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戏(2018.8.16)
把戏
Tailor Tam/2018.8.16
“卡拉迪亚最棒的马戏团欢迎你!”
这块五彩斑斓的广告牌上,从左到右依次画着狗、马、熊、狮子、老虎和猴子,最后是一个笑容灿烂得诡异的太阳脸。据说它跟着太阳马戏团跑了十年,老板索拉尔在三个月前把这个宝贝挂在了日瓦车则的竞技场门口,那时他预付了半年的租金给镇长,打算大捞一笔。现在索拉尔和他的宝贝广告牌挂得一样高,脖子抻长了,眼珠子已经被乌鸦啄走了,眼下两只乌鸦正在啄食他肩膀上的腐肉。
小派克揉了揉眼睛,继续百无聊赖地盯着高高在上的老板,不时一阵风把那具尸体吹得一晃一晃,像是诺德人插在日瓦车则城上胜利而恐怖的旗帜。
上个礼拜二,诺德人把北面的城门攻破了,维吉亚守军只剩下一些弓箭手且战且退,靠着在巷战放冷箭的优势,勉强退守到日瓦车则的南边,这座城镇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往日人流熙攘的街巷一片冷清,日瓦车则幸存的居民们沉默地蛰伏在他们自以为安全的蜗居内,打算随时向诺德军队举手投降。
但是索拉尔不肯离开,因为太阳马戏团是他的整幅身家。也许诺德人也爱看马戏呢?他每天对整个马戏团唠叨一遍。但团里的其他人都在私底下议论,在城外饿疯了的诺德人肯定更想吃掉这些动物。
第二天,十多名诺德步兵破开了竞技场的大门,索拉尔试图阻止他们,这些士兵便一边大笑,一边将他吊到高处。那时候小派克就躲在关着动物的棚子里,他藏到黑熊和狮子的笼子之间的稻草堆中,眼睁睁地目睹诺德人用斧背朝那八条狗的脑袋用力敲去,这些狗本来都会站起来用两条腿走路呢,现在却被诺德人扛在肩上带走了;他们还牵走了那六匹能够走花步的骏马,它们一色都是雪白的,每匹马的名字都和雪有关,不知道索拉尔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找来这些马儿,小派克觉得它们是整个马戏团最漂亮的动物,甚至比化妆过的空中飞人祖伊小姐还要漂亮,希望诺德人下手能够痛快一点儿。
他窥见一个拿着战锤的诺德士兵指着罗多克熊布莱顿说,这婊子养的大家伙,长得还有点像冈定船长呢,胸口都有一撮白毛,只是看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怕是冈定船长可以一拳击倒它了。
另一个戴着铁盔的诺德人见到母狮萨曼莎,惊异地举起手指着,想了半天,才说出口,这这这,这不是那什么,狮子吗!我以前只在老史密斯的快 活屋见过它的画,知道吗,就是屁股最翘的莱丽的那家店。
他的同伴用战锤“当”地敲了一下这个诺德士兵的铁盔,该说你是蠢还是瞎?这明明就是一头,一头豹子!给老子记住,狮子的脖子上有一团蓬松的毛发,而且眼睛会冒火,尾巴像蝎子,一爪就能把你这厮两断了。
这人用战锤指向发出着低沉咆哮的库吉特虎杰奎尔道,给老子瞪大你的屁眼,这才是狮子!然后马上快步离开了。他继而发现了隔壁笼子里的三只猴子,便告诉他的同伴道,我可吃不下这些长得像小孩子的玩意儿,你瞧,它们叫起来也像发了疯的小屁孩,身上也没啥肉,走吧走吧。
动物们似乎饿得不想动弹,但萨曼莎和杰奎尔偶尔发出的低吼声让诺德人不敢接近,于是这批人马带着狗和马离开了太阳马戏团。老板索拉尔一死,手下人便纷纷四散了,最后剩下魔术师克里斯先生,空中飞人祖伊小姐和驯兽师库洛泽。克里斯先生不走是因为担心祖伊小姐,祖伊小姐不走是因为担心小派克,小派克不走是因为担心动物们,而库洛泽不走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诺德人。
