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云烟(下)
(接上篇)
三、墨之迹
秋末,还未到伐木的季节。
松岗林场平日只有两位护林员值班,主要负责守山,排除火险。五叔是其中一人,在确定他已经亡故后,松予三人将之抬回了林场。
接下来便是通知镇上,来人收敛尸体。很快来了一辆农用车,几个镇民将五叔抬上车,随后匆匆离去。
整个过程甚至没有对话,仿佛所有人都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
倒是马志德,听松予讲述了原委后,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他站在林场门口,目送着农用车远去,看着远处的纪念碑说道:“他是英雄,人们应该记住他的名字。”
“但愿吧。”松予摇摇头道,“可惜啊,英雄总是没有好结果。”
“和他一样的人,村里本来有五六十个。”大爸看向纪念碑,“现在只剩二三十个了吧,都是严重肺病,走得都很早。”
松予闻言,转头看向马志德。后者立即从他眼神中读懂了含义,于是说道:“走,我们去松林。”
此时二人都已经想到,如果找到那个神秘的药材,也许能够治疗所有人的肺病。让所有像五叔一样的英雄们,不会落得和五叔一样的惨淡下场。
三人离开林场,转头进了松林。踩在厚厚的松针上,三人却不知到底该寻找什么。松岗地处高山,又是秋后的清晨,林中雾气飘荡,显得前路扑朔迷离。
松予走在最前面,很快来到上次见到父亲的地方。地上的松针依旧厚实,那个被挖出的窟窿也依旧存在。
“上次就是在这里找到我爸的。”松予说道,“过去我妈用的松针,应该也是在这附近取的。如果其中有要用成分,应该就能在这里找到。”
马志德闻言,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俯下身子仔细查看,同时不断嗅着鼻子:“这有股腐败的味道,这里面应该含有丰富的化学物质。”马志德将手机递给松予,“帮我照着。”
后者接过,就见马志德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密封袋,将面前的松针翻开,取湿润的部分装了满满一袋子,“我带回实验室分析一下看看。”
随后三人出了松林,驾车原路返回。到了镇上,大爸还想留二人吃过午饭再走,马志德忙解释,说时间紧迫,一刻也不敢耽误。
见其态度坚决,大爸也不再坚持,于是下车独自回家。马志德则调转方向,开上了高速公路。
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合肥时,才到中午十一点。松予本就只请了一天假,理应回去上班,又见马志德焦急无比,于是主动说道:“你直接回实验室吧,路上随便找个地铁站给我丢下去就行。”
此言一出,正中马志德下怀,于是沿着包河大道开了一截,看见地铁一号线的指示牌时,将汽车停在了路边。
松予跳下车,不等说话,就见马志德一脚油门扬长而去。他只好无奈笑笑,先找地方随便对付了午饭,随后返回工作单位。
他在医药公司属于销售部门,平时除了出门跑业务,就是坐班联系客户,并无严格的考勤要求,也没人过问他上午去了哪里。于是先和同事打了招呼,说明已经去医院复查,如今一切安好,随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只是工作期间,一直心不在焉,总惦记着马志德那边。昨天的见面,让松予深刻认识到一个父亲的强大,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付出一切拯救自己的女儿。
从山阳回来后,马志德就会进入实验室忙碌,自己也帮不上忙,盲目过问反倒不好。只好耐着性子,先不去打扰他。
到了下班时间,继续平日的作息,运动完回到租住的房子,吃饭洗漱,打开电脑玩了几局游戏,却因走神连连失利。只好退出游戏,打开视频平台,找了个新上映的电影看着。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到了睡觉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从山阳回来已有十多个小时,对松针的初步检测应该已经完成,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正当他考虑是否打去电话询问时,马志德却主动联系他了。
“我发现了一种新的细菌。”电话中,马志德的语气异常激动。
“细菌?新的?”松予有些困惑。
“是的,新品种!”马志德坚定地说道,“起初我以为是枯草芽孢杆菌,但用电子显微镜仔细观察后发现形态不大对,而且在做涂片固定的时候,菌群在高温下突然展现出极强的活性。联系到拿松针治病前要先烧一遍,这就很合理了。”
枯草芽孢杆菌是一种益生菌,在自然界中广泛的存在,常应用于畜牧养殖业,能够帮助食物消化,减少消化系统疾病。实验室在鉴别菌种时,通常首先采用革兰氏染色法以缩小范围,其中一个步骤需要加热固定涂片。
但能够被高温提高活性的,却只能是古细菌中的嗜热古菌。
“你是说,松针里有一种古细菌吗?”松予疑惑地问。
“是的。而且已经测试过基因序列了,这是一个新菌种。”马志德解释,“这次的发现,足以让我们被写进生物学教科书了!”
“真的吗?”松予闻言又惊又喜。
“我刚拿到基因测序结果,确实是新菌种。”马志德说道,“这种细菌太特别了,我相信它就是那种神秘的药材。”
“那太好了,小粽子有救了。”松予大喜,随即又问,“尽快开药用吧!”
马志德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这就是我打电话找你的原因。”
“找我?”松予有些疑惑,“我可不懂技术啊。”
虽然他也是医学专业毕业,但奈何成绩不佳,如今只是个药品销售,何德何能可以参与药物研发。
“不、不、不!”马志德连忙解释,“是这样的。我在实验室里模拟了很多次,却提供不了适合它们的环境,没法大规模培养测试,我带回来的那些松针里的菌群,现在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最好是直接去松岗村,在它们原本生活的环境里进行研究。小粽子的时间不多了,我得尽快搞清楚细菌的活动机制……”
“那没问题,要我干什么,你直接说,一定尽力。”松予立即回道。
“跟你大爸说一下,把你家在松岗的老房子借给我。”马志德解释,“我已经和我们领导汇报过,公司会支持我做这个新项目。为了加快研究进度,我想在你家老房子那设一个临时实验室。放心,有预算的,按最高标准给你租金。”
“嗨,什么租金不租金的,你直接用就是了。”松予一口答应,又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这边已经在筹备了,明天就可以把设备拉过去,最晚下午就能到山阳。”
“现在大爸应该睡下了,明天早起我打电话过去,让他先去提前收拾一下。”
“那太好了。”马志德语气透着欣喜,“我这边要忙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再联系。”
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松予放下手机,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一时难以入眠,躺在床上回味着这两天经历的一切。
现在细细想来,母亲一族的巫医身份已不再神秘。一切都源于这种古细菌,它们古已有之,存在于松林之间,在很久以前,母亲的祖先无意发现了其药用价值。在条件艰苦的古代社会,掌握医术意味着被人尊敬甚至被崇拜,同时也是一种强力的生存资源。
于是母亲的祖先将药方严格保密,并发明了治病的仪式和传承的规则,以增加其神秘属性,将这种资源牢牢掌握。但到了现代,过去的规则已经不再适用,现在更需要循证医学,以科学的态度和手段将之解密,挖掘其医疗价值,以拯救更多的生命。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的火灾,母亲此时还在,想必也会愿意将秘方公开,镇上的烟痨病人们,也不会为痛苦所煎熬,一个个英年早逝。小粽子和其他病人,也会受益于此,得到相应的救治。
只可惜母亲早已不在。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助马志德,尽快完成这份伟大的事业。
想到这些,松予内心更加激动。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清城时才小寐片刻,但很快被闹钟吵醒。此时已是大爸平日的起床时间,于是立即打了电话过去,详细讲述原委后,果然如他所料,大爸表示,对他们的工作坚定支持,随后就说立马前去松岗准备,便挂断了电话。
此时松予紧张的心情才略感放松。放下手机后,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在经历噩梦中的火场。而是隐约看见了母亲,她原本模糊的形象又清晰了几分,她似乎在微笑,在为自己的事业得到传承而喜悦。
一连数日,松予都无心工作。
马志德已经在松岗建起了临时实验室,开始投入研究。他忙得疲于奔命,松予自然不会打扰,只能通过大爸了解近况。
从发来的照片中可以看出,老房子的院子被彻底改造,建成了一座泡沫板房。板房后侧紧贴堂屋,右侧连接厨房。板房则内是实验室所在,但各种设备和仪器一应俱全。
对于马志德的到来,镇政府得知后十分支持,特意将基础设施进行了加强。
林场的机器耗电量高,专门从镇上拉了电线,装有独立的变压器,只需单独再加一条线路,提供实验室使用不在话下。自来水是现成的,从山上引来的泉水,水压不高,却也够用,使用时加以蒸馏即可。
随后马志德又出资,拉了一条十公里长的网线,装上一台大功率路由器后,松岗村从此连入了互联网世界。
之后马志德主动找到大爸交房租,大爸却一再推辞,你来我往数次,才勉为其难收下。随后大爸提出,这些钱就用来采购生活物资,每隔几日由大爸为其送去松岗。马志德推托不下,只好应承。
一切都来自大爸的讲述,整个过程他都在参与,唯独不了解研究进度,只是看见马志德带着一名助手,每日除却睡觉吃饭,其余时间都呆在实验室中,极少出门。
一晃十多天过去,情况一直照旧。期间松予询问过马志德数次,每次的信息都在很久以后才回复,且只是简单的几个字,表示正在加紧进行,暂时并无突破。
科学研究绝不可能一撮而就,尤其药物开发,周期往往极度漫长。松予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但又惦记小糯米和村中的烟痨病人,终究是按捺不住,想办法寻了个出差的机会,独自回了山阳镇。
到家时,就见院内无人。上楼查看,发现父亲依旧被锁在卧室中,隔着窗户问候一句,却见他并无反应,只好转身下楼出门,回来之前,松予已经得知,大爸近几日正在制墨,于是直奔祖宅而去。
山阳作为千年古镇,传统建筑自是不缺,现存的大多是清代所建,松予家的老宅也不例外,始建于宣统年间,虽已逾百余年历史,但几经修葺,总体保存完好。
在中国传统建筑流派中,徽派独具一格。外观中,最大的特点是青砖黑瓦马头墙,以青石、土砌护之,内部正中间为堂屋,屋中设置天井,以提高室内采光效果。堂屋以木架构为主,注重装饰,尤其以木雕繁复驰名。
老宅早已无人居住,而是在堂屋内安装设备,改作了制墨作坊。
来到老宅时,果然见大爸与一位中年人,正在天井下忙碌。各自手持一根木杵,围着工作台,轮流敲打面前的墨泥,同时不断喊着口号,一唱一和颇有节奏。在其身后的竹匾中,放着一批已经阴干的成品,正在等待描字和包装。
大爸膝下无子,也从未正式收徒,兴许是因为烟痨病的原因,镇上的年轻人更是无人学习这门手艺。好在县里墨厂与大爸有业务合作,时常有工人来帮忙,也顺带交流学习,如此一来,倒也无需担心后继无人。
见松予到来,大爸停下活计,正待介绍中年人,却被松予出言打断:“这几天松岗怎么样?”
