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行走的我,却是太空中的幸存者(上)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异世界」。
这篇小说曾在2010年获得“类似体奖(Analog Readers Poll)”。故事开始于一场灾难,但整体的基调却充满了希望。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成为幸存者需要一点运气,但坚强和乐观是一切的前提。
作者简介
| 布拉德·R.托格森 | 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代表作《光》《星际牧师的遗产》。白天是个计算机极客,周末是美国陆军预备役一级准尉,晚上写科幻小说。托格森是2009年未来作家大赛冠军,2011年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提名,2012年获得约翰·W.坎贝尔奖最佳新人提名,2014年再次获得雨果奖两项提名。
离境者
全文约2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作者 | 布拉德·R.托格森
译者 | 艾德琳
校对 | 何锐、Mahat
一
地球陷入一片火海的时候,我十一岁。
我还记得爸爸吼叫着跑进空间站的旅馆房间。至于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当他把我抱起来扛在肩上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恐惧。他把我的小妹妹伊伦卡也扛了起来,然后冲出门去——我们在他肩膀的肌肉上颠来颠去,就像两袋土豆。
爸爸没有停下来拿行李,也没拿我们的玩具。
连我的特制椅子也没带上。
我记得弯曲的走廊里挤满了大人:他们尖叫、争斗、喧嚷。
其中有个人挡住了爸爸的路,爸爸真的一脚就把他踢开了。
爸爸一生中从未伤害过另一个人类。
四岁的伊伦卡一直叫着要妈妈。但妈妈在空间站的另一边开会,我们哪儿都没见到她。
我一直在想我的特制椅子。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坏事,害爸爸连我那架特别贵的新椅子都忘记了,那肯定是特别特别坏的坏事。
我们来到飞船的舱口,有一些带枪的大块头不让爸爸上船。
爸爸冲他们大喊大叫,他们也吼回来。
我记得爸爸慢慢把我和伊伦卡放在甲板上,紧紧地抱住我们,他用一双大手抚摸着我们的脑袋后面,对我们说:
“米雷克,你是哥哥,你一定要照顾妹妹。伊伦卡,你要对哥哥好,要听哥哥的话。因为你们俩现在都要离开这里了,但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拿枪的大块头们让开路,舱口来了一群穿船员制服的人,他们想把我和伊伦卡从爸爸身边带走。
我吓坏了。
我抓着爸爸不放。
伊伦卡踢了他们。我放声尖叫,因为我踢不了。
我们拼尽全力挂在爸爸的衬衫上。
最后,爸爸朝我们大吼,我们终于安静下来了,因为爸爸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
他向我们道歉,又吻了吻我们。我们松开了他的衣领。
“记住我。”船员带走我们的时候,爸爸对我们说,“记住爸爸和妈妈。我们永远爱你们!”
二
船上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其他小孩。
巨大的轰鸣声从客舱里传来,有些孩子开始放声尖叫。但我没他们那么傻。我知道我们刚刚脱离了空间站,因为我感觉到所有的重力都消失了。
这是件好事。没有重力意味着我不再需要我的椅子了。
把我们从爸爸那儿带走的几个船员甚至都没跟我们说上话。他们匆匆找到一个双人座椅,用安全带把我们绑在上面,然后就走了。
伊伦卡一直哭个不停,我握着她的手,向窗外望去。大概是晕得太厉害,所以没能真正感觉到刚刚降临在我们一家头上的灾难。
我们的飞船冲出了空间站,身后巨大的圆环在优雅地自转。推进力产生的重力加速度拉扯着我的胃,然后又一个九十度的转弯。我被推到一边,窗外的景象天旋地转,空间站开始分崩离析。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一团闪闪发光的云状物瞬间裹住了空间站,然后一道耀眼夺目的白光闪过,我不得不捂住双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空间站已经不在了,我被重力加速度牢牢地压回到座位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伊伦卡的哭泣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变成了小声呜咽。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她小小的肌腱快要绷断了。
我们的飞船在不断移动,速度很快。
地球上,夜半球被暗红发光的巨大斑块所覆盖,像一大片发炎的皮疹。
透过浑浊翻涌的庞大云层,偶尔可以看到闪光。
有个穿着宇航服,手臂下面夹着头盔的大人拖着脚步从我们的座椅边走过。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指指窗外。
“那是怎么回事?”
