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温迪戈之梦
在他人生的后半个世纪里,博卓卡斯替常做一个梦,一个由无数只人头串起来的珍珠项链一样的梦。
梦是在一个庆功夜第一次造访他的。那时温迪戈大地般土褐色的双角还挺立在乌卡边境的战壕里,像森林随处可见的低矮的红枞、赤杨与荆棘。那个夜晚,刚刚夺下一个关口的部队在空投烈酒与松油篝火的温度中被蒸腾成了狂欢的雾气,低级军官与列兵勾肩搭背跳起的舞步震颤着博卓卡斯替身下的土,他在溪边磨着枪尖,余光里瞥见了重盾污浊的表面上弹跳的水珠,几株被盾沿压弯的牛蒡花和赫拉格走近的脚步:
“大尉,不去喝点酒吗?”
苍老在那时还没攀上狮鹫男人的金发,面容的英气亦没有被离别与背叛摧垮,充沛的精力让他还能在一场厮杀后用两根指头捻起橡胶瓶塞,让闪烁着源石技艺的暗红酒水变作助兴的喷泉。这种仅为消遣诞生的小伎俩让博卓卡斯替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但他没有容忍思绪逃出嘴角,只是钝而慢地摇头。
“适当的放松有利于作战。”
“但过度的松懈也是灾难。请他们在十点前结束吧。”
歌声与篝火准时地熄灭,就像风吹熄了烟头一样轻快。夜幕下博卓卡斯替和衣而卧,水声将梦送进了脑海。他再一次看见了暗红色的酒液喷泉,灰色的风雪与结冰的天幕,还有那个年轻的自己。极北要塞中的他除了热血与理想一无所有,不屑也厌倦于每日的枪操,长跑和机械的磨刀。那时的他渴望着战争与历练,他要像一个真正的军人一样沐浴在荣光中,直到祖国与他的灵魂一同陷入腐朽——
他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他还来不及作好面对战友尸体的准备,就过早地在一次夜间巡逻中遭到了怪兽的袭击。惊恐中他扔掉火把与投枪,发疯似地滚下了一个雪丘,然后亡命奔逃直到身体脱力倒进荒原陷入昏厥。
醒来后已是在审讯室,他用半根铅笔笨拙地写下怪物的样貌,多毛,百眼,千指,被割裂了肌腱的嘴角嘀嗒着毒液,布满溃疡与烂疮的残躯看起来不堪一击,却轻松撕裂了乌萨斯人引以为傲的强健肉体——严寒与过度的惊吓让失控的力量折断了另外半根铅芯;他还用一支钢笔细致地写下四封道歉信来忏悔自己的无能与愧疚,并将积攒三个月的军饷连同信件寄给了遇难战友的家属;最后他割破手指将一滴血按上火胶印时,监督人诧异地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他在为这从未经历过的愧疚而疼痛。
但这份报告在他面前就被丢进了火炉。指挥官用乌萨斯人深沉的黑眸盯着他长达整整半分钟,不发一语,最后,他厚实的鼻翼翕动了两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勋章:
“恭喜你,博卓卡斯替,你现在是上士了。”
博卓卡斯替在之后的数十年里都会不断想起那对深沉的黑眸,直到他的族裔消失在这片大地,他才明白过来那双眼眸里是什么。但他当时只是在惊讶过后的木然中佩戴上那枚勋章,敬礼,走出栗木房门,在鹿皮窗帘漏进的冷风中打了一个寒颤。
他取代了曾经的上士宣告巡逻队的重组,并不懈地告诉自己这份小升迁是生者的荣耀,尽管内心深处他仍为这像从死人身上长出来的霉菌一样的勋章而羞赧,但这并不妨碍青年温迪戈用慷慨而带着仇恨的演说,连同他雏鸟的官威招募十名同样年轻的军人。
他用二十支松脂火把,四十根投枪与十柄马刀组成的队伍前往征讨那只怪兽,并以三名军人的死亡告胜而归。这次他填写死亡报告时如同一个经历了千场手术的外科医生,娴熟地将同伴的死状切割成块后递交到指挥官的面前,整个过程流畅得让他欣喜又不寒而栗。
第二天博卓卡斯替在自己的床边发现了怪物被砍下的头颅,被三层油纸包裹后斜插一根枪尖,像是蛮族的头骨棍棒。它的口中含着一张字条:欢迎来到士官的世界,同族。
他凝视良久,然后来到雪地里,一脚把头颅踢给了看门的军犬。冷得干净的天空那头吹来了晨风,他立起衣领,在头颅被撕碎的声音中静静地将有关死去战友的记忆揉碎,烧却。这样的忘却他在今后还会无数次地重复,记忆长河中的人们就像他长角上的霜一样,轻轻一抹就掉进了积雪。
他也是在那天结识了管理营垒外部防御事务的一位少校。那是个生着粗厚脖颈与宽大鼻翼的五十岁出头的温迪戈男人,他土褐色的修剪过的双角让博卓卡斯替初见时就产生了亲切感。午饭时他向这位同族倾诉了在军营中格格不入的感受,而同病相怜的军官拿着印有十天前新闻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卷着烟,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很正常,因为这不是你的部队,也不是我们温迪戈的部队。”
“那如果是呢,少校?”