“有两天没去了,我看小马挺忙的,我也帮不上手,所以也没去打扰他。”大爸说道,“你自己去看看吧,摩托车钥匙就在电视机上放着呢。”
“好。”松予转头要走。
“等下。”大爸伸手阻拦,随后从中堂上取来一个盒子,“这个你带去给小马。”
松予双手接过,见是装墨的木盒,于是揣在怀里,转头回到家,从院中推出摩托车,径直去了松岗。
在村口停好车,进村时就远远看见,自家院门前的空地上,几乎堆满了松针,显然是近几日马志德搜集来的。此时正有两个白衣人,蹲在那堆松针前,似乎在说着什么。
走近前看请,其中一人是马志德,以及一个陌生长相的年轻人,想来是他的助手。二人都是神态萎靡,一副极度疲倦之状,尤其马志德,更是蓬头垢面,一头乱发和满脸胡茬,形象如同野人。
见松予到来,马志德起身相迎。
“怎么样了?”松予急切地问。
“细菌的特性已经基本了解了,但就是搞不清它的治疗机制。”马志德摇摇头,“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我们没有掌握的。”
随即又问,“你爸怎么样了?如果他能想起来什么就好了。”
“回来的时候看了,还那样。”松予摇摇头,随即安慰,“你也别太着急了,不如先休息一两天,别研究没搞好,身体先搞坏了。”
马志德无奈点头,转头对助手说道:“你也辛苦了,这半个多月跟着我,觉都没睡好。先暂停吧,放两天假休息一下。”
“那太好了。”助手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讪笑道,“我得回家看看去,再不回去陪媳妇儿我怕小命不保。”
“那你去吧,给弟妹哄好了再回来,这两天有事我可以让松予帮忙。”马志德递过车钥匙,“下山注意安全。”
助手立即接过,千恩万谢走了。
此时松予才想起怀里还揣着木盒,于是递给马志德,后者接过,抽开盒盖查看,见是一块成品徽墨,正面描着金字,尾端则刻有字号印章。
“大爸太客气了。”马志德道,“之前就顺嘴提了一下。”
“见外了,给你就拿着嘛。”
“你嫂子老说我字写太丑了,以后闺女可不能随我。”马志德叹口气道,“本来说等闺女大点,就给她报个书法班练字,所以之前了解过笔墨纸砚。要不然之前大爸来帮忙,我都找不到话题跟他闲聊。”
松予闻言大笑,说道:“我大爸一辈子泡在这里面,你要是能跟他聊聊徽墨歙砚,他肯定把你当知己。”
马志德伸手拿起墨条把玩,手指染成了黑色,他却也不介意,将之拿到鼻子前嗅了嗅说:“好香啊,真好闻。”
“这里面可不止是松烟,还加了很多材料的,都是香料啥的。”松予解释,“古法制作的墨是纯天然的,可以食用的,听我大爷说,早年有人喝墨水治肚子疼,不过只是偏方,现在没人用了。”
“喝墨水?治肚子疼?”马志德突然停止把玩,转而将墨条举到面前,提高声调道,“这墨也是松树做的,古菌也是松林里的,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松予挠挠头,他没想到随口一句话会引起对方如此大反应,正当不知如何回答时,一阵手机提示音响起。
马志德掏出手机,见是妻子打来的视频电话,面色为止一变,随即接通。画面弹出,就见妻子在病房内,泪水正如泉涌:“刚做了检查,小粽子病情又严重了,你的研究怎么样了?”
“很快会有结果的,相信我!好好陪着她,等我的好消息。”马志德连连安慰,尽量表现出笃定的神色,挂断电话后,才转为满面愁容,“不行,我不能休息,我没有时间了!”
说着他把墨条装回盒子,塞到松予手中,转身进了院门。
这是一间P1级生物实验室,对防护要求很低,出入倒也随意。松予跟进去,同时问道:“你不用先洗手吗?”
马志德将松针放在工作台上,抬手看了看掌心,还残留些许墨色,他摇头道:“我已经做过很多试验了,在松岗的空气里,它们的性状非常稳定,普通的污染根本不影响它们的生命周期。”
“那这到底是个什么菌种?”松予好奇问道。
“你来看。”马志德将碾碎的松针放进培养皿,随后洗了洗手,唤醒自己的工作电脑。
屏幕上,分别出现一系列视频和图案,有基因序列图和电子显微下的监测视频。
马志德指着画面说道,“外形上看很像枯草芽孢杆菌,但是它们的鞭毛特别多,而且又细又长。正常的枯草芽孢杆菌只能耐受120摄氏度,但是这种菌在二三百度的时候依旧存活,甚至会因为温度变高而变得更加活跃,这有点像嗜热古菌,但不如嗜热古菌耐热,而是超过四百度就不行了。所以我认为,远古时期,这里还是海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存在。经历地质变化,海洋变成了高山,它们为了适应环境,进行了一系列演化,也可能在后来和其它细菌进行过基因交换,才有了现在这种介于细菌和古菌之间的形态。”
松予凑近屏幕,看见一堆极测试数据,显然是近日的试验结果。但内容极度专业,属于分子生物学中某些细分领域,以他的知识,已经很难看懂。
“特性基本已经掌握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利用它的这个特性来治病。”马志德语气焦急道,“我研究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们治疗任何肺部疾病的可能机制。”
“别急,既然已经掌握了特性了,应用是迟早的事。”松予安慰道。
“没时间了。”马志德道,“我打算把小粽子接过来,行不行先用上看看。”
“那怎么行。”松予惊道,“这玩意还没弄清楚,先不说小粽子的身体经不经得起随便用药的折腾,关键这不符合医学伦理,是违法的!”
“我管它违法不违法!”马志德吼道,“你不知道新药审批有多麻烦吗?我能等,我女儿能等吗?”
松予闻言沉默。
即便马志德立即研制出新药,再跳过临床实验环节,直接申请上市,那样最快也得一年以后,才能获得批准。以小粽子的病情进展来看,她很难等到那一天,而且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们还搞不清楚古菌治疗肺病的具体机制,制药更是无从谈起。
“让我来吧。”松予突然说道。
“你?”
“是的。”松予解释,“我是上一个被治愈的人,从我身上也许能找到点什么。你还记得我之前那个肺部的片子吗?”
“记得。”
“我总感觉,这之间一定是有关联的。”松予道,“我肺里的那片出现又消失的阴影,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些古菌?”
“对啊!”马志德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
随即二人开始合计。首先,得取出松予的肺部阴影处的细胞进行分析,但此刻并无相应医疗器具。马志德思考片刻,最后打出了一个电话。
安排妥当后,二人继续交流,同时马志德打开电子显微镜,开始观察培养皿。屏幕上显示出微观结构,一个个杆状细菌出现,无不在挥动鞭毛,缓缓蠕动着。
“给你看看它们高温下的活动。”马志德将培养皿取出,直接用电炉进行加热,在温度显示到达300度时,立即将培养皿重新挪到电子显微镜下,“你看,它们在高温……诶?等等!”
