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鲁斯之乱短篇小说】重生(上)



本篇选自荷鲁斯之乱短篇小说集《黑暗时代》(Age of dark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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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部分内容包含暴力血腥场景,不适宜儿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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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我本该知道的——我那强化记忆和神经节机理本应保留些蛛丝马迹,可脑海里却是一干二净。
想来,这也是流程的一部分。他们是想诱我生疑,让我质疑自己是否到此为止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就大功告成了。一片空白的记忆侵蚀着我的内心,我厌恶这种一无所知的感觉。没得说,这感觉就像我一直以来的那样——被太多实情蒙在鼓里太久了。
但我还活着,心脏也还在搏动。这倒是件好事。自我醒来算起,我琢磨处境已有好几分钟了。虽然这肯定是计划好的一环,不过也算是有点用。
我梳理着基本情况,思考着眼下的物质窘境。这有助于我强迫思维闪回进某项机械记忆。这么做的同时,我感觉自己的心灵防御恢复了一些。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丝不挂。手腕、脚踝、脖颈和胸膛都被铁箍带牢牢束缚住。
不对,不是铁的——我理应能挣脱它。禁锢我的是别些差不多生钝难受的玩意。
周围几近无光。我依稀能看清四肢的轮廓,但也仅此而已。我的呼吸轻柔而微弱,肋骨板撑起的胸腔之下涌升着一股来自旧伤的疼痛。次级心脏依旧跳个不停,意味着我正在恢复——不知是受伤严重还是筋疲力竭。虽然我感觉不到有什么大伤,身上却还是有数以百计的瘀伤擦伤,因为近来我一直在战斗。
我没法用探查意念,也感觉不到附近有灵魂存在。自从加入军团行伍以来,我头一次忆起独自一人、思前想后是个什么样。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欣慰。这感觉很奇妙,仿佛偶然找到件纪念自己愉快童年的物件。
不过它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他们没有限制我的物理感官。随着身体适应、能力复苏,我发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房间里另有他人隐匿于黑暗之中。我虽看不见他,却能嗅出他、听见他。他双手沾血,这幽闭舱室的空气因此变得酸臭难闻。他呼吸急促,身子也跟着战栗,宛如一只气喘吁吁的野兽暂时被关在了围栏里面。
目前来说,以上就是所有我能感觉到的存在。我们又无声地相处了几分钟。我试着回想这一切的源头,可回到脑海的只有毫不相干的部分,甚至还很慢。
他等了好久才开口。言谈令我倍感惊讶。
他的嗓音浑厚宏亮,尽是凶狠与野蛮;喉咙低吼着发音吐字,字里行间无不是锋利得恰到好处的威胁。我怀疑这压根不是故意让我不安的低劣把戏,纯粹是审讯者习惯如此。
于是乎,流程一如既往地开始了,自有组织暴力诞生的那天起,千百万次审讯皆由此开幕。
“报上你的姓名,还有所属连队的名称。”他说道。
有那么一刹那,恐慌万分的一刹那,我意识到了一点——我想不起来了。

几何学号(Geometric)滑入高轨,她悄无声息地航行着,进入了灯火管制。下方两百公里处,行星和熄了灯的战舰一样暗淡,如虚空般陷入黑暗。熔岩,亦或者是烈焰,在地壳上撕开一道道猩红渗人的裂缝。
连长兄弟梅内斯·卡利斯顿(Menes Kalliston)站在驱逐舰舰桥上,正借助实体空间观察装置留意着全程。他身着战甲,却没戴头盔,深邃的双眸凝视着身前亚克力屏上的星球轮廓。此时此刻,这座世界的身影已然填满了绝大部分屏幕,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展露着他干净利落的特质。贵族般的修细鼻梁恰好落在粗削颧骨的正中央,肌肤看起来就和破旧的羊皮纸一样干燥缺水。他理着一袭深褐短发,右侧太阳穴上纹有一记标识,其勾勒出猫头鹰的轮廓——它象征着天枭学派(Athanaean)。
他身上的盔甲沐浴在深沉而闪耀着光泽的猩红之中。肩甲白金交织,衬托出象征着阿斯塔特第十五军团——千子第四学会的图案与数字。
就在卡利斯顿原地沉思的同时,另一个身影加入了他。相比之下,来人的身形稍矮,更加结实而显精力充沛。外表更接近星际战士的典型模样——脖颈粗壮,下巴棱角分明,紧致的肌肉覆在结实的骨架上。也许他要比前者年轻,但基因修饰变化无常,总是让人难以分辨。
“没有敌人的信号吗?”卡利斯顿没有转身。
“没有。”士官兄弟内维尔·阿维达确认道。
“顺便,你什么都没感知到?”