别吃惊,早在几十年前,诺德人就开始跟沿海的斯瓦迪亚人和维吉亚人打交道做生意了,直到这回冈定·海瑞布雷克斯打着继承卡拉迪亚的旗号,领着上千名诺德士兵大举登陆之前,他们还是很受欢迎的海产供货商和毛皮收购者——尽管每条诺德商船随时都可能降下旗帜,船上的商人只要戴上铁盔、手执大斧,他们就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海寇了。库洛泽在十五岁时看过一次马戏,便从商船里溜了出来,放弃了商人学徒的身份,当上了太阳马戏团的见习驯兽师。库洛泽对小派克说,那些动物的大眼睛迷住了他,你仔细瞧,就会发现每只野兽里都禁锢着一个人的灵魂,有时比我们更加像人。尽管如此,库洛泽在诺德士兵吊死索拉尔时还是不敢吱声,当他们带走狗和马时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流泪。
克里斯先生有着最经典的魔术师形象,也许经典得过头了吧,简直像是活脱从海报里走出来的魔术师,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走路踢踏作响的皮鞋,一身贵族礼服似的演出服,一柄可以随时变出鲜花、彩带或者手帕的手杖,还有一顶似乎饲养着兔子、白鸽和金鱼的高顶圆帽。小派克不止一次地追问克里斯先生关于魔术的窍门,他教会了小派克一点儿用扑克牌和第纳尔的小魔术,但是从来不肯透露更多的奥秘。关键是注意力,孩子,克里斯先生眯着他那双蓝眼睛,似乎故作玄虚道,只要掌握了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自己脱光衣服都可以。在日瓦车则被围攻以前,克里斯先生每天都在祖伊小姐面前,从手杖里变出一束城外新鲜采来的野花,但她每次只是道一声谢,不曾接过花束。
空中飞人祖伊小姐,年龄是她的秘密,这个秘密从表面上看上去永远都是二十二岁。看过她表演的人都赞同,那就是他们孩提时梦里那只带翅膀的小精灵的模样,祖伊小姐穿着背上缀有一对蝴蝶翅膀的戏服,在二十米之上的高台和摆杆之间轻盈灵敏地飞旋翻腾,小派克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入迷了。自从小派克被太阳马戏团收养那天起,祖伊小姐便像祖母、母亲和姐姐一样照顾他,连派克这个名字都是祖伊小姐取的,因为当他在维鲁加外的战场被发现时,他正像搂着妈妈的腿一样,搂着一杆两米多的罗多克长枪呢。小派克问祖伊小姐,你在高台上不害怕吗?她捏了一下小派克红彤彤的脸蛋笑道,朝前看就好了,小鬼,因为你该往前走,不该往下掉。祖伊小姐在夜里哄小派克睡觉的时候,说等着他长大以后要娶自己回家呢,小派克眨着眼睛问,那克里斯先生呢?祖伊小姐背过身去,说自己不值得魔术师先生的同情。
索拉尔死去的那天深夜里,小派克听着三个大人在索拉尔曾经的专属房间里闭门商量。留下吗?动物的粮食最多还可以撑一周,如何填饱人的肚子是个问题。离开吗?女人和孩子好说,如何保证两个可疑的男人避免诺德人或维吉亚人的追杀也是个问题。他们又谈到索拉尔团长。克里斯先生说,索拉尔团长是个好人,他把我带到马戏团之前,我在苏诺的贫民窟讨饭。祖伊小姐说,索拉尔团长是个好人,他把我带到马戏团之前的,我是维鲁加醉街酒馆里的雏妓。库洛泽说,索拉尔团长是个好人,他在发现我躲到马戏团里的时候,没有把我撵到街上。小派克说,索拉尔团长是个好人,你们也是好人。如果这会儿有酒,这三个人肯定要干一杯。
三人相对无言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敲门声。
克里斯先生将一把用来吞的短剑藏到了身后,祖伊小姐也拿起一柄用来表演蒙眼飞刀的匕首,库洛泽则提着一把平时用顺手的锤子打开了门,门外看不到人,直到门的右边传来了囔囔的呻吟声,他们才发现房间外倒着一名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的维吉亚士兵。