就见屏幕中,古菌非但没有入他所说变得活跃,反而聚拢在一起,似乎有着某种目的。
“这是怎么了?”松予忙问。
“它们在形成芽孢。”马志德指着屏幕解释,“你看这里。”
自然界中,有芽孢的细菌并不多。细菌可以通过芽孢在恶劣环境中存活,当环境适宜时,芽孢会再次萌发,重新变回原来的形态。这是微生物学的基础知识,松予自然知道,他不太理解马志德的惊讶,便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太有问题了,这跟之前的细菌性状完全不一样了。”马志德解释,“这更像普通芽孢杆菌,发现温度过高,直接生成芽孢装死了。”
“难道这松树林里有两种细菌同时存在吗?”松予问。
“不,这是同一种,外形是一模一样的。”马志德摇头道,“肯定是有什么外部原因,就好像有人告诉他们,马上危险要来了,注意保命,才导致了这种结果。”
二人沉思片刻,松予突然说道:“你没有洗手!”
马志德也反应过来,这个培养皿中的细菌,通过他的双手,接触过墨灰。
“我就说这里面有关联!”马志德一拍大腿,“一定是墨里的某种物质引发了它们的变性。”
“我去跟大爸要一份配方。”松予提议,“拿回来每样都试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
“好,你快去!”马志德此刻兴奋无比,他感觉已经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路径。
松予立即出门,奔至村口,骑上摩托车直接回到镇上。
大爸仍在老宅中忙碌,见松予来了,急忙说:“回来啦?刚还没给你介绍……”
“先别介绍了!”松予急促道,“快把做墨的材料给我每样来一份,我急用。”
“真是没礼貌。”大爸嗔怪道,但还是放下手中工具,取来几个密封袋,将制墨材料各装了一份。
松予看了一眼,除却茶叶和动物骨胶,其余大多是中药,有冰片、麝香等等。立即接过转头便走,听见大爸在身后对中年人说:“这孩子就这样,风风火火的……”
一溜烟又回了松岗。见马志德正在电脑前发呆,立即将材料全递过去。后者着手试验,花了数小时时间,将材料依次试过以后,却发现细菌并未出现之前的特性。
二人狐疑间,拿出了最后一样材料尝试,是制墨用的烟灰。果然在接触烟灰后,细菌们性情大变,似乎烟灰中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导致他们纷纷生出芽孢自保。
本以为是中药的作用,所以按照预估可能性大小在尝试,没想到却是可能性最小的一样起了效果。虽然还拿不准这项发现有何价值,但可以肯定,这是个好的开端。
马志德立即着手,开始分析松烟的具体成分。
按理说,烧过的烟灰主要成分是碳,至多再有少量氢、氧、氮之类的常见元素。但经过一系列分离操作后,他在烟灰中发现了一些蛋白质。它们大多已经破碎不堪,只有少许还存在完整的构型。
于是又花费了半天时间,将这些蛋白质分离出后,加入培养皿并加热,果然古菌再次降低活动范围,并生出了芽孢。
此时已经科研确定,正是烟灰中这些蛋白质的残留,导致了古菌的变性。在详细扫描分析后发现,这些蛋白来自一些死去的古菌,只是已经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错误折叠。
“你说是不是这种可能?”松予突发奇想,“制作松烟的时候,松树里的古菌被烧死,它们在死前留下这些蛋白。导致松针里的古菌接触后,认为高温环境会很危险,所以采取自救措施,形成了芽孢。”
“有一定可能性。”马志德回。
通常来说,相邻微生物会形成通道直接传递信息,不相邻的,则可通过化学物质进行传递。
经过长时间灼烧后,松树中的古菌早已死亡,相应化学物质也已不复存在,但理论而言,如果它们可以对自身蛋白质进行折叠,是同样可以传递信息的。只是就目前的科研分类上,这个领域几乎是空白,所以并没有相关理论支持松予的想法。
但如果松予的思路是正确的,那就说明古菌有着某种修改蛋白质的能力,也就意味着它们确实可以治愈小粽子的疾病。而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弄清楚古菌如何修改蛋白质,以及该如何让它们按照要求进行修改。
“希望你是对的。”马志德不无兴奋道,“我感觉已经摸到门道了,相信很快就能证实。”
想到即将取得突破,二人激动万分,相拥而泣。
次日上午,两辆运动型多用途汽车穿过迷雾,停在了松岗村口。
松予和马志德立即上前迎接。
胡向阳从前车上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周围,又走近纪念碑上下打量。
“这是我们公司的胡总,这次的项目全靠他大力支持。”马志德给双方介绍,“这是松予,叫他外号松籽儿就行,朋友都这么叫。”
胡向阳看了松予一眼后,主动寒暄一句,便转身对着两辆汽车招呼:“干活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车上下来四个工作人员,开始搬东西。马志德走到后车旁时,车窗落下,苏眉在后座,露出憔悴的面庞,对着马志德微笑道:“老公,辛苦你了。”
“老夫老妻的,说什么客气话。”马志德摆摆手,拉开车门。
车内进行过改造,形成了一个小型简易病房,配备了整套医疗仪器,小粽子躺在病床上。
“爸爸……”小粽子半张脸被呼吸面罩遮掩,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同时微微抬手。
见此情形,马志德心都要碎了。他立即握住女儿的小手道:“爸爸在呢,没事的。”
“马博士。”工作人员走过来,“屋里已经安顿好了,最多五分钟就行。”
“好。”马志德点头。随即招呼苏眉下车,同时帮助工作人员拆下车内的仪器。
昨夜在向胡向阳汇报后,后者对进度异常满意,也同意将小粽子送来松岗,以方便后期救治。众人动作很快,老房子的室内又进行了一番升级改造。原本的一间卧室成了病房,堂屋则增加了一张简易病床和部分设备,甚至有一台便携式X光机。
小粽子被安排在卧室,由苏眉陪着。众人则在堂屋,先给松予拍摄了几张胸片。从X光片中可以看出,他肺内的阴影已经变得极小,颜色也较为暗淡,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出,仿佛原本的墨迹正被身体快速吸收,即将不留痕迹。
“来吧。”松予主动说道,他感觉心脏在狂跳。此次获取肺细胞需要进行穿刺,虽然早有见识,但想到那细长的针管即将刺穿自己胸部,他心中依旧有些紧张。
躺在病床上,进行麻醉后,松予闭上双眼等待,很快听见已经完成的提示,处理完伤口,又躺着休息了片刻,松予感觉已无大碍,便想起身。
马志德从屋外进来,阻止道:“你最好是休息几个小时。”
“没事的,我身体好。”松予忙道。
马志德知道他好动,很难在一处长时间躺着,于是为他做了详细检查,见并无问题,便示他可以起身。
“你的肺细胞里果然有古菌,我想就是它们在维持你肺部的健康,上次片子里的阴影,应该是刚好拍到它们的上班时间了。”马志德道,“具体数据还没有出来,不过很快可以分析出结果。”
对此结论,松予并不意外。
二人走出堂屋,来到实验室,见胡向阳正在电脑前查看数据。四名工作人员则挤在实验室里,好奇地到处查看。
马志德认出其中一人,是胡向阳侄子,由于二人长得颇为相像,所以非常好认。
小胡大学毕业三年,换了几十份工作,没一份做得长久,最后胡向阳只好将之招进了公司。
领导在身边安排个把自己人实属正常,同事们对此心照不宣,且小胡只是做些跑腿工作,和其他人并无竞争关系,也就从来无人提出异议。
只是小胡平日里不务正业,工作也不甚上心,导致周围人都对其颇有微词。此时他站在电子显微镜前,一副好奇之状,正打算伸手鼓捣,却被马志德阻止:“不能碰!”
