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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行走的我,却是太空中的幸存者 (下)| 科幻小说

2020-05-23 21:3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十二

航行的第十年,我们发现了第一艘飞船。是艘被遗弃的飞船。被洗劫一空。所有还能用的部分都被拿走了。一艘飞船的骨架,陪伴它的是另一个大型坟墓。

第十四年的时候,我们又发现了三艘飞船,同样被剥去了外壳,也纪念着更多为了事业而失去或者献出了生命的人。

这一次我还见到了死去的孩子,他们的年龄都太小了,不可能是在地球上出生的。那些小孩唤起了我不安的回忆。他们无一不让我回想起伊伦卡。

塔比已经太过年迈,一步也不能离开天文台了。对于她来说,这些孩子都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剥夺我们生育能力的那一天,才是他的恩典永远离弃我们的那一天。”

塔比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看着她轻手轻脚挪去了厨房,周身都被空气中不存在的冷意所包围。多年来她一直试图把我带进基督的怀抱。没错,她真的试过了。尤其是当我从酗酒的歧路上迷途知返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感受到上帝的召唤。我听过了她的话,在她诵读圣经的时候勉强聆听,我尊重甚至仰慕她的信仰,但我无法感同身受。

有些事塔比会认定是上帝的旨意,可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少年时代的我常常会质疑自己,怀疑不信上帝是源自我内心的道德败坏。而现在我只是接受了我太像我父母的这个事实——无法放下理性去拥抱火焰,然后“皈依宗教”。

和塔比没办法达成一致的时候,我就会去跟霍华德讨论,他好像一直很支持妻子的信仰,但他从不自己信教。

“塔比的父亲是个牧师。”那天晚上我和霍华德在天文台控制中心进行了一次密谈,“上帝在她家影响深远,薪火相传。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是有点吓人。她把我拖去圣经研究会,我会跟着去是因为我妈妈也读圣经,我觉得完全没什么问题。而塔塔……呃,她真的太迷人了,我愿意穿过一池塘的食人鱼,只要能坐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发现你学会蒸馏酒精的时候,她冲我大发脾气。几乎跟发现那些男性电子杂志上的图片时一样地生气。”

“塔比发现了吗?”我笑了,“我发誓我没告诉她!”

“我知道,孩子。是我告诉她的。我从来都没法对这个女人长期保密,这辈子都不行。”

我们都笑了,一个年迈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霍华德,你觉得我还有机会结婚吗?”

扩音器沉默了。他在沉思。

“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直追踪的那些离境者,我就觉得你还有机会。这是肯定的。姑娘们会为你这帅小伙疯狂的。”

“但我还是一个截瘫患者。”

“是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对于姑娘们来说,一个男人是否高大强壮并不是最要紧的,不是一切。尤其是当她们年岁渐长,就会逐渐明白一个好男人有多难得,当你这种好男人出现的时候,她们自然会珍惜的。别担心,孩子,你的女孩就在外面等着你呢。”

“但如果我不能满足她——”

“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现在不用担心这些,我们连那些人都还没有找到呢。你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我说。我不再谈论这个问题,但它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

“霍华德。”我开口道。

“怎么了,孩子?”

“会疼吗?”

“什么意思?”

“他们把你录入电脑的时候。会疼吗?”

“不太疼吧。”

“那你感觉如何?”

“难以言喻。”

“试着说一下也不行吗?”

“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是为了我们的讨论,你可以想象一下你晚上入睡,当你醒来的时候,发现你的身体巨大无比,有了上百条手臂、上百只眼睛和上百张嘴……真的要花点功夫才能适应过来。不过确实不疼。”

“我们很快也要录入塔比了,对吧?”

“不,塔塔让我发誓永远都不会那样做。她怕她的灵魂去不了上帝那里。”

“但是你被录入了。”

“不可同日而语。相信我,塔比允许我被录入的唯一原因就是比起我的灵魂迷失在两世之间,她更害怕独自一人。我觉得长远来看,她已经不再担心我的问题了。虽然她还是坚持说到她去世的时候,什么都不能阻止她。”

“她真觉得她会去见上帝吗?”

“你知道她怎么想,米雷克。”

“那你呢?你也相信吗?”