阿维达苦笑一下,他是黑鸦学派(Corvidae)的一员。
“现在可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
卡利斯顿点点头。
“是啊,的确不方便了。”
卡利斯顿左边的操纵杆上闪烁着数道符文。一颗缓缓转动的星体被投射在上面,额外标有降入大气层的预备路线。
“着陆艇准备完毕,连长。”阿维达报告道,“我们随时听您调遣。”
“但你仍不确定我们该不该这样做。”
“您是了解我的。”
卡利斯顿这才转过身来迎上属下的目光
“我需要你在地表。”他说道,“我不在乎鸟卜仪的读数,到时候肯定很危险。所以,如果你的心不在这里,现在就告诉我。”
阿维达稳稳回望着卡利斯顿,微微一笑。
“所以我可以选择参加与否?”
“我不会强迫你加入。”
阿维达摇摇头。
“并非如此。你肯定会去,而我也肯定会跟着你,小队里的其他人也一样。无论如何,他们肯定被你说服了。”
“我倒没怎么动嘴皮子。”
“还有其他谜题等待我们解开,所以我不明白来这儿有什么用。”
一丝恼怒划过卡利斯顿的严肃神情。
“我们总得从哪里开始解。”
“我明白。就跟我说的一样,如果你确定要这样做,那我会跟着你。但是,一定不要犹豫。”
卡利斯顿回首看向现实空间的景象。星球包裹在一片死寂氛围中,就算是和亚空间最为隔绝的凡人也看得出来。熔火长河间的漆黑缝隙阴森可怕,宛如通往虚无的盲井。那儿曾发生过什么宏大而可怖的事情,其回响仍在荡漾。
“我很确定,兄弟。”卡利斯顿话语间满是坚定,“我们能幸存下来是有原因的,而它恰恰赋予了我们职责。我们将在昼夜交界线的夜边发起着陆。”
他眯起双目,仔细观察着这座世界正半球的近景。他似乎在回想着那些消失已久的景象,那些被彻底毁灭的景象。
“我们奉命离开还不到六个月。”他喃喃自语,“王座在上,普罗斯佩罗变了……”

“梅内斯·卡利斯顿,连长,第四学会,千子。”
只一会,我就想起来了。这些字眼很快从我干渴的双唇间飘出。我相信,这就是身为受讯人该说的话——姓名、军衔和军团编号。
也许我该就此打住,可奇怪的是我感觉自己并不愿意保持沉默。恐怕他们给我注射了洛喹嗪(loquazine),但我对此深表怀疑,因为我没有理由一言不发。毕竟,我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你在普罗斯佩罗干什么?”他问道。
“我也可以这么问你。”
“当然,但我也可以弄死你。”
我觉得他的确想杀了我。他嗓音中的某样东西——某种殷切的语调在表露着这个想法。他在保持克制。我猜,他是个星际战士。很少有音声能像他的一样源起强化肺脏,流经咽喉的结实肌肉,最后从那庞伟粗壮的胸腔内滚滚而出,好似深磨里的涓涓流水。
那么,我们勉强算是胞亲了。
“关于这座世界的毁灭,你知道多少?”他问道。
他尚且没有抬高嗓门。他谨慎地开着口,抑制住暴力的浪潮。要想打破大坝,花不了他多少力气。
“六个月前,我们被命令离开轨道。”我说道。至少眼下看来,真相才是上策。“有些人质疑这道敕令,但我没有。我从不怀疑自己原体的指示。只是过了不久,我们发现联系不上他们的时候,这才发觉不对劲。”
“‘不久’是多久?”
