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瓶梅中的宅斗反观红楼梦
某位教授曾经说过,宅斗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社会内容。
话虽然没错,然而红楼梦的内容表现太过平和,似乎很难满足许多人印象中“斗”的刺激感,所以许多情节就被人为脑补添油加醋,金锁成了阴谋,燕窝下了毒,薛家充当大反派,所有情节对话都在显微镜下放大到极致过度解读,才拼凑成一出宅斗大戏。
然而啊,要谈小说总是免不了人物分析,宅斗论爱好者们从宅斗的方向分析人物,就没觉得哪里不对?薛宝钗要嫁宝玉是为了名利,薛姨妈谋求金玉良缘是为了名利,什么都是为了名利,作为一部古典小说史上举足轻重的作品,未免显得太单调了吧?
还是想劝劝宅斗论爱好者们,与其在红楼梦中一点点抠字眼,何不去看看另一部世情小说的经典金瓶梅?这部和红楼梦那种所有的“斗”都要你抠字眼不一样,撕得天昏地暗酣畅淋漓,比你举着放大镜扒拉红楼梦可爽多了。
当然,对于见惯了王侯公卿的读者而言,西门家这种暴发户家庭未必能入了他们的眼,和他们为红楼梦精心设计的各种毒计阴谋相比,金瓶梅的斗也显得太简单粗陋,甚至会显得愚蠢。以西门家第一斗士潘金莲女士为例,她的斗法在某些毒燕窝爱好者们看来估计就显得粗鄙不堪,而且没给自己带来许多好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她就没少干。她挑唆西门庆打压李娇儿和孙雪娥,让二人对她记恨在心,宴席上点佳期重会的曲子暗示吴月娘为人不端反而惹西门庆不快,在李瓶儿怀孕生子后几次言语挑拨却总落得一鼻子灰。如果是在宅斗网文里,这种人八成就要被写成个蠢笨狠毒又下场凄惨的美人。但笑笑生不这么写,人家一开始就给潘金莲立的聪明人人设,潘金莲从小被卖到王招宣府上学弹唱,琵琶技艺一流,能识字,还能填两首写给情郎的曲子,一手漂亮的裁缝手艺,又能说会道嘴皮子相当利索,小说中多次写到西门家的宴会上潘金莲语出惊人引得全场大笑,红楼梦中王熙凤和林黛玉那些妙语连珠,恐怕多少是受潘金莲影响写出来的。
那么聪明人小潘何以在宅斗生涯中做下一堆蠢事呢?那就必须去分析这个角色了。
说来也许很多人未必愿意相信,小潘最初投怀于庆哥时根本不是冲着钱去的。小说开篇的小潘时常会让我想起杜丽娘,虽然出身寒微但小潘聪慧美貌,擅长针线又会弹唱,她希望能有人欣赏自己本来的价值,这个追求与杜丽娘并无不同,本质上都是希望自己姹紫嫣红的年轻生命不至于付与断井颓垣罢了,然而她自然是不及杜丽娘幸运,从小被当商品卖来卖去自然早已磨掉她原本的天真单纯,更加无缘遇到一个柳梦梅,不是委身于糟朽的老财主就是委顿不堪的武大,好不容易遇到的武松让她燃起一点青春浪漫又大受打击,直到西门庆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细读她在王婆处正式和西门庆会面的对话可以看出,令她真正心动的并非西门庆的权势财力,而是他在暗示自己不嫌潘金莲出身寒微,只是欣赏她这个人。但是西门庆自然不可能是这么纯善的人,他本身就是重权重谷欠的,和小潘好也不过是图她身子,西门庆的价值观自然是在无形中影响小潘。她从小被卖来卖去,是非观本来就摇摇欲坠,在王婆和西门庆的推动杀掉武大后更是彻底舍掉了良心,她没有感受过爱,不懂什么是爱,和西门庆在一起后无形中就已把二人的谷欠等同于“爱”,空虚的内心让她无底线追求这种“爱”来温暖自己,“爱”与关注变得淡薄时,她或者毫无顾忌歇斯底里一般除掉竞争对手来争取,或是无下限舍弃自己的自尊向西门庆摇尾乞怜,又或是来者不拒只要是这样的“爱”谁都可以接受。支配她行为的从来不只有利益这一个维度,她被多维度的各种不同需求拉扯着,同时她的行为也对象的不同情境的不同产生不同的影响。不仅是她,小说中其他角色也是如此,他们的人格行成是复杂的,行动也受各自的成长环境、价值取向、谷欠望、所处情境、他人表现等多个维度影响,哪怕遇到相似的事也会有多种丰富的不同的表现。而多种复杂因素交织的结果,就是让他们的“宅斗”看上去并非次次都显得聪明而目的明确,但如果细究其中的影响因素,又能看到每个人物不同维度的价值观,乃至于看到整个社会在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之下人们的价值观是如何互相影响着扭曲变形,由此不得不惊叹作者写人的笔法之高妙,这是这部作品能被奉为经典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此再反观红楼梦,这部超越了金瓶梅的世情小说巨著,你却什么都拿追名逐利来解释,强行把一部原本丰富而有趣的巨著压到扁平,还要反过来说自己喜欢它。脂砚斋批注里夸曹雪芹写得雅致有趣时没少拉踩那些俗套的写法,他拉踩时你没觉得自己脸疼?
