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阁楼之中
我醒了。
晕倒在阁楼冰冷且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的滋味并不好受。首先感觉到的就是脸颊的肌肉被压得几乎麻痹,又逐渐恢复过来的刺痛。我用手撑着地板勉强爬起来,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灰,还有一些灰尘因为我的动作而飞起、钻进我的鼻子里。我狠狠打了个喷嚏,狠到口鼻里都是血腥味。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晕倒?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哪里痛,不像是被人袭击了。那么,是我自己突然晕倒的吗?脑海里一片空白,干净得像被仔细擦过的白板。
不管那么多了。大概是我贫血的老毛病导致的昏迷吧。比起这个,先要去换身衣服、洗个澡——
我这么想着,却在目睹到不远处的那个东西之后浑身都僵住了。
阁楼里……还有一个人。除了我之外的人。
穿着鲜红的长裙、倒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长长的黑色单麻花辫拖在地板上。她背对着我,双手被一条电线反绑在身后。如果这里不是我家阁楼,我一定会认为是我和她都被什么人绑架了。
然而,事实是我家的阁楼有一个倒在地上的少女,她一动不动、肩膀甚至没有随着呼吸起伏的样子让我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企图搜索出哪怕一点关于她的信息,却毫不意外地以失败告终了。
我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接近她。她还是纹丝不动,背在身后的两条胳膊苍白得像陶瓷娃娃。如果她真的是个陶瓷人偶就好了。我颤抖着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人类肉体柔软的手感把最后一丝侥幸也驱走,判处了我冰冷的死刑。
我将少女翻了过来。她的脸上戴着一个眼罩,另一只眼睛紧紧闭着。在耳旁如擂鼓般巨大的心跳声中,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凑到她的鼻尖下——没有。没有呼吸。我又不死心地摸了摸她的脖颈处,冰冷的触感如一根针,扎得我条件反射地缩回手颤抖不已。这绝对不是活人的体温。她死了。一个陌生的少女死在我家阁楼里,而我刚从昏迷中醒来。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一块当头罩下的黑布,让我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深渊。我瘫倒在地,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仍因为缺氧而眼前发黑。我该怎么办?报警吗?警察会相信我是无辜的吗?不……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是无辜的。我昏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我亲手杀死的她?我疯狂地在空白的大脑里翻找,妄图挖出那个小小的海马体质问它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没用。没有用。还是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难道……真的杀人了?眼前的一切证据都在无情地昭示我这个事实。可……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甚至不认识这个女孩啊!我……我该怎么办?去自首吗?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判有罪的,不是死刑也是终身监禁,想到我的未来只有绞刑架和漫长的牢狱生活两条路,我感觉如同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皮肉。
叮铃……
仿佛要给我身上的枷锁再添一份重量,楼下传来了门铃声。那微弱的声音却不亚于一把刺进我心脏的刀刃。我颤抖着交握双手,向我活了三十年从未信仰过的某个神明祈祷那声音快点消失。但愿那只是别人按错了,但愿它快点停下,但愿门外的人觉得我不在家……
然而那声音不依不饶,而且越来越急促,叮铃叮铃叮铃……随之而来的还有拍门的声音。我拖着几乎瘫痪的身体靠近阁楼的窗边往下看——那是一个青色发的年轻男人,牵着一条拉布拉多犬。我的脑海里依旧对他没有一丝印象。
可就在我迟疑的一瞬间,青年敏锐地一抬头朝我的方向看来。我们四目相接了。
不好。我的心头警铃大作。这下没法装不在家了。果然,青年用手拢在嘴边做出喇叭的样子,似乎想冲我喊什么。
“马……马上就来!”在他大喊大叫引起其他人注意之前,我冲他喊了一句,然后迅速离开窗子、冲下阁楼。
打开门的刹那,青年看到狼狈不堪的我吃了一惊。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大汗,脸色也糟得吓人。
“喂,你……”青年好像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转而打开手机让我看屏幕上的图片,“我想问一下你看见我家的助手了吗?她好像来过这一带。”
我的浑身再次像一座蜡像一样变得僵硬。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正是穿着鲜红长裙的少女,一只眼睛戴着眼罩。
“你怎么了?”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青年的目光变得像钢笔笔尖一样锐利。我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再这么下去他说不定真的会看出来,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就在我家阁楼里。