“几周吧,我们一直呆在亚空间里。”
“为什么没有立刻返航?”
啊,的确。我也这么问过自己好几次。每当问题浮现,我忆起自己就更多些。不过,我还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让我来到了这里。我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犹如一幅钢铁面具笼住了过往。制作这样一只面具需要好一门技艺,光是掌握后者就并非易事。我意识到那些囚禁我的家伙能力为何等。
“我是想,可其他人不同意。我们通过星语者发出了询问,但每当建立通讯的时候,我们的战斗代码就会被拒绝。再不久,战舰就被袭击了。我猜是你们,或者是你们的盟友干的。”
我猜对了吗?我接近真相了吗?审讯者没有作声。他只是在黑暗中喘息,散发着鲜血与燥热的气息。
“幸存者多吗?”
“我不知道,遣散舰队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所以你的船形单影只,独自来了这里。”
“没错。”
我该更闪烁其辞一点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既没策略,也没目标。甚至我传递给他的信息没一条显得要紧。如果我能回忆起更多被俘的情境,也许那些信息还能有点用。
我的心灵视野仍然陷于漆黑。它被限制在我与生俱来的五感之内,渐趋支离破碎。我明白,这般戒断只会越来越糟。我不确定它到底是无可救药,还是我所处密室的杰作,亦或者是暂时受损。作为一名天枭,我已习惯于拾取他人面容背后引人注目的精神图像,它们仿佛在棉被后摇曳的烛光。
面对如此剥离,我处理得很糟糕。它正催我说些什么,催我找到个法子填补空缺。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不需要用精神感知来探量眼前这名审讯者的底线。他怀揣着超同非凡的愤怒与暴戾,却几乎毫无限制。它要么为我所用,要么置我于极度危险。
“就算这样,你们也花了好久。”他如是评论道。
“我们被亚空间风暴困住了,一连数月都无法通行。”
听到这话,审讯者笑了。他笑得很骇人,发出的声响好似声带正被人扯得七零八落。
“没错。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
我能感觉到他身子前倾。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一呼一吸更近了。我的思绪中浮现出这么一幅模样:狭长的嘴里长满了尖牙,外面还耷拉着一条黑舌头。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想的能有多准。
“既然你成功了,那你不是受祝者,就是受谴之人。”他继续着,我能体会到他那股掌控我命运的喜悦,“只是,我还没确定你是哪种,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船舱内一架风暴鸟都没有,而几何学号又从未搭载过雷鹰,所以只能用大型着陆艇降落地表。驱逐舰内的数百名凡人舰员已瘦骨嶙峋,有些人仍然穿着尖塔守卫的制服。过去他准备登陆舰的时候,他们会敬畏地仰视自己来自阿斯塔特军团的侍主,可过去几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已经动摇了这般信念。他们亲眼目睹了普罗斯佩罗的毁灭,而这磨灭了他们心中仅存的意志。
也许,很多人的家属在毁灭降临时还在这颗星球上。卡利斯顿知道,这些关系纽带对凡人来说非同小可。虽然他并不记得体会这些情感的特殊是何种感觉,他还是以别的方式感受着这般悲伤。
离舰后,着陆艇笨拙地坠入愈发厚实的大气,如同一匹热情似火的骏马响应着飞行员的操纵。一是因为控制杆的设计显然不是拿来给星际战士的大手使用,另一方面则是仍淤塞在大气层内的尘埃作祟。大气圈被整片大陆上狂怒的残余风暴吹拂,掠过下方焦黑的地表。
