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活
这人一九五零年,光着脚来到北街,北街人问他识不识字?姓甚名谁?多大年龄?从哪里来?他笑着摇摇头,一律不知道。北街管委会李主任,判断他是个流浪汉,脑瓜还有点问题,于是允许他在街尾,一处没人住的破屋子住下了。
街人上户口时,李主任见流浪汉整天没话眯眼睛乐,就做主给他起名郝有乐。籍贯从口音约摸为河北,年龄估计四五十岁,就登记四十五岁,未婚,出身成分定为市贫。郝有乐来时,挑两个大筺,前个筺里是破行李,后个筺里装着花生瓜子,一路做小生意为生。
北街人对他不太在意,印象除了天天自己蔫吧乐,别的也没啥了。见天乐,见人乐,挨揍也乐。让他做小买卖乐,不让做了,捡破烂过活也乐呵呵。老郝你傻呀?吃不饱,挨欺负,乐个啥劲?他好像听不懂挖苦,不往心里去,还是乐呵呵。邻居议论:简直没救了,一副傻模样,这人能喘气就乐,没有自尊心。
这年北街起风云,突然有一天。北街管委会被包围。李主任原来是特务,被几个便衣带走了。李主任提拔关照过的人,一律调查。郝有乐不例外,调查他的来历,以前到底是干啥的,甭想装憨隐瞒。派专人问他,穿着制服,气氛凝重。郝有乐没上没下,不懂四六,跟特务有瓜葛,还笑得出来。叫他老实交代自己的历史,郝有乐不懂交代是啥意思,一问三不知。说政策,大声呵斥,能震慑别人,郝有乐丝毫没反应,蹲在地上蔫乐。调查北街相当“顺利”,只有郝有乐软硬不吃,工作没法进行下去。
半年后,李主任被放出来。不少人去看李主任,郝有乐照常捡破烂,对李主任进去出来,没兴趣不关心。一个月后,李主任二次被带走,从以为李主任没事的人中,又挖出几个“同伙”。郝有乐被排除了嫌疑,没人再盯着他费工夫。
春夏秋冬,雷电风雨,粗茶淡饭。没年没节,没女人孩子,也没人知道你生日,活着有啥趣?邻居老杨生气地问他,另一个邻居劝说老杨:至于吗?人家过人家日子,你气从哪来?老杨说:就气他不要志气,不知好歹,活的不像人。郝有乐,点头笑着说:好,好,哪都好,俺高兴着哩!老杨气未消:你就是傻,活得迷迷糊糊,窝窝囊囊,若识字,上过学,你就能有感情和思想。郝有乐点头,似乎眼里闪着泪花。他说:俺不懂你说啥,俺不懂!
二十年后,恢复职务的李主任退休,办个养老院。拉郝有乐也去养老,郝有乐说啥不去。后来北街动迁,他住在街尾小破屋就是不搬,结果规划新北街时,把小破屋漏下,成为新街被遗忘的角落。郝有乐做小买卖,还捡破烂,依然整天乐呵呵。冬天,大勇喝醉躺街上睡下,被路过的郝有乐叫醒扶回家。大勇醒了酒,觉得郝有乐不叫醒自己,非得冻死不可。大勇成了郝有乐唯一的朋友。
大勇没事帮着郝叔买米买菜,他说:叔,你老家在哪?找找亲人去。郝有乐笑笑摇头:没有。那你生日是哪天?看看人家六十大寿七十大寿的,办几桌多气派。郝有乐说:俺不知道啊。大勇生气地说:叔,你真白活了。没亲戚,没家眷,没排场。孤单一个人,被人群抛弃了。郝有乐低头听着,肩膀微微抖动。大勇说:叔,我感觉你不傻,听懂了我的话。郝有乐说:俺傻啊,全都忘了俺好啊,俺偷活。大勇说:活着就要轰轰烈烈,俺可不学你,还偷活!
那年出现摩托车,一帮年轻人总到后大道飙车。大勇眼馋,非得买车,把他爸**得没办法。郝有乐说:你买一辆上下班骑,甭跟他们比量。大勇说:那是,骑摩托,就能有姑娘跟我,省的打光棍。郝有乐点头,拿出卖废品一袋子零钱说:偷活,别去出头,骑那么快不好。
大勇凑足钱,买一辆二手摩托车。骑几天觉得行了,就去后大道飙车当车王。一个雨天,飞出公路,再也没回来。大勇他妈精神失常,他爸一病不起。郝有乐从那天起,不再乐呵呵。

又过了三十年,李主任早已经去世,邻居老杨也去世了,街上老人儿没剩几个。有人说郝有乐九十九岁,有人说他足有一百岁。自愿者要帮助他,他不用。自愿者说这是孝道,为百岁高龄老人提供生活服务。郝有乐驼着腰说:俺都不知道自个多大年纪,你咋知道?老天爷忘了俺,你们也忘了俺,谁都不要记住俺,俺省心!
两年后,郝有乐穿上装老衣服,坐在街尾小屋无疾而终。卖豆腐老刘每天送一次豆腐,发现了已经故去的郝有乐。他身边放着一个老式小木匣,里面有一张辅仁大学毕业文凭。一张民国曲县县长委任文书。一张与焦玉女士结婚证书。
郝有乐留给北街人一封信,蝇头小楷,字迹秀美:北街是我的第二故乡,李主任是好人,大勇是好人,北街人好啊!让我这么个人,能在这条街偷活。我不是苟且偷生,活着只为了能写特殊人生,写这个奇的世界,赢得了时间。书稿终于完成,恳求北街高邻,把其寄交出版社为盼。我走了,去那个世界寻找永不忘怀的爱妻焦玉。我本名,戴伦清,五十五年前辗转来到北街,偷活半个多世纪。今年仲秋,老夫整满,一百零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