曹雪芹显然是比笑笑生更为悲悯的一个人,笑笑生擅写人性之恶,曹雪芹则大量着笔于人性之高洁。因此,他为笔下的女性角色们赋予了世间所难及的高洁品性,为了让这些品性能够稳固保留,他为她们创造了一系列理想的环境,或是让她们有优秀的家庭,或是让她们得到极高的教养,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创造了大观园这个隔绝外界污浊的清静之所。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驱使这些女性角色行动的也就并非堕落的渴求,她们之中或有黛玉对生命价值的不断追寻叩问,或有宝钗小惠全大体的儒家君子抱负,或有探春一般打破性别桎梏走出家门的探索渴望,或有湘云一般不拘泥于世俗的光风霁月,即使是如晴雯芳官诸人不算高尚的纷争,却也因她们仍然天真纯洁的本性而不至于使她们的行为染上世俗的丑恶堕落。这样的环境之下形成的高洁精神追求,对她们而言有强大的推动力。即使在大观园覆灭,在她们沾染上世俗的污浊后也不至于委顿堕落,她们的人格是洁来还洁去,绝不会陷于污浊。强行忽视角色们的成长环境与精神追求,一定要把利益需求往角色身上贴,掰扯着一些细枝末节的字眼强行歪曲成她们在“宅斗”,然后又嫌这样的格局小非要套个朝代更替的壳子,只能说这脑子也是糟朽得够严重的。
那么红楼梦就没有金瓶梅这种在各种谷欠求的拉扯下表现丰富的宅斗戏?也没少给你写啊,探春理家时与仆妇们的利益拉扯,玫瑰露茯苓霜事件中仆人们不同阵营对厨房的争夺,贾母生日到抄检大观园期间邢夫人对王夫人理家权的几次冲击,哪一个掰扯起来都是一场群像大戏,哪怕是地位低戏份少的仆妇们细细分析起来都丰富而生动,这才是曾经被教员称道的封建社会的广阔图景。奈何你看谁都简单粗暴只容得下一个维度,这种看似简单粗暴实际信息量巨大的群像戏码你当然是无福消受的。
题外话扯一扯,除了由金瓶梅继承而来的写实感,红楼梦更有一层诗人的浪漫,没点诗学精神和哲学理念读红楼梦是读不通的。小说开头就用大量的隐喻构筑了一个无材补天的顽石投入凡间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南柯梦”结构的表现,可惜有些人总爱用梁祝加甄嬛传的方式打开它,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也难怪后面会曲解得七扭八歪。在角色的塑造上许多角色除了比较“实”的人格,同时具备比较“虚”的一面,具有“林下风致”的黛玉身上是至洁至情的灵气,宝钗则被赋予了“情顺万物而无情”的圣人一面,其余如探春湘云妙玉等等诸人,无一不具备点诗意或者哲学内涵。读红楼如果过多关注“实”的这一面却忽略了“虚”的一面,阅读时的美感体验无疑会大打折扣。譬如林黛玉,这个空灵至极的角色本就是更倾向于“虚”的一面,却总被人往“实”处解读,可惜她的家族本就萧条,随着父亲的死亡完全败落,完全撑不起部分读者对一个完美的女主角必须有完美家世的幻想,于是强行拔高,一会儿把林家推到地位比贾家还高,一会儿又幻想黛玉有百万家产,顺便还不忘把宝钗拉来当成一个追逐名利的低俗女配。然而当你在宝钗身上贴追名逐利标签的时候,却没有察觉你自己在强行把名利往黛玉身上套。实际细读原文,以钗黛二人的价值观看她们都不追逐名利,追逐名利的只有贴标签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