着陆器艰难坠落。随着反推喷口奋力抵消惯性的影响,载员们纷纷撞向安全束架。小队全员无言。束架猛地升起,让他们能拾取军械。
卡利斯顿、阿维达以及其他在货舱内的战友们早已顺利地用磁锁固定住了爆弹枪和动力剑。旋即,尾门缓缓开启,如喘息般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普罗斯佩罗的气息呜咽着流入机舱。透过头盔的循环呼吸器,卡利斯顿能觉出这座炼狱余温尚存。大气依然暖和,依旧令人痛苦——只因飘荡的废墟余烬。
夜幕已经降临。天空深红,如若疮痂,那些竞逐的烟云则涂抹出几块凌乱的黑渍。目光所及,尽是残破不堪的楼宇:图书馆、宝库、军械库与研究站,它们仅存框架。周遭万籁俱寂,只听得见热风吹拂和引擎悠悠停转的声响。
卡利斯顿率先走下坡道。战靴忽地嘎嗒作响。他顺势看向脚下——普罗斯佩罗的大地正闪闪发光。玻璃残片覆盖了地表,就像积雪一样均匀深厚。
曾几何时,除了大地外的一切皆为琉璃——金字塔、图书馆、陈列馆。可现在,琉璃却化作尘土。
“搜索队形。”连长经由通讯下达了指令,“远程武器准备。会合点Aleph(阿列夫)。”
余下的星际战士自着陆点慢慢散开。驾驶着陆艇降落的二人值守原地。他们守在坡道末端,以机身后部充当掩护。其他七人则放低枪口,尽可能隐蔽地行走在闪耀着的玻璃尘土之上。他们粗略站成半圆,各自走向街道两排建筑的不同点位。众人将彼此间的距离控制在百米之内,以此形成一张大网。千子稳步前进,开始搜寻前方被毁街道。
卡利斯顿眨了下眼启动如尼文,增强了夜视镜的输入信号。彩色的虚拟轮廓在周遭地形上一闪一灭。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生物信号,接敌预警就更不用说了。建筑皆是四分五裂,它们死气沉沉的躯骸在燥热的黑暗中若隐若现。
通讯频道悄然无声。战斗兄弟们毕恭毕敬地迈着每一步——他们正踏足于自己家园世界的坟茔之上。
卡利斯顿微微昂首,看向屹立在暗夜中的一根合金穹柱。它高百余米,却细得像烧毁死去的树干。它曾撑起着一座庞伟建筑,但现在摇摇欲坠,孑然一身。它是难得的幸存者,“活”过了蹂躏提兹卡的火焰风暴。
光之城。吾等人民的家园。
“你有什么发现吗,连长兄弟?”私人频道内传来了阿维达的声音。
阿维达略领先别人,他的路线脱离了队伍。倘若他们在执行别的什么任务,卡利斯顿可能就为此惩戒他了。
“没有。”卡利斯顿回答道,不带任何情绪。即使阿维达在百米开外,他也能感觉到对方心底的怀疑。回到普罗斯佩罗后,卡利斯顿的心灵探测能力已重回巅峰,对他来说,小队麾下成员的情感一览无余。
“或许没什么剩给我们的了。”阿维达说道。
“确实有可能。”
“所以我们要探索多久?”
“何时结束由我来决定。把精力放在搜索上,兄弟。”
卡利斯顿切断了通讯。
小队继续前进,深入破碎的城市。黑暗附着在垝垣脚下,蹲伏在被等离子烧灼的道口上,不知通往何处。
千子感觉到自己踩碎了什么易碎物,于是低头看去。脚底正躺着一根肋骨,如煤块一样清脆焦黑,刚被他重重地踩碎。它的大小还不够撑起一名成年人的胸膛。
他往前看去,沿街到处散落着骸骨,尽数来自人类。
片刻间,有什么闪过了头盔显示器。尽管这条信号出现在盔甲探测范围的边缘,甚至这道威胁符文刚出现就消失,但卡利斯顿还是立刻警觉了起来。
“连长,”小队的一员法瑞特(Phaeret)传输通讯,“您会想看看这个的。”
卡利斯顿再眨了眨眼,发出了回复。象征威胁的符文并没有再出现在显示屏上。恐怕是错误读数,也可能是他盔甲内置的远程鸟卜仪出了点故障。
但以上两种情况可能性微存。卡利斯顿走向法瑞特的位置标记,枪口保持在射击位置,官能维系戒备。他彻底意识到了危险,亦彻底品出了机遇。
普罗斯佩罗上另有活物。

“那么,看见自己的家园世界毁于一旦,你感觉如何?”