男人停了一下,时间刚好够他俯身越过我们向外看去。
“轨道上有东西被击中了。”他用美式英语说,“现在他们都在大气层里用反物质弹头了。我的老天……”
我还在看窗外,那个人已经奔向船尾了。
我知道在下面的某个地方,我的表亲和祖父母都遇上大麻烦了。烟雾弥漫,云层太厚,我看不清楚地球上的大陆,但我仍然努力寻找欧洲的所在。波兰在海边,我想,可能在海边情况会没那么糟。
直到我看见昼半球的部分浮现出来,在发光的斑点接触到海洋的所有地方,水都爆炸成了白色蒸汽飓风。
发炎的斑点明显扩大了,就好像学校里那些倍速放映的电影,告诉我们霉菌如何在培养皿中生长。
然后,飞船又翻转过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又被额外的重力加速度推回到我的座位上。
我不再看窗户,而是转回来看着伏在我身上的伊伦卡,她筋疲力尽,双眼紧闭。
她小小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规律、轻柔,没过一会儿,我感觉我的眼睛也闭上了,脑海中只剩下关于爸爸妈妈的记忆,他们永远离去了。
三
伊伦卡哭着醒来,那些穿着船员制服的大人不得不过来找到她,带她去洗手间。当他们把她带回来的时候,伊伦卡身上只穿了一条睡裤,没有别的衣服了。他们说她搞出了一点意外,她的衣服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弄干净。我妹妹睁大了哭肿的双眼,看什么东西都好像那东西会咬她一样。
我问她能不能坐在我的腿上,大人们商量了一下,告诉我可以,只要我们都系好安全带。在零重力的环境里不系安全带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伊伦卡依偎在我的腿上,睡裤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帮我们两个人都系好了安全带,然后把她抱在怀里。
我把头往后靠,闭上了眼睛,希望能再休息一会儿。我一生中从没感觉到这么累过。
“我想要妈妈。”伊伦卡低声说。
我睁开眼,低头看着她的小脸蛋。
“我也想要妈妈。”我说,“但我觉得妈妈爸爸都已经不在了。”
我妹妹僵住了,她又呜咽起来,把脸埋在我的胸前。
我紧紧抱着她,感觉喉咙哽住了。我不确定我为谁感到更悲伤:我妹妹,我自己,还是我的父母。
我强忍住不断加剧的悲伤,试着保持冷静。我仍然能感觉到爸爸的手放在我的头上,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伊伦卡——因为他知道他和妈妈没办法再在身边照顾我们了。对我说这些话时,爸爸看上去很无奈。虽然只能听天由命,但也昂首无愧。就在空间站的其他乘客还都惊慌无措的时候,他已经确保了伊伦卡和我的安全。
现在,我妹妹需要我坚强起来。我也必须要坚强起来,为了我们两个人。
我把声音含糊咽了回去,轻轻抚摸着伊伦卡的金发,让我的眼泪无声落下。
一个小时之后,有个大人来到我们座位旁边。她比我们在飞船上看到的其他很多成年人都要更年长,头上的短发已经灰白。她看上去很慈祥,朝我和妹妹微笑,拍拍我们的肩膀。
“你会说通用语吗?”
“会。”我说。
“好。你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和年龄吗?”
“我叫米罗斯拉夫·贾沃斯基。这是我妹妹伊伦卡。我十一岁,她四岁。”
这位和善的船员用她的掌上电脑记下了我们的名字。
“你们知道你们的父母现在在哪里吗?”
“我知道。你们不让我爸爸上船,他现在已经死了。”
女人的嘴角垂下,表情凝重。
“很抱歉,亲爱的。除了已经在船上的之外,船长不让我们再带上更多的大人。飞船已经满员了。”
她的话实在没多少安慰作用。但我还是努力保持坚强。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经戛然而止了,我最好尽早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发生了什么?”我问。
“呃……你看过最近几个月的新闻吗?”
“没有。”
“有一场……他们……算了,我还是不解释的好。亲爱的,有人挑起了一场战争。一场非常可怕的战争。”
“为什么?”
女人顿了一下,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蹙起的嘴唇开始颤抖。
“我他妈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然后她好像想起了自己是在跟孩子说话,她为自己的脏话道歉了,又接着记录我们的信息。她记下了我们的住址,我们大家庭成员的名字,我们想吃点什么,我们有没有喜欢看的视频,我们还有没有其他船上大人需要知道的特殊情况。
“我没带上我的椅子。”我说。
“什么?”
“没有我的椅子,我就不能在地上走动。”
我比划了一下怎么用小摇杆控制我的电动轮椅,没有轮椅我就走不了,除非用手臂在地上挪动自己。
“你是截瘫患者吗?”
“是。”
女人的嘴唇又颤抖起来,她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来,抚摸我额前的一缕头发。
“我没事。”我说,“没有重力的情况下,我也不需要用腿。这就是我妈妈会来参加会议的原因之一。她以为她可以在某个小行星上的居留地找到一份工作,这样我就很可能不用再担心椅子的问题了。”
“是这样。我会把这些转达给船长。你能照顾好你妹妹么?要不让我看看我们中间还有谁能照顾她?”