“那皇帝内卫们就该来找你喝酒了。”
多年后当这句玩笑变成现实时,博卓卡斯替依旧站在这片荒原上,那时的壁垒已经成了矿井,而温迪戈的种群也只剩他一人。他模糊地想起那天中午窗外飞过的雪燕,远处阳光下的针叶林与少校手中烟草的辛辣。他还记得是少校递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根卷烟,陪伴着这位孤独战士后半生的味道,在初遇时竟让他丢人地呛出了泪。
“咳咳....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
“忍着点,年轻人,这是除了火和酒外最暖身子的东西。”
“可是它的火星只有这么点?.....”
“从别人手里递过来的烟里面有人情,对我们来说可是奢侈品。”
博卓卡斯替与少校一人一口地吸完了烟,迷醉感在血液中升温:
“在您说的,‘我们’的部队里,会有‘人情’那种东西吗?”
“或许有,但你首先得有一支部队。军队就像上等人们手里的香烟,难搞,但令人上瘾。”
他的话和胸前的上士勋章就像鱼饵,而青年的博卓卡斯替一口咬上去,义无反顾地跃入野心的泥沼。在之后的八年中他带领着队伍不计代价地将不计其数的怪兽踏进荒土,随着一次次的深入,雪花般的死亡报告送达指挥官的橡木桌,又变成一封封道歉信在儿子们的尸体被蛆虫啃烂前落进城市和乡野中的父母们的手里。
乌鸦般的信使离开宅院后,戴着真丝手套的夫人们会哭声责骂丈夫送儿子出去“历练”的决定,将花花绿绿的抚恤金撕碎了拍在他们脸上;而臃肿的男人们连声对使者道谢,严肃地表示骨肉的碎裂是家族荣光的神姿将会永远留在妇道人家与他更小的亲骨肉的记忆里,从此埋下一场场家庭悲剧的祸根;
而当那些贵妇人来到自家佃户的灶前,与同病相怜的穷农妇一起抹眼泪时将会看到那些本光着脚的孩子们的新鞋,看到他们在泥浆里炫耀着玻璃珠手链,看到满盛着糖盐酱醋的调料柜并注意到透着荤腥味的新冰箱,她们问她们,怎么还有心思干这些令人高兴的事,而农妇们就会拉长了声音说,因为抚恤金不用拿一份给那大儿子置办棺材了,他长眠在冻原的身体亦不会让家里为一份婚宴而烦扰,这是多么可喜又可悲的事情啊!
但这些他都从未听说过也没有关心过,他只是踩着他们的尸体与悲伤向上爬,用八年时间成为了博卓卡斯替中尉。那位少校,或者说八年后的上校成了他唯一能聊聊天的人,但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猎杀,他仍刻意保持与这位同族的距离,就像乌萨斯的制糖人那样细致地掌控着糖丝的距离让它们不至于粘连,因为他坚信泛滥的感情,无论友情抑或是亲情,都会让枪尖生锈——这一点经过他百年的征伐直到叶莲娜的出现才被短暂地撼动,但又随着她的破碎再次变得坚不可摧。
就在青年的他努力登攀时,老上校在极北的冬风,过时的报纸与新兵们的口口相传中似乎嗅到了战争的火星味。有一天的牌局上他问他,如果有一天他们需要兵戎相见,他会不会犹豫,而博卓卡斯替灌下半瓶酒,干笑着说,上校,我们就是为此诞生的,我们族群的名字注定了这一点。
后来他们追击一只血肉虬结的巨人直到指南针都无规律偏转的极境。途中他们斩杀披人皮的蛮族,钉穿三头的座狼,击垮整座山丘化作的源石雪怪,不断倒下并被四处埋葬的战士们的尸体在雪中发酵,在一段时间里,所有的士兵都能闻到那从莎草丛,地衣根须,白色的针叶林与云朵中冒出的腐烂的恶臭。
他们在雪中打滚,用毒蘑菇芬芳的汁液与药草擦身,甚至打碎冰河,像天空中的燕雀般用澄澈的天蓝色刷洗身子,可到最后他们却发现,那股恶臭竟是从盔甲与枪刃中溢出来的,这让他们所作的尝试除了再给身上添一份鱼腥味外别无用处。
炊事员处理着那些被战士们连冰一起打碎的冻住的鲑鱼时哀道,为什么不把盔甲与兵刃扔掉呢?长官,你们看吧,我们走到哪死到哪,连那些小伙子打滚的时候都会压垮金花鼠的窝巢,害了那么多条命,身上怎么可能不沾点臭呢?要我说,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
而博卓卡斯替除了警告他说话注意点外,对那股像是从地狱里缠上他们的臭味也无可奈何。他们追随着巨人的脚步抵达针叶林的深处,它负伤躲进岩洞,战士们就用浸满硫磺和松油的柴草点燃丢进洞口。被毒烟熏烤的巨人浴火冲出,狂暴中竟掀翻了他们的盾阵。它抡起双臂,枪手四散而逃,只有上校毅然不退,用一记投矛插穿了它的左眼,自己却被它如一只皮球般抓住了。