他背上和手臂有多道划伤,右大腿中了一箭,额头撞破了,幸而没有致命伤,但因为失血太多休克过去了,库洛泽学过一点儿兽医,勉强为这个战士清洗伤口并止住了血,那人早就筋疲力尽沉沉睡去了,库洛泽沾着血迹的手抹了一把汗,说只要能熬到明天醒来,他就可以活下来,那就要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为了安全起见,当晚他们便挤在这个房间里和衣而睡,祖伊小姐和小派克睡在曾属于索拉尔先生的单人床上,克里斯先生在床下打地铺,伤兵在长板凳上躺着,而最强壮的库洛泽则守在最靠门口的扶手椅子上。第二天早上,吵醒他们的又是一阵敲门声,不过这次急促多了。
你们这就是马戏团?太阳马戏团?来人是一名胡子拉碴的诺德士兵,他见屋里的人睡眼迷蒙的样子却操着武器,忍不住扑哧地笑了一下。放轻松,我们不是强盗,以后日瓦车则就是诺德的地盘了,你们马戏团照样可以表演。
诺德士兵似乎并不在意房间里不受欢迎的气氛,自顾打开门进来了。库洛泽和克里斯先生挡在了诺德人和维吉亚伤兵的视线之间,幸而来者并没有四处窥视的好奇心。诺德人的嘴巴藏在脏兮兮的胡子里,好像因此说话都带着模糊的嘟囔,但斯瓦迪亚通用语倒挺流利的,他很可能曾是一名经常来往卡拉迪亚的诺德商人。
咱们船长下命令了,今晚要在日瓦车则的北城门下办一场庆功宴,特地邀请贵团到场演出,这事儿办好了,重重有赏,我看你们都饿得慌了吧。诺德士兵俯身想要捏捏小派克的脸蛋,但派克闪到祖伊小姐的身后去了。他的眼睛瞟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但是,别忘了,我们诺德人可都是赏罚分明的。
维吉亚伤兵早已醒来了,只是在诺德人面前装睡而已。你是谁?我叫埃里克,是维吉亚的贵族,从夏洛奈大陆翻过了群山,来到卡拉迪亚支援维吉亚王国;我还有个孩子,叫艾雷恩,将来要继承我的爵位。不信?反正我也不需要你们相信。那你要去哪儿?我不是逃兵,但眼下还不能回到南边维吉亚守军的地盘。为什么?因为我在执行一项任务,是国王的任务。是什么任务?他不开口了。
他们三人几乎没有怎么商量,都同意应该先从诺德人处讨来些吃的,起码想要逃出日瓦车则也不能饿着肚子。众人于是开始讨论演出事宜。克里斯先生决定表演最受诺德人欢迎的硬币戏法,你知道的,就是从你衣领上、袖口中、耳朵后甚至头发里都能摸出硬币来的把戏,当年克里斯在诺德商人聚集的码头只要表演一个上午,就能赚到上百第纳尔的打赏——他们把这个魔术视作一种祝福。而祖伊小姐则打算稍为改造一下自己的戏服,把一双蝴蝶翅膀改成飞龙的翅膀,加上了飞龙的尾巴——比起梦里的小妖精,诺德人更偏好会喷火的飞龙。库洛泽出于安全起见,他只打算带上三只猴子给诺德军队表演,可能谈不上出色,但应该能把他们逗笑。
没有了打下手的雇工,他们只好自己搭建舞台、布置道具,埃里克也换上杂役的衣服来帮忙,胆子可够大的。一路上,马戏团的团员们尽量无视依然在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有维吉亚人,也有诺德人。他们准备停当时,天上已经挂霞了。演出开始之前,太阳马戏团仅存的成员有点惊喜地发现,上百名诺德士兵正渐渐簇拥到表演台的三面,四周红彤彤的篝火映出了这些士兵脏污疲惫的脸,小派克在恍惚中感觉,太阳马戏团仿佛就在篝火当中复活了。
站着的观众让出了一小方空地,一名魁梧堪比罗多克熊布莱顿的诺德士兵扛着一张巨大的木椅,上面铺满了各色皮毛,椅子太重了,放在地上时轰隆一响,甚至舞台也被震动了;另一名身材同样壮硕的诺德男人坐到椅子上,这两人都戴着覆面的铁盔,难以看清模样,但周围的诺德士兵纷纷向座上的诺德人敬礼致意,无疑便是这支诺德部队的首领了,也许就是他们口中的冈定船长?