“我要米雷克。”伊伦卡说。她不看那个女人,而是本能地用双臂抱紧我。我觉得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女人站了起来,特制的鞋子紧抓地板,她又一次慈爱地抚摸了我的头发。
“如果你需要帮助,就按你座位下面的蓝色按钮。我的名字叫伊莱恩,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之一。如果不需要的话,按钮下面的屏幕是台电脑,你可以用它来看节目或者玩游戏。”
“谢谢,”我说,“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们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船长会决定的。地球并不是唯一一个硝烟四起的地方。”
四
我们的飞船属于普通的行星际航班。这种类型的航班实在是太常见了,它们连名字都没有,只有编号。目前的情况船长已经尽力向我们解释过了,但我觉得他还没习惯怎么跟孩子们说话,所以我只能一直追问伊莱恩,要她给我解释。她说船长决定了要带我们去木星,我们可能会在木星的太空居留地找到其他难民。
飞船一直保持着接近恒定的推力,因为我们必须要尽快摆脱地月之间那些阴魂不散的战争卫星。
这就意味着整个旅途的前半部分,我都不得不在给我们分配好的座椅上度过。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我每次想去厕所都需要伊莱恩的帮助。伊莱恩带着我穿过走廊,有些小孩就笑话我,说我是个巨婴。我不为所动。你没经历过一个残疾小孩的生活,所以才没办法习惯很多别的小孩都很刻薄的事实。
但是当他们开始找伊伦卡麻烦的时候,我就必须要挺身而出了。
我一直等待着,直到我们来到旅途中点,这时候,在减速之前有几个小时的自由落体时间。这是旅行中唯一的天赐良机,别的孩子寸步难行,而我如鱼得水。过去的几个月,我一直在空间站中心的零重力训练室进行训练,为妈妈那份可能得到的小行星工作做好准备。现在我将这些技能派上了用场,把优势发挥到最大。
在打乌几只眼睛和扇肿几片嘴唇之后——他们和我都各自负了伤——那些捣蛋鬼和我终于达成了共识。
伊莱恩发现之后,她当然严厉地责骂了我。大人们往往都会这样做,这样才能在大家面前显得他们不偏不倚,一视同仁。但当我们再次开始推进,我又需要伊莱恩的帮助才能去厕所的时候,她偷偷告诉我,她很高兴我能为妹妹出头,而且有些熊孩子那之后也不再那么熊了。
没人再取笑我,那些一直找伊伦卡麻烦的人也不吭声了。
我觉得这样就够好了。
五
在我们的飞船舷窗外,木星显得美轮美奂。这个巨大的行星已经在那里挂了一个星期,现在正稳步变大。我们调整姿态,点火,只为了能顺利进入轨道,那个我们逃离内太阳系的时候船长曾经短暂说起过的那个木星空间站会合的轨道。
我不太清楚大家都在想什么。木星殖民地已经变成了我们心中某种神话般的目的地,我们开始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期望——尽管后来我觉得那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尤其是伊伦卡,她对木星特别着迷。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因为我不得不一直提醒她爸爸妈妈不会再在我们下船的时候迎接我们了。每次我一说,伊伦卡就生我的气,还说她恨我,因为爸妈死了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可以取代爸爸的位置随意使唤她了。每到这时候她就会跑去船员在下层货舱搭建的小型室内游乐场,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都见不到她。直到她生着闷气回到我们的座位上,道歉说她不该那么任性,我们就会用一个超大的拥抱来结束争吵。
就在伊伦卡去上厕所的时候,客舱里的灯光突然变红了,扬声器响起警报。
船长的声音咆哮着,暂时淹没了其他小孩的尖叫声。
“我们受到自动防御卫星的攻击!系好安全带准备应对剧烈加速!”
我马上想到伊伦卡,她还困在厕所里。我用手臂把自己推离座位,但立刻就被身后伊莱恩放在我肩上的双手按了回去。
“听话坐好!”伊莱恩对我大吼。
“但我妹妹怎么办!”
伊莱恩看我正瞪着厕所的方向,就点了点头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伊伦卡!”
老阿姨几乎是在过道上奔跑,她的抓地鞋在前进中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我成功地在重力猛地压过来之前把安全带都扣好了。我们都被甩来甩去,忽上忽下,客舱里全是尖叫和哭喊的声音。整个过程中伊莱恩都保持直立,我看着她走到厕所前面,用她挂绳上的特制钥匙卡打开了门。她暂时消失在了门里,随后和伊伦卡一起出现了,伊伦卡双眼惊恐地四处张望着,腿在空中踢来踢去。伊莱恩吼她:“冷静!冷静点,亲爱的!”
