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小酒井不木/某自杀者的手记(1927)
加藤君:
我总算要自杀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自杀是我唯一的选择。
事先说明,我绝不是在模仿最近死去的某位文人。世人好像在两起自杀事件先后发生时,总会认为是后者在模仿前者——然而,没有比这再蠢的想法了。如果那样说的话,世上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模仿而已。
话虽如此,我现在却不应该讲着这种歪理。然而,我还是只想把自己自杀的动机告诉最为亲近的你。想要深入思考事物的人们都说,自杀者的心理是复杂的,不能容许别人的推测,但至少对我来讲绝非那样——不要说复杂,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简单了。
另外,也有人说,连自杀者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寻死。然而,我心中一直都十分了解自己因何而死。
不仅如此,对于我因何而死这一点,我猜恐怕你也和我一样清楚吧。这样看来,根本就没有特地写下这么一篇手记的必要然而一旦自杀的时候,我也想要一篇手记给我的旧友。如果在这一点上说我是在模仿某位文人的话,我不会有一丝不满。
加藤君,不用说也知道,我自杀的动机是失恋。失恋就是我自杀动机的全部,并不仅仅是引发它的原因;如果没有失恋的话我就不会自杀。因为我失恋了,所以我才要自杀。无论什么人作出怎样的解释,我的动机除了失恋以外都不可能有其他。
与我相比,在恋情中取得了胜利的你也应该清楚地了解这件事吧。只不过我猜,你这赢得了恋情的人无法理解失恋者究竟为何想要求死。无论是谁,都觉得自己如果失恋的话肯定也会自杀,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放弃生命。由此看来,完全可以说没有下定决心自杀的人是怎么都无法理解那些已经决定赴死的人的。彻底决定要自杀的心情,只有自杀者自己才了解,这种感觉对于世间的自杀者来说应当是一种很大的骄傲。
终于决定自杀之后,现在我再写这些仿佛对世间还有着留恋的话语有些羞耻,但想一想,你和我究竟处在多么奇妙的命运之下啊。
单单是同样都姓加藤,还是同一年出生的话,不可思议。而且,两人还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同样选择了修读医学,在之上还同样地爱上了恒子——倒不如说这是受到了诅咒的命运。
两个男人爱上了同一个女人。那是从创世纪以来,在人类历史上重复上演过无数次的悲剧。接下来,失败者落入有如无底深渊的苦恼,又因此选择死亡,也是重复上演了无数次的喜剧。你啊,我故意用了喜剧这个词。因为恋爱的胜利者看来,除了喜剧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词能够充分描述这种情况了。
不管怎样,我决心把这部喜剧再继续演下去。那么,直到我决定要自杀,必然不要两年,也不要一年,更不要半年甚至不要半个月。
我是昨晚看见你与恒子在接吻的。直到昨天为止,我都坚信恒子的心一定属于自己。所以,当我看见你们二人的拥抱时,我就决定好要自杀了。那绝不容许任何反省和妥协。假如有了些微的反省或是妥协的话,心底一定会萌生出难以名状的不安。那就是所谓朦胧的不安吧。因为这种感觉,在真正死去之前,只会浪费时间。
而在我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了反省和妥协的余地。所以,我要毅然决然地拥抱死亡。
那么你大概要问,为什么我没有在昨晚就立刻付诸行动?无疑,我也因作不出明确的回答而悲伤。即便如此,在我决定自杀后的那个瞬间,事实上我也有足够的余裕去思考自杀的方法。不,与其说是有余裕,倒不如该说是思考了吧。
在昨晚之前,我根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自杀。所以,即使看到你们接吻的瞬间就做好了觉悟,那时我手边没有刀也没有毒药,也就不具备立即自杀的条件。所以当然,这时候就该考虑以怎样的方法去死了。
那么,终于开始考虑手段时,不可思议的是,这根本没法轻松地决定。假如那时我身边有一把日本刀,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抽刀出鞘割断颈动脉或是窗前出现了万丈深渊的话,我也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然而如果真的开始思考选择怎样的方法,我现在既不想拔日本刀出鞘,也不想接近深渊。因为这样都太痛苦了。所以,我开始研究没有苦痛就能死去的方法。
要说起最好的没有痛苦的死法,按法医学的讲义所说,就是缢死。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颈动脉受到压迫,供给大脑的血流被切断,因此什么痛苦都感受不到。然而你也应该经历过呼吸不畅的感觉吧。我觉得缢死一定会带来那种糟糕的感受,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对于缢死,我倒是没有什么美学上的嫌恶。虽然那副样子绝对叫不上美,但不管怎样死去都不会是美丽的。所以虽然我并不觉得缢死会很丑陋,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那个瞬间大概会产生的一瞬的痛苦,也就是与被活埋时一样的恐怖。某个精神分析学者说过,那是胎儿时期处在子宫里就感受到的恐惧。实际上也许不会有那种感觉吧,但只要想到可能会是那样,我就感受到了强烈的嫌恶。