这问题让我感到诧异。我的感受?这有什么关系?我本来觉得既然是占领军的一员在审我,那他肯定会问及军团残部的部署情况,或者幸存者还能如何苟延残喘——起码都是军事方面的问题。
老实说,这次审讯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有种对方无可阻挡的感觉在身,我出现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我可以提供的情报。不对,这位“隐身”的讯问官要的不是这些。
“很难受。”我答道,“但也仅此而已。我们知道届时会看见什么。我的副手是名预视者,他已经尽可能地让我们知道大概发生了些什么。”
一提到阿维达,我就想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也许他也被关在一间这样的牢房里面接受审讯,又可能他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城市的玻璃尘埃间。
“难受?”他重复道。
这话似乎激怒了他,令他的呼吸也不规则起来。
“你们真是贱骨头。”嗓音刺耳,满是谴责,“你们回到这儿,就跟该死的拾荒者一样在你们放任被毁的废墟里挑挑拣拣。如果这是我的家园,我压根就不会离开。我会弄死一切敢于接近她的入侵者,去他妈的原体命令。你们真是软弱了,卡利斯顿连长。太软弱了。”
他重复着字眼,恶狠狠地吐字而出。我感觉他靠得更近了,在黑暗中能隐约可见他的身影,就在扶手另一端的不远处。他呼出的空气拂过我的面庞,火辣辣的,就像一条猛犬。
“假如我们知道的话——”我开口辩解。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般冲动。讯官对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因为我的良知无人能扰。
“‘假如你们知道’!”他怒号着打断了我真假参半的应答,一连串唾沫星子打在我脸上。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在发怒,可我随后发现他在笑。“听听你在说什么,千子。你们总是那么傲慢,总是大摇大摆地经过其他军团征服的世界,因自己的卓越见解而引以为豪,解的还是我们帮你们找着的玩意。亲自上阵的脏活累活可不适合你们。啊,没错。总有别人替你们干,替你们和危险面对面,好让你们腾出时间在图书馆消磨时光。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有多看不起你们?”
“再清楚不过了。”我说道。
一点不假——我们知道自己的胞亲有多不信任我们,也尽力互不相扰。他的想法大错特错,我们并不为自己的高超理解而自豪。恰恰相反,我们会把它掩藏起来,尽量不外露。而就像事实证明的那样,所谓的直觉很可能是谬误。
“你们还知道啊?你们本来能像战士一样战斗,而不是着迷于什么巫蛊邪术。原先你们明明有的好选。这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我们有的选?普罗斯佩罗浸没于浩瀚之洋的灵能潜能。不论好坏,我们皆都与之息息相关。我不觉得我们能拒绝它赠予的机遇,哪怕我们知道这会让其他军团不安。
究其根本,这问题毫无意义。做都做了,寰宇间可没有什么能挽回过去的存在。
“我们战斗过。”我回忆着征服伯劳星的过往(Shrike),那时马格努斯亲自统帅我们作战。他曾是那么超群拔萃,无人可挡,就像鲁斯或是洛嘉一样,浑身上下无不是帝皇最受宠爱之子的具象。“我们尽了本分。”
“再没机会了。”凶残的还击接踵而至,炫耀着他的满足,“你们的篇章结束了。不光金字塔化为乌有,你们那狂妄自大的混账原体也被人打断了脊梁骨。”
他憎恶我们。这般仇恨并没有因为我们军团的恭敬谦卑而减轻分毫。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把我带到了这儿:他想对着我幸灾乐祸。我的心灵视界正在复苏,我能感知到他内心翻腾着庞杂浩大的挫败感。其他人先行一步踏上了征服之路,他却被落在了后面。这是他怒火的来源之一。而很快,他就会将它倾泻在我身上。
但我不信他就这一个动机。我明白自己依旧只知道这么点东西。为什么普罗斯佩罗会被摧毁?究竟是什么带来了如此毁灭?不知道答案比他给我量身定制的内容还要折磨。要是死前没能揭开真相,那真是耻辱至极,还顺带应证了阿维达的疑虑。
他的反复无常能为我所用吗?假如我诱导他,他会不会泄密?这样干确实危险——幽闭在他心中的愤懑恰如野兽,狂野而不分青红皂白。但仔细想想,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军团被打散了,原体下落不明了,家园也成了团死气沉沉的熔渣。我想赶在他胸中炼狱失控,让这场对话一了百了前得到些许答案。
“马格努斯尚存于世。”我说道,“如果他不在了,那我一定知道。正是为了寻找他,我们才回到了这里。但是,看起来你不仅知道关于我们的一切,更知道我们的家园发生了些什么。至于你暗示的,那就更多了,而它们我只能靠猜。既然你知道这么多,我知道的却这么少,是不是该让我来问问题?”