伊伦卡继续大吵大闹,机舱里其他乘客深受其害。我看到一个女孩身上没扣好的安全带松开了,她撞到了天花板上。她浑身瘫软地漂浮了一会儿,直到突然从我头上弹出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传来一声令人作呕的撞击巨响。
但伊莱恩还是紧紧抱着伊伦卡,开始想办法回到我的座位旁边。一阵剧烈的震动让我的牙齿咯咯作响,随之而来的是下层传来的呻吟和尖叫。
我突然感到我的耳朵就要炸开,一瞬间我意识到飞船已经被击中了。伊莱恩和伊伦卡只是看着我,她们张圆了嘴,发丝在猛然喷出的逃逸空气流中纷飞。
橙色减压防护罩从我座椅上面的隔间里滑出来,落在我身上罩住我,密封住了边缘。
我尖叫着伊伦卡的名字,挣扎着要解开我胸前的安全带。透过防护罩的小窗向外看去,船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梦魇,红灯闪烁,地板爆裂成碎片。我和妹妹只来得及互相看了最后一眼,她的小嘴张开,口型在尖叫“米雷克!”然后整个世界就倾斜了,我被压回到座椅上,减压防护罩拍动着鼓了起来。
六
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麻木了。我的耳朵很疼,鼻血淌满了胸前的衬衫。但我并不在乎这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是坐在那里,紧紧地闭着双眼,妹妹无声尖叫我名字的那一幕在我眼前重放。
最后,我感到一阵嚎啕痛哭从我胸中挣脱而出。它终于打破我表面的冷静,我大声哀嚎了好几分钟,涕泪混杂着血液沾满了我的手和脸。等到我终于喊不出声了,身心俱疲,只能最后抽泣了几声,然后又回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状态。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一动不动,直到我的肠胃开始唱反调,我才看了一眼座椅扶手上小液晶显示屏上面的应急指示。减压防护罩绷紧成气球状,给了我一些活动手臂的空间。所以我自己解开了束缚带,按指示把坐垫拉起来,露出下面的孔当作零重力紧急厕所,解决了上厕所的需要。然后我就坐在那里,望向防护罩的小窗外面,宇宙一片黑暗,远处的星辰缓慢翻滚而过。
我想我是在减压过程中从飞船残骸上被炸飞了,或者这些座椅本来就是被设计成在紧急情况下弹出的。但这些真的都不重要。伊伦卡就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死去了,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对不起伊伦卡。我也对不起爸爸,爸爸说过要我好好照顾她的。
我真的很希望我已经死了。
又一阵哭泣在我胸中隆隆作响,但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昏然睡去。
七
我一下子惊醒了。
减压防护罩在我身边慢慢泄气。
我赶紧敲打扶手上的液晶显示屏,想知道为什么系统没有发出警报,却发现减压防护罩收回到了它动力装置上方的座椅靠枕里。
我畏缩了一下,以为外面是真空的宇宙,但眼前却是灯火通明,钢筋铁骨的飞船内部……另一艘飞船?
这个高高的长方形房间里没有人现身。跟它比起来,我和伊伦卡之前逃上的那艘飞船客舱显得要矮小多了。
伊伦卡。一阵突如其来的压抑冲刷着我的全身,我将我无用的双膝蜷到胸口,把脸埋起来。她惨死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回放,我慢慢用额头撞着我的膝盖,怎么也停不下来。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伊伦卡会一直浮现在我眼前,千万次地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大房间对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圆形舱门打开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到一个穿白衣的瘦小人影向我飘来。睡衣般的衣摆浮动左右,鞋子紧抓甲板地面。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是位老妇人。
她炭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睁大的双眼中露出黑色虹膜。
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然后她“咔嚓咔嚓咔嚓”地从甲板那边快步走过来。
“这男孩真是一团糟,霍华德。”老太太说,不过不是对我说的。她说着美式英语,但是口音很重,我只在电视里听到过。当她走过来,我注意到她耳朵里那个小小的装置——一副耳机。我只是看着她,看她在座椅旁边慢慢单膝跪下,端详着我的脸,我衬衫上干燥的血迹,还有我握紧的拳头,在抱住膝盖的时候微微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米罗斯拉夫。”我说,鼻孔里干燥结块的血和粘液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重感冒一样。
“你是……俄罗斯人吗?”
