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P】《露楠格勒》中 伤感 中篇小说

第五章
我期许月光永恒圣洁,期许它流乳般高悬于荒漠的银装。
我背离星辰,背离它于芸芸众生之上的沉息。
我畏惧夜幕降临的丛芜,那隐匿生灵的翕动。
暮光挣扎着穿过一片厚重的林丛。
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所向何方。全然没有此前的记忆,或前方究竟有何追寻的印象。
她回想着,努力唤醒湿热的空气与马蹄之下的软腻触觉以外的记忆。
可她做不到,低首寻觅,唯有方才所踏之处留下了微微低伏的小径。
足迹?有一圈足迹环绕在她周遭,又向远方的灌木丛延伸而去。一阵无名的悸动压迫着她的胸脯,好似某种逃生的本能,又像追猎的欲望。
她得去寻找那足迹的尽头。
她做了,步伐不听使唤地加快,即便心脏早已不顾后果地砰砰作响。
横生的枝杈拼命拽住她的鬃毛,可她没有停步。灌木与藤蔓试图扯住她的脚踝,可她纵身一跃,将大地也甩在了身后。
寒冰与暗影化作了她双翼的翎羽和肌腱,她并不知道如何飞翔,她也不需要知道。那双翅膀知道怎样带她穿过荒野。
而后,一刹那地,眼前便不再是荒野。
广阔的苍穹,却并非她熟知的那个。那不是她的夜空,那是……
她于其上冷冷注视着,栩栩如生,好似并非悬挂于天幕,而是鸟瞰着接近那只独角兽,又将她吞噬而去。她看到了——一颗转动着不详光流的巨大星球,那是她的母星,是她出生长大的世界,是露娜与姐姐千年间并肩而战又分道扬镳的土地。她认得它的平原与峡岸,认得那诡诈的沧海与安宁的港湾。
可它只在眼中存在了一瞬,它在变化。那不再是地球,不再是她的家园,但占满视野的依旧是一颗巨大又不祥的星球。没有多余的俯仰让她细看那深深的峡谷中不毛的雪原,或是那久经战火的大地,或是时间和惨白月光一同投下的斫痕。她无暇顾及身体之下悄然汇聚的阴霾,脑海也没有那广袤世界之外留以思索的余地。那个小马们生长的世界,那个他们正默默抬头仰望着她的世界。
你知道,这样被仰望,被凝视,却无人关切是怎样的孤独吗。
他们就在她之上,那是无数鲜活的流影。长嘶嘹亮,利刃高悬,她扭动着身躯,挣扎着唤起魔力将他们一寸寸驱离自己。可他们就在眼前重新凝聚成型,卷携着如同待宰猪猡的绝望尖叫厉声迫近,将她尚存的意识碾作齑尘。
她无助尖叫着,那股寻着足迹的内心悸动仿佛在体内轰然爆开,将她的躯体撕裂成漫天碎片。
一切戛然而止。
暮光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此刻,她正把自己裹在扭得不成形状的毛毯中,对着车厢的天花板失神凝望。在车厢之下,列车正隆隆开过铁轨间的缝隙。
车厢里好冷,非常、非常的冷,冷得就像身处独角峰头的雪岭。
敲门声再度响起,她只好强忍着半支起身子望向门口。
“我起来了,我起来了!”她仓促应答着,起身踏过地板上团作一堆的被褥和床单。
“请问是谁?”
一只雄性在门的另一边清了清嗓子。
“私信,暮光小姐,队长让我告知您殿下已经起床。”
“啊,我……谢谢你先生!”她努力敷衍着,直到确认听清了门外渐行渐远的蹄声,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可不想让别的小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暮光也逐渐平复了紊乱的心绪。在白天睡觉实在有些太难为她,这倒也解释了刚刚的噩梦……或者说应该解释了。可这直到她起身梳理鬃毛之时都萦绕不去的幽冷依旧令她心事重重。
终于,她离开了自己的包厢向餐车走去。
咖啡没待她开口就早已备妥,暮光便与端银盘的服务生相视一笑。她又取了几粒方糖坐到吧台前,努力暗示自己这不过是日常在快餐店的早茶,而自己是在赶早课的路上。
这种自欺欺人的幻觉只保持了约摸十分钟,直到她喝了半盏咖啡之际,一队换班的夜骐侍卫走了进来,做了与她完全相同的事。
餐车变得喧闹起来,那股平静与安详打破了。她不由叹了口气。
“我该付多少钱?”她向吧台后的侍者苦笑着问道。
“不用,小姐。”那位侍者摇头否定道:“这算作皇室开销,一向如此。”他说着眨了眨眼睛,这倒把暮光逗得会心一笑。
没什么其他可做的消遣,也没有什么其他去处。一般而言,这种和露娜公主私下聊天的机会并不常有,可实际上到昨天为止,这股兴致勃勃的冲动就已然平息了。
暮光摇了摇头,这可太荒谬了。先是奇怪的梦,又是这种奇怪的想法,好像突然间她被谁换了匹马似的。她到底在想什么啊!还是说每个书呆子都有这毛病?