小胡闻言,面上立即泛起不悦,不等发作,却被胡向阳照着后脑勺扇了一下:“叫你别碰就别碰!别都挤在这了,把他们几个送去高铁站,让他们先回去吧,你也到镇上找个旅馆呆着去,没有我的电话不要回来。”
众人闻言,立即转身出门,小胡也一同离去。松予见胡向阳看自己的眼神有异,且在此也已经帮不上忙,于是说道:“我去送送。”
出了院门,松予几步赶上说道:“大老远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吧。”
这几人来此,也都是帮自己好兄弟办事,他自然不能毫无表示。
众人闻言,正犹豫间,却听小胡说道:“好啊,歙县可是徽菜发源地,来时候看镇上有家饭店不错,咱们吃了午饭再走吧。”
“还去什么饭店啊。”松予笑道,“来了就是客人,去我家吃吧,我大姆做菜那可是一绝。”
“啥是大姆?”有人发问。
“就是大伯母的意思啦。”小胡得意道,“这边的方言。”
“你还懂我们这方言呢。”松予道。
“一点点啦。”小胡笑着招呼众人,“大家也别见外了,去我松子儿哥家叨扰一顿好了。”
随后招呼众人上车。
小胡车技娴熟,一路快速下山,不多时就到镇上。一路上众人闲聊,都是相仿的年纪,有许多共同话题,很快就熟识起来。
回到家时,大姆已经在厨房忙活。见客人到来,大爸出门招呼,将众人迎进客厅,在八仙桌前坐定,随后先将几瓶好酒摆上。
“大爸太客气了。”小胡忙说,“我们来工作的,可不好喝酒。”
虽是不断推辞,但经不住大爸一再劝说,众人最终端起了酒杯。松予刚做过穿刺,不好饮酒,只好倒杯饮料作陪。
大姆端上菜肴,豆腐圆子、腌笃鲜、毛豆炒火腿、油爆山笋、干豆烧肉、油煎毛豆腐等等徽州名菜摆上了桌。
几杯酒下肚,众人不再拘谨,很快酒过三巡,气氛也变得热络。小胡更是反客为主,站起身不断敬酒,又向其他三人讲解各道菜肴的特点,以及来历典故。
“小胡不是本地人吧?”大爸笑道,“怎么比我这个本地人还懂徽菜啊?”
“哎,哪里!哪里!我是北方人,不过小时候我在你们县里待过几年。”小胡身体已经开始摇晃,却举起酒杯道,“我要敬大姆一杯!菜做得太……太好吃了”
大姆忙举杯相迎,也客套道:“那小胡也算半个徽州人了!”
“可以这么说。”小胡将酒杯一饮而尽,又自己满上,“我爹走得早,我四五岁起就跟我叔过。那会他和婶子在这边县医院工作,我还在城关小学读过一年半呢,二年级快结束才转走的。”
闻听此言,松予反应过来,马志德的项目能得到胡向阳支持,想必与此有关。只是他从未听马志德提起过,此时心中不免好奇,正要向小胡再询问细节,却见他醉意已浓,说话也变得口齿不清,只好暂且作罢。
饭后,小胡醉倒在酒桌前,另外三人便打算将其带到镇上旅馆安顿。大爸却大手一挥:“去什么旅馆,家里没地方睡是吗?松予,给小胡扶到客房去。”
众人便不再推辞,同时听大爸又说:“你们也别走了,都在家住下,玩两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不行!”三人忙摆手,“还得赶回去上班呢。”
大爸闻言,便不再坚持,而是送三人出门。松予则扶着小胡上楼,好在后者身材瘦弱,倒也没费太大劲。到了二楼,先路过父亲的卧室,在窗前停留片刻,见父亲情况依旧。正要继续走,却见父亲突然起身,冲着窗外眉头紧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你……”父亲双手抱头,仿佛在回忆,又似乎十分痛苦,喃喃说着,“是他、是他!”
松予见状,以为父亲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于是问:“爸,怎么了?”
“是他,就是他!”父亲双手不断锤打脑袋,又开始重复,“大夫,火!”
松予以为父亲又犯病了,于是赶忙将小胡扶进客房安顿好,随后返回查看。却见父亲已经恢复正常,正坐在床前,只是眉头紧锁,似乎正陷入回忆。
“爸,你还好吗?”松予问。
“大夫……大夫……”父亲喃喃道,伸手指向窗外。
松予看向窗外,心中不由得惊疑。突然他反应过来,父亲所指的,是刚才打过照面的小胡。
他随即想到一种可能,由于小胡与老胡长相酷似,结合老胡曾在本地工作过的事实,父亲很可能与之见过面,且对方与当年的大火有脱不开的干系!
再次回到松岗时,松予留了个心眼。
来到实验室,见马志德和胡向阳正在电脑前,于是先上前打招呼,同时细心观察,想从胡向阳身上看出端倪。
“肺细胞检测结果怎么样了?”松予问道。
“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马志德回道,“你肺里取出的古菌刚做了基因测序,发现和外面的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它们改造了自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马志德道,“我还在奇怪为什么你的免疫系统能一直运行它们存在呢,测序结果出来才明白,它们会读取宿主的基因,这有点像病毒的运作机制。”
“这细菌也能逆转录吗?”松予忙问。
所谓的“逆转录”,与“转录”相对。基因有单链和双链之区别,转录即基因中核酸从双链的DNA转为单链RNA的过程,逆转录则相反,是在RNA指导下合成DNA。自然界中有些病毒是单链,人被其感染的过程就是逆转录的过程。
在医学上,有用逆转录病毒治疗遗传疾病的研究,简单来说就是改造RNA病毒,让它感染病人,通过逆转录的方式修补病人有缺陷的基因。但那属于前沿领域,距离应用为时尚早。此时松予听了马志德的讲解,便以为古菌是通过此类机智修复了自身体内的基因。
“目前还不清楚。”马志德摇头,“古菌不是病毒,不会是那一套。”
“这种古菌很有意思,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胡向阳插口,“小马,你回去就可以发论文了,前途无量啊。”
马志德闻言点头,同时回道:“谢谢胡总支持。”
“应该的。”胡向阳客气道,转头问松予,“听小马说你父亲是火灾致残的,现在还好吗?”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脑子缺氧,痴掉了。”松予回,同时观察到,对方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于是故意说道,“病情反复无常的,有时候会比较清醒,能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胡向阳闻听此言,目光中闪现出一缕惊慌的神色,但很快就被他掩盖,笑着说:“那该去看看,没准还能治好。”
“谢谢胡总关心。”松予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一把年纪了,二十年都这样,也没什么好治的了。”
胡向阳闻言,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查看电脑屏幕。
松予见其转头,伸手拉了拉马志德的袖子道:“我去看看小粽子。”
二人一向有默契,马志德看出他有话要说,于是回:“走!”
进到里屋,拉开隔离帘,见苏眉正拿着一本故事书,轻声朗读着。小粽子才过三岁,并不太懂故事内容,但苏眉却坚持每天为其朗读。也许是因为这样的陪伴,让小粽子有了较为乐观的心态,虽是身体虚弱,双目却依旧保留着光彩。
松予和苏眉打过招呼,说了句“嫂子你们继续”,随后拉着马志德到墙角,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对胡向阳的怀疑说了出来。
马志德闻言大惊,随即将自己了解的信息说出。二人一核对,立即发现了异常。胡向阳建议马志德来山阳寻找偏方时,说的是从支援乡村医疗的朋友处得知,却决口不提他曾在县医院工作的事实,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这段过去,这就十分可疑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松岗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松予说道,“当年他没有找到,一直不死心,所以想办法又来了。我觉得他要找的,就是咱们发现的古菌。”
“很可能。”马志德回道,“不过先别急,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咱们先静观其变。”
随后思忖片刻,又说道,“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查查他的底细。”
“好。”松予点头,“我回去问问大爸,看能不能在县里查到点什么。”
双方又交流片刻,随后松予转头离去。
匆匆回了镇上,到家时,见小胡已经酒醒,正躺着玩手机。松予走进客房,先客套几句,随后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胡向阳的事。
小胡大大咧咧,嘴上不把门,几句话聊过,就竹筒倒豆子,说了胡向阳当年所在医院的具体科室,以及详细的工作时间,最后又说:“我叔在县医院待过好多年呢,一直想调回省城,偏偏因为工作能力太强,医院不放人,最后干脆辞职出去创业了,才有了现在的公司。”
松予闻言,忙恭维几句,随后借口有事要,便告辞离去。路过父亲卧室,想到此时不能节外生枝,于是将卧室的窗帘拉上,然后才下楼。
独自去了祖宅,见中年人仍在忙碌,大爸则在楼上屋檐下晾墨,于是抬头问:“大爸,你在县第一人民医院有熟人吗?想打听点事情。”
小地方都是熟人社会,在区县和农村皆是如此。由于地方小、人口少,要找什么人,只需在熟人朋友中问一圈,即便他们不认识,他们的亲戚朋友也会有认识的。
不等大爸回答,一旁的中年人却停下动作询问:“打听谁?”
“二十年前在那边工作过的一个大夫。”松予想到对方正是从县里来的,于是问,“你在医院认识人吗?”