“波兰人。”
“好吧,感谢上帝,你的小救生艇正好在我们的路径上,小波兰人米罗斯拉夫。撞上木星的时候,那些杀人卫星就已经不剩下多少了。我和霍华德把天文台隐藏在黑暗中,直到那些杀人卫星离开。然后我们使用引力弹弓加速,现在我们已经远离那里了。”
“什么意思?”
“一切都在自动运行。军队已经不复存在,可是它们的机器还在。对于那些杀人卫星来说,每个人都是它们的目标。所以我和霍华德觉得我们应该及早脱身。”
“去哪?”
“去柯伊伯带,孩子。只剩这个地方了。我们要去寻找那些离境者。”
离境者。我在学校里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他们是一些私人资助的深空任务组,被派出去探查海王星之外的太空是否还有沃土可供殖民。可是一旦离开了冥王星轨道,他们就再也没有发回任何数据。大家都说离境者们已经死了。
但他们真的都死了吗?
只要伊伦卡的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就没办法关心那些离境者。我还是蜷成一团,向老妇人身后看去,眼里空无一物。
“我叫塔比莎。”老妇人说,她伸出一只手。
“谢谢你找到了我。”我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米罗斯拉夫。”
“叫我米雷克就行了。我妹妹就这样叫我。她……她已经……”
我说不出口,但我也不必再说了。塔比莎用一根粗糙的老手指抵住我的嘴唇。
“嘘,孩子。你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来吧,我们得把你弄干净。”
我让她抓着我的手臂,带我离开座椅。靠着那双抓地鞋,她拖着我从她刚刚进来这个大型飞船泊区的那扇舱门离开了。
她发现我的双腿一直拖在后面,而且我只能用我的手臂撑着扶手通过舱门。
“没办法走路?”塔比莎问。
我点了点头。她立刻把我翻过来帮我检查伤势,但我推开了她的手。“我没受伤。我是瘫痪了。一出生就瘫痪了。”
“上帝慈悲。”塔比莎深吸一口气,“好吧,米雷克,那我们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我们俩一起。”
“那霍华德呢?”我问。
“他是我丈夫。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八
霍华德和塔比莎·马歇尔这对夫妇原本来自弗吉尼亚。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技术员,被派往木星上六个原有的赫马森系列移动式太空望远镜平台之一,年纪大些后被提升接管了这个天文台。
我们一边聊天,塔比莎一边帮我把衬衫脱下来,开始给我洗脸。
“NASA说这些望远镜都太老旧,早该退役了,但是我和霍华德很愿意来这边,在这里我们可以接近上帝的庄严肃穆。天文学家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走了,只有我们留了下来。一开始是为了抗议,但最后NASA放弃了,让我们在这里继续工作。我们一直都在发回数据,直到战争爆发。”
她告诉我,霍华德几年前就死了,只不过他们把他录入了电脑,现在他就作为天文台的大脑运行天文台。我曾经听说过有些超长时间的深空任务会这样做,年老体衰无法飞行的飞行员自愿被录入电脑。这是个实验性的东西,地球上很多人对此都还是不太确定。跟霍华德交谈有点像跟想象中的朋友对话,因为他似乎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天文台本身是片平铺开的建筑群,嵌进一小片富含矿产的岩石一侧,这块岩石是从与木星共享轨道的特洛伊小行星之一炸出来的。当来自内太阳系的猎杀卫星到达并进攻木星殖民地的时候,霍华德尽他所能把所有活动中的设备都关停了,隐入“黑暗”,希望他和塔比莎可以不被发现。
我的座椅能和他们的路线相交叉纯粹是运气使然。霍华德的被动传感器接收到了我的生命信号,塔比莎要求把我带到船上来,哪怕要冒风险。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我差不多都保持沉默,让塔比莎——她坚持要我叫她塔比——主导这场谈话。
她真的有好多故事,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勇气和抑制不住的乐观精神,在她的感染下,我几乎都要忘记了伊伦卡死后悲伤在我心中留下的伤痕。但是失去父母和妹妹的双重痛苦仍然还在,就像牙痛一样——一直都在,一直都痛。
我在塔比的帮助下洗了个澡,穿上了一件和她差不多的大号工作服,然后她带我参观了一下天文台的设施。天文台会自动完成大部分的维护工作,塔比自己又只需要其中几个房间就可以工作和生活了,所以天文台的大部分房间都是密封的,又都很冷。在零重力中活动,塔比如鱼得水。她还给我看了自转房间,她每天至少都会花两三个小时在这里锻炼,让身体经受向心引力,这样她的肌肉和骨骼才不会萎缩。
“我知道你用不了你的腿,米雷克。”塔比说,“不过我们会帮你规划好日常活动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打开剩下的某间房,帮你把屋子布置起来。我看你是要在这里做客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停下了。