她赌气似的扬起脑袋出了餐车,向露娜公主的包厢走去。她感觉到马蹄之下列车传来的微小颠簸,脑海中不禁勾勒出一幅林海雪原的画面。
露娜的车厢被一只身着暗色铠甲的雄性夜骐把守着。他向迎面走来的独角兽微微颔首,自兜鍪中吐出一句冷冷的问候。
“为您效劳。”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着暮光,语调之机械,比那些知晓她名姓的宫廷禁军相差甚远。她只得草草回应了一个笑容,就像母亲曾教导的那般谦逊有礼。
她抬起一只马蹄按上门轩,朱扉微启,暮光便悄悄走进了那一室奢华。
车厢很暗——这倒不出暮光所料,只有几盏萤火般的魔法灯勉强维持着视线。说起来,虽然塞拉斯缇娅在宫中的寝殿称不上朴素,却十分典雅大方。除开那些纯粹另有用途的场所外,她喜欢的一向是那种隐约的雍华。眼前的专列也是绝好的例子——这不是常住的居所,是用来向外邦彰显国力,或接待那些瑟瑟发抖的求和者的。这也难怪,暮光可真是许久没在一间屋子里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金饰了。
昏暗的房间里,露娜正侧倚在角落的躺椅上,就着一盏浮灯的微光读书。她并没有抬头,她并没有唤暮光进来。只有那点灯火在莹莹浮动,仿佛安慰着暮光心中的踌躇。
“呃……您好。”她小声开口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露娜眨了眨眼睛,向门的方向抬起头来。有那么一瞬间,那只天角兽的身影变得有些不大真实,行云流水,曼妙阴柔。可当她看清了来者的身份并报以微笑之际,那股错觉便消失了。刚才的一切都好似光影的恶作剧,眼前依旧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露娜公主。
“抱歉,我有点看书看入迷了,请进,啊,忘了开灯。”
她眨着猫鹰般的眼睛,伴着角上一闪而过的灵光,灯稍稍亮了,好似日落之前的黄昏。
“请问……您在读什么?”暮光拉过一把角落的椅子,把它推到露娜身旁的窗边坐了下来。
一丝狡黠的笑意掠过露娜的面容,她把身边的书本浮起送到了暮光面前。
“《爱的艺术(Ars Amatoria)》,听过吗?”
暮光微微一愣,却在赶忙咬住嘴唇之前就早已羞红了脸。
“听……听过。”

注释:《爱的艺术(Ars Amatoria)》古罗马性文学作品。又译《爱经》。作者为当时的著名诗人奥维德。书以哀歌体形式写成,对于研究世界性学文化乃至世界文化都具有重要意义。

“好极,我至今都接受不了他的名字叫居然叫Long Nose。”露娜打了声响鼻:“真可惜,姐姐把他流放了。”
“您不会真知道的……对吧?这是个挺有争议的问题呐。”
露娜有些藏不住笑意,便干脆抛弃了那些虚礼真心大笑了起来。暮光也被带的有点忍俊不禁,小小的亲密时刻在冷寂的列车中显得别样温暖。
“可怜的Nose,真是……呃,那个词是什么来着,诗家不幸?”
“是啊,小马们都说他就是因为写了《爱的艺术》这样的靡靡之音才惨遭贬谪,可谁也敲不准。”
“那他们可错了,我可喜欢这书。他被流放是因为……怎么说呢,里面关于我姐姐的部分,这才是祸根。这书被毁禁得差不多了,我也没时间把每一篇都记在脑子里。可我跟你说它读来棒极,我爱死它了。所以塞拉斯缇娅她……嗯,想像一下有个举世闻名的诗人,他写了几千篇揭露你心中肉欲的诗篇,而它们又被八卦的宫廷侍从们传颂得妇孺皆知吧。”
暮光觉得自己的脸颊快要烧起来了。
“几千篇?”
“童叟无欺!”
“我还是表示怀疑。”
露娜笑了,她转身从不知哪里抽出一张小书签夹进刚刚读到的书页。“这其实不是我该跟你说的故事,暮暮,不过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姐姐。”
“不作就不会死呐。”
露娜侧近身来,绽出一个些许嘲弄的笑意。
“哦~所以,你担心她报复你?”
“不是没有那方面啦,可我更担心自己会尴尬死。”

注释:以上暮光与露娜交流的内容大致就是现实世界《爱的艺术》的作者奥维德的经历,他在五十岁时遭到奥古斯都大帝流放,罪名是创作淫秽诗篇。但真实原因极可能是在作品中冒犯了奥古斯都大帝的妻子利维雅。
这里把他在小马世界的名字写成Long Nose不知是否有典故,或许是借用匹诺曹的故事来暗指“说谎者”。

露娜咯咯笑着,把身子重新靠回了躺椅。“你今晚兴致不错,暮暮。”
暮光的垂下的耳朵竖了起来。
“您注意到了?”
“当然,你有点太……专注了,可我一向早上精神不好。所以我问一下,昨晚的小酒会是不是让你不太舒服?”
“您是指宿醉?”暮光摇头道:“没有,我是说,我确实不太舒服,感觉怪怪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听汝此言,”露娜耸了耸肩膀:“本宫的侍卫队长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吧?”
“是。”
“他可与汝说些什么?任何……意料之外的话?”