博卓卡斯替本可以斩断巨人的手掌,可是刹那间野心的触须纠缠住他,无动于衷地目睹上校被丢向一棵大树然后被尖利的树枝刺穿喉咙的那一刻,他竟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最后他将长枪刺进巨人的心脏,旋下它硕大的头颅,但无人欢呼,所有人都大声喊叫着扑向树上的长官,他挂得太高,以至于人们需要用炊事员的鱼竿把他钓下来。
这位忠诚的上校连遗言都没能说出口,就被庄严而滑稽地和巨人埋在了同一个土坑,他甚至都没收到那段证明温迪戈荣耀的悼词——因为身处背叛的纠结中的博卓卡斯替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那么做,他只是静默地立着,看着澄澈的天空那头飞过的一行纯净的雪燕,不知为何流下了一滴泪——哦,他妈的理想。
在这之后他带着上校的勋章返程,在荒原星珠错落的夜空下,他窥见漫天的星星都变成了上校的脑袋;然后又缩小,变形成了亿万枚黑金色的刺眼的奖章,如迷幻的海洋淹没了他的心神。
他仍然告诉自己他做得没错,少校啊,你也知道我们的攀登不择手段,而且你也会想看见一个温迪戈将军吧,可是从肩头,从耳朵,从长角上无声长出的湿臭的鹦鹉螺,扇贝与藤壶却拉着他的精神沉向腐朽与疯狂的海底,凌晨他在冷汗中醒来,看到沙枣丛里与荆棘纠结的上校;他佯装巡逻实则是为了逃出他的视线,却在满地地衣中看见了他的根须和褐色的皮肤。他问少校还有没有什么心愿,亡魂干涸的嗓子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兀自捧起一把雪放进了喉咙。
十天后他们终于返回了营垒,博卓卡斯替没有理会那酒液的喷泉与士兵们撬开烟草箱时的欢呼,他径直走进指挥官的办公室并像对待某种邪物般将上校的勋章交给了指挥官,没有等到他的沉默结束就逃出了办公室,因为他看到上校在窗幔的阴影中慢条斯理地刮着胡须,还用金丝的布幔擦了擦血。
自那以后他经常能在那间办公室门前看到上校徘徊的身影,直到一个月后指挥官将他叫进门,沉声问道,中尉,你想离开这吗?想,长官。我们即将迎来一位新的君王,一位年轻的襁褓中的君王,他的锐利比不上新煅的军刀,他的坚硬亦不如橡木的盾牌,但他的目光却比拉特兰的神座还高,内卫将守卫他的床榻,而军队将为他取来他与这个国家都爱不释手的玩具。
指挥官向沙发的阴影里缩了一缩,我们将进攻卡西米尔猎取他们的技艺与矿石,每一座极北要塞都要抽调一名校官作为战时之需,而你会代替你故去的同族前往首都,听懂了吗?可是长官,我只是尉官。他笑了,将上校的勋章佩上他的胸前,现在你不再是了。
权力的晕眩中博卓卡斯替听到他期待已久的荣光在远方的林间呼唤他的血脉,但他轻轻摘下了勋章,放进了胸口的口袋,长官,我会带着它,但不会戴着它。他最后一次对他敬礼,走出房门时又回身问道,长官,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呢?因为我他妈不想死,上校,那是你们这群该死的温迪戈该做的事。
博卓卡斯替踏上军部的火车,在呢子大衣暖烘烘的皮草味与源石引擎的烟味中看着窗外无垠的雪原一点点泛出令人欣喜的绿意,像是在蚕食着他漫长的风雪中的岁月。浅蓝色的铝箔般的天空下他看到上校在每一座电线杆边对他招手,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扣好了每一粒纽扣,用高高的立领掩住伤口,沉静地微笑道,上校,欢迎来到士官的世界。
他带着窃取的荣光走进首都,并在第二天就开赴了卡西米尔的森林。在之后的人生中他还将多次被摆上这片不属于帝国的土地,经历一场场厮杀直到热血凝固成将帅的棋子。但青年的博卓卡斯替还有理想与野心,他一头扎进那绿色的地狱,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卡西米尔战争:
林海中的三年,他发动了四十六次冲锋以突破铺满战线的松焦油陷阱,并带领着二百三十位战士浴火冲碎了十七座关卡;他用面对狼群的阵列洞穿一处要塞山谷的法术防御,扒下那里全部六十四位术士的人皮做成抵御源石技艺的衣袍;他也活撕下数千对卡西米尔人的鹿角,将它们浸泡在五十个血与酒的泥瓮中,以号角为杯在胜利的夜晚与将士们豪饮;温迪戈用尽力气一吹,树林、草叶与亡鹿的哀啼便席卷整个阵地,在战俘与敌阵中掀起恐怖的浪潮,夜夜折磨他们的神经。
副官曾在后方听到有关博卓卡斯替的部队军纪问题的讨论,最终的决议是,只要能击垮他们的敌人,不择手段就是一种值得推崇的美德。这份肯定让上校微微颔首,随后将一位守林人的头骨插上了火把,他睫毛低垂着,怜悯地看着那长达五十米的一排燃烧着的骷髅头,啊,可怜的鹿们啊。
而后方的军功犒赏抵达的日子里,每一声号角就都会伴着迷醉而高昂的歌声:哦,我们的队伍尸横遍野却战无不胜,我们的行径臭名昭彰却荣光万丈;此时总会有缎子一样柔滑的中音参与进来,乌萨斯母亲啊,你哺我以奶水,我报您以一颗炽热的心脏,然后,手风琴,酒瓶,烟头与嘶哑的高音也参差不齐地插进来,我们会把卡兹戴尔的荒漠灌进您永恒的沙漏,把卡西米尔的森林筑成你花园的藩篱,等着吧,母亲,不要哀伤,不是所有的儿郎都会死在沙场上——
在那把时间都凝固的歌声中他们抛下尸体与豁口的砍刀,孤军深入卡西米尔的平原地带。过长的补给线让支援无法及时抵达,他们接到电报让他们尽量减少消耗,并就地补充食物等待后方部队的到来。
而即使博卓卡斯替用暴戾与恐惧震慑他的敌人,他也清楚地下令:不做无谓的劫掠与杀戮。所以他们穿越山庄却不猎杀放牧的牛羊,穿越田野也不烧毁欣欣向荣的麦场,只是在河边筑起堤坝围杀回流的鲟鱼,再乔装成商贩向农户换来油盐与辣椒。傍晚行军锅冒出热气时,博卓卡斯替就坐在电报机边,看着橙黄色的落日点燃远处那些松木的尖端,像是漫天翱翔的火烈鸟,从山的那头送来悠远而嘹亮的啼鸣;他注意到脚下解冻的松软的褐色麦土,在枝叶间喧闹的蜜蜂与麻雀,满地绚烂芬芳的花朵,从融雪中探出头来的一窝窝油亮的金花鼠,在堤坝上跃出水面、播撒出金黄色鱼子的鲟鱼,对岸泛着神话色彩的春风中低语的树林,发出可亲叫声的纯色或杂色的牛羊还有远处错落的村庄——它们提醒他,这里也是与乌萨斯一样孕育着生命的土地。为什么荣光就意味着战争,为什么这片土地没有那么多荣誉,却也能如此的美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血与硝烟刺进它柔弱的身体,为什么呢,他自语着,而他的副官指着春汛的银带般生机勃勃的河流,上校,那些水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向岸边翻涌。
这支手染无数鲜血的部队过了整整两个月的平静的生活。脱离了血腥杀戮的战士们就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开始倦怠,开始回忆,开始在牧笛与翻耕声中想起故乡。有士兵抓了野鸡送给丧子的老人,只是为了摸摸那让他感到亲切无比的粗糙锄头柄;有士兵做了小木雕拜访丧父的孩子,只是吹一次那让他流泪的短笛;他们在温顺的河水中扑腾,洗去满身泥泞后把破烂的军服送给寡妇,过两天就能从那些母爱无处安放的妇道人家手中收到给年轻的凶手们补好的衣裳,若是那女人还年轻,甚至还能从衣领上发现别着的一朵栀子花——
博卓卡斯替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想制止,可想起自己在荒漠与雪原上度过的冰冷的流离年岁,于是愈发不忍心下令让士兵们与这片异国的美丽故乡隔离。他和士兵学着木雕以打发时间,并允许孩子们到部队里摆弄手风琴,他问他们,为什么不怕我们,而那些稚嫩的童音答道,因为你和我们一样长着角,卡西米尔人是不会害同胞的。他楞住,随后苦笑道,孩子,不是所有长角的人都是同胞。
他们蜷缩在乡野的温暖中长出了绒毛,直到一封电报将他们从冬眠中唤醒,内容很简单,继续待命,但从后方回来的副官却带来了令部队震惊的消息:卡西米尔已经与乌萨斯停火,以国境线后退二十公里,并交出两座矿山为代价。
骤然凝重的空气里有人高声喊出了所有人的疑问,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呢?