“那要是我不想呢?”我说。
塔比挑起眉看着我,她钢灰色的短寸头发从蓬松的发卷里冒出。
“小子,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爸爸说过,选择总是有的。”
塔比张开嘴想反驳,但又停下来仔细看着我。
“有道理,小家伙。自由意志是上帝给的,轮不到我从你那里夺走。我们可以把你放进天文台的小艇里。你可以自己去赌赌你的运气。”
我看着天文台的主人。留在这里我只会继续痛苦下去,这是肯定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能让我的痛苦消失无踪。
眼里又涌起了热泪,我恶狠狠地用工作服皱巴巴的袖子对着它们猛戳上去。
我用波兰语骂了些脏话。
塔比叹了口气,她不再漂浮着,而是降落到我身边,直视着我的双眼。她开口说话,南方黑人口音显得特别浓重。
“很遗憾发生了这些事,米罗斯拉夫。你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们所有的族人,都死了。世界末日来了,又走了,只剩下我们。这说明了上帝还有工作要我们去做。你的座椅会飘向我和霍华德并不是个意外。我很肯定。我不知道你爸爸还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爸爸跟我说了些什么。他告诉我生命中的痛苦永远也无法解脱。亚当和夏娃就很清楚这一点。这是因为上帝想要我们理解痛苦的意味。这是试练的一部分。虽然我没办法让你从痛苦中解脱,但我可以告诉你要忍耐痛苦,利用痛苦,并且因此更要执行上帝的意志,因为这就是最后上帝审判我们的标准。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的父母都是物理学家。我们一家人从来都不去教堂。塔比的话听起来就像从历史书里摘录的东西,那时候人们都还以为宗教比科学更重要呢。她的话在我听来无比陌生,又让我感觉不太舒服,不过她话里的真诚的确感染了我。我也不能否认她话中那发自内心的仁慈与善良。
我泪流成河,也不想再把眼泪擦掉。
伊伦卡肯定会很喜欢塔比。伊伦卡没能来到这里,这全都是我的错。
我为此哭诉了些什么,然后我感觉自己被塔比搂进了怀里,差点被这个女人强有力的怀抱压垮了。
这是爸爸死后第一次有人真正意义上地拥抱了我。
我趴在塔比的肩膀上放声大哭,她只是一直抱着我,低声唱着一首温柔的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首赞美歌。
九
当然,我选择了留下。
我和塔比聊了聊有关离境者的事。
“那我们从哪里开始找呢?”我问塔比,“我们总不能乱找一气吧。”
“据说最大一批离境者是跟随着先驱者10号脚步去了。我们可以也跟着去吗,霍华德?”
“我查查有没有相关资料。”霍华德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传来,“噢,找到了。是,我想我们可以跟着去。我们脱离引力弹弓的时间恰巧是对的,不然我们就会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了。我们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我才能冒险进行第二次点火。我们现在离木星还不够远。”
“没问题。”塔比说,“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不是在开玩笑。即使持续加速,我们也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穿过冥王星的轨道,还要再八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柯伊伯带的内边界。这个天文台非常适合长途航行。有充足的反物质燃料储备来提供电力,同时还有大型水培设施来保持空气清洁。塔比训练我来维修天文台里各种自动和手动的维生系统,我们清点了所有的消耗品和备件,又重新盘点了一次。在霍华德的帮助下,我们绘出图表研究了一下充分利用现有资源我们最多可以维持多久。
除非天文台本身受到损害,算上规划中点火修正路径的消耗,塔比和霍华德估计我们还可以走二十年,然后才会遇到重要资源耗尽的问题。就算是主反应堆出现故障,也还有一个备用的放射衰变发动机,可以提供够用十年的充足内部能源。
关掉其他,只留下满足最低需求的设备又可以让这个期限再乘个三。这就意味着我们只要保证水培农场不出问题,我和塔比就有足够吃几十年的食物和足够呼吸几十年的空气。
几十年。想到那么漫长孤寂的旅程,我的内心不寒而栗。
十六个月后,霍华德停止了对内太阳系的监测。再没有人类求救了。只剩下少数幸存的死亡机器,行尸走肉般地传来自动信号,它们每一个都执行着预设命令,也不管下达这些命令的男男女女都已经不在了。
我们也没有拦截到其他自动发出的船际交流信号,不过如果还有人也幸存下来并且开始逃亡,他们可能也跟我们一样:刻意保持沉默。
有几次,我和塔比讨论过要不要回头。
但随着天文台离地球越来越远,回家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虚不可及。我们现在已经远远超越了行星系统本身的范围——太阳也只不过是布满群星的天空中一个小圆点而已。我们掉头回去又能有多大希望呢?我们又该怎么一边躲避机器杀手,一边寻找剩下的人类呢?