对不起。埃里克在表演前没头脑地轻声吐出这句话,但马戏团的众人都没空搭理他。小派克使足了劲吹响他随身携带的喇叭,嘀哩哒啦嘀哩哩哩,是夜演出开始了。
克里斯先生率先登场,他的硬币表演并没有预料之中的热烈反应,只有那名首领报以礼貌性的掌声,然后一众士兵才随之鼓起掌来,无人喝彩。克里斯先生从观众们的脸上看出来,比起填不了肚子的第纳尔,这些人更想让他变出一窝窝兔子和鸽子,然后大快朵颐。
祖伊小姐亮相的时候倒叫这些糙汉发出一阵装模作样的呼喊,他们该有多久没见到一个正经的漂亮女人了?从诺德本土渡海,登陆,围城,攻城,这些日子算算,就连你也会感到可怜吧?让马戏团成员们意外的是,士兵们尽管眼里射着渴望的光,嘴里吐出污秽的词,但并无一人敢攀上舞台动手,大概是处于他们首领的监视之下罢。今夜的舞台尽管不比马戏团往日的辉煌,但祖伊小姐在篝火之上翻腾飞跃,便更显容光焕发,她还配合这套飞龙戏服,在台上使出了含油喷火的伎俩,暗地里倒杀灭了一些色胆包天之徒的不轨图谋。掌声可谓雷动,众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儿。
库洛泽和他的猴儿们一起打着筋斗从后台进场了。诺德苦寒,除了一些见多识广的诺德商人外,绝大多数的诺德士兵都没见过猴子长什么猴样,此刻他们窃窃私语起来,有的人说这是被马戏团下毒了的流浪儿童,有的说人这是由于毛发太多而被生母遗弃的婴儿,还有的说这是维吉亚人和熊杂交生下来的小杂种。库洛泽亮出他的拿手好戏,一声口哨,便教三只猴子戴上头盔和胸甲,操着木剑和木盾,摆出角斗场的架势来,攻守之间的腾挪进退竟别有兴味,那些私底下对猴子评头论足的士兵也不禁看得入神了。
嗖——从后台的幕布高处后飞出一箭,直射中了椅子上诺德首领的胸膛;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另一支箭又扎在了站在椅子旁那名高状的诺德守卫,这次箭枝稳当地穿过了铁盔的右眼位置。这两根暗箭的箭羽还在颤动着,黄黑相间的羽毛,分明是维吉亚弓箭手最常用的锥头箭。那些诺德士兵反应得倒极迅速,纷纷从背上取下圆盾,马上就成一圈围住了椅子四周。但他们保护的并不是椅上的首领,而是站着的守卫。
被射中胸膛的诺德首领很快咽气了,大概是因为肺泡或心脏被击破了;这名右眼中箭的诺德守卫爆发了一声怒吼,那是比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狂怒,直把台上的猴子也吓住了。
维吉亚的废物!渣滓!从你妈屁眼里生出来的狗屎!没想到第二次暗杀也干不掉我吧!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叫骂从诺德守卫的嘴里砸出来,震得人耳朵发懵。这时库洛泽慌忙一手揽起他的猴子,转身冲进了马戏团的后台。还等什么?给老子上!
那名叫埃里克的维吉亚士兵不知从哪里找来弓和箭,藏身在悬挂幕布的木架上,他没有作声,回应诺德人的只是从箭筒抽出三支锥头箭,夹在右手的手指之间,然后以精湛的手法在一瞬间连续射出三箭,马戏团的众人还在惊愕之际,他已经射倒了三名正试图攀上舞台的诺德士兵。
往南去!往南去!告诉他们,任务完成了!埃里克话音未落,数十柄诺德飞斧在幕布上撕开了数十个狰狞的口子,眼看这方小小的舞台就要被撕成碎片了。克里斯先生却俯下身子,抓住小派克的肩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记得我教过你的把戏吗?注意力!他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动,忽地打了一个响指,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转身解开了红色幕布的缆绳,他双手抓举着幕布,舞动起来,仿佛一面挑惹公牛的巨型红旗,在夜幕下的日瓦车则城里展开一场致命的狂欢节。