“汪!”突如其来的犬吠吓得我颤抖了一下。那条拉布拉多犬躁动起来,好像要冲进屋子里,被青年死死拉住狗绳。它是从我身上嗅到了那女孩的气味吗?这个事实再一次提醒我,阁楼里发生的事都不是幻觉。我真的……成了杀人犯。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敷衍完那个年轻人、回到阁楼的。整个过程像是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一样。一切都像在梦里,恍恍惚惚、亦真亦假。总之当我回过神来之后,我又坐在那个少女面前了。
该怎么办?我无助地想着。虽然现在是深秋天气,但是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开始腐烂吧。腐烂的臭味和滋生的蚊蝇一定会引来别人的怀疑。不,刚才那个青年的怀疑就够呛了。我有预感他一定还会再来的。
怎么会这样……我抱住因为运转过度而剧痛的头脑。我的人生难道就要以这么戏剧性的方式结束吗?连活都没活明白,就要死了吗?最终我无力地把视线投向少女的面孔,你能告诉我怎么办吗?一边这么询问一具尸体,一边在心里嘲笑这样的自己。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不知是神还是恶魔听到了我的祈祷。
仿佛被上了发条的人偶,体内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少女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石榴红色的眼珠转动着打量四周,面部的肌肉也变得生动起来。
而我则在静默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这是怎么回事?她那么冰冷又没有呼吸,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难道是死者复生了?还是这本就是一个与真人极为相似的精巧人偶,有人用它给我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人偶一般的少女活动着双手,她一定看到了手腕上的勒痕,尽管我已经把绳子解开了。她转脸向我,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翕动。
——原来是你绑架了我。
——变态。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出去之后我一定会揭发你,你会坐牢。我会让整个杜王町都知道有一个变态在这里。你去死吧。
啊啊。我浑身都在颤抖。不对的。不应该是这样,明明我不想这样做的。我想好好解释,我想把一切都坦白给她然后祈求她的原谅……不应该是这样,绝对不应该是这样。我不是变态也不是绑架犯,我不想坐牢也不想上绞刑架啊……
然而我手头的动作却比我的思考要单纯的多。我看到我自己摸到了掉在旁边的一把金锤,猛地朝少女的头部挥下去。
砰。砰。骨头碎裂的声音,脑浆从耳朵里飞溅而出。砰。面孔塌陷,鼻血横流。砰。对不起。砰。锤子随着头盖骨下陷而越来越难拔出来。砰。砰。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因为彻底脱力而停下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在渗进阁楼的夜色中,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女的轮廓变得模糊而柔和。仿佛那不是被摧残过的尸体,而只是一小团深红色的云彩。
我低下头,看到沾满鲜血的双手。温暖的血液融化了我每一条掌纹,泪水和汗水滴进去,也只是让两汪深红的潭水微微泛起波澜。

夜幕降临,阁楼里变得一片漆黑。我呆呆地坐在血和灰尘混杂的汪洋中,甚至没有开灯的欲望。
——不。我是在抗拒着开灯吧。我知道一开灯,就会看见面前少女的尸体了。就在刚才,我亲手杀死了她。如果说对昏迷前的事情我还能抱着一丝侥幸,刚才发生的事却已经彻底地坐实了我的罪名。
这名少女到底是谁呢?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十四五岁。这个年龄的孩子工作日的时候不在学校吗?刚才那位青年说她是他的助手,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亲人?不太像。恋人?好像也不是……对了。那个青色发的青年着实有些眼熟。我努力调动着更加久远的记忆,我在哪里见过他吗?……不像是现实中打过交道的人。是在更遥远的地方,电视或者新闻报纸上……
对,是报纸。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印象中应该是杜王町的早报吧。讲的好像是什么漫画……对啊。是漫画。这位青年是漫画家。要说杜王町知名的漫画家,那么只有一个,叫做岸边露伴。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漫画家了。今天白天来找我的……毫无疑问是岸边露伴本人。是我一个小小上班族本该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的人。
我……难道杀了岸边露伴的助手吗?他是名人,会不会罪加一等?越往下想,我在恐惧的泥沼里就越陷越深。不行。我得做些什么……
恐惧和焦虑迫使我站起来,随之而来的头晕目眩却在提示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现在虽然根本吃不下,但接下来要做的事必须要体力。
我回到客厅里加热了一盒速热便当。撕开包装纸的时候,鸡排热腾腾的香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但是不能不吃。我几乎是闭着眼囫囵吞枣地将食物扒进嘴里,嚼也没嚼就往下咽,有几次差点被噎得窒息。——如果我真的能被饭噎死该多好。虽然在外人会看来是个戏剧得令人发笑的结局。
填饱肚子之后,我从仓库找来了许久不用的铁铲和手套。上一次用还是春天,我在后院栽种了松树的树苗。