因此,我放弃了自缢。另外,会造成创伤的方法,我也因为疼痛而不想选择。于是我决定要服毒。
可是哪怕同样是毒药,我也不想吃下会带来剧烈反应或是味道糟糕的。虽然砒霜(注:原文为「亜砒酸」,对应中文亚砷酸,但根据日语的表达习惯此处应指砒霜)是无味的,但会引发强烈的胃肠反应,令人不适。即使说氰化物能瞬间致死,但原理是破坏延髓呼吸中枢引起窒息(注:原文如此),果然我还是害怕和缢死一样的感觉。最后,对我来说最合适的还是愉快地睡着就能随时死去的安眠药。
而在安眠药之中,苦味的还是没法接受,另外需要大量服用的也不符合理想。但是幸运的是,我发现了一种名为██的安眠药如你所知,这东西无臭无味,极易溶于水,只要0.2克就足以置体重二十贯(注:约75千克)的人于死地。而且虽然这种新药在服用一小时后才会起效,但服用后五分钟就被吸收入血液,也就是说和吗啡之类的药物不同,五分钟后哪怕洗胃也无法救回服毒者了。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为了怀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准备的。
作为一个医生,不用费什么苦心就能把这个██弄到手,这样不花什么工夫就能死掉了。然而,从昨晚七点决定自杀到确定下来使用██,总共花了五个小时。你大概要问,为什么我没有在夜里就服下██呢?而且现在我写着这篇手记时正是凌晨五点,又浪费了五个小时。不过,这绝非浪费,在这段时间里我在计划一件重大的事。
要说我在计划什么——这是因我薄弱的意志引发的。虽说实在是不胜羞愧,但是一到要咽下药物的时候,手突然就僵硬了下来。于是我把它先暂时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分析为什么我在服用时突然开始犹豫。
就这样,我有了意外发现。也就是说,哪怕做好了死的准备,不知不觉间对生存的执著也会在心中抬头。假如我在决定自杀后不久就付诸行动而死去,这种执著还不会冒出来。但因为我用了五个小时考虑方法,虽然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思考其他事情的余地,但这份留念却像积雨云一样在我心中扩散开来。
在那之后的一两个小时,自杀的决心与活下去的执著在我脑中猛烈地开战。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疯掉。但是很幸运,我没有疯,而是想出了解决的方法。
也就是说,想要战胜这份留恋而死的话,只需要一个可以当作跳板的东西。你恐怕会想,那就向生之执著低头,放弃自杀活下去不就好了——但那仅限于有着反省和妥协的余地的自杀,像我这样的只有如何战胜它这个问题。
所谓的跳板就是陪我一起死的人。一般来讲,应该是对我怀着同情心而愿意为我而死的人,但很不幸我怎么也没有找到这种。就算这样,没有这个跳板我还是死不掉。
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想了很多,十分焦躁。最后我明白了,即使不征求对方的同意,换言之,即使违背了对方的意愿,也是可以的。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自杀比一个人,三个人自杀比两个人远远更容易。这里的容易并非手段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吗?关于这一点我从各种方面进行了思考,结果是,加藤君,我决定要你陪我一起死。
加藤君,想必你很惊恐吧。然而,你也应该知道恋爱中的失败者拖着胜利者一起死去这种事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你啊,给我读到结尾。你现在大概脸色已经变了,双手也在颤抖吧,我很清楚。不过这是我难得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通手记。无论如何,都要读到最后。
我刚刚说了三人一起自杀比两人更加容易。没错,我不仅要带上你,还要一起带上恒子。
这么一说,你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带上你们两个的。不过,这事十分荒谬。
今天中午,我们三个人一如既往平静地吃着午饭。因为今天是休息日所以餐厅只有我们三个。你们俩绝对没有想到我悄悄地看到了你们的拥抱,所以也不会意识到我的杀意。那时我在你和恒子的饭菜里加入了致死量的██。正如前文所述,██十分适合自杀的同时也很适合他杀。
不必多说,在你们吃完饭后,我也会服下它。
接下来,在餐后三十分钟左右,把这篇手记交给你。那时你和恒子知道被我下了毒,一定会很狼狈,但也无可奈何了。
当你们陷入昏睡之后,我就让你和恒子并排躺在一起,我再躺到恒子身边。那样恒子就夹在我们两个之间。
加藤君,这部分的文字据我所知你应该读不到了。为了摆脱中毒的命运,你们此时应该在挣扎吧——但是,因为不想把未完成的手记就这样放置着,我还要继续写下去。
想一想,你和我从一同经营这家医院以来,一直都过着毫无波澜的平静生活。所以,我们三个一起死去的话,世人想必也会为之震惊吧。
毫无疑问,他们读到这篇手记时立刻就会明白我们三个为何而死。但是这里会永远地留下一个未解之谜。
写下这篇手记的是外科的加藤还是内科的加藤呢?我们两个的字迹如此相似,说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也不为过。假如恒子——护士长恒子活了下来,她能判断出究竟是谁失恋,但她这个唯一的判断者也一同死去了,所以活着的人都无从了解。这就是给我这个失恋者起码的安慰吧。
我想,你和我完全可以说是为了共同的命运而生的。不管怎样,我们两个就是无比相似的双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