博卓卡斯替不知为何摸到了腰间人皮斗篷下的无数块勋章,忽然悲切地明白了什么,我们的战争还没结束,士兵们。副官瘫坐在地上,看着他,发白的脸上有汗珠滚落,先生们,仇恨是无法停火的。在下一次战争爆发前,犯下最多罪行的我们注定是那个宣泄口,而那个活该被绞死的战争的魔鬼,就是您啊,博卓卡斯替上校。我们,披着人皮的我们就像极地的那些蛮族,也注定是要给您陪葬的啊。
他硕大的身躯沉默了十秒,静静地扫视一圈士兵们或讶异或愤怒或惊惧的面孔,沉声道,有谁认为我们有任何退路吗?所有人都摇头,有一个声音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上校?我们不该像被遗弃的垃圾一样埋骨他乡。博卓卡斯替点头,看着远处在瑰红色晚霞下点起令人迷醉的温暖火光的村庄,张了张嘴,轻轻捂了下半张脸,然后脱下盔甲与军服,点起火把,拿起投枪,驯顺的春风里他红铜色的面颊与尖角狰狞如野兽,但眼中却不可抑制地流下了泪水,和我来吧,士兵们。
上校,您说过不做无谓的杀戮。
我确实说过,士兵。
他拔刀切下自己的角,暗红的血遮掩住了闪光的泪,但这不再是无谓的杀戮了。
那晚卡西米尔与乌萨斯的联军追击到树林边沿时,就闻到了焦糊的肉体与浓厚的硝烟味。这群畜生,指挥官喃喃道,然后越过堤坝,越过赤红的月光下一汪汪澄澈的钢盔与铁甲,越过烹煮着半熟的寡妇的头颅与栀子花的行军锅,越过凝结着牛羊和主人们鲜红血液的草地,越过燃烧的麦场与村庄,在冒着电火花的发报机边发现了部队的副官。他半脸是血半脸是土,手边是破裂的手风琴和死去的孩童,他无神地望着来人闪亮的军章,低语道,一切都是为了祖国,即使它背叛了我们。
这场大屠杀震惊了乌萨斯与卡西米尔的上上下下,甚至传到了那位年轻的陛下耳中。他披着绛紫衣袍斜撑着头审视着报告,听着科西切公爵对审判博卓卡斯替作出的申请,沉默半晌,最终在首都的春雨声中下令,请最大化利用死亡吧,媒体的先生们,又偏过头去,望着窗外滴水的天幕,这或许是他对我们最后的忠诚了。
这位年轻的陛下根本不会想到在三十年后他还会与那位温迪戈的重逢,并授予他帝国的最高荣誉。得旨的宣传机器开足马力,在第二天将这位残暴的叛国者的罪行散向了全国:他暗杀总司令并下达屠杀战俘的指令,他砍掉忠谏者的头颅并把它们插上火把,他在战场的西线劫掠,在战场的东线放火,他既在后方掌控着局势又在前方指挥着冲锋,他站在每一具卡西米尔人的尸骨边撒尿的同时又为那些可怜的老人呈上儿子的骨酒,他暴戾,张狂,就连皇帝的手谕都没有阻止他的暴行,而所有的国民都通过那场骇人的屠杀知晓了这一切——他的黑暗盖过了所有的黑暗,对他的仇恨燃尽了所有的仇恨。
在乌萨斯,孩童踩踏他的头像,老人唾弃他的名字,寡妇们流着泪并坚定地认为他是战争后期大规模伤亡的始作俑者,只有伤残的军人们沉默不语,他们忍受着从虚空中砍来的屠刀,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劫掠来的战利品。
而在卡西米尔,博卓卡斯替曾亲眼看见过那一场场群体葬礼:排箫,提琴与口琴幽怨的合奏中,春花泣泪,一瓣瓣拥抱那大理石的方碑——那上面刻着数万个虚名;而在它们之下,他看见了用狗牌熔铸的铁灰色残旗,看见无数个被开膛破肚的自己的稻草人,看见千篇一律的丧亲之痛如藤蔓般裹挟住战争后的大地。彼时的他用绷带掩住半张故意烧毁的脸,眼神忧郁而哀伤,正如每一个断角的伤兵。人们的悲伤烧干了那年的春雨,他在干燥的街巷中听着安息日的钟声向墓地涨潮,直到那片漂浮着荣光的海洋将他再次淹没。