还是一心向前吧。
十
我的十三岁生日,塔比说她会教我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这很容易,因为霍华德的数据库里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而且这样有助于消磨时间,让我可以不用去想那些我不愿意想的事情。爸爸妈妈和伊伦卡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就像深疮结新疤一样。但不知何故,我和塔比变得日益亲近起来。失去家人的痛苦缓解了一些,也变得更容易承受。
她和我一起操作天文台的传感器和设备,对路径上的各种大小对象进行编目。
塔比告诉我,与过去几个世纪流行的观念相反,深空并不完全是一片空白。柯伊伯带和奥尔特云所在的区域实际上是一个混合碎片场,其中的碎片不可阻挡地流向更为稀疏的星际介质空间——那里是类行星的天下。
类行星。没有恒星的行星。自行其是的世界。
会不会在长达几个世纪的航行之后,离境者们最终抵达了其中某一颗,并且在那里定居下来?
霍华德时不时会偏离我们的航线,去调查天文台大型传感器阵列上出现的太空异常。
每次检查都一无所获。虽然彗星和冰冷的小世界也挺有趣的。
它们大多都是水和气冰外壳的岩石体。离开冥王星之后,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
只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些代表着人类的东西。
那是一个较小的冰雪星球,形状不规则,但表面的某个环形山里释放出放射性射线。
我们用天文望远镜近距离检查,发现了一处早已废弃的矿场的迹象。
这样就足够塔比欢呼跳跃了,她一边摇晃着臀部一边飘过天文台的控制中心,霍华德虽然有颗冷静的电脑心,但还是激动地胡言乱语。
我们和那块冰体同步,然后我和塔比搭着天文台的两艘小艇出去了。着陆之后,我们穿上了太空服——我帮塔比大幅度修改了其中一件,以符合我的身材——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我们只发现了冰封的垃圾和一小堆核裂变废料。
没有留下的信息。不知道离境者在这里停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也没有先驱者10号的迹象。
我们只好返回去继续搜索。
两年间,又有两次,我们在类似的星球上发现了类似的补给站。离境者们需要氢同位素和反应物质用于他们的聚变引擎。他们肯定花了几十年才到这里,而我们靠反物质驱动只用了几年就到了。
塔比冒着风险开始主动向外通信,用定向波束向前发送信息。
我们等了几周,还是没有回复。
想见到其他活人的渴望变成了我的心头之痒。除了想念我的家人之外,我还想念家乡那些宽阔的广场和公园,我可以坐着电动轮椅在喷泉之间穿行,故意惊飞广场上的鸽子,像个普通男孩那样欢笑。
飞船上的夜晚,我开始梦到家乡,还有……一些别的。我不好意思跟塔比说。跟霍华德聊起来要容易一些,毕竟他曾经也是个男人,也是从青春期过来的。
霍华德说他对我的生理反应有点惊讶,尽管我的髋关节以下一直都毫无知觉。当我们的谈话具体到女人和女人的身体时,霍华德犹豫着打开了一个他一直保存着的图片数据库——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妈妈抓到过我用笔记本电脑看这种图片,说我不要脸。
“别跟塔比说。”霍华德像哥们儿似的警告我,“她要是知道我给你看了这些,肯定会删掉我的。”
我向霍华德保证了不会说出去,而且我真的很高兴能和另一个男人分享一些东西,虽然他只存在于电脑里。我和霍华德越聊越起劲,虽然我和塔比的关系仍然不错,但还是有点疏远了。有天晚上,塔比以为我睡了,但其实我偷溜下床,蹑手蹑脚地在空中穿行,来到她的门前,听到她正和霍华德说话。妈妈管这叫吹枕边风,听上去挺奇怪的,因为霍华德和塔比并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很快就要长大成人了。”塔比伤心地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霍华德答道。
“大概是吧。可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好不容易有个小东西在身边让我照顾了。你和我,我们努力了那么多年,但还是没有孩子。然后,就像撒拉[1]那样,上帝在我年老的时候把这个男孩送到了我身边。只可惜我不能从小把他养到大。他来的时候就是个大孩子了,现在又……”
塔比轻声哭泣起来,我觉得喉咙梗住了。
“他是个好孩子,塔比莎。我们都看得出来。而且我知道他也爱你。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不肯说出来,但我感觉得到。”
塔比破涕为笑。“哈哈!你这个电脑人的‘感觉’!”