“那太认识了。”中年人说道,“我堂哥的大舅从八十年代末就在一院工作,从基层干到副院长,前几年才退休。”
“那太好了。”松予忙说,“帮忙问问,一个叫胡向阳的人,关于他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没问题,”中年人拿过毛巾擦干净手上墨灰,随后拿起电话打出去,说了几句后挂断,“大舅说知道这个人,等他详细回忆一下。”
“行,那我等等。”松予便坐到一旁,看着二人继续忙碌。
一直等了将近半小时后,大爸从楼上下来,指着松予说道:“刚才那么没礼貌,现在到有脸来求人办事了。”
中年人忙打圆场,连说不妨事。
松予也自知理亏,回道:“那大爸现在给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回头我请这位大哥吃饭。”
不等大爸开口,中年人的手机响起。接通后,和对面说了几句,随后挂断,点开手机上收到的一份文件:“来,我传给你。”
二人添加好友。随后一份文档传来,松予大略看了一眼,编辑得十分仔细,页码、时间、地点、内容,无不区分得清清楚楚。
“真仔细啊!让大舅费心了。”松予赶忙道谢,“改天去县里一定去探望他老人家。”
“那太好了,他在家天天闲得没事找事,巴不得有人上门。”年轻人笑道,“动不动跟我抱怨,说退休前后的待遇有天壤之别,现在一年到头都没个客人,家里冷冷清清的。”
“忙完这阵我一定去,我现在得走了。”松予丢下一句话,着急忙慌离开,听见背后传来大爸的骂声,赶紧加快脚步开溜。
一路上,他将文档调出仔细浏览,其中记录果然与小胡所说相吻合,只是更为具体。继续往下看时,一段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内容十分详细,是关于一位病人。该病人患有尘肺病,在医院治疗数月,后无力负担治疗费用,只好出院回家养病。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等死的绝症,却不料,不久后病人回来复查,症状却已大为减轻。
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正是胡向阳。
在病人离开后不久,他便向院方申请前往山阳镇医院。彼时正推进公共卫生事业现代化,许多乡镇的医院新建,地方医护人员紧缺,需要县里各大医院轮流派遣人员前往支援。
资料的笔者,当时正在人事科任职,见胡向阳主动申请,也就顺水推舟,将之派往了山阳镇。
通常一个支援周期为三个月。就在第三个月,松岗发生了特大森林火灾。胡向阳积极参与救援,在灾后获得了表彰。但回到县里后,他一反原本热情的工作态度,多次要求调回省城。申请数次未通过后,他干脆放弃编制,离开了医院。
在资料中,笔者表达了他对胡向阳的看法,认为此人对工作的积极并非出自热爱,而仅是为了升迁所做的表现,支援工作也只是为混资历。且在平日接触中,能看出其口蜜腹剑之特点,如与其为伍,需小心提防。
“这老舅果然靠谱,资料详尽,还附赠忠告。”松予笑着嘀咕,随后将文档发给了马志德,同时附上文字信息,“注意保密。”
不多时,收到马志德回信:“已阅,看来你的猜测是真的。”
“现在怎么办?”松予问。
“先等等吧。”马志德转言道,“你先过来,我有新发现给你看。”
松予立即回到家,先上楼查看一番,见父亲在屋内无事,小胡也在客房呼呼大睡,看来一切安好。
下楼前,他注意到父亲似乎又在喃喃自语,说得正是那种听不懂的语言。随即心念一动, 拿出手机开始录音。直至父亲念叨完,重复第二遍时,他才停止录音起身离去。
四、声之形
摩托车停在村口。
路过纪念碑时,迎面碰见一个人,正是当日登过门的四叔,想来是今日在林场值班,所以才在此碰面。
见了松予,四叔主动打招呼,同时说道:“村里人现在都说你出息了,带人回来搞研究,要给大家治烟痨病呢。”
松予点头,又听对方问,“啥时候能研究出来啊?你文武叔肺癌晚期,医院都看不了了,要是你们能治,兴许还能救他一命。”
“正在研究,很快就可以了!”松予侧目看了一眼纪念碑,坚定地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四叔闻言,露出了微笑。
松予与之客套几句,随后赶往老屋。
实验室内,马志德正在电脑前编程,胡向阳则在一旁观看。见松予来了,胡向阳面色似乎有些许不悦,口中却用热情的语气打招呼。
松予假意寒暄,随后便问:“有突破了吗?”
“你过来看。”马志德停止手中工作,走到电子显微镜前。
镜头下放着一个培养皿,屏幕上显示着一群细菌正无序蠕动的画面。马志德拿出手机,点开一首流行音乐,放在培养皿旁。
随着音乐持续播放,菌群运动速度开始变快,同时也变得井然有序。此时马志德调高培养皿的温度,就见菌群的运动变得更加迅速,仿佛是一支突然获得能量补充的机械军团,正以某种队列集结,根据声音的节奏,排出不同的队形。
“它们能听懂音乐?”松予疑惑地问。
“准确来说,它们是在对特定节奏和频率的声音作出反应。”马志德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激动,“此前一直在寻找能与之反应的化学物质,却毫无头绪。今天正犯愁的时候,就用手指一直敲工作台,结果发现,震动的机械波会影响它们的活动!”
松予立即反应过来,母亲过去为人治病时呢喃的奇怪语言,并非是故作神秘,而是一种与古菌交流的语言。在漫长的传承中,这一族人渐渐掌握了这门语言,也许不够精确,但已经可以让她们与古菌对话,传达治疗疾病的需求。
而父亲经常呢喃的语言,很可能就是母亲说的那种,想到这里,他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正要掏出手机,却见马志德突然一动不动,愣愣地看向显微镜屏幕。
屏幕上的菌群继续运动着,开始反复摆出两个造型,一会聚在一起,一会又四散而去。马志德似乎看出了端倪,他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迅速冲向电脑,切换出一个界面。
电脑连接着电子显微镜,可以进行实时数据处理。他将记录古菌运动的视频进行分析,得出了一长串记录。
“这是怎么了?”松予问道。
“它们……好像在尝试表达什么!”马志德用颤抖的声音说着,面前的数据被转换成二进制的代码,“假设聚合是1,分散是0,这一长串二进制代码,就是它们要表达的信息。”
“那怎么解码?”松予将信将疑,面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细菌怎么可能具有智慧?”
“解码!解码!解码!”马志德敲着自己的脑袋,最后说道,“我试试这个。”
随后从腰间拿起钥匙扣,上面有一个优盘,随手插进电脑,调出一个软件,将二进制数据载入。随后继续敲击键盘,之后的数分钟时间内,屏幕上的数据不断跳动。
“不要急!不要急!”马志德声音颤抖,不断安慰自己,双手则快速敲击。
见此情形,松予和胡向阳二人凑近查看。就见解码软件正在飞速跳动,不断解读出无意义的乱码。
马志德停下动作,看着屏幕焦急等待。
“是不是像蚂蚁或者蜜蜂那样?”松予耐不住好奇,继续发问。
“不!不!不!”马志德摇头,“没那么简单,它们更像是同时具备个体智慧和集体智慧的物种。”
“这怎么可能?细菌如何产生智慧?”松予顿感疑惑。
人类之所以会思考,是因为大脑足够复杂,而细菌的身体太过简单,实在无法和人脑相比。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马志德道,“而且以现在的技术,应该很难找到答案。不过我猜测,应该源于它们体内的结构,在吸收能量后,原子级的微观结构会高速运转,形成信号交换,从而产生类似思考的机制。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会随着温度提高而变得活跃。只可惜,我们暂时无法了解其具体机制……”
对于极微观世界的观测,一直是科学界的难题。因为观测必然会对目标产生干扰,而当物质小到粒子尺度,每一次观测都会影响它的位置和形态,这也就是量子力学中所谓的“不确定性”原理。
古菌体内负责思考的结构,也许比粒子还要微小,以人类的技术,根本无法具体观察。
正说话间,屏幕上的代码停止跳动。一串文字出现:“请求神明,宽恕我们的罪恶,收回降下的烈火!”
松予顿时大惊:“这就是古菌要表达的内容吗?”
“不会有错。”马志德的声音已经沙哑,“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解码软件,通过它,你甚至可以把外星人的语言转化成汉语!只要它们是二进制的编码。”
马志德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松予说道,“它们不是细菌,它们是一个只会种族,甚至可以说,一个菌群就是一个文明,这个文明,已经进化出了宗教!”