其余二人刚刚反应过来,克里斯先生便已从舞台的一侧跳下,往幽暗的街道小巷狂奔而去,一大群诺德人和飞斧也听话地随之紧追,他们举着火炬,仿佛一道一道流动的铁浆。当然了,这会儿祖伊小姐已经搂着小派克,跟抱着三只猴子的库洛泽躲到了舞台之下。
他们当然恨这个叫埃里克的维吉亚弓箭手,恨他的肆意妄为,恨他的忘恩负义,恨他的恩将仇报,甚至比绞死索拉尔团长的诺德人更可恨,但是仇恨现在并不能帮助他们保住自己的性命,还可能害死自己。
库洛泽探头出去,发现眼睛中箭的冈定已经不见踪影,大概被护送离开了;附近仍有一些诺德士兵,在继续慢慢逼近舞台。嗖嗖嗖,又是几箭发出,三名诺德斧手应声倒下,在场余下的诺德人见状,转而追击在房屋顶上借着夜幕逃窜的埃里克,这三人抓紧稍瞬即逝的时机也逃离了。
他们一路向南,沿途不停敲打民房的门窗,期盼能得到好心人的庇护,哪怕只是一个晚上也好,但没有一个人开门——日瓦车则的居民要么知道这些可怜的猎物正被诺德人追杀而不敢藏匿,要么不知道来龙去脉而只是怯于为陌生人开门,要么压根就没有活人在房里。
在逃亡路上,另一边的街巷上不时冒出一道道颜色各异的烟火,照亮了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那是克里斯先生为了今天这场表演特意准备的惊喜。许多双惊恐的眼睛躲在窗户后往外偷窥,生怕诺德人追随着烟火闯进自己家中。这些灿烂的烟花并没有为日瓦车则带来生气,却徒添了某种荒诞的悲剧感。
小派克侧耳细听,烟火停息了,追逐停止了,躁动消失了,他心底里知道,也许在某个黑漆漆的死胡同里,克里斯先生的尸体被一块比他大得多的红色幕布凌乱盖着,身上布满了箭矢和飞斧,比他曾经藏在帽子和斗篷里的鸽子还要多。祖伊小姐没有说话,只是把小派克抱得更紧了。
意外的是,他们几人在黑夜里跌跌撞撞,竟然摸回了日瓦车则的角斗场。祖伊小姐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也许是团长招呼我们回家了。问题在于,角斗场的大门外有几名诺德人把守着,而角斗场里无疑有更多的诺德士兵在把他们的家翻个底朝天。
祖伊小姐见状,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了,但是库洛泽一把拉住了她的肩膀,等一等,我有个办法。他的蓝眼睛在黑暗里放出异样的光芒,和他抱着的三只猴子一起,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紧紧盯着她。库洛泽继续道,我们人太多了,他们早晚会发现,我们需要一点混乱。
他放下了怀里的猴子们,它们早已吓得一声不吱,要不是库洛泽,也许早就逃得没影了。打出生以来,这些机灵鬼跟库洛泽形影不离,它们也越来越像人了,今晚的表演可是小派克从来没见过的花招,天知道库洛泽还教会了它们多少东西,如果时间足够久,小派克毫不怀疑这些猴子能够用斯瓦迪亚通用语写出一部歌剧。
库洛泽依次抱起三只猴子,耳语一番,然后像父亲一样亲昵地拍拍背,它们便躲开诺德士兵的监视,一溜烟地攀上角斗场的高墙,眨眼间已经翻到里面去了。
祖伊小姐搂着小派克,和库洛泽躲到附近的街角,他们还在纳闷库洛泽有什么把戏的时候,角斗场里便传出一阵慑人胆魄的兽吼,随之是诺德人的惊呼和惨叫。库洛泽掐了掐小派克的脸蛋儿,那是他最喜欢的小动作,说道,我在十五岁时,看见那头狮子漂亮极了,因为它刚好和我一样孤独。世界上的确有用鞭子来驯服动物的驯兽师,但我的办法是盯着它们的眼睛看,一直看,直到它们懂我的意思为止。孩子,你记住了吗?