“什么?”暮光疑惑地眨着眼睛。
“月华确实骁勇善战,可他的那些小把戏,本宫也不是瞎子。别被他带失了本心。”露娜笑着伸展开有些酸涩的翅膀:“你知道的,我见得多了,听得也多了。我知道你现在倍感不安。”
那只独角兽移开了视线,好似斟酌着回应的措辞。露娜说得并没有错,她确实心有余悸,或者说一种难以名状的森森惴恐。
“我确实感觉很奇怪,”她回答得很慢,仿佛每个字词都有千钧之重:“那是一种……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是一些关于塞拉斯缇娅和您的事,还有我的梦……我总觉得露楠格勒有些不真实,虚无缥缈,我不知道怎么阐述,但偌大一座城市,万不会就这么从王国的历史上被——”
“抹去了?”露娜打断了她。
暮光的头颅畏缩了些许:“我其实没想说那个词,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哪个。简直无法想象,即使我们失考了几千年的历史——”
“或者失考了一个巧妙的咒语,”露娜淡淡道:“喝咖啡吗?我听说姐姐单独召见过你,可你那时还没这么提心吊胆。”
“我……是。”
露娜的角上流转出一阵蒙蒙的光晕,与此同时,一支小铃铛自屋中的桌上悄然浮起。铃声悠扬,却久久没有回应。只是那声音如安神曲一般绕梁不止,直到露娜再次转身看向暮光。
“蹄之舞之,足之蹈之,声声何语,遽止多时……我知道你最近睡不好,有多久了?”
暮光感到嘴唇有些干涩,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吞咽着唾液来努力抵消那股知觉。
“前两觉没睡好,做了些梦。”她舔了舔下唇说:“虽然是不安的怪梦,但只是梦而已。”
露娜叹息了。
“只是梦?暮暮,我向你坦白我现在其实如坐针毡……你想听个故事吗?”
那只独角兽回身望了望门口,最终,她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惧意。
“洗耳恭听。”
第一次漫步于梦的虚无时,我亦感到无比惊惶。
我无法向族亲阐明那种感受,即使他们会唱歌。所以,暮暮,此刻我也无法向你复述。因为你不会唱歌啊。
不过我会尽力的。你听好。
在无序纪元之前,姐姐和我尚在流浪的那段岁月,我们便知晓了自己在星辰中的所属。小马们相信我就是在那时拥有了窥视梦境的能力。
也有认为我生来如此的,那不重要,他们都错了。我能进入梦境是因为一场梦魇。
我曾梦到失去双翼的自己跌落于万丈高空。惊声呼救,却没有谁能拯救我陨落的残躯。下方的大地在扭曲沸腾,顷刻间便爬满了乱石与野草,如同我们远在西戎的出生地。我还看见一层层尖锐的荆棘遍布荒野,就像渴求着我即将血肉模糊的尸骸。
我尖叫着,几乎撕破了喉咙。可就在我即将坠入它们的魔爪之际,一切却化作了乌有。我尖叫的力量……不,不能这么说。那是我,是我的存在本身,在自己魂飞魄散的瞬间冲破了噩梦的顽垒,来到了深藏于梦境之外的虚无。
那是我第一次……我想那一瞬间就是死亡的感受,我本该被撕成碎片的。
你的存在被剥离出窍,在触不可及的空无中瑟瑟痉挛。痛觉抢在一切理性与认知之前囫囵占据了意识。你能想象那种抽象的感觉吗?也许你能。可那简直无法忍受,就像地狱最深处的苦刑。
散乱的感知终究还是归了,就在嗅觉与味觉之间渐渐爬回了我的意识。仿佛精神在努力地自我修复,就像一面重圆的破镜。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方无垠的平面。那是个不可能存在的谬误,却如同负载一切真实的瀚海之舟那般不可撼动。我躺在那里贪婪地呼吸着,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误入了一个超然万物的裂痕。
那片虚无并非物理上的存在,而是种种潜在与表象,还有一切可能性的可能性之集合。我曾纠结要怎样与别的小马解释我们的认知与事物本身的差异,还有……不,换个说法。我们的认知分为三个部分——除了真实的事物本身,我们所见的,还有处于我们所见与事物本身之间的存在。而我巡梦时所漫步的虚空便是抛却了个体介入的三态加和。
它就是有意义和无意义本身的意义,它……它好像处于那些无法超然于时空的生灵的认知之外。
我拼命尝试着,一夜又一夜,我发现自己在这悖论的虚无中醒来,而每次我对它的理解都更进一寸。
它完全改变了我,不过,这不是我今晚要说的重点。我今晚要告诉你的是,自从我理解了它的运作之后,我便开始在其中不倦求索。就在那虚无的求知之旅中,我邂逅了一个又一个梦境与梦者。
梦是最变幻莫测的东西,它们比任何其他事物都要鲜活。实际上,它们能在瞬息反噬一切生灵。
小马们只知道自己做了怪梦,我在那梦境之外所见的却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恐惧。而我敢断言,还有更多我亦未知的东西处于他们可怜的宇宙观之外。那些鲜活梦魇滋生出魔力后,便再不会返璞归真,正如它扭曲并改写宇宙,它同样会扭曲一切非物质的形体。
暮暮,我不会过问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至少,现在不会。

第六章
吃饭,就寝,吃饭,就寝。列车隆隆,对于那些乡下长大的小马来说根本就是阴魂不散的噪声。可在暮光这样自小生活在坎特拉城的小马听来与摇篮曲也没什么两样。在适应了长途列车上的生活后,入眠也变得简单多了。
梦醒梦回,却总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梦境。

注释:我可能理解有误,但是接下来两场梦境似乎都是暮光在以露娜的视角做梦。这两段人称有点混乱,我一律保持原样不作变通。
还有接下来提到的那几个角色名与地名都是首次出现。
以及原文中屡次提到一个地方the Well(井?),应该是后面剧情的伏笔。

她站在莫尔登,这座中途岛首府的大殿前,命令着侍从为她准备戎装。在她身旁,她的姐姐正伸展着双翼给自己披挂上爱人携来的战甲。
暮光与塞拉斯缇娅对上了视线,不知怎地,心底油然而生的竟是一股莫名悲壮的姐妹之情。
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记得这一天之前塞拉斯缇娅经历过的每一场兵凶。她也曾在乐园那音律婉转的泉井旁低声吟咏。(?)