他再次问自己,为什么要踏上战场,但这次,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印象画般的模糊图景。他尝试着将它们呈现到眼前,于是干热的春天里他终日切削着木块,雕琢出战马,鸟雀,盔甲与皇冠,可是他怎么也雕不出那心中的东西,好像它就是某种不该出现在世上的现实。
他把木雕一半烧掉,一半摆在街角贩卖,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了那个街角有一位古怪的木雕人,他会在每一个安息日向墓地送花,在夜里轻声呼唤碑文上每一个死者的名字,除此以外,只在人们买木偶或是用烟草打听他的故事时,他才会沉声道谢,然后用印有自己头像的通缉令卷好烟,娓娓道来:
他的名字叫杰克.瓦伦丁,本是卡西米尔加尔特邦的一位木匠之子。他们家并不富裕,但过得也算和睦。那天战争爆发了,他的父亲听从祖国的号召踏上战场,而他也送给他心爱的女孩一个离别的吻,喊着老师灌输给他的热血口号,背诵着经文拿起了步枪。不出一个星期,他的木匠父亲在一次冲锋里被打碎了半截身子,他的同学们被一颗炸弹炸得满堂彩,而他也同样被乌萨斯的战吼吓得屁滚尿流。他不顾一切往后逃,躲过了敌方的追砍,却被督战队一枪打烂了角,幸亏滚到一个土坑里才侥幸活了下来。但他再也没有脸面回家面对母亲,也不敢再去找他心爱的女孩,就这样,浑浑噩噩而满身伤痕地雕刻着孤独。
曾经慷慨的演说变作动情的讲述,再没有人将这个可怜的伤兵与战争的恶魔联系在一起。他过着凝滞的生活,日复一日,连日历都不看,直到披肩都长出了青苔。
那天卡西米尔政府在中心广场给所有的幸存战士发放抚恤金与勇气勋章,有人叫他,瓦伦丁先生,你不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吗?去领点钱吧,而他没有回答,低头钻进小棚屋里,挂上了今日停业的小牌。
但这位瓦伦丁最终还是去领来了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为了交给隔壁的寡妇。他已经连续半个月看到追债人叩响她家的门了,这个在战争中失去男人的家庭必定会被孩子的重病击垮,他想着,于是在午夜摇醒迷迷糊糊的工作人员,带着不厚不薄的现金信封第一次主动拜访了他的邻居,夫人,您在上一个冬天曾给我送来一碗热汤,现在请收下这些吧,权当一点小小的报酬。而面露菜色的年轻寡妇犹豫再三,最后感激涕零地收下了这份血钱,谢谢你,好心的先生,您要不要把您的作坊搬进来?我丈夫的房间还空着呐。
博卓卡斯替允诺了,但他无法忍受床铺的柔软,于是干脆躺在地上,脊背下的坚硬让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和衣而卧的夜晚,想什么呢瓦伦丁,你已经不再是乌萨斯的军人了,于是哑然失笑,向着另一个凝滞的黎明睡去。
这一觉他睡了整整三十年。他的上校勋章生锈,被藏进衣柜的夹层,他的手臂忘记了如何抛掷投枪,却积累了大量生活的必需技巧。他学会了烹饪,学会了打扫,学会了安抚与爱——这将在他之后的人生中如长明灯般闪耀;他还到乡野里去买了一批牛羊,纯色的,杂色的,他赶着它们到冒着凉爽蜃气的雪河边,坐在一颗老榕树下,看着它们细细地咀嚼带着露水的草叶,与路过的牧童微笑着颔首,再将蓑笠垂下,在暖烘烘的木樨味的空气里沉沉睡去;下雨时他就在炉火边雕刻木人,踩着棉花般的雨声的鼓点与爱人共舞,或是到河里撒网,给周边的孕妇抓养胎的黑鱼:旋风席卷的草原上只有他庞大的身躯巍然不动,一提网便有数尾肥壮的鱼收进网兜。而断了脖子的老上校总是在晴天的时候到那条河里搓澡,啊,博卓卡斯替,你瞧瞧你的生活,太棒了不是吗?