“你懂我的意思,老太婆。现在快闭嘴吧。我的传感器发现他就躲在你门口。我们刚刚说的话他可能都听到了。”
“对不起。”我走进去,不好意思地笑了。
塔比擦去眼中的泪水。“没关系,米雷克。我只是个伤心的老太太,没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我太依恋你了,也请你别介意。”
实际上我并不介意。我从不介意。
我用手臂把自己从舱门弹过去,给了塔比一个大大的熊抱。我紧紧地抱着她,想起我决定留在这个新家并追寻离境者的那一天,塔比也曾同样紧紧地拥抱过我。
她又哭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我告诉了马歇尔夫妇我有多爱他们,我也同样感谢他们,当世界抛弃了我的时候,是他们找到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家。
十一
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我怀疑人类自我毁灭的重担终于全部落到我的肩膀上了。对于人类已经不复存在,几乎每颗星球上的所有人类的造物都已被反物质所毁灭这一点,我的某些重要部分始终对此无动于衷。讽刺的是,最后剩下的战争机器也许就是仅存的人类智慧结晶,但它们却始终在太阳系中寻猎,寻找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目标和敌人。这种想法令人沮丧,于是抑郁又常伴我身。
我很希望身边能有个年轻姑娘,我能跟她说说话,能摸摸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能把她抱在怀里。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除了塔比莎之外,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女人了,这成了最刺激我的事情。
有了霍华德的暗中帮忙,我开始从圆顶农场里种植的谷物中提取烈酒。
没过多久,霍华德就开始担心他摊上一个酒鬼了。
但我还能怎么承受下去呢?过去已死,未来未知。我是全宇宙唯一还活着的年轻男子!
乡愁与莫名的情欲加剧了我的悲伤,平添了一种忧郁的味道。
我开始整天独酌。我在天文台的基岩上搞了个私人小舱,这样塔比就找不到我,也没办法跟我说话了。我荒废了自转房间里面的日常训练。何必呢?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呢?我离开地球的时候还很小,可能也还有几年的青春。但没有欢乐的青春又有什么意义呢?更别说还没有女朋友了。我发现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那些吸引我的小姐姐们:她们的脸,她们的神情,她们的嬉笑怒骂,还有她们衣服下活灵活现的身体。我甚至觉得只要能看到另一个活生生的异性,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欣喜若狂。只要我能拥抱她,她也可以拥抱我,而且她没老到能当我的外祖母就行。
我疏远了塔比莎和霍华德两个人。
我已经厌烦他们了,我觉得他们也已经开始烦我了。
有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再讲话,最后我几乎完全缩进了我的私人小舱里,害霍华德不得不一个人监管和照看天文台,塔比莎能帮上的忙也越来越少了。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霍华德本来就负责大部分的事务。
直到有一天,我们遇上了一个信标。
很微弱。只不过是一个微弱的无线电信号,二进制发送的。
霍华德理解不了这个信息,它看起来完全是随机的——一连串无止境的1和0,毫无规律可循。
不过没关系。有信号,就说明我们没走错路。对我来说,这也算是个当头棒喝,足够让我强迫自己戒除酒瘾了。
等我们找到了那个发出信号的彗星,我已经足够清醒,可以搭小艇出去,也已经恢复了足够的人性,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可以客客气气地对待塔比。
在彗星表面,我发现了一个隧道。
在隧道底部,我发现了一个坟墓:六十八具尸体,都已经完全冷冻,而且被有尊严地摆放在一起。
我花了几天时间来检查这个站点。我带着敬畏搜索了那些尸体,想找到能证明余下幸存者都去往何处的线索。他们分为不同种族和不同性别,如果一定要猜的话,我会说他们都是美国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属于我们正在追寻的那些离境者团体。但至少他们的存在就是个铁证,证明人类曾抵达过这个离现已毁灭的家园如此遥远的地方。
这样就够了。我虔诚地走过这些死者身边,从他们尸体的钢牌上记下了他们的名字,还为他们拍下了数码照片。
当我最终回到天文台的时候,我感到平静。
塔比会觉得我太过平静了。
但是这些离境者的死,帮我越过了一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需要越过的门槛,当即帮我确立了新的决心。
很快,我离开了私人小舱,把谷物酒都倒了个干净。
接下来,我开始拼命弥补那些被我忽视的职责,也向塔比和霍华德表示了我深刻而衷心的歉意。我不知道电脑里的霍华德是否还能感觉到痛苦,但我知道过去几个月我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塔比,也伤了她的心。我肯定对他们两个人都坏透了。我希望假以时日能够补偿他们。看到我又有了新的人生目标,他们显然也松了一口气,为我感到高兴。
“能原谅我吗?”在天文台的一切回归正轨之后,我和塔比时隔这么久第一次一起吃饭,我也终于开口问她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
“当然。”塔比说,她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温柔。她颤抖着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