侍从们很快便回到了大殿,其中一位带来了她的铠甲,而另一个正在她战锤的重荷下颤抖不已。见此情形,暮光赶忙上前接过了后者。
“殿下……”那只可怜的小马喘息着,随即跌坐在地上干咳起来。
“放轻松,顽岩。”她一边安慰着,片刻间也整装待发。
两姐妹骈行走出空阔的中庭,用一百多年前在水晶帝国偶然习得的方言交流着什么。自然,除她俩之外再没有谁能听懂。
“塞拉斯缇娅,”暮光开口道:“我有不好的预感,这应该不是一场寻常的侵略。”
“我同意,妹妹。但这玩的是什么计谋……情报说他们的船都升着赞迪卡的旗帜。赞迪卡确实穷兵黩武,可……”
“可这座岛的位置太偏了。”暮光接下了未完的语句:“没错,咱俩想的一样。就算那边管事的是个白痴也不会把重兵放在这里,何况他还不是!”她咆哮着,却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询问:
“在井边的时候,你有感觉到什么异常的氛围吗?那种压抑和黑暗,你没品尝到吗?”(?)
“不像你那么敏感,但确实有些不对劲。”
她们大步流星地穿过集结完毕的莫尔登士卒。望着身旁威凛的战阵,暮光不禁有些讶然。可她看见有只公马颤抖了一瞬,又赶忙立正藏起方才的失态。她真的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这些年轻生命即将消散在战场前的诀别。有太多东西因她而去了,而她也不知道这种良心的刺痛几日才能终止。
“你有什么自己的计谋吗,塞拉斯缇娅?”暮光问道。
她们就这样穿过了城门,而早在发现登陆部队的消息传到之前,她们的亲兵就已集结在城外。
“这座城的守军确实勇气可嘉,可他们毕竟不是正规部队。中途岛这个名字可真贴切——谁都鞭长莫及。”
暮光小声咕哝着:“中军撑不了多久,侧翼也没好到哪去。而且只要赞迪卡那边稍微用计,他们绝对中招。”
“照伯爵所说,中军的阵地应该尚能死守。大部分新兵在右翼,我相信你和卢比能稳住局势。”
“了解,我们没问题。”
塞拉斯缇娅露出了一个有些悲凉的笑容。
“很好,我会把道恩留在右翼掌旗。还有,我觉得军中有奸细,偌大的舰队居然能悄无声息地兵临城下,莫尔登的海军还全然不知对手的动向……伯爵交给我来保护,你放心。”
暮光犹豫了,她一时不知该说些宽慰的话还是保持沉默。两姐妹中的一个不在自己的爱人身旁战斗实属罕见,这绝不是她们习常的布阵。
“你丈夫会誓与军旗同存的,塞拉斯缇娅。”她这样说道,尽力把一些不太好的意思婉转表达出来。
可塞拉斯缇娅那简短有力的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这安排没错。
“他会的,无需多言。而且我相信他不会身处险境。伯爵希望能把侧翼部队部署在那些居高临下的山崖上,你也知道的,在山里没谁比道恩骁勇。”她试着笑出声,可那听来只是一声诡异的喉音。
暮光走近着,把前额轻轻贴在姐姐的脸上。塞拉斯缇娅蹭了蹭她的面颊,她们便彼此分开了。
露娜第一次双翼沾血,是在乐园以东的高原上,与她初啼那一方的泉井已有千里之遥。
那时,她眼中的世界还那么天真无邪,与她一样未破童蒙。
直到一群饥饿的草原狼不期而至,在求生的本能下疯狂地攻击天角兽们。
彼时的露娜还不知武艺,塞拉斯缇娅的魔法也功力尚浅。当穷凶极恶的狼群从四面八方扑来,全然不知怎样战斗的她们只有拼命用魔法把一只只郊狼扔向空中。
有一只雄狼跃过了她浮起藏身的岩石,把身子狠狠砸在了她的脊背上。利爪撕破了她的皮肉,耳边炙热的鼻息让她挣扎不止。她发疯似地颠簸着后蹄,她甩下了身上的一切,却甩不掉那只死死咬住她脖颈的野兽。
而后,伴着角上一阵剧烈闪动的光晕,那只狼被她生生撕成了两半。
她至今都记得,那阵泼满面颊的血雨,还有脚下尚在抽搐的肉泥。
从那之后,露娜目睹了太多死亡,天底下的任何一种。她有过太多追随者,从俊朗的侍从到孔武的战士,也见多了岁月如何一点点偷走残存的幸福。
可她一直无法看淡生死,一直都是,她知道塞拉斯缇娅在不断变得坚强,可她做不到。
好在这股情愫一般不成大碍,生命总有尽头,而她也总有数十年的时间去准备最终的告别。
总有吗……
她抱着卢比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她感受不到身上千百处刺痛的疮痍与力战不支的腿,那一刻,她的世界只有怀中紧抱的残躯。
健步如飞的卢比,欢笑的卢比,偷偷叫她起床的卢比,为她拭泪的卢比,在她身边受训的卢比,给了她久违的幸福的卢比……
她几乎没有认出来,她甚至不知晓此事。若不是清扫战场的士兵告诉她,她可能再也无法从堆积在莫尔登的尸体中找到自己的爱人。
没有荣耀,也没有凯歌,航道被尸体填满,她就这么跪在奔走的残兵与居民中,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敌舰的炮火到来之时就已溃不成军。
她的亲兵被打散在河谷尽头的某处,她被奔逃的小马踏得遍体鳞伤。暮光只能默默祈求着上苍,不要让小马们梦到她命绝于此,或者拖着残损的身体与被利刃贯穿的胸膛挣扎喘息,又或者在敌人的长枪下受迫膝行。