一阵停顿。

“我很想相信,米雷克。至于我的想法算不算数……我就不知道了。”


十三

离开木星十五年后,灾难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

一场微流星体风暴,由黑色的碳粉组成,太黑太细散,我们没能从望远镜和雷达上看到。上一秒我还在帮塔比穿衣打扫,下一秒天文台就颤抖起来,外边走廊上回荡着暴雨一般的声音。

“霍华德,怎么回事?”塔比大喊。

没有回答,我和塔比面面相觑,冲到门边向外望去。天花板上闪烁着点点火光,细小的光束从上而降刺入地板。宇宙尘埃正在穿透好多厘米厚的钢和聚碳酸酯板,他们相对于我们的速度高达每分钟几万公里。我们站在门口,塔比抓着我,她一动也不敢动,这场阴森可怖的灯光秀持续闪烁了好几分钟,等到它们终于不闪了,我才能冲去最近的电脑访问面板,调出天文台的情况报告。

情况严峻。天文台有一半的设施都已经掉线或者即将掉线。更糟的是这个工作站如今是单靠本地软件在运行,霍华德的直接控制被切断了。气压也在逐渐降低,虽然气压水平还没降到危险的程度。

塔比和我疯狂漂浮过几百米长的走廊,来到地下主机室的舱门前。我发现舱门上布满了难以察觉的小孔,然后我腿先下探着落进主计算机的核心区域,霍华德的头脑——或者说他的灵魂——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了。

数据库一团糟。整个阵列都没动静了。加固后的电脑中心能够抵御宇宙辐射和太阳耀斑,但没法应对这样的事情。我疯狂地追溯着故障保险的逻辑通路,而塔比抓着扶手,忍不住哭了起来:“霍华德……噢,霍华德……”

情况很不好。太多阵列损坏和报废了。就算我能启动备用阵列,霍华德·马歇尔作为“人”的存在所必须的数据库之间的协同持续性也已经被打乱。即使我们救回了电脑,它也很可能不再是霍华德了。

不需要有人告诉塔比,她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瞪着那些闪烁红色警示灯的阵列,嘴里不断重复着丈夫的名字。

那天,她很晚才上床睡觉,看起来完全不关心我们的空气正从那些成千上万的微型小孔漏向太空。她也不关心其他损毁的设备——没了霍华德的帮助,想要修复简直是不可能的。直到霍华德走了,我才发觉我和塔比有多依赖他。

我手忙脚乱地编写出了尽可能多的虚拟响应程序,在本地工作站和服务器上运行,让维生系统和其他重要的设备不至于停转。接下来我又花了三天时间来确保水培农场、废物循环机和别的生活必需品没有问题,要是没有这些我们就死定了。

但塔比都不在意。

每次我去照顾她,她的情况都变得更糟。

最后一次我去看她,她漂浮着蜷缩在床边,胸前紧贴着一张她和霍华德年轻时的镶框老照片。她嘴唇里飘出那首我崩溃时她曾为我唱过的赞美歌。

我不得不朝她大吼,才能让她注意到我。

“没关系了,米雷克。上帝已经带走了霍华德,现在我也要走了。”

“你不能自暴自弃!”我嚷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上帝会依据我们所承受的痛苦和负担来审判我们,对吗?”

这些话似乎让她回过神来了几分钟,她把照片放回了架子上,朝后推了一把,向我飘来。

我没想到她会扇我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生气打我。

我惊呆了,甚至都生不起气来。

“别在我面前引用上帝的话,小子!”塔比尖刻地说,“我把晚年都花在你身上,想要打开你的心门,让基督走进去。但是你拒绝了祂,也同样拒绝了信仰上帝的我。快离开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反正我太老了,没办法再帮上你的忙。”

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走了。我挤时间睡了几个小时,又再次回到塔比的房间。

她的身体悬在零重力床上。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工作服,双眼紧闭,尽管她的嘴微微张开,但她的胸口却没有因呼吸而起伏。她冰冷的手中握着一小卷纸条。

我颤抖着伸手去拿,展开纸条,上面是塔比的字迹:“你是个好孩子,米雷克。谢谢你让我可以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孩子。”