我带了一盏油灯去后院,夜色笼罩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不过我也做好了准备,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挖坑,我就说在准备种树好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热衷于园艺,邻居们对此应该也会见怪不怪吧。
在深秋寒冷的夜里,我把铁铲的尖端深深插入了泥土。花园里的松树已经快和我齐头高了,泥土被翻搅时的清香味直冲鼻腔。我不停地挥动铁铲,视野正一点点下降,头顶的夜空也逐渐离我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劳作时我好像感觉不到疲惫,也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最后我把少女的身体用白布裹住,在外面捆了绳子,拖下了阁楼。她很轻,我听说人死后会逐渐变重,但是她依旧不可思议地轻。我挖的坑刚刚好,把她放进去之后,我开始往里面填土。一点一点地,深色的泥土宛如潮水般吞没了白色的布料,直到再也看不见。
猫头鹰在不远处凄厉地叫着。惨白的弯月冷冷地照耀大地,我填完最后一铲土,把一盆盆栽挪到了埋葬少女的位置上。
此时排山倒海的疲惫才朝我袭来。我甚至已经一步都走不动,浑身裹满污泥、汗水和血水,就那么倒在地上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尖叫。
我迷迷糊糊地想,那个声音好熟悉。是谁呢?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发现是母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母亲,嘴角挂着血痕。她被父亲一巴掌扇到地上,一缕粘稠的血液正从她口中淌下。父亲咆哮着什么,听不清楚,我只能看到他被灯光照在墙上的影子像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他挥舞着扫把,那是他用惯了的武器。
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向我,将我紧紧搂在她的怀里。随着她身躯一阵阵地颤抖,我明白她正替我承受着父亲的拳脚。她的额头紧紧贴着我的,我能感觉到上面温暖的血。温热的,红色的。母亲充血的双眼也是红色的。
突然母亲的面孔远去了,确切来说远去的只有面孔。她的身体依旧死死抱着我,头颅却向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血如喷泉从她脖颈被切断的地方喷出,淋了我一头一脸。洁白的墙壁上溅满鲜血,趁得本就明艳的红色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血。红色的血。母亲身体里流出的血。温热的,粘稠的。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
我闭上了眼。眼睑内侧也是一片红色。是母亲的血渗进来了吗?
……
“……喂……”
“醒醒,喂!”
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是男声。同时有个湿软的东西在我脸上磨蹭,好像是某种生物的舌头。
我惊醒了。映入眼帘的是深秋湛蓝的天空,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的青年。青年手里牵着一条狗,刚才就是它在舔我的脸吧。
“怎么会有人在自家院子里睡觉?”青年皱皱眉,像在嫌弃我身上的泥土。我认出他了。岸边露伴。他又来了吗?难道他还没打消对我的怀疑?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结果又因为头晕目眩差点倒下。见状,露伴扶了我一把。
“你没事吧?为什么会在这里倒着?要不是我的狗把你弄醒,我都准备打电话报警了。”
露伴的目光很犀利,我没法跟他对视。我转过脸,故作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没……没事。昨天在这里种东西,可能是累到晕过去了……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最后一句没有撒谎,我的身体素质从小的确就不行,哪怕是现在的脸色看上去也肯定糟透了。
青色发的漫画家上下端详了我一番,表情似乎在说“原来如此”。可他好像还不打算离去,我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们脚下踩的土地里,可是有装着少女尸体的白色布袋。
“您……是岸边露伴老师吧?画漫画那个。”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很自然,装作现在才意识到他的身份一样,“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青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拉布拉多犬。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脑海中再次拉响了警报——那条狗居然在刨土,已经刨出了一个小坑。不会吧,难道我把她埋得那么深,这条狗依然能发现吗?我感觉手脚开始变得冰凉,后背也冒出了冷汗。
“喂,你……”我勉强发出了声音,“这是我的院子……”青年却还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还是说,他已经发现了……
“汪!”拉布拉多犬叫了一声。我们同时回过头,看到被刨开的土层下有一块白色的骨头。
我屏住了呼吸,心脏疯狂地跳起来。大狗叼住那块骨头,回到主人身边。露伴从它嘴里拿下骨头,仔细端详。
“什么嘛。是猪骨头啊……”最终他下了结论,把骨头还给狗,狗则“咔嚓”一声咬碎了那块猪骨,愉快地甩着头。
我砰砰狂跳的心也终于从喉咙口落回了原处。昨天在填上最后一点土的时候,我灵机一动从冰箱里拿来了前几天剩的猪骨汤,把汤渣埋在了那里,然后才填好坑。那条狗大概是被残存的香味吸引来的吧。
怎样啊……岸边露伴。放心下来的我带着点挑衅瞧着他。这下你还会再怀疑吗?