她知道,除了更多痛苦之外再没有什么会找上她,直到永远睡去。
暮光仿佛在趔趄。
她从未在战场上失去过亲人,从未如此。莉莉年老善终,金盏花幼时早夭,丰园是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的……从未如此。
她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了,终于,她跌坐在地上悲鸣不已。
远远地,她听到塞拉斯缇娅的声音。塞拉斯缇娅在向她蹒跚走来,走过她还未曾打扫的敌兵尸首。
她在身旁坐下了。
暮光仰起面容,把卢比的身体微微抬起,好似婴儿哭着向母亲展示摔坏的玩具。
好像那样,姐姐就能看见了……好像那样,全世界就能看见了。
她再没有力气抬起马蹄,塞拉斯缇娅只是伸出一只翅膀,伴着的空洞的眼神颤抖地说着什么。
“道恩死了……”
露娜望向天空,太阳如往常一样冉冉升起,照耀着原野之上的一切生灵与遗骸。
霞光如血。
暮光再次走进那节唯一提供咖啡的车厢时,时间应该是午后。
这是她推测的,因为几天来断断续续的浅睡和颠三倒四的作息早就打乱了她的生物钟。
餐车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华坐在吧台角落的桌旁。说来奇怪,那只夜骐并没有身着铠甲,这倒给她方才的推测提供了一些依据。
他抬头看见了那只独角兽,眉宇间向她投去了一个些许慵懒的致意。
“下午好,暮光小姐。”
她呵欠着,无精打采地回敬了一个眼神后便径直坐在了对面。
“要咖啡吗?”月华问道。
她咕哝了一声算作答应,那只夜骐也心领神会,起身去了吧台。暮光没有把视线追随在月华身上,只是侧身望向窗外的灰天。
一望无际的荒原被低矮的小丘渐渐取代了。在视线的彼端,她还看到起伏的层峦好似向自己拼命掘进,在远方险峻的群山之下,犹若一支挣扎着赶上队伍的残兵。
昏沉的倦意再度占据了双眼,不知怎地,视野中的小丘开始一点点拔地而起,争相把嶙峋的山岩列作怪物口中参差的利齿。就像一只城市般巨大的恶龙盘踞在前方,等待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自投死路。
暮光狠狠地摇了摇头,尽力驱散着脑中的浑噩。就在她拼命抵抗着那股疲惫时,月华把一杯咖啡轻轻搁在了那只独角兽面前。
她就那么捧起发烫的杯盏喝了一口,甚至没有去吹一吹或等它凉下来。咖啡很烫,但味道还好,与她自己煮的相差不大。她本想与那只夜骐道谢,可大脑好似罢了工一般,只愿把组织语言的工作归档待议。
不过很不巧,在她思维的图书馆里,那个写着“归档待议”的抽屉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了。
沉默片刻,直到掂量着自己的理智重新上了线,暮光才终于开口挑起话题。
“离终点站还有多远?”她有些牢骚地问道。
“一小时左右,最多。”月华回答着,把身体重新靠回了墙上:“希望别再出什么岔子。”
暮光两耳一竖,向月华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有些耐不住了,真希望月华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火车有些……误点。”月华好像不介意向她解释:“这班车的技师,好像载了殿下之后有点得意忘形,一直在试图显摆这辆专列的性能,或者他自己的技术,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了。总之最后乐极生悲。”
暮光无语地眨了眨眼。
“愚蠢至极……”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事。
月华只是笑笑。
“有只小马吃火药了?”
“和善有两个前提,”暮光回应地有些小情绪:“吃饱,睡足。实不相瞒,我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而且吃不下饭。所以很抱歉,我现在调用不了词库里恭谦和善的那部分。”
“完全理解。”他笑着伸了伸翅膀:“我得再做一趟巡逻,顺便去取铠甲。那么,祝您午后愉快,暮光小姐。”
听罢,她目送着月华起身离去,又把视线转回了窗外。
仿佛不可避免一般,那股昏沉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她不禁责备自己怎么没从鞍包里抽几本书来读。可这想法好似激活了宕机的大脑,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一只能隔空取物的独角兽。
当一本精装书不远万里地穿过一节节车厢飘到她面前,暮光恰好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
她匆匆又点了一杯搁在桌旁后,便迫不及待地把头埋进了书页。她从不怕书荒,抛开家里的大图书馆不谈,瑞瑞也经常给她推荐新的小说来读。
每到那时,瑞瑞总会拍着胸脯对她安利道:“真的真的!相信我,这本你一定喜欢!”