突然间,他推开松予,快步走到培养皿前,关闭了加热功能。但为时已晚,由于加热时间过长,菌群已经几乎毁灭,残存的个体也转化成了孢子形态。
“这个文明,刚刚被我毁了。”马志德双目紧盯着培养皿,退后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别管它们啦,不过是一群细菌而已。”胡向阳安慰道,“当务之急是治病,治好小粽子再说。”
“对啊,先别管它们了。”松予也附和,“治病要紧。”
“对,治病要紧。”胡向阳喃喃地重复着,切换出原来的编程画面,“我只要完善这个声谱程序,就能找出与它们沟通的语言。”
松予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字符,眼中泛起了泪花。
如果古菌真的是智慧种族,那么过去的种种疑惑都会得以解答。
母亲一族并非巫医,而是掌握了与古菌交流方式的人,通过独特的语言,传达治病的需求。而古菌那边,每当温度升高,它们的思维就会更活跃,也就获得了更快的进化,同时也意味着“神谕”即将降临。它们接受神谕,随后进入人体,凭借其微小的结构,修复和治疗人体内的病灶。
父亲和自己的烟痨病,都是古菌根据母亲的“神谕”所治愈,且它们巧妙地通过交换基因,与人体融合,长期行使治病的使命。
古菌的不同群落之间,也存在着交流。
松烟里的古菌,在漫长的炙烤中,留下了它们的信息,保存在残留的蛋白质上,告诉受到信息的种群,温度超过一个临界值时,就会变得极度危险。正是这些信息,导致培养皿中的菌群在接触烟灰后,纷纷转为芽孢状态进入休眠。
如此看来,大爸制作的每一支徽墨,也都是菌群的坟场,它们曾经有着自己的智慧,最终却将文明的碎片融进一笔笔书法、一幅幅丹青之中。也许某一天,它们留下的信息会被同族接收,但更大的可能是,永远消逝在它们从未抵达过的人间。
好在松岗的生态很稳定,松林的范围够大,在这里,菌群之间有足够的机会互相交流,它们的文明会一直发展,永远延续。
想到这里,松予心中一震,他想到一种可能,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在古菌文明中是否有记录,也许只有它们才知道,火灾背后的真相。
“志德。”苏眉憔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断了松予的思绪和马志德的忙碌。
二人闻言无不心惊,赶忙来到里屋,果然见小粽子双目紧闭,生命体征已是岌岌可危。
苏眉坐到床前,眼泪止不住流下。从面色上看,她已经很久没有正常休息,也许她内心已经绝望,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一直陪着女儿。
马志德手忙脚乱地检查仪器数据,随后调整了一番,同时安慰道:“来得及!来得及的!我已经找到方法了,很快就能用药。”
说着冲出卧室,回到实验室内,继续完善声谱程序。
松予也来到实验室,说道:“我来之前听我爸在那嘀嘀咕咕的,我想可能是他从我妈那学过那种语言,所以录下来了,我发给你。”
说着把文件发送给了马志德,后者大喜:“太好了,我马上来测试。”
松予点着手机屏幕,斜眼观察胡向阳,却见他正在电脑屏幕前观察数据,似乎有意躲避着松予的目光。
此时天色已晚,山中开始升起雾气。手机上响起信息提示音,是大姆询问松予几点回去吃饭。
“马上回来。”松予回复,随后眼珠一转,对着胡向阳说道,“胡总,要不去镇上吃饭吧。”
“不了、不了!”胡向阳笑着摇头,“等会在这随便对付点就行。”
松予本想邀请对方回家,看看他与父亲见面会作何反应,不料对方却不接招,只好暂时作罢。辞别马志德,独自回了镇上。
次日清晨,松予起床,先看一眼客房,小胡鼾声如雷,于是也不打扰,转身下楼。
大爸正在院子里,将两个塑料袋收拢到一处。见了松予,立即说道:“这是今天买的菜,你给小马送去吧,我还有活要干。”
说罢转身出了门。
手机响起,是马志德打来电话:“刚给小粽子用药了。”
“怎么样?”松予忙问。
“正在起效,多亏了你的录音,虽然声音很混乱,但是大大缩短了我的试错时间。”马志德的声音有些哽咽,揉着通红的双眼说道,“谢谢你!”
松予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中思忖,父亲果然和母亲学过那种语言,只是苦于大脑受损,早已经说不清。随即回道:“别跟我客气啦。我一会给你们送菜,到了再说。”
挂断电话。厨房传来大姆的招呼声,说做了松予爱吃的炸馄饨。松予心中焦急,草草吃了几口。随后将院中的塑料袋挂在摩托车上,正要出门,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返身上楼,来到父亲卧室前。
“爸,我们出去。”松予推开卧室门,见父亲一脸茫然,于是说,“走,找我妈去。”
父亲闻言,立即起身,被松予拉着下了楼。二人乘上摩托车,离开镇子上了山路。多日往返,路况已十分熟悉,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不多时来到松岗,依旧将车停在村口,随后二人拎着塑料袋,快步来到老屋。
刚把两大袋物资放下,松予就看出了父亲的异常。他站在实验室门口,双眼死死看向前方。而在他对面,是面色惊恐的胡向阳。
“是他!是他!”父亲突然大吼一声,朝着胡向阳扑去。
后者吓得连连后退,躲到了电子显微镜身后。
“不好意思,我爸精神有点问题!”松予急忙上前阻拦,勉强将失控的父亲拉出实验室,同时回头解释,“过来帮忙拿东西的,突然病发了。”
“是他!是他!”父亲不断呢喃着,不断试图转身返回。
“我知道,我知道!”松予连忙安慰,“咱们先回家再说。”
一番连哄带骗,将父亲带出村子,骑上摩托车回家,刚驶出山路时,一辆多用途汽车从镇上行来。双方擦肩而过,松予侧头看了一眼,见驾驶室内,小胡蓬头垢面,一副焦急之状。
松予心中窃喜,径直将父亲带回家,安顿好后,再次骑车返回。果然,才出镇子,就远远望见那辆多功能车驶出山路,朝着高速路口开去,而小胡和老胡,正分坐两侧驾驶位。
“走了也好。”松予心中暗道。
近几日来,随着他的深入调查,愈发感觉胡向阳怀有阴谋,心中一直提防,却不知对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举动,但如今敲山震虎,竟然直接将人吓跑,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于是赶回老屋,果然实验室内只剩马志德一人,此时正对着电脑,双手兴奋地敲打键盘,屏幕上不断跳过长串的数据。
“他走了?”松予问。
“走了。”马志德停下动作,转头道,“复制走了所有资料,带了一堆菌群样本走。”
“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不是就为这些?”松予问。
“很可能。”马志德回,“我猜测,二十年前时他来探访的时候,就想掌握这种独特的治疗方法,却被那场大火打断了计划。而且我认为,火灾很可能就是他引起,事后为明哲保身,才离开了这里。但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近期得知我为小粽子治病之事,他才有意将我引了过来。”
“那他已经得逞了。”松予皱眉,“现在资料和样本都被他拿走了。”
“随他去吧。”马志德安慰,“初步研究成果而已,而且法律角度来说,他是有权拿走资料的。”
二人正交流间,松予听见身后传来苏眉的声音:“松予,谢谢你了。”
松予转过身,见苏眉的气色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于是走进里屋,果见小粽子面色红润,肤色已经恢复成了正常模样,氧气面罩也已摘除。
也许是因为脚步声惊动,小粽子睁开双眼,轻轻说了一声:“妈妈……”
“快,说谢谢叔叔!”苏眉走到窗前,将小粽子扶起。
“谢谢叔叔。”
小粽子奶声奶气的一句,听得松予心都要化了,急忙伏到床前说道:“你要谢你爸爸和妈妈,是他们一直在保护你。是爸爸做出了新药,是妈妈一直在陪着你,知道吗?”
小粽子听得懵懂,却也点点头:“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陪你妈妈休息会。”马志德拍拍小粽子的脑袋,“我跟松予叔叔还有事。”
“现在可以通知村里的人来看病吗?”松予问道,“我也真怕他们等不到新药审批上市。”
“先等等吧,看看小粽子身上的疗效再决定。”马志德说着,拉起松予返回实验室,“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二人来到屏幕前。马志德打开一个软件,出现一堆复杂的数据,位于最前面的,是一个类似对话框的界面。
“这是什么?”松予问。
“命令框啊。”马志德载入数据,电脑音箱发出一系列有节奏的的奇怪声音。
随后调出电子显微镜的实时画面。就见培养皿中的古菌开始活动,速度渐渐加快,排列形状从原本的随意散落,变成了规律而有序。而在菌群一侧,放着用于测试的一堆蛋白质,随着声音不断播放,菌群靠近蛋白质,开始改变其结构。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它们是智慧生命,是可以交流的。”马志德兴奋地敲着键盘,“昨晚花了一晚上时间反复测试,还好电脑算力够大,大概测试了十亿组数据。你知道的吧,它们个体的生命是很短暂的,如果换算成人类社会的话,假设一个细菌生命周期是六十年,那么昨晚一共有一千个文明,平均每个有一万年历史。而我,在一千万年的文明史里充当上帝,并且与之对话……”
“说重点。”松予不耐烦地打断,并推了他一把。
“重点就是呢,通过这一千万年,我的声谱软件和转码软件都已经迭代得非常成熟,我现在可以无障碍跟它们交流了。”
马志德的语气变得更加兴奋,“它们可以按照要求修复人体蛋白质,这将会是一种几乎包治百病的神奇疗法!”
“等等!”松予打断,“它们又是怎么避开人体免疫系统的?”