余下的一天我都无法思考。只有严峻的现状让我不得不继续手中的工作。但我的头脑和我的心灵却像天文台踽踽而行中的这个宇宙一样,空洞、冰冷。


十四

我最终把塔比莎安葬在她丈夫身边,在他们早就在天文台的远端为自己造好的坟墓里。没有葬礼,没有悼词。爸爸、妈妈和随他们而去的伊伦卡也同样没有。现在没什么合适的可说,而且我觉得无论我说些什么,哪怕只是远远地触及到神灵上的东西,那都是一种亵渎。塔比是对的。我向上帝关闭了心门,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那里通向我第二对父母的最后安息之地,我忍不住怀疑耶稣,以及任何其他救主都从未存在过。人生总是艰难,相随唯有无声的死亡。它突如其来,毫无警示,而且总是带走那些最不该走的人。

那一个月,我在天文台的工作纯粹都是机械的,而且最后也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场微流星体风暴已经毁掉了太多东西。没有了霍华德的扩展能力——他无处不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还能担负起天文台“思考”的能力——我一个人想管理整个天文台是不可能的事。

有段时间本地软件还能维持局面,但是三个月过去后,水培农场和废物循环系统都出现了明显的故障。即使我们挖空石头建造的地下室里面那些储藏还足够安全,我也会在几年之内就耗尽食物和空气。

我回到了主机核心,考虑着我的选择。还有足够多完好无损的阵列,我可以试着用保存在磁盘上的原始出厂默认数据重组一个全新的主程序。但我的电脑知识都是在给塔比和霍华德帮忙的时候零零散散学到的,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我只能做些半路出家的尝试。

不过我还是试了,结果只搞出了一个电脑智障,我马上又把它删了。

我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处理霍华德的残余部分。我一直都让那些数组保持孤立,以防我还有机会从里面筛选出一些有用的数据。

我花了几天在天文台的大厅里独自漫步,不知道我究竟在这个宇宙中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延续我徒劳无益的生命。

不论是运气还是天意,我就是在那时遇到了第二个信标。

跟上一个一样,信号非常微弱,但它就在我正前方温柔呼唤着,从柯伊伯带的腹地传来,就像召唤着孤独水手的塞壬女妖。

我随之而去。向反应堆里添加了比正常程序所要求的更多的反物质燃料,我疯狂地加速推进,把天文台推到了相对速度范围的极限,不在意可能再次遇上微流星体风暴的风险。如果我还想为整个旅程寻找一点意义,让霍华德和塔比莎死得其所,我就必须找到那个信标。虽然前路未卜,但至少信号在日渐变强。

几周后,我找到了那一处浮标。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离境者科技的冰山一角。这个装置非常小,似乎是由反物质供能——最初的离境者们还没有这种技术——当我停靠在一边,开启了天文台剩下的几个还能运转的推进器,正匹配航线和速度的时候,它恰到好处地发来端对端连接。我的射电应答器闪烁着提示有人向天文台发送了一道信息激光。我摆弄了好几分钟才把正确的碟形接收器放对位置——如果霍华德还在的话,他一定能不假思索地做出反应——然后主音视频道激活,播放了一条预录信息。

蓝屏上投放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她是亚洲人的后裔,说着略带口音的通用语,我怀疑是汉语口音。

“如果你看到并听到了这条留言,”她说,“那你距我们只剩一半的路程了。我们已经得知了这场战争,我们也知道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寻求避难。请注意,立法会已决定为所有难民提供庇护,不管你是来自地球政府、独立卫星地区、类木行星还是所有其他行星上的殖民地。只要你能找到我们,我们就会提供庇护。遗憾的是,此次我们将无法再为你提供进一步的援助。我们同样也为不能提供确切坐标深表遗憾。但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你也就已经知道了剩下的路。祝你好运。”

这条留言又重复了一遍,我既兴高采烈,又深感挫折。

太远了。我已经走了这么远。塔比和霍华德还为我牺牲了那么多。而这才只是半途?