而能被她这般盛情推荐的书,大多不差。
当然了,瑞瑞推荐的作品多半是言情小说,可暮光一直不习惯那些自命清高的小马粗暴地把文字划作三六九等。她从来都是能雅俗共赏的那类。Romance novels?可我明明记得瑞瑞喜欢侦探小说来着?
常识是个狡猾的东西,错综虚伪,又调皮顽劣,就像一只撒野的小马驹。它总是在你面前如真似幻地舞动,你试图捉住它,可它依然挑衅地跳啊跳啊,永远不会停息。
它就这么跃动着远离了暮光,而那只独角兽正沉浸在书中,努力着把它追回大脑。她如伺机待发的猎犬一般,试图把它堵截在书中那个坠入爱河的女主人公身上,它又不知怎地突然溜去,只留下一页躯壳般的文字。
没有女主人公,没有故事,没有情绪,没有感悟,一页印纸上的油墨而已。
暮光合上了书,细细端详起它的封面来。她不禁佩服作者对这种庸俗桥段的坦然接受,可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提不起兴趣。
“诸事不顺……”她碎碎念着,赌气般把书滑到一边。
群山好像离她更近了,不,有些太近了。她刚刚读了多久的书?应该只有几分钟才对啊。
一瞬间,一股寒意历遍全身。
她愤愤地扭过头,不再去看窗外的景物。
可那车窗好似沾了魔咒,一旦看过便再离不开。就好像魔鬼的低语一般,把视线从理智的操纵下骗走,有意诱惑着你一窥埋藏心中的本欲。
窗外的群山更近了。
不……不……
她快失疯了。接二连三的噩梦,阴魂不散的晕眩,挥之不去的恐惧,所见的一切怪像与所到的一切……
她在抗拒。
她是最理性的独角兽。无论生活还是学术,她从不漫无目标地迷茫。她对世界上的一切迷题都刨根问底,她绝不会在面临未知时手足无措。
她如同扎入宇宙的探针,她会穷究这个世界的一切,直到再不能思考。
暮光站起身来,死死遏住逐渐失控的眩晕感。
自己怎么了……自己要去哪……她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露娜公主,去问个明白为何自己会见到这些诡异的幻觉,为何原本熟悉的世界变得这样森然可怖。
就在她挣扎着走向车厢间的过廊时,一道刺耳的尖啸贯破长空。凄厉异常,就像垂死的野兽。
那一刻,整个车厢变得地动山摇。而暮光最后感觉到的是额角狠狠撞上墙壁的剧痛。
甚至来不及喊叫一声。

第七章
意识是个很抽象的概念,抽象到你越想着接近或依附它,它就越会溜得悄无声息。这一点上,梦境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能取信于你。他们就像联手捣乱的顽童,在每个大梦初醒之时玩弄你于股掌。
迷失在醒与醉之间,暮光渐渐恢复了迷离的认知。
视觉最先蠢蠢欲动,接着是其他感官。暮光觉得好冷,却说不出那阵寒意的来源。
她依稀看到露娜身影。
那是露娜,又有些不像。她正若有所思地踱步不前,而身旁的侍卫长在向另一群身着暗色戎装的士兵发号施令,加紧从一列冒着黑烟的火车上抢救进山的物资。
暮光颤抖地站起身,可眼前只剩下了无垠的荒白,唯有远方群山依旧如活物般耸起,好似阴影中早早为他们守灵的悼者。
北风把山神的呼嚎贯进双耳,又在脸上狠狠地吹出刀宰般的痛。她就这么站在覆雪的崖边,领着身后的兵马一步步踏过崎岖的山石。
露娜冲着凛冽的寒天咒骂着什么。
“我都想把你的太阳抢过来,姐姐,不干别的,就用来暖身子!”
“那我们想一起去了!”暮光向风中大喊着回应道。
“说真的!”露娜转过身来。她的鬃毛比平常短了,这是本意如此还是顺其自然,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给那群北方马派驻大使值得上遭这么大罪吗?咱们要一座几乎冻起来的城市有什么用?”
暮光加紧几步赶到露娜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身体。
“多了。总之,你就把现在当成行军演习。”
“要是偏挑这种鬼天气行军,小马国估计剩不下多少部队了。”她开着玩笑,又转过身向连绵的山峦挥舞起马蹄:
“喂——贱货,胆小鬼!等我爬上去的时候,看我不平了你们的山顶作戏台!咱们走着瞧!只会仗着冷天欺负弱小的无耻之徒!杂种!”
