被救赎吗？”如果发自内心地说，我的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不过作为守桥人，我只能默默地闭上眼睛。
“这样吗……”得到了我的答案，他沮丧地低下头，“那……活着也应该没有什么意义吧……”见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但，按照规定，他无法进入奈落，只能被推入河中化作虚无。而他也确确实实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友情的背叛，亲情的不忍，无能为力的绝望，种种繁杂的思绪对幸而言，恐怕只有一死了之才能彻底释怀。
而对云来说，他虽然是加害者，但本身也是被害者。面对这末日一般的景象，他自然已是无话可说。“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生与死的交界，光与影的境地，奈落的入口。”
“因为我的罪过，所以我要下地狱……是吗？”云似乎明白了我的话，有些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是啊，我明白的。我毁了幸，把他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下地狱……”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差使把他带入奈落。无知让他成为了加害者，而本质上他也是被诓骗的受害者。但，前者才更符合他的身份。
“欲望……”我重新坐回到河边，看着潺潺的流水思考这个词的含义。
“喂，说话啊！”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混混正对着一个靠在墙角的人喊话，被喊的人脸上到处是伤，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肿胀，“欠了钱还想卷铺盖走人？你还真是天真！给你一周时间，凑够十万元，下周末就在这个地方交给我！”混混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被打的人才恢复意识。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一瘸一拐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曾经以为他是个被混混盯上的可怜人，后来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人是一个赌徒，经常出入一些地下赌博场所。本人是普通的公务员，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大概正在上小学，妻子在家做全职太太。赌博的主要资金是自己的工资和奖金，有时还会从家里的存款中偷一些。因为最近的一次赌博，他突然就有了十万元的资金缺口，但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积蓄，也不可能在要求的期限内还上。因为他好赌成性，虽然数额很小，但积少成多，原本的积蓄也变成了虚无。妻子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积蓄已经被花光，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家里的存款就会少一部分——每次大概三四百元左右。
站在家门口，他的情绪已经几近崩溃。他不想，也不能把事情告诉妻子和女儿。别说是债务了，如果连自己的家庭都已经不复存在，他的世界就一无所有了。可无论逃到哪里，讨债的都不会放过他们。亲友之类的，早已经因为过去各种各样的事情借了个遍，已经没有借钱的理由了。他在金钱的世界中越陷越深，已经无法回头。
现在大概只剩一个办法了。
“爸爸，你回来的好晚哦！”等他重新站在门前并敲响大门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捧着一瓶液体，无声地坐在饭桌前。桌上的菜已经凉了，而且还没有人动过。“来，吃饭吧。”他招呼女儿坐在他的旁边。
“今天又加班吗？”妻子从屋里走出来，问他晚归的原因，“唉呀，瞧瞧你这一身灰还有脸上的伤！又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吗？”他不回应，只是闷头吃着饭。不知道，她们对真相已经了解了多少。虽然妻子一次都没有说过，但从反应来看，应该是已经心知肚明，只差当面捅破这层窗户纸了吧？
“慢点吃，别把女儿带坏了，”妻子嘱咐他，“你要给她做个榜样啊。”榜样？那真是个愚蠢的选择。这个女孩可真是苦命，居然摊上了我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一般的人当父亲，他在心里嘲讽着自己。与其等到追债那天，还不如今晚就动手。趁着妻子和女儿不注意，他将那瓶从外面带回来的液体打开，在饮料和啤酒里各混入了一部分——这是他买的麻药，为了让她们没有痛苦地离开，他只能出此下策。今晚，就是最后一顿团圆饭。
不出意外地，饭刚吃完没过多久，母女二人便已经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掏出先前准备好的麻绳，用力地将她们的脖子捆住，直到彻底断了气才停下。为了不被发现破绽，他又把绳子捆成绳套掉在卫生间的管线上，伪装出自杀的现场。至于那瓶麻药，他提前用水彻彻底底地洗干净了瓶子，然后将垃圾丢进了垃圾箱。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们是因为无力还债而自杀的。对于他自己来说，被绳套勒死的过程太过于漫长和痛苦，于是他割开自己的两个手腕坐在卫生间的墙角，平静地迎接死亡。
“这样，就可以了……”我并没有去特别留意第二天的新闻，只是看到时间快到了，便从河边站起身，拍拍裙边的尘土准备前去迎接。走过那扇门，这个人和他的妻子、女儿一齐来到了奈落的入口处——桥在人间的一端，陪同他们的还有四个差使。
“沉沦于黑暗的苦痛灵魂，我会将你引入奈落，涤洗你往生的罪孽。”我依旧像往常那样道出欢迎的话语。小女孩似乎很害怕我，躲在母亲的身后不肯露面；母亲则充满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位母亲问道。
“生与死的交界，光与影的境地，奈落的入口。”听到“奈落”两个字，她的神情有所变化。
“难道说……现在我已经……死了？！”她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喝下那杯酒后我只是觉得很困，然后就——”她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唯一的可能。
“是你吗？就是你让我们也来到这里的吗？”面对妻子的质问，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接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妻子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仿佛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
“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坐下来呢？”女儿尚且不明就里只是站在妈妈的身边，看着沉默的爸爸和绝望的妈妈，“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呢？”
“既已知罪，便无需多言。”我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摆出手势，示意将母亲和女儿带走。而那位犯下罪过的父亲，则会被送入奈落之河中，化作虚无。
“不要，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动手的时候，刚才还在沉默的母亲忽然爆发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走，我的丈夫就不行！”她的丈夫已经低下头，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罪孽深重之人，不得入奈落。”
“那你呢？你不是也有家庭吗？你明白活生生拆散我们意味着什么吧！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面临着这样的抉择。但是，我麻木了，妥协了。当一个人的内心被杀死，他便再也不能分出善恶。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母女二人被差使送走。留下的两个差使则架着这位父亲的胳膊，将他一把推入河中。在入河之前，他看着我问道：“难道，你也是杀掉了自己的亲人才来到这里的吗？”既是弥留之际，我便点了点头。告诉他……也无妨。
“这样啊，”他叹了口气说，“怪不得，你可以面无表情地看着人就这样死去却不会感到悲伤。”被推入这条河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守桥人无法去同情，也无法原谅这些人。
伴随着“噗通”的一声，桥边再度恢复了平静。我重新坐回到河边，看着河水沉思。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姓，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守在这里，等待死去的人们来到入口，并根据他们生前的所作所为判断是否能够进入奈落。
“我是谁？”想到那位母亲刚才说的话，我不禁问自己。
人世间的情感多得数不胜数。而爱与恨，又是其中关系最为微妙的两种。因为爱过，但是爱而不得，所以因爱生恨。仿佛是一条路的两个分叉，再无殊途同归之时。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也曾经爱过谁，只是那些人的名姓，我已经全然不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