我回到了我的计算上,看看那些库存和维护后的水培农场够我支撑多久。就算我觉得自己能独自撑过那么长时间而不发疯,我也不可能从中再挤出十五年时间。就算我把所有反物质储备一次全都倒进去,让它旷日持久地燃烧下去,也还是一样不可能。再说那样蠢透了,因为等到接近终点的时候,我就没有燃料再帮自己减速了。

我在浮标附近呆了一会儿,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清楚。

留言中的女孩显然是想让避难者们跟随先驱者10号最后已知的轨迹。跟着路上的糖豆走,就能找到糖果屋。这的确很容易,至于我要怎么继续往下走并且活着到那里,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来思考和调整,最后想出了一个计划。

连我也被吓坏了,因为这完全就是个自杀计划。


十五

放录入设备的房间已经很久都没动过了。帮霍华德进入电脑之后,塔比就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了,在低密度、纯氮气的密封环境中,所有机器和控制台都可以保持未受污染的原始状态和良好的工作状态。这也是少数几个微流星体灾害没有触及的地方,在我准备把自己下载到天文台数据库阵列里的时候,这个地方给了我一点安慰。

我花了好几个星期仔细为这些阵列建造了一个新的加固保护罩,又煞费苦心地把它们从旧核心搬到新地点,最后给它们供能,让它们同步,用的是从反物质反应堆中引来的电力,并且有三重冗余线路。

如果天文台再次受到袭击,我可不想遭受像我的老朋友一样的脑白质切除手术般的命运。

有关录入电脑的指示可以说是相当简单。设备本身就像一台小巧的正电子发射扫描仪,可以像吹风机一样放下来罩在头上。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过程既不能中断也不能重试。整个录入过程需要数天时间,而且电磁场如此之强,以至于它摧毁我的神经通路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将它们录入数据库中的速度。一旦录入仪套在我头上开始扫描,我就没办法再回头了。没人帮我,我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有很大可能会沦落成一个毫无意识的肉块,整个人都只能在电脑里毫无希望地乱窜。

我精心准备。我编了一套自动导航程序,以防我没能生还。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能确保我的遗体有机会到达目的地,这也似乎还算是值得。我还把生命维持服务器联网,并且与记录监视器相交叉,这样如果录入完成,我又没能醒过来完全接管天文台的话,天文台内部就会逐步进入深低温冷冻。

反正到那时候我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了,我可不想留我的身体在录入座椅上慢慢腐烂。

这部分满意之后,我开始转向一些必要的细节问题,比如坐下来思考我的遗言。回顾我的一生,在经历过那么多之后,我还从没有真正想过要为未来留下些什么。总是别人为我留下些碎片,我一直都是从后面捡起来,然后负重前行的那个人。我内心沮丧,坐在电脑前面,手指放在音视频储存按钮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分钟过去了,我终于按下按钮开始说话——用的是通用语,这样那些有可能找到这段记录的人就能听懂了。

“我的名字叫米罗斯拉夫·贾沃斯基。地球毁灭,我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如果你看到这条留言,就说明我已经死了。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希望有人能帮我登一份讣告,谨此纪念我和我的家人。”

我缓慢地重复了我家人的全名:我妹妹、妈妈、爸爸、我的祖父母,还有反物质炸弹摧毁地球时那些还在世的大家庭成员。把他们都包括进来应该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们都曾是战争的受害者,我希望我们的生命都能在某处被人铭记。

“这之后会怎样,我都不在乎了。塔比莎和霍华德·马歇尔夫妇被埋葬在天文台的另一端,就让他们留在那里吧。我的尸体和天文台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处置。”

“完毕。”

我按下停止键,确认了这份档案已经通过我用若干独立工作站组成的原始菊花链拓扑链接复制备份完毕,便站起来走进录入室,慢慢关上门,设置了静脉输液系统——整个过程中我需要有液体注入我的身体,否则等不到录入完成我就会脱水而死——坐在了连接录入器的椅子上。

“录入之冠”——我突然想到这个叫法——已经在我头上几厘米远的地方就位了。我从控制台上把激活开关取下来连在一根电缆上,这样我就可以用手握住开关。

我想到霍华德也曾经历过这一切,只有塔比在他身边监控着整个过程。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用拇指打开了开关。