“它们接触宿主细胞后,会提取其中的一条DNA,接下来的操作,类似于把人类基因当作成逆转录病毒,然后感染它自身,从而融入人类基因,变成人体的一部分。而进入宿主的种群,也就永远生活在其体内,与之共存亡,因此,它们会想进办法保证宿主健康,直到种群消亡。”
马志德解释,“你的体内,就有这样一个种群。一个智慧的物种,或者说,是有一个文明,会在你的肺里与你陪伴终身。”
松予点头,随后又问:“胡向阳急着走,是不是想回去抢先发表论文?”
胡向阳苦等二十年,才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他了解古菌的价值,他一定会使之利益最大化。
“有可能,不过无所谓。”马志德笑道,“他赚他的钱,我们可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古菌是自然造物,没有人可以将之据为己有。”
“那我们要怎么做?”
“你想啊,这个菌群已经存在几亿年了。虽然受限于接受的信息有限,发展速度会很慢,但毕竟时间足够长,它们最早出现文明的时间,少说也有千万年。一个有着千万年历史的,和人类截然不同的文明,其中蕴含的财富,是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
马志德几乎已经手舞足蹈,“我们可以和它们对话,可以找到这个文明中最发达的群体,代表人类和它们沟通。这将是人类历史、科学历史、生物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松予闻言,内心一震,立即问道:“那对于二十年前那场火灾,会不会也有记载?”
“那场火灾很严重,对整个文明和种群都是灾难性的打击。”马志德道,“但是我相信,既然外面的山林都已经重新变成了绿色,菌群也都恢复元气了,延续的文明一定会对这场灾难有记载,也许真的能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太好了。”松予立即起身,“那我们快去找找。”
院门口的那堆松针,已经被用得差不多,此时需要大量补充。松予找来工具,二人出门钻进松林,在松针的地毯中到处采集,挖掘最深层次的样本。来回忙了数小时,再次将院门口的空地堆满。
此时苏眉出现,告知已经准备好午饭。松予此时才注意时间,已接近下午两点。几人立即进屋,小粽子正在床上活动,气色极佳。
四人一起吃了饭。饭后,一刻也不耽误,二人将找来的样本依次编号,分离其中的古菌,通过声谱软件和解码软件与之对话。一下午过去,确实获得了一些信息,但总体而言,都是记录那场火灾的惨状和对古菌文明的打击,并没有任何菌群真正了解火灾的原因。
忙了整整一天,二人感觉疲惫不已,于是打算先行休息。松予发了消息给大姆,说自己在松岗,让其不用为自己备饭了。
大姆的回复很快,在信息中询问道:“你们的研究进度怎么样啦?”
此时小粽子已在下床走动,松予见了,便回道:“已经在临床实验了,小粽子用了药,目前效果还不错,不过还要进一步观察。”
“那这个药多久能完成呀?”大姆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一个劲询问。
“不出意外就这几天。”松予回复。
“吃饭啦。”苏眉招呼道,说话语气比之前变得轻快许多,想来是心情变好的缘故。
松予放下手机,赶忙入席。
晚饭过后,松予本打算让马志德继续工作。但见一家三口有说有笑,便没有开口,转而说道:“我得回镇上了,你们也难得放松,最近都没休息好,不如今天早点睡吧。”
“哎,这才几点啊。”马志德立即阻拦,“你别回去了,今晚就在这,咱们继续测试。我有种预感,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想要的信息。你嫂子带小粽子去睡就行,咱俩继续搞科学研究嘛。”
松予本想拒绝,见其态度坚决,而且他也很了解马志德,知道这次的发现会令其极度兴奋,今夜注定是无法入眠了。
二人回到实验室,继续测试样本。一轮又一轮过后,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信息。直至下半夜,二人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
“哎,我还是太着急了。”马志德打了个哈欠,拍拍脑袋,“这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事情。”
“那就先这样吧,明天再说。”松予也感觉无比困顿,“你最近都没睡好,咱们先睡一觉再说。”
老屋有两间卧室,一间被改成了病房,此时苏眉和小粽子正在其中休息。马志德不愿打扰,便和松予睡在了另一个屋。
躺下不过片刻,马志德就发出了鼾声。松予也渐渐入睡,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回到了火场,记忆中的画面变得清晰,母亲张开双臂,将他护在怀中。
“阿姆……”松予忍不住喊了一声,从床上惊坐而起。
“吓我一跳。”马志德也被惊醒。
“你说,我体内的菌群会不会有记录?”松予突然问道。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看来是太兴奋了,把这点给疏忽了。”马志德从床上坐起,“一整天缘木求鱼,真是浪费时间啊。”
“上次取的细胞还有吗?”松予问。
“上次取的样本少,已经用完了。”马志德从床上跳下,“只能委屈你,再来一次了。快起来!”
“这都几点了。”松予道,“你都多久没好好休息了,还是先睡吧,也不差这一天,明天再弄也不迟。”
马志德闻言,也只好同意,于是二人重新睡下。
不知过去多久,松予又回到了噩梦中。但这次的梦境无比真实,树枝在燃烧,焦糊味钻进鼻孔,同时他听见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妈妈!妈妈!”
是小粽子在喊叫。松予立即惊醒,发现屋内已是烟雾缭绕,窗外正燃着熊熊大火。
“快起来,着火了!”松予一脚将马志德踹下床。
随后二人冲出卧室,此时苏眉也已惊醒,抱着受惊哭泣的小粽子走出卧室。
松予走出堂屋,穿过实验室直奔大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拴上,连忙拉了数次,却毫无反应。
“门被锁了!”松予说道,“这是有人在暗算我们!”
“退回去!”马志德示意苏眉退后,随后钻进实验室,很快拿出几条浸湿的毛巾递给众人。
四人各自用毛巾捂住口鼻,以避免吸入烟雾。松予回到卧室,本打算砸开窗户出去,却发现窗外已是一片火海,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怎么办啊?”苏眉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的小粽子更是不断哭泣,不断叫着“妈妈”。
就在松予以为在劫难逃时,大门发出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白色的烟雾弥漫,火光随之减弱。随后就见大爸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四叔老人。
四人急忙出门,来到室外后,才敢拿开面前的毛巾。此时松予才发现,几十个佝偻的身影忙碌在老屋周围,他们推着大型灭火器,喷洒出一阵阵泡沫,不多时,就将大火扑灭。
“要是二十年前有这东西多好啊。”一位老人被烟熏得边咳嗽边道。
“你们怎么来了?”松予忙问。
大爸急忙解释,原来是文武叔病情恶化严重,眼见熬不过今夜,于是求到大爸那里。大爸便喊了众人,天不亮就赶过来。却没想到正巧碰上火情,于是从林场取了灭火器来,刚好救了他们。
“这一定是有人放火。”一位老人说道。
“先别管了,看病要紧。”松予忙说。
随后和马志德一起,进入实验室。实验室外层是泡沫隔热层,烧毁严重,好在内层用以封闭的复合材料质量尚可,抵挡住了高温。实验室里除了被马志德碰倒的电脑,其余并无损坏。只是大火烧断了电线,此时屋内一片漆黑。
“我去拉根电线过来。”一位老人喊了一声,奔向林场,随后有人跟去帮忙。
不多时,电力恢复,实验室里亮如白昼。众人将文武叔抬进堂屋,安置在病床上。马志德立即开启电脑,开始检测系统并运行。
松予在一旁协助。突然,他瞥见电脑主机后露出一个黑色物体,凑近看了一眼,感觉是个麦克风,于是问道:“你的电脑有麦吗?”
“没有啊,就这音响还是昨天从车上拆来的。”马志德回。
“那这是什么?”松予扯下那个黑色物体。
马志德看了一眼,说道:“不知道啊,我记得电脑上没有这个东西。”
“是胡向阳!这是窃听器,他走之前留在这里,就是想监听我们。”松予反应过来,他奔出老屋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辆越野车?”
