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与蓝色镜子【一】洋河大曲
最近冰箱里多了许多鸭腿,晚上有空的时候便想着卤一点,第二天带去公司当作午饭的加餐。公寓里材料比较匮乏,周末去超市买了一点花椒八角之类的东西。
鸭子本身的味道,我说不上来喜欢还是讨厌,就是一种特别的鸭子的味道。或许买一点的白酒加进去呢?逛了一圈,我找到几瓶便宜的洋河。

父母素未有嗜酒的习惯,几位亲戚当中只有一位舅舅日日饮酒。他在几位兄弟姐妹中排行靠前,但似乎是因为外公续弦之后的事情,长辈们总让我们唤他“小舅” 。小舅终身未娶,依稀听长辈说过,他儿时患了什么病,病好之后瞎了一只眼,没怎么上过学,早些年外出务工,后来留在老家,和外婆二人相依过活。大概在2000年前后,他老宅后边给自己新盖了一个小院。初中的时候,我还去住过几日,院子整整齐齐,一应俱全,但总却了些烟火气。小舅自己家里很少做饭,每日在外婆家做饭,吃完再回去。
我总是很喜欢老家的日出,老宅东北角有个水塘,冬日的朝阳总能染得满塘水通红。
小时逢年过节,又都在农闲,小舅每日固定的日程便是一清早来外婆所住的老宅引炉子,再去街上买菜,顺带着烧饼和油条回。烧蜂窝煤的炉子,总是需要放在风口用稻草柴火引火。炉子着了,座上一壶水。如若是过年,炉子上面大概率会是炖的排骨。
等到水开的时候,小舅差不多能从街上提着大包小裹地回来了。母亲很早离家,在外地安家了,也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都盖了自己的房子。每次我们回去时总是住在老宅当中。小舅买回来的东西,也多半是给我们的。
我从小不乐意睡觉,总能看到小舅在老宅院子里来来去去。印象最深的,我见过他带过一条金红色的鲤鱼,尾巴红得透血,小舅说是要在留在除夕晚上吃的。鲤鱼养在水缸里面,我忘了最后年夜饭的桌上究竟哪一条才是那条金红的鲤鱼,但我总能记得他那天拿着鱼冲我显摆的得意。
似乎中国人的乡土情怀,往细枝末节处发展,总与饮食相关。我也才发现这一丝有趣的线索。
待我们吃完早饭,喂完了家禽猫狗,小舅又开始和外婆忙起午饭。小舅做饭估计很糙,我也并未尝过。以往我们回老家,几乎都是外婆操弄饭菜,小舅干些烹羊宰牛的“粗活”,父亲也总在此时被母亲训斥偷懒,该帮帮小舅的忙。
下午总见不到小舅的人,若有急事寻他,大概几家麻将馆中总能找见他。一直到傍晚前后,他再携着一瓶白酒,悠悠走来。若是今日“营收”不错,还能有半只烧鹅的美味。
小学前后,老宅当中还留着一台带天线的黑白电视剧,似乎是从那时,我也总也喜欢开着电视放着新闻。也许总也不看,只是喜欢这种氛围。
晚饭大概六七点钟,小舅的麻将场子五六点钟就能散了。饭菜未好时,小舅抓一把带壳的花生,拿一个约摸一两左右的白瓷酒杯,倒上,开始他漫长的独酌。
也不和人攀谈,也无人和他攀谈,他总爱坐在八仙桌的西边角落里,斜对电视 ,默默剥开花生,咂摸他的酒。若有中午吃剩的鱼,母亲也会端出来,让小舅先垫着吃点。他喝得极慢,到我们饭菜上桌,顶头也就两三杯的样子,攒了一小堆花生壳。有时我看着他,就好像一座泛着酒气的泥像,但又鲜活得很,鲜活得如同他自己盖得宅子般冷清。
小舅或许从未听过“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但我上学时每每默写到此句时,总能想起他的样子。一个人能落寞到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我从来都不喜欢喝酒的人,厌恶他们溪涧谈天说地的高谈阔论,或趾高气昂,或信誓旦旦。虚妄和骄纵,难以隐藏,正如内在的悲凉,也总容易被人感知。
小时候未觉此间意味,但当我慢慢长大,回想当时,慢慢有种苦涩氤氲出来。

后来工作在宁波,那里最有家乡味的,便是我原先楼下的菜场。有一家卖散酒的铺子,靠里有一坛子洋河。散装的洋河很便宜,四五块钱一斤,我经常打酒回去做饭用。
偶然一次在外吃饭,饭馆里有一桌似乎是装修的工人,忙完一天的活,炒几个菜下酒。饭桌上洋河大曲的味道,一下子把我拉回那间破旧的老宅当中。他们的饭桌很热闹,谈笑间五六个人分完了一瓶酒,心满意足地结账离去。这种感觉熟悉而陌生,我很确定他们桌上的,就是小舅最常喝的那种酒,那种味道,简单地在我记忆中映射到了“家乡”二字。但我也几乎没有见过小舅在老家有什么朋友来往,常见的只是他一人。

“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这句话真的对吗?
在我大二的时候,一天下午,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小舅终因为肺癌离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他是伤心死的。正如《团长》当中的老兽医,伤心死的。
纵可以说是他抽烟喝酒败坏了身子,但若事事如意,谁人需要烟酒耗费青春精神。
我无法想象,在小舅毫无生气的宅院当中,漫漫长夜,没有酒精驱使,他将如何入睡安眠。
人在疾病、命运面前,从未如此脆弱。我们平日里赞颂千篇勇敢、果断与坚强,似乎也经常褪去了光泽。
活在记忆中的人,会越来越标签化。我记忆中小舅最可爱的样子,仍是他举着那条红得冒血的金红鲤鱼。

酒,到底不是什么好朋友,除了烹肉时加一些提味。
每每闻见洋河的味道,经久不变的,带着一丝苦涩的曲味,熏得人心中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