而他不予置否,只是对着亡魂苦笑,上校,我的二百三十位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被从各个邦揪出来拉去刑场,他们被活活烧死,尸体的照片登上报纸,而我也不得不跟着我的邻居一起痛骂他们,同时期待着我自己的落网,那感觉不好受,上校,一点都不好受。你知道吗,最后一位士兵是在十五年前被抓住的,他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神啊,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爱人会多么崩溃,只能蜷缩在我自己的面具里高声叫好。不过现在,一切都应该过去了,上校,我的命运终于给我松了一口气。
不,博卓卡斯替,上校呛了口水,从喉咙破洞中漏出了小鱼,你连一百岁都没到,温迪戈的苦难,要在百年之后才会真正到访呢。
博卓卡斯替耸耸肩,这三十年里我日日夜夜看着被剥皮的人们立在自己的门前,看到街道上两行着火的骷髅头,听到牧笛声都会以为是号角而从牛背上跃下卧倒,苦难从未离开过我,上校,就像您一样。说罢他吆喝一声,让牛羊都慢悠悠地跟到自己身边,在金色麦浪的簇拥下向着秋阳走去,像走进了一世界倾倒的亮黄油漆。
他成了这座小城邦里有名的木匠,粉刷匠与搬运工。他宽厚的肩头能一口气扛起四根长圆木,这力量让他在乡镇的重建工作中大显风头,所有的大型机械他一个人就能搬动,所有的野狼他一只手就能扼死,有人甚至说他曾在乡野里遇上了疯牛,仅仅三拳就把它打死在地。
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将每一座棚户与别墅都刷成人们想要的颜色,除了红色,他说他不喜欢,于是就拒绝了市长对新府邸的装修请求。他刷出来的房子不像钢筋水泥建筑的,而是像纸叠出来的,轻盈小巧,涂抹均匀,好像系上气球就能飞起来,远远望过去,整座城邦就如一大团彩虹。
他粉刷的第一件作品是那个寡妇的小屋,而她此时已然成为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他从未向他人提及的一位妻子,多年后他遇到海伦时,将想起她杏色的头发与蓝色的漂亮的眼眸。新婚后她在不大的客厅中养起牡丹,在茶几上种起水仙,而就在她将一盆秋海棠摆上楼梯拐角的六角窗时,她正好对上了在外边刷着墙的丈夫的眼神,于是相视一笑,眉眼里绽开了令他迷醉的阳光。
那时他用的是一桶储藏室里用剩的蓝油漆,后来在他们的第一,第二个十年纪念日还将用上明艳的黄与绿,但是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在看到漆好的小蓝房时露出的笑容。她在卡西米尔的春风中轻盈地为他半边烧伤的面孔送上一个吻,亲爱的,我们以后要住在天空里了。
但这栋小屋最终没能等到它的第四套新衣,就先被一层博卓卡斯替最厌恶的色彩所沾染了。那些天里他忽然有一种预感,好像是血脉里某种东西在异动,他强压下这份古怪的感觉,却又看到了上校站在他的窗前,军装笔挺:
上校,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天竺葵已经谢了。不,博卓卡斯替,我没有在看花,我在看你。看我?他轻抚他镜中颇显老态的倒影,是的,我看到你返老还童。
一个星期后,战争就像某种轮回般再一次爆发了。卡西米尔全面驱逐乌萨斯人出境,他开始在钥匙孔,楼梯间与汤勺柄上看到血迹,看到死去的战士们在街对面的阴影中冰冷的眼神,他仍然安抚自己没事的,但他妈的,那该死的上校勋章竟然在一天晚上他回家时出现在了茶几上!
它狰狞的熊头正望着他,连带着他的妻子无助而迷惘的眼神一起冲撞过来。
不,叶莲娜,你听我解释,那只是个收藏.....
瓦伦丁,你把这东西藏在衣柜最深的夹层里,如果不是我老了,记不起我们孩子那件最爱穿的睡衣放哪里了,或许我根本找不到它....
那只是个收藏品,你信我。
我真希望我能信你,上校。年过半百的女人将一沓厚厚的老报纸拍在桌前,博卓卡斯替甚至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能留存他妈的三十年,但它们就在那,在触碰到桌子的一刹那就开始极速消融,就像是坟墓里挖出来,只为了击垮他的伪装而存在的消耗品。
上校,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我的丈夫,他,他就是在你的部队手下被活生生剥皮的吧?我到现在还记得隔壁的老施特伦告诉我的他的死状啊!