然后宇宙就消失成了一片声与色的漩涡。


十六

不管做出了什么样的准备,我都不可能应付得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上一刻我还仿佛置身于画面变幻不断的无尽之海,脑海的两端回荡着来自宇宙的声音,下一秒我便似乎又被甩回了一个完全冷酷坚硬的现实状态。

只不过现在,我至少有五十只不同的眼睛能看到,五十只不同的耳朵能听到,我既不能眨眼,也不能关掉输入,所以我试着尖叫起来,但这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我的尖叫声从五十个不同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造成了五十个不同的麦克风过载,一系列信号反馈在我脑海中像偏头痛一般剥离我的意识。

是霍华德救了我。或者说是他的记忆救了我。

一有机会接触到霍华德智能的残留,我就把他的旧阵列并入我为自己准备的空白域主集合邻接的集群里。绝望慌乱之际,我在精神上找到了霍华德,并且感觉到一个信息流快速通过链接。忽然间,我心里又踏实了,我的视野迅速缩小到一个摄像机的视野,我的听力也缩小到一个中性的计算机声音,它只是说:“指令权限确认,米雷克。等待进一步指示。”

系统知道我的名字。

我成功了。

可惜我不能为此感到兴奋。从理智上来说,我觉得我松了口气。但是满足与胜利的腺体感觉,那些我原本应有的感觉,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纯粹、迅速的冷静思考。尽管适应的这么快,我还是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和能力感到担忧。再也没有我做不到的数学计算了。我想出问题的瞬间,答案也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回想记忆也是瞬间的事。我花了一些时间来思考这个现实,霍华德的数据库又传来一波数据。它们积极地融入了我的数据库,现在它们有了一个可靠的大脑矩阵来进行映射。

我只花几分钟就掌握了这个网络,又只花几分钟就访问和测试了天文台里所有剩下的功能完好的系统。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是多么的马虎和随意。设备总效率下降到了百分之四十二,清单里列出故障、危险和高危的条目起码有几百个。我一边扫描一边排列优先级的时候,霍华德的阵列不断传来数据。这一秒,我还在不知道要如何解决某个问题;下一秒,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摆在那里了,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而我已经做过了上百次。

尽管霍华德的个性还能从数据中感觉到一点点,就像舌尖上小小的回味一样,但无论如何,霍华德的确已经走了。我在心中对他说了无数声的谢谢你,然后我准备就绪,离开浮标,开启寻找离境者的下半程。


十七

说件事。自从有了电脑化的思维之后,我可以随心所以地让时间变快或者变慢。几周和几个月的时间一闪而过,期间我对反应堆做了必要的修复,并且制定了燃料配置计划。飞船一直沿着相对平缓的速度曲线加速,我也一直注意着留下足够多的燃料以便在终点处减速。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知道如果加速超过离境者的话,那肯定不太礼貌,就好像在陡峭的山坡上没了刹车一样。

我把射电天线转向前方,开始向我的飞行路径洒去问候,不管我将会遇到谁。

我怀疑我有可能谁也遇不到,浮标只不过是个骗局,甚至是一场努力终归失败后留下的一处遗迹。可是我的计算机智能并没有真正恐惧的能力。我发现,这种强烈的情绪纯粹只是一种残余的记忆,就像一种推迟到现在的刺激反应一样。我知道我应该害怕,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过时的认知,并不影响我的整体进展,也不影响我达成目标的决心。

至于我到了那里会发生些什么……好吧,我是故意不去想的。离境者要我这种计算机大脑有什么用?我又不可能再把自己放回原来的大脑里去。我也开始发觉我根本就不想回去。神经阵列的扩展能力几乎令我陶醉,几年过去了,我都怀疑如果我再次局限于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和一套感官,我可能会对这整件事情感到幽闭恐惧,说不定还会发疯。

主望远镜的大部分都遭到了破坏,我就部署了备用的,并且利用我的空闲周期扫描和绘制了我所经过的柯伊伯带窄条。

能在太空里看到这么多的碎片,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甚至到了二十二世纪,大多数人也都以为这里空空如也。只有离境者才高瞻远瞩地发现了这个地区的真实情况:这是个避难所。太阳系内肯定会发生大灾难,不管带来灾难是彗星还是小行星,是剧烈的太阳耀斑还是已经真实发生了的,人类内部愚蠢的相互竞争。