在近乎暗无天日的舱室里,我只能看到他身上最明显的那抹脏灰。暗影中伸出披甲的大手,直直掐住我的脖子。手甲覆盖的五指精准置于颌骨之下、束带之上,狠劲挤压着肉体。
“你是我的猎物,叛徒。”房间里响起了血腥低吼,“你仅此而已。忘了它吧,我将用极致的痛苦了解你。”
这威胁没什么意义。不过,在挣扎着呼吸的同时,我意识到另一件事情——我的乙太之力正在恢复。虽尚且微弱,但它们正一点一点地回到我体内。也许他知道,又可能不知道。起码我现在有了一线生机。过程持续的越久,我就越为强大。也许,我只能说也许,能强到足以打破这些束缚。
无赐的战士总是低估心灵能完成的壮举,这无疑是因为我们这些受祝者一向不愿施展自己的本领,除非迫于无奈。
他松开了拳头,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起弥漫着浓郁血腥味的空气。他退却了,虽说我仍能感到他在强压怒火。讯问官把怒意悬于一丝未知,如若一头不停撕扯身上微弱桎梏的掠食者。
“你小队里有几个人?”他问道,艰难地重归沉稳。
很好。我希望这类问题他还有很多等着问我。在恢复期间,我将尽数作答,不厌其详。
“九个。”虽然我的语气既不友好,也不情愿,可我心中已经燃起了对即将到来之事的热切期待,“我们有九个人。”

待卡利斯顿赶到之时,法瑞特已经蹲在一根顶梁柱底部前。天井自大约两米高的地方断裂坍塌,到处都是碎石砖瓦。前边还有不少建筑残垣断壁,有些不过是搭在弹坑边上摇曳着的突起。
“怎么了?”卡利斯顿跟着蹲了下来。
法瑞特指向地面,一言不发。
一只护手正躺在爆裂的碎石中间。卡利斯顿拾起它,然后翻了个面,让它充分暴露在光亮之中。护手被漆成了枪灰色,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摔成碎片。它的构造乃是阿斯塔特军团的动力甲——没有凡人能身着这样一件装备。有两根手指不见了踪影,其余三只则被烧蚀得漆黑。护手背上的陶钢主板保护着战士的拳头,上面刻着一处符文。整件装备毫无粗制滥造的痕迹。就连卡利斯顿这种对工匠之道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它的精雕细琢。
“那么,我们哪群兄弟会使用这种符文?”他自说自话地问着。
连长的思绪飘回了伯劳星,那是他的军团为方舟降临二号(Ark Reach Secundus)所取之名。就是在那里,马格努斯与鲁斯因为是否留下阿维尼亚人的图书馆而第一次发生冲突。那是骇人的一天。当狼王携眼中那股悚然的暴力如风暴般冲过坡道时,卡利斯顿就在那里,似乎星际战士间的战斗在所难免。他还记得芬里斯之狼的绝对威严,他们专一而执着的身躯内紧锁着令人畏惧的潜能。的确,他们因巫术一时停下了脚步,但这道屏障终将被打破,他们亦将继续前进,不顾伤亡地如子弹出膛般冲向敌人。
残酷无情。一旦这般力量脱开了缰绳,也就再也无法被收回。
“是他们干的。”法瑞特年轻的嗓音因强烈的情绪而变得凶狠,“芬里斯的野狼。”
卡利斯顿站了起来,目光依旧锁定在护手上。
他们一直是头号嫌犯。马格努斯与鲁斯间的敌意广为人知,野狼们猝不及防和无可揣度之残暴的才能亦是声名远扬。传言有云,尼凯亚审判正因鲁斯的煽动而起。狼王对巫术的憎恨给了他借口,似乎他也终于对自己的难耐采取了行动。
可他怎敢犯下这般行径?难道鲁斯终究是离经叛道,屈服于他狂野灵魂中不灭的野蛮了?还是说,整件事得到了更高位权的批准?