不,我不是那个上校,我们当时有很多校官....
讷于言表的他急急忙忙地将半边真相和盘托出,此时他看到妻子的眼神,就像一块蓝色的玉石被丢进深渊,在绝望中掉下去,再掉下去。她牵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凄凉的笑,三十万张通缉令上的博卓卡斯替上校,请你离开吧,军警还有两分钟就到了。
而温迪戈注视着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抬眼看看门边的上校,在他点头的刹那间明白了自己的宿命。他与她一同掉下眼泪,然后嘶哑地问道,我能再抱一下你吗,叶莲娜。
你抱吧,魔鬼。
他最后一次拥住她,哽咽着,衰老着,然后紧紧勒住她的脊柱,一口咬进了她的脖颈。哀嚎声中温烫的血溅上双角的断面,他一口又一口地撕咬,血染红了她的牡丹,她的天竺葵,就在这亲人的温度中他的角极速地再生,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庞大。他在这撕咬中诅咒着自己,这个以吞噬亲人为宿命的种族,必将在失去所有亲人的孤独中灭亡,然后以更用力的撕咬淹没了泪水。
两分钟后,军警们撞门,就看到了那只血泊中提着一颗残缺头颅的怪物。月光像开了闸,他沐浴这凄冷的色彩里,扭曲的双角顶穿了天花板,庞大的血红色的身体挤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看到怪物的躬身,对不起,然后向他们冲去,一如他三十年前对卡西米尔的军人们做的那样。
后来,他孤身一人杀出了城邦,从后方突袭了一只驻扎部队并再一次与阔别三十年的祖国重逢。当年他的副官现在已是一名苍颜白发的上校,他在卡西米尔的林中惊异地看着曾经的长官,您还活着?为什么?
因为命运如此,孩子。
博卓卡斯替冷淡地说着,夺过了他手中的投枪。他重复他三十年前的行径,他渴望着审判,渴望着死亡,于是愈发残忍,愈发暴戾,可是直到战争在他的罪行中再一次结束,也没有那支卡西米尔部队能够杀死他哪怕一次——他们的指挥官年轻时侥幸在他手下逃出生天,过了三十年依然闻风而逃,让他无比失望。
他最终以荣耀将军的身份回到了首都,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看到道边沸腾的民众,问身边的内卫,他们什么时候审判我?而内卫笑着回答,将军,谁都不会审判你,你是我们的英雄,我们的魔鬼,我们最壮毅的战争化身。
于是他楞住,然后也笑了,笑得悲凉。皇宫前的露天广场上,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他单膝跪地,戴上金质的马刺,换上胸前缀满衔章的军服,它连肩上都绣了四道麦穗,连后背上都画着太阳,我的老上校,你看到了吗?
他双手接过象征着帝国最高荣誉的奖章,庄重地挂上脖颈,然后在他的旨意中沉稳地站起,王座上的人笑着问他,将军,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打仗吗?请诚实地说吧,我想这里没有任何人会听见。
博卓卡斯替回头,看向台下欢呼的青年,孩子,老人与妇人,看向那些在冻原上被怪兽吞噬的战士们,看向乐队中被剥去人皮的吹奏着排箫与口琴、演奏着提琴与竖琴的卡西米尔人们,看向在自己的冲锋中被烧成焦炭的士兵们,看向满头黑纱的流着眼泪的寡妇们,看向对他挥舞着头颅的叶莲娜,看向近处教堂尖顶上被穿刺却微笑的上校,看向破碎的手风琴,电台与燃烧着的村庄——
在那一眼中他明白了他已经按照他的命运实现了他青年时的梦想,他注定要带上那数万颗头颅串起的项链,就像他注定要以友情作钥匙打开步向荣耀的大门,以忠诚为盾抵挡住荣耀的背叛,以爱情作绳索将荣耀束缚,并以残忍作矛,用数万次刺击洞穿了荣耀的胸口;他在荣耀的尸体上沐浴着刺眼的荣光,在这无尽的荣光中他一无所有,孤独得再没有敌人也没有一个朋友。
于是他长叹一口气,转过头去,答道:
“陛下,我想,水纹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向岸边翻涌。它们只需要前进,就像您,我永恒的命运,需要我做的那样。”
然后,他再次回过身,轻轻向台下的人群挥舞了一下手臂,便听到了那个排山倒海而来的,在今后将贯穿所有乌萨斯战争故事的名字:
“爱国者!爱国者!爱国者!爱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