离开柯伊伯带,我变得更有可能迷路。就像隐居山野的避世者,一边寻找足以生存的资源,一边保持足够遥远的距离,以避免人性的疯狂。

我又发现了另外两个浮标,每个浮标上的留言都与第一个类似。

我的反物质燃料已经越过了无返回点,完全不可能再回到木星空域了。但我毫不在意。我现在也是个离境者了,绝不会再走回头路。

在超然的从容不迫中,另一个十年转瞬即逝,而在这个十年的尽头,另一场微流星体风暴来袭了。不过我在进入电脑之前就已经对重要系统做了保护,付出的努力也有了回报。没有任何关键性的破坏,虽然水培和其他生命维持系统都不能再运行了——实在有太多的微孔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向前发出的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也许当个离境者就是这样——如无必要,勿露真容。

离开木星的第二十九年,我本应感到充满期待的兴奋和紧张。

但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徘徊不散的鬼魂。


十八

我从来没见到过那另一艘飞船。

上一刻,我还在太空中独自一人。下一秒,一艘五十米宽的楔形飞船就在跟我同步航向和速度——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礼貌地向对方发送了无线电问候,希望能收到回复。但那艘楔形飞船只是吐出了十几艘更小的楔形飞船,它们都落在了天文台上,就像狗屁股上的跳蚤。我惊呆了,我突然发现我被引诱进了一个巨大的捕鼠陷阱。

所有小型的楔形飞船都降落下来,吐出一大堆蜘蛛似的无人机,它们开始爬进天文台的内部,轻而易举地切开金属和石头,犹如热刀切开黄油。

我开始拼命发送示好的无线电,几乎陷入了疯狂。这些蜘蛛完全无视了我的努力,朝我存放存储器阵列的那个洞一拥而去。我的摄像头和其他的感应器一直跟着它们,如果我还能感觉到那种必要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我可能已经尖叫起来了。

我记得摄像头前的最后一幕,俯瞰着那些阵列。我看到一个蜘蛛爬到了我的数据库顶端,饥肠辘辘地揉搓着它尖利的前爪。然后我就感觉到我的思维四分五裂——大概是我能想象到的那种最糟糕的精神失常——然后,谢天谢地,一切都归于黑暗。


十九

再生真的很糟心,因为他们不让我看,不让我听,我也没有任何感觉。一开始没有。我只有一点印象,好像某人让我耐心一点,所以我等着,细数我的思绪,并试图找回它们……被截断了。被限制了。天文台数据库绝对的速度和精度都已经不见了。这种感觉就像……感觉就像?

当我终于睁开双眼——?!——周围有好几张面孔在迎接我,他们看起来都很担心。我坐起来——?!——看着那些离境者,他们穿的衣服好像都是手术服,虽然我所在的房间非常暖和,也没有任何东西长得像手术刀或者其他吓人的手术器具。

“我是哈斯特医生。你感觉怎么样?”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

“我也不知道。”我说,“你们是怎么……把我放回人类身体里回来?”

“说来话长。”其中一个男人说到,他长得像中国人,大概三十多岁,自称为周医生,“这样,我帮你简单解释一下。”

他没有动,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思维传输,就好像我从霍华德的存储阵列里获得的那样。一秒间,我突然就明白了离境者们所做的一切。他们在天文台录入室找到了我冷冻的尸体,用尸体上的组织克隆了一个我。在我的克隆大脑里,他们安装了一个新的器官:一个直连接口。克隆身体长大的时候,他们就慢慢把我的脑矩阵注入了克隆大脑。

现在我醒了,直连接口可以让我访问他们的公共网络——只要他们觉得我能够安全访问了。看来在离开医院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所有这些知识都有条不紊地来到了我的意识中,就好像我一直都知道这些一样。但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腿,感到脊柱传来一阵紧张的震颤。

“可以用吗?”我问。

“当然了。”哈斯特医生微笑着答道,“以前不行吗?”