她笑了,笑得毫无拘束。自她登上那银色的王座以来已经郁郁寡欢多久了?暮光不禁感到一阵欣慰,她仿佛又看到了西部荒原上那个放荡不羁的露娜,一团无惧霜风的野火。
暮光又向前方的山路踏出一步。可那一刻,她又迈进了虚无,再没有瑟瑟发抖的寒意,只有潜意识在提醒着她,她现在是暮光闪闪了。
她感觉到身体之下有着温柔的触感,那是一张软和的床。这一次,意识没再溜走,那感觉是真实的。不是梦,不是幻觉。
她没敢妄动,大脑好像还没有挣脱那片昏沉。这感觉与她高中第一次偷偷喝酒如出一辙,明明没沾过酒,却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口喝了一杯。
两眼发昏,头痛欲裂,好像一觉睡了十几年。时隔多日,暮光终于重温了一遍当时的感受。
暮光慢慢支起身子,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她正躺在一所朴实无华的木质房间里。不在火车上,也不在她烦心已久的露楠格勒。她看得出来,这房间只是个小木屋,而不是某个大型建筑的一部分。
她勉强站起身子走出了门。
映入眼帘的巨石倒没有令她十分诧异,让她惊讶不已的是眼前那皑皑白雪间暗藏生机的翠绿山谷。
阳光探过山脊的边缘,向稀散往来的小马身上扑出一缕流华,屋舍相掩着点缀了远方的山坡,在白云蓝天的幕景下犹若世外桃源。
好美,她能想象到,这一定是小马们愿意慕名远来,在此度过一生中最美时光的某处。
“当地马的语言把这里叫Provideniye,上天垂佑之所。”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暮光猜到了,还能是谁?她转过身,刚好看到倚在门边的月华向她走近。
“那我们的语言呢?”暮光问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了许多。
“晨露谷,挺美的小村子。”
暮光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想放过这个提问的机会。
“我睡多久了,队长?”
月华站在了她面前。
“昨天短暂地醒了一会,可殿下又让你睡过去了。你,呃,咳咳……”他咳嗽了两声,把视线移开了暮光的脸颊:“小姐,也许相较于听我说,您更能接受的方式是自己照一下镜子。”
暮光眨着眼睛,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心跳好像停了一拍似的,一股惊惶猛然涌上心头。她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月华和不远处小屋的门。屋子不大,她很快找到了浴室,还有自己身上那让她说不出话的惨状。
她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难辨,但渐行渐近。
“她一醒来你就该跟我汇报的!”
“殿下恕罪,她确实刚醒……”
露娜在她身后小声训斥着月华,好像不愿让暮光听到一些东西。
“这到底怎么了!”暮光转身咆哮着。
“它……它没断……”露娜吃了一惊,随即有些忙乱地安慰道:“本宫与汝保证,暮暮,你的角没断。”
“可,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抬起蹄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角下的前额。她角上的石膏和头上微微泛血的绷带太触目惊心了。
“技师办的蠢事遭了报应,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根源。”露娜的话有些压着火气,没待暮光追问,她就继续道:“总之火车需要急刹,你也不巧从一个很危险的角度撞在墙上。在这里节外生枝是我没料到的,不过也没意外到无法接受。暮暮,也许我们是时候聊聊你的梦了。”
暮光点了点头。随后跟着露娜走出了木屋,沿着被露水微微打湿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只有她和露娜。
“暮暮,你对我们天角兽了解多少?”露娜好似不经意地一问,语调轻柔,仿佛不想勾起那只独角兽的拘谨。
“我……我知道那些大家都知道的。”暮光迟疑了片刻,还是回答了。
“还有些冷门的东西。我知道你们并非不朽……永生,对,抱歉用词不当。毒药杀不死你们,但刀剑可以,理论上魔法也行。我知道三族魔力的完美融合造就了你们,这让你们驻颜有术,也给了你们非比寻常的再生能力。我知道你们发祥于大陆极西的某处,却直到无序纪元才初露头角。你们曾与我们同在,亦曾与三族同在。”
露娜点了点头。
“懂得不少。我再问,你跟塞拉斯缇娅之间,有没有非常美好的回忆?”
“是……”暮光眨着眼睛,缓缓肯定了。
“挑一段跟我说说吧。挑一段最亲近的,最能代表那些你们共度的时光的。”
暮光好像有些为难。可她不想让露娜看到自己面露苦色,便只好低头看向自己的马蹄——至少那儿没被打上碍眼的石膏。
她撒气般踢开一颗小石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它滚进了松树林。
“暮暮?”露娜追问道,她好像有些生气,语调不似刚才那般柔和了。
“是……”暮光机械地回应着。
她又突然打了个激灵,好像懒床时被掀开了被子。
“啊……是!实在抱歉!”
“我知道你现在疑虑重重,我理解。莫名其妙地在一个陌生房间醒来,伤口疼痛难忍,记忆破碎不堪。就算像你这样处变不惊的小马,也一定心有余悸吧。”
暮光发现眺望远处的森林是个逃避眼神的好法子。
“抱歉,只是,您刚刚的表达很奇怪。听起来就像在暗示……暗示我跟您的关系没有与塞拉斯缇娅公主那般亲密似的……我有点在意。”
露娜咂了咂舌头。
“啊,我懂。我向你道歉。我刚刚指的是物理上的亲近。其实,姐姐几乎每天都跟我说起你,一提到那只总是偷看自己不该看的东西的小母马,她就有讲不完的故事。这么说你心里好受点吗?”
一丝羞红爬上了暮光的脸。
“呃,她有点夸张了。真的,我发誓我不是那种坏女孩……我只是有的时候太好奇了……”
“这我相信。”露娜笑了,爽朗又真诚。
“好了,回到我的问题。现在能跟我说说了吗?”