“看见了。”有人回,“我们刚出镇的时候,看见一辆白色越野车开下山路,朝高速路口去了。”
不等松予回答,山路上警灯闪烁,是派出所的警车来了。他立即迎上去,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和盘托出,并表示火势已经被彻底扑灭,希望立即抓捕嫌疑人。驾车的警员闻言,立即拿起对讲机,向镇上通报,随后下车办案。
众人各自做了笔录,在老屋院外等候。屋内也站满了人,松予挤过人群,文武叔的气色正在渐渐转好。
山阳镇的烟痨病,总算要结束了。
五、遗言
由于森林公安行动迅速,加之松予及时提供信息,故使胡向阳未能脱逃,在高速服务区被抓获。在警方强大的政策攻心和审讯攻势之下,他对自己纵火的罪行供认不讳。
据交代,他早年在县医院工作时,就听说松岗有人能治疑难杂症,尤其是呼吸疾病。彼时正值医疗事业快速发展,他有意离开体制自主创业,于是盯上了这个偏方。认为如能得到此方,将之大量生产,必然可以获利无数。
来到松岗探访几次后,他确认偏方有效,也得知它密不外传。为取得秘方,他主动申请调往山阳镇医院工作。之后利用职务之便,经常前往松岗,以科学研究的名义询问。
奈何松予的母亲油盐不进,决口不对他透露秘方内容。去了十数次,都被松予的父亲赶出大门。
期间他发现,年幼的松予患有严重肺病,于是转为暗中观察,想看看松予母亲如何为其治病。只是监视了多日,每次都见松予母亲将松针加热,然后用以口服。
看了多次,他也没看懂这方法的奥妙,导致日渐急躁。最终在某一天,他趁着松予父亲离开,年幼的松予在门口玩耍时,将之诱骗进了松林,捆绑后藏在一堆松针中,随后又将寻找儿子的母亲带到附近,点起火把威胁,要一把火将松林烧了,让她永远见不到儿子。
母亲无奈,只好说出治病的秘药就是松针,并要求胡向阳给出松予被藏匿之处。后者却认为松针只是伪装,一定另有奥妙。母亲见其不信,也不与之废话,自顾在林中呼喊寻找。
胡向阳见状,生怕喊声引来其他人,又急于询问秘方,于是上前拉扯。二人争执间,火把掉落,脚下的松针迅速被引燃。
胡向阳见着了火,同时又却被松予母亲死死拉住,心中更为焦躁。
“把我儿子还给我!”母亲大吼。
胡向阳本打算转身逃离,却一时难以挣脱,情急之下,对着松予母亲的太阳穴狠狠砸了一拳,却见她软绵绵倒下,就以为自己失手杀了人,心中惊恐,不顾一切逃离了现场。
回到镇上时,就见山里浓烟四起,火势已经无法控制。镇民都去了山上救火,他也只好跟随前去帮忙。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最终被控制。此时他得知,松予母亲已被烧成白骨,父亲因缺氧伤了脑子,松予本人虽被救出,但也发了一场高烧失去了记忆。
得知情况后,胡向阳心中庆幸之余,知晓已不可能拿到秘方。回到县医院,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松予会恢复记忆,或者松予的父亲病情好转,出面指证自己。又过了一年,他实在无心工作,便干脆辞职离开。
随后的多年时间里,他先是做药品销售,积累了一些资产,后又与人合作,投资办厂,转向生产研发。
二十年过去,胡向阳一直对当年未能得到秘方耿耿于怀。最近见马志德焦急救女,便随手提供了这条线索,想让马志德替他再作一次努力。
没想到的是,马志德竟然与松予熟识,并在后者的帮助下真的找到了秘药。在得知松予并不记得当年之事,以及松予的父亲依旧痴呆后,他冒险回到了松岗。
出于警惕,他一直对马志德和松予怀有戒心。
当日马志德用手机播放音乐时,被苏眉叫去了里屋。趁着这个当口,胡向阳查看了马志德的手机,发现松予竟然已经在调查自己,便在心中开始了盘算。
次日清晨,又被松予父亲认出,这让更让他打定主意离开。走之前留下了一个窃听器,并带走了大量菌群样本,以及相关资料。他原本的想法是,靠着手里的材料自立门户,圆自己二十年前的梦想。
离开松岗后,胡向阳随时监听着实验室,渐渐发现事情开始失控。从马志德与松予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已经可以和菌群交流。这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于是连夜返回松岗村,打算想办法让马志德停止项目。
到达村子时,胡向阳又监听到,松予会与自己体内的菌群沟通,届时火灾的原因极有可能真相大白。思来想去,他决定铤而走险,再放一把火。
只要烧毁实验室,烧死屋内四人,便不会有人再能威胁到他。老屋挨着松林,门口又堆着大量松针,冬季天干物燥,只要火势起来,烧掉一个山头也不在话下。
熊熊烈火之下,一切都会被焚毁。届时所有人都会以为只是山火,他拿着唯一的资料,便可以逍遥法外。
于是从车上抽了汽油,倒在老屋前点燃,随后逃之夭夭。
但令其没想到的是,村人连夜赶往松岗村治病,刚好救了松予等人。林场也已不是二十年前的落后条件,早就配备了大型灭火器,很快便将大火扑灭。森林公安更是行动迅速,不等他逃离就将之擒获。
审讯过程中,松予等人也被叫去协助调查。
虽然警察执意不肯透露胡向阳的口供内容,但松予根据自己的判断,和对方的提问,基本还原了整个过程。但他却有个疑问,那就是年幼的自己,为何能在大火后依旧存活。
而这个疑问,只能交给自己体内的菌群。
松予躺在病床上,看着细长的针管扎进胸口。父亲站在身边,也用关切的眼神看向松予,似乎此时他的神志也有所清醒。
很快穿刺取样完成,马志德说道:“你躺着歇会吧。”
“要多久?”
“要培养几代才能测试,得半个多小时吧。”
松予闻言,只好耐心等待。休息了片刻,起身来到实验室询问,得知仍需二十分钟,于是拉着父亲出门。
冬日早间雾气浓重,直到中午才会散去。此时刚过上午十点,又逢阴天,且隐隐有下雨的征兆,导致村中雾气缭绕。
二人来到院门外。父亲痴痴地看向远处的松林,似乎在用眼神搜寻着什么。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他的大脑已经不允许他理解世界,更无法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只是坚持着一个信念,坚持来到林子里,寻找着消逝在烟火和雨雾中的爱人。
“爸,咱们走。”松予拎起门边的工具包,走出村子。
来到纪念碑前,松予对着父亲笑道,“给你也刻上,我妈一定会看见的。”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白纸,用石子压在纪念碑上。纸上写满了名字,正是二十年前的死伤名单,其中就包括松予的父亲。
松予拿起凿子和锤子,对照着名单,将一个个名字补充在纪念碑上。
正忙碌间,天空逐渐有细雨低落。
手机也响起了电提醒,取出查看,是马志德打来电话。本想挂断回去实验室说,但见手中的名单即将刻完,于是便按了免提,将之放在纪念碑腰部突出位置上。
“我知道为什么大火没烧死你了。”马志德激动道,“我询问了你体内的古菌,发现它们无数代以来,一直留存着一些被它们认为是极度重要的历史资料,里面记载有关于你的信息。”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松予激动地问,停下了刻字的动作。
“是你母亲救了你。”马志德说道,“还记得古菌的孢子特性吗?”
“当然。”
“你母亲找到你的时候,周围一片大火,已经无法逃离了。”马志德解释,“当时温度不断变高,周围松林里的菌群也变得极度活跃,这是她对它们下达了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她以自己的肉体为养料,提供给古菌,让它们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大规模繁殖。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整个巨大的菌群,然后把你包在里面,就形成一个茧形的巨型孢子……”
闻听此言,松予心中巨震,脑海里的印象开始变得清晰,他突然想起一个画面,是母亲正怀抱着他,随后母亲的身体渐渐融化,将他的身体紧紧包裹。
马志德继续说道,“而且它们还进入了你的体内,一直在修复你的基因缺陷。也就是说,你母亲的肉体化作菌群,保护你熬过了火灾,并且一直维持着你的健康。对了,她生前有一段留言,应该是给你的,我整理出来了,马上发给你。”
话刚说完,马志德就挂断了电话。
随后一条信息发来,松予拿起手机,用颤抖的手指点开查看。
“儿啊,以此种方式留言,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即便,你可能永远都看不到这段话。
一家人平平安安该有多好啊。但意外就是如此突然。我能做的,只有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你。一切来得太快,我只能铤而走险,用祖辈们从来没有用过的方法,用我的生命,换取你的平安。
也许这个方法并没有用,但我仍然愿意一试。如果你能躲过此劫,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只是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没法看着你长大,给你应得的关爱。没有阿姆,你会被人欺负,会感到孤独,会承受痛苦,但无论如何,听阿姆的话,要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亲爱的,我从来都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一直走下去……”
看完所有文字,松予愣在当场,手中的工具掉落在地,他终于抑制不住,双目泪如泉涌。
原来过去的二十年间,母亲从未离去,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直陪伴着自己。
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终于清晰。一个慈祥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怜爱的目光,乌黑的长发,那是年轻时候的母亲。在她身后,则站着年轻时候的父亲。
“爹,阿姆。”松予喊道。
“哎,回家吃饭啦。”母亲的声音无比慈祥。
同样的冬日,同样的清晨。只是眼前多了几道炊烟,飘荡在村子上空,弥漫在松林之内,将山间的雨雾都染成了墨色。
松予跟在父母身后,拉着母亲的衣角,三人走过村中小路。细雨不断低落,飘飘洒洒,浸湿了母亲的长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