“不行。”我说,“截瘫。”

“我们遇到过几例这种问题。”她说,“轻松搞定。”

我鼓起勇气动了动我的腿,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它们,而且发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腿。虽然如果我集中注意力的话,就能感觉到空气循环的气流在我腿上轻轻拂过,我腿上还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我被突如其来的狂喜冲昏了头脑。脸上笑着,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我的脑海里开始冒出一大堆问题。

“别急,贾沃斯基先生。”周医生说,“很抱歉我们要让你离线这么长时间。即使有先进的基因技术,也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把克隆人培养到这个阶段。我们已经帮你尽快排队了。”

另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姑娘问了我下一个问题:

“我是外科医生助手凯勒。你最想知道些什么?”

“我可以……”我停下来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我可以吃点东西吗?”

他们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我环顾四周。“这个问题不对么?”

“你猜猜。”凯勒握着我的手说。

另一阵心灵传输,直接从她而来。

我从桌子上滑下来,发现我会走路了。


二十

离境者团体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技术先进,人数也更多。当太阳系掉入了目光短浅、刚愎自用的彀中,离境者却已明确了柯伊伯带巨大的潜力,无论是采矿还是移民。最终,他们建立起了一个监测网络,一开始是用来密切关注其他存活人类的,他们把生活在海王星轨道以内的人都叫做“洞里人”。

正是这个网络第一次发现了“他者”,他们自己也建立了监测网络,时间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

从那以后,整件事就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了。

与邻近星系的其他智慧生物互相交换信息和科技,离境者迅速超过了我们这些“洞中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轻易掩盖已经逐步占领柯伊伯带的事实。

没有任何一个离境者对战争的爆发感到惊讶。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拦截天文台的楔形飞船是众多自动警戒飞行器中的一种,旨在拦截一切从太阳系飞来的东西,并确定对方是友好还是敌对的。如果我是杀人卫星或者别的敌意实体,那肯定就被毁灭了。但他们找到我的存储阵列,确定了我是无害的之后,他们就拉走了那些阵列,抽取了克隆用的组织,一同带回了安全港,剩下的我都已经知道了。

他们允许天文台连同霍华德与塔比莎的遗体飞向远方浩瀚的奥尔特云,继续他们永恒的旅程。

我跟其他的离境者青少年一样,耐心等待时机:在公共场所闲逛,习惯我的新身体和它向我揭示的运动方式,在直连系统上愉快地玩耍。成千上万的思维,大部分是人类的,还有一些外星人的,全都可以通过一个基于点对点结构的庞大共享系统来相互联系。这个共享系统无需任何服务器,只要通信设备能连到的地方它就可以覆盖得到。它并不是一个共用的头脑,因为每个人都保留了自己的隐私屏障,但又有足够的交叉,这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学习和获得足够的信息,就好像一周中每一天中你都能消化整个大学学期学到的知识一样。

我还一直跟克隆中心那个长雀斑的红发姑娘保持联系。从身体意义上来说,科琳·凯勒比我大一点,但是对于离境者来说,年龄并不是问题。

我和小科相处得很好。

我在离境者中醒来的几年后,立法会宣布了他们打算重返太阳系的意愿。立法会需要志愿者来带头出力,不仅要消灭始终徘徊在行星之间的杀人卫星,还要部分恢复地球废土的环境。

这需要长期的努力,也是离境时代最大的挑战。

我和小科都不假思索地报名了。


二十一

伊伦卡·伊莱恩·贾沃斯基-凯勒出生在第一回归舰队的入境航程中。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脸上的微笑似曾相识,她给我和妻子小科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我一度不敢相信伊伦卡的到来,但是几年来,随着我帮她换尿布,教她读书写字做数学,又教她学会使用直连系统,我已经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我扩展了的新生活中,“不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种新常态。

我们回到了木星,发现了旧殖民地付之一炬的遗迹。杀人卫星也还等在那里,但我们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它们,把我们的进度用射电传输发回给了紧随我们身后的第二和第三舰队。

太阳系的新居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希望有一天能带伊伦卡回到地球,给她看看这个我曾经称之为“家”的世界;我也希望有一天,在大量的修复工作之后,她还能再次被称为“家”。


(完)

[1]原文Sarah,是《旧约》里亚伯拉罕的妻子,直到90岁才由神力干涉,诞下儿子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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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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