暮光努力回忆起与塞拉斯缇娅一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我是她的关门弟子,即使离开她身边以后,她也一直在督促我的学业。我以前寄住在王宫,除了泡图书馆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她书房做功课,就那么趴在地上,那时候我还小……”她娓娓道出心中的回忆,嘴角不经意间勾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弧。
“我还小,最喜欢的就是躺在那张精致又软和的地毯上写作业了,暖暖的,感觉就像她在一边注视着我。”
“我相信你的感觉没错,那听起来像她。”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露娜沉默了,她斟酌了一番词句才再度开口。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姐姐和我……姐姐和我都必须时刻警惕才行。我们所在的世界不是那么……不是那么白纸黑字一样无可辩驳,只是看起来那样而已。我们给捉摸不定的另一部分起过很多名字,光环,存在,辉影……稍有不慎,它们就会溢出。”
暮光联想到了月华说过的话。但她还是听不懂。
“它们……溢出以后会怎么样?很危险吗?”
露娜试着笑出声,可听来十分勉强。
“分情况,”她回答道:“你说你感到温暖,安心,愉快。我告诉你,那是你处于姐姐辉影下的感受。当我们经历苦难或享受欢愉,就会难以压抑包罗中的真我。而我们的存在包罗着周遭的真实,也包罗着我们对它的感知。”
暮光不禁眉头一皱。“您是说,那一切都是假的?”
“不!”露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完全不是,我可没那么说。”
“那您在说什么啊……”
“你筋疲力竭或饥肠辘辘的时候,脑海中会经历吃饱睡足的感受吗?如果你真去喝水,感受却又不同。它们都是真的吗?”
“我猜……是的?”暮光轻哼出一声鼻息,她大概明白了露娜想表达什么。“所以,事实上她的,呃,存在影响了一些让记忆变得不那么虚假的东西……只是影响,我猜?”
“多多少少。也许应该往少了说。我倾向于我们的影响触碰了一些本源的东西,一些亘古流散的东西。暮暮,小马们忘记自己是多么渺小了。我走之前他们就开始忘了这事,现在可以说一干二净了。除了一些像你这样的小马。你在姐姐书房中度过的时光也许对她的辉影来说更为真实,这让你的良善与智识得以出淤泥而不染。你能直接感受到她的影响,不是如幻觉或脑中臆想的那般,而是真切地在房间中感受到她,那种鲜活的关爱。”她叹息着:“不过现在,那些不重要,只是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在我继续之前,暮暮,你的角还好吗?”
暮光的脸颊抽搐了,她有些不想提起这事。
“没……没事。我只是感觉不到它……”
“那就好,毕竟医学不是我的强项。如果你能坚持不用魔法,一个星期之内绝对能好。当然如果你忍不住的话就要花更长时间了。”她四下望了望,又向暮光挑了挑眉毛:“所以,我建议你忍几天。蹄子呢?没事吧?”
暮光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跟一只自幼学习魔法又能学以致用的独角兽一样好。走路不碍事,就是慢一点。 ”
“我倒有些东西能帮你,听说过魔力贮池吗?”
暮光微微颔首着,把视线投向山谷的尽头。她看到一片连绵屋舍环抱的庄园,轻风拂过绿山墙的静谧,就像提醒着那只独角兽,这里还有许多她错过的风景。
“听说过,实际上挺熟悉的。我猜您有一个随身的?”
“嗯哼,没错。暂且给你用。”
她没有推辞,只是凝望着山镇的中心。她看见脚下有一条小径向那个方向蜿蜒而去,百折千回,却矢心不改,直到被松林吞没在郁郁的山中。
“所以……刚刚说的那些,跟火车事故有关吗?”
“我相信是的。暮暮,我大权旁落一千多年,许多东西都荒疏了。而且,如你所见,这几天我跟你一样心神不宁。有太多往事在我心里纠缠不休,太多古老又沉重的往事。我若不得不以非我所愿的方式干涉这个世界,那便会滋生恶果。火车上的事就是其中之一。追本溯源是我害了你,暮暮,我对此深表歉意。”
暮光有些想打断她。她想告诉露娜自己的梦境是怎样一点点变得森然可怖,又怎样在盘踞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想告诉露娜她想回家,或者别的什么……什么都好……
可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对眼前的露娜说出这样的话。那只天角兽的面容憔悴不堪,在她的眼神中,暮光甚至能读出一股难以名说的悲壮。
她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可吐出的却只是一句低低的询问。
“我们……我们还要去那里吗?露楠格勒?”
“要去。当年它没吓倒我,现在更别想。不过,有些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暮光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的梦……所以我没疯?我不是做噩梦那么简单……真的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言不差,等会在去露楠格勒的车上,我会有充足的时间跟你解释。”
一直走在前头的露娜转过身来,片刻间,四目对视,一股莫名的悸动在暮光胸中隐隐震颤。她有些不敢想象,那对姐妹,那对皇家姐妹究竟背负了多少,背负了多少封存于心的重荷。露娜好像成长了,自从无尽之森的城堡荒废以来她就不再是当年的她。而此刻在暮光眼前,那只天角兽的身影也似乎比以往更加高大。
天空是不是有些暗了?不,不过那一瞬间……
“我们还是坐车?什么车?”暮光问道。
“马车。我已经让露楠格勒大公派车队来接,一会就能坐上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交通工具了。这趟行程你受委屈了暮暮,不过放心,快结束了。”
露娜说笑着,可暮光笑不出来,甚至连礼貌地回应一个笑容也做不到。快结束了吗,为何她从露娜的话中听不到一丝释然呢……
她打了个哆嗦,那是因为山中寒意吗?或许吧,毕竟她习惯的是小马镇与坎特拉城那样温和舒爽的气候。一定是这样吧。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本章完,有很多比较意识流的句子只好作为暂译留待二修,水平实在糟糕,万望诸位前辈海涵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