卡利斯顿的目光徘徊于孤自刻在陶钢护手上的符文,他越是盯着看,疑问就越是多。知道谁干的是一回事,知晓缘由又是另一回事。
“连长,”通讯频道响起了阿维达的声音,打断了卡利斯顿的思路,“有发现。是太空——”
“我知道了。”卡利斯顿打断了对方,言语间疲惫不堪。“鲁斯的狗崽子。”
“是盔甲碎片,”阿维达确认道,“他们还往墙上刻了东西。有些堪称......亵渎。”
卡利斯顿顿感一阵愤怒。他们是蛮人,是野狼,和绿皮一样肤浅嗜杀。他一直不明白太空野狼除了毁掉开明之人的名誉、玷污大一统的功绩之外,在大远征里还能有什么用。比他们还糟的只有安格隆的狂战士,可他们至少还待在战帅的羽翼之下。芬里斯之狼却没有这样一只明智束手控制他们,让他们待在文明的边界之内。而且现在看来,他们也终于失去了一切名为“节制”的伪装。
“我们走得越远,发现的踪迹就越多。”卡利斯顿回复道,同时也是在跨过任务频道向整个小队发话,“前往弗泰普(Photep)金字塔,我们将在那里重新集合。”
法瑞特立刻动了起来,阿维达却没断开通讯链接。
“也许星球上还有野狼,”他警告道,“这块区域没有目标吗?”
“我什么也没读到。”卡利斯顿恼怒地回应阿维达的质疑。虽然士官只是在尽本职,但是他这番滴水不漏的怀疑让连长很不爽,“开始移动,前往——”
就在这时,法瑞特的脑袋和肩膀消失在一团盔甲、骨骼与鲜血构成的涡流云雾之中。重武器的轰鸣回荡在街头,爆弹枪的高亢声响紧随其后。
卡利斯顿猛扑向柱子背后。爆弹撞入圆柱,炸开了石块,他感觉着掩体的震颤。连长爬向后方,远离火力网,躲进另一段更坚固的墙体背后。他挪动的同时,更多爆弹落在他周围,掀起一波又一波闪闪发光的玻璃。
通讯中除了众人大喊着告警,还有稀稀拉拉的爆弹枪响。小队成员全都遭到袭击。头盔显示器上又有两只代表生命信号的符文遁入黑暗。
王座啊,他们从哪儿来的?
“重火力来袭!”两百米开外的沃夫德(Orphide)汇报着情况,“有大量——”
他的信号一阵晃动之后消失不见,通讯频道唯余静电噪音。
“锁定我的位置!”卡利斯顿下达指令,旋即转身,试图对周围地形做出最佳的判断。虽然在景观废墟间有诸多掩护点,却没有能挡住齐射的位置。“撤退至该位置。重复,撤退至该位置。”
他尽可能地把头盔放低,冒险从墙上的缺口处往外瞧了一眼。头盔显示器上仍然没有目标符文,但鸟卜仪或许是被干扰了。
两百米开外,就在荒凉街道的远端,他头一回看到了活物。白灰色的身影飞快地掠过掩体,对方身子放低,移动迅速。身形轮廓毋庸置疑——那是星际战士的动力甲。卡利斯顿没看见其他人,但他知道外边还有更多。他开始检查器械:弹匣是否到位,弹药计数器是否读满。卡利斯顿心脏已经开始搏动,以一种稳定而深沉的节奏跃动。每次行动前它们一贯如此。连长体会着熟悉的刺痛感穿过肌肤,因为活性剂注入了他的血液,激活了甲壳上的肌肉-神经接口。
“这是我的家园,狗崽子们。”他怒吼起来,满是殷切,“所以,你们得先过我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