在角斗场外把风的诺德士兵见势不好,于是吹响了号角,沉闷但悠长的号角声将把整个日瓦车则的诺德军队唤来。祖伊小姐噙着泪花的眼睛只能勉强在黑暗中看到库洛泽的轮廓,她说,我们走吧,该走了,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库洛泽却走到了大路上,朝着角斗场的大门走去。对不起,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我也希望活着和你们待在一起,但那里面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能让它们白白送死。祝你们好运,眼下只有运气能管用了。
库洛泽一边走,一边抽出了腰间的皮鞭,冷不防一鞭甩在背对着他的诺德士兵身上,对方立马疼得倒地打滚。尽管库洛泽不爱对自己的动物使鞭子,但他早练就了一手精湛的鞭技,被野兽和驯兽师两面夹击的诺德人一时乱了阵脚。
当发现高举火炬从街道另一头流入的诺德援军时,祖伊小姐只好带着小派克动身离开,但听见库洛泽亮出了响当当的开怀大笑,小派克这才想起来,库洛泽本就是诺德人,只怕他自己都快忘记了罢。小派克听到又是一阵低沉的兽吼和沙哑的喊杀声,他想象着那些绝望的野兽与许多个彪形大汉的殊死搏斗,不禁想起了库洛泽告诉过自己的故事,曾在古卡拉德帝国的历史上存在过的斗兽场里,最勇武的战士和最凶猛的野兽恶战一天一夜,最后双方都力竭而亡了。
偌大的日瓦车则城里,仿佛是一个空旷而躁动的舞台,舞台上只剩下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身影,全城的居民就是通过一扇扇窗户窥视的观众。
祖伊小姐肩膀一耸一耸的,小派克知道她是在抽泣起来,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泪水再也绷不住了,像孩子似的不顾一切胡乱淌下。对了,原来自己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差点都要忘记了呢。
因为身后街巷里的火光越来越近了,祖伊小姐拖着小派克开始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已经并不指望沿路上有人会伸出援手,维吉亚居民也好,维吉亚士兵也好,他们似乎已经承认了诺德人的胜利,而这孤零零的两个人就是日瓦车则献给诺德人的牺牲品。
跑啊跑,不知道跨过了多少倒毙的尸体,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阒无一人的巷口,不知道跑过了多少栋门窗紧闭的房子,祖伊小姐停下了脚步,因为再往前一个路口,已经是日瓦车则的南门,而南门也是一片沉默的死寂,没有飘扬的雪豹旗帜,没有彻夜燃烧的篝火,没有一个维吉亚士兵。他们就这么丢下了日瓦车则,就像丢下一个被虫蛀坏的苹果。
祖伊小姐瘫坐在街道冷冰冰的石板上,抱着小派克撕心裂肺地痛哭不已,小派克反倒不哭了,只是默默拭着祖伊小姐涌出的泪水,静待着终将降临的落幕。眼看诺德人就要发现在街头走投无路的二人了,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粗野的叫骂声。
冈定死了!
声音是从头顶上传来的。
维吉亚万岁!
小派克就认出了那是埃里克的声音。
国王万岁!
祖伊小姐抬起了头,曾经青春常驻的脸庞一夜之间现出了道道皱纹。
冈定死了!维吉亚万岁!国王万岁!
埃里克扯开了嗓子在黯淡的夜里高呼,仿佛砸进深潭的石头,马上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但涟漪在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
原本紧闭着的门户打开了,走出了一个手执月刃斧的维吉亚步兵,他头上包着脏兮兮的布条的伤口还在渗血,默默地走到了祖伊小姐和小派克身前,挡在他们和诺德人之间。然后是两个,五个,十个,三十个,五十个——这些士兵尽管面露倦色,手上的兵器残损不堪,但眼神还在放射着凶悍的气焰,诺德士兵举着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瞳孔,仿佛点燃了看不见的火种。
维吉亚的守卫者们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领土,他们选择了蛰伏着,本能让维吉亚人在战争的严冬里蛰伏起来,但他们从不畏惧寒冷,只是静待太阳。
人多势众的诺德士兵停在了维吉亚士兵面前,两军对峙了片刻,直到十多发冷箭撕裂了诺德士兵轻蔑的笑容。埃里克和一些维吉亚弓箭手在房顶上瞄准了没有带盾的诺德士兵,对方见势不妙,便散开到街巷民房里寻找掩护。维吉亚步兵们则高呼着,毫不讲究章法地冲进诺德士兵的防御阵型里,但短兵相接之中诺德人越来越吃亏,节节败退。
一扇接一扇的门窗打开了,藏在房里的除了维吉亚士兵,还有许多日瓦车则的居民,他们纷纷熟练地使出家里的家伙,菜刀、镰刀、铁铲、手锯、锤子,与试图入户的诺德士兵扭打起来。因为在追捕祖伊小姐一行人的过程中过于深入,诺德人不能指望后援了,于是狼狈地夺路而逃,但一路上迎接他们的将是更多日瓦车则市民的盛情款待。
不知不觉,黎明悄悄降临了,第一缕晨光洒在祖伊小姐与小派克身上,仿佛披上一件金黄的薄纱巾。祖伊小姐眯着眼睛望向久违的阳光,马戏团的新名字就这么跃上心头——破晓马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