火红的。火红的裙摆。火红的眼睛。从肩上垂下的单麻花辫。一只眼睛戴着眼罩。
我揉了揉眼,确认面前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昨天应该已经被我埋进土里的少女,此时正好端端地坐在阁楼里。
巨大的不真实感向我袭来,几乎把我撞倒在地。头又开始痛了,昨天的是梦吗?我没有杀掉她?还是说现在是梦呢?我用力掐了自己的脸颊,好痛。不是梦。她的的确确就在这里。好整以暇地端坐着,白净的面孔美丽得像一个瓷娃娃。瓷娃娃的独眼微微转动,看向我,开口了。
——变态。死不足惜的变态。竟然敢这么对我。快放我走。否则我一定揭发你。我会让你坐牢的,肮脏的家伙。你和你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都流着杀人犯的血。下地狱吧。变态。杀人狂。跟踪狂。
又来了。我又开始颤抖了。大脑好像被一层雾气裹住,无法运转。一切都像是电影里滚动播放的画面,我的灵魂离开肉体,在第三者的角度不带感情地观察着一切。身体不受控制,自我逐渐和空气融合而不分彼此。我看到我自己摸到了一把金锤,金锤上面还残留着深黑色的污渍。杀人狂。杀人狂。瓷娃娃依旧咒骂着,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恶魔。
砰地一声闷响。少女的头骨凹下去一块,脸上却并未出现陶瓷的裂痕——是啊,她本就不是什么瓷娃娃,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我应该就此停止的。刚才那只是我误会了,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可我的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依旧挥舞着金锤。砰。砰。砰。脑浆从眼眶中流出,头盖骨的碎片飞溅出来擦伤我的脸。砰。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砰。红色的,红色的血染上红色的裙摆,红色的眼睛倒映着红色的伤口。一切都染红了,成为明艳鲜妍地铺展开的红布。
而当我从红色的深渊中爬出来时,少女已经一动不动了。她的脑袋被我砸得不成人形,像个被摔烂在地上的西瓜。我又……杀人了。而且这次还是同一个人。
不。我徒劳地想解释,我不是杀人魔。我……我不想杀人。可解释给谁听呢?我知道如果我刚才没有杀她,而是把她送回岸边露伴家,我都不至于被判多重的罪名。可……我还是杀了她。还是把自己送上了绞刑架。
可……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我才杀死了她一次,今天她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难道明天她也还会出现吗?然后我再杀她一次,她再出现,就此不断地循环?不……这种可能让我想想都觉得胆寒。与其陷入这种死循环,不如送我上绞刑架。我不能再让她回来了,绝对不能。
埋在土里的话,她有可能是自己爬出来的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是也并不是不存在。所以这次我得做得更彻底,必须要让她变得无法回归这个世界。
这样的话,她的肉体一定不能完好地留存了。我去便利店买了小型电锯和塑料布,还买了其他一堆用不上的装修工具,以免引起旁人怀疑。然后我把买来的塑料布在阁楼铺开,用我买的电锯和家里大大小小所有刀具,把少女的尸体分成了大小不同的块状。分解的工作持续了一天,注意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之后怎么处理呢?绝对不能就这么把她抛尸在外,一定会有人发现然后怀疑到我头上。埋在后院也不靠谱,不知道那个岸边露伴会不会再牵着狗过来……
腾地,我发现所有的线索都直指向同一个答案。那个答案让我胃里一阵绞痛,差点吐了出来。但是的确,比起这么做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让她从肉体到灵魂都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回到世间的办法。
我煮开了一锅水。把那些肉块丢进水里的时候,我祈祷着它们不要太难以入口。我放了很多调料来遮盖肉本身的腥味,但是吃了两块还是控制不住地跑去厕所吐了。
吐完回来之后,我硬撑着又吃下了几块。剩下的我把它们做成肉冻送给了邻居,谎称自己做多了吃不完。但愿他们不要产生怀疑,我感谢他们。我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记住这份恩情。
到最后,冰箱里只剩她的一条胳膊。无法入口的部分我将它们煮熟了之后,尽量加工成无法识别出是人肉的状态然后埋在了后院。是的,说到底最后我还是在后院把她埋了。就在第一次埋她的地方旁边。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确认那里是否还埋着一个她,我只想从噩梦里解脱。
我又在后院的泥地上睡着了。这次没有年轻的漫画家牵着狗来叫醒我。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阳光晒在我身上隐隐作痛。
我去洗了个澡,走路时脚步晃晃悠悠的,好像被抽走了骨头。洗完之后低头一看,发现浴室的地板已经被污泥和血渍混合的脏水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没有感觉到饥饿,只是非常非常疲惫。我想回到床上好好睡一觉,也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去上班了。手机放在房间里,估计已经被上司打爆了。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睡觉。我非常需要睡眠。
换上睡衣,我把自己塞进床褥间。十几个小时之前我刚杀了人,本以为会无法入睡,但是却很轻易地睡着了。
我做了个猩红色的梦。一切的一切都是红色的。母亲支离破碎的脸,砸碎的酒瓶里淌出的液体,父亲的牙和从牙缝间喷出的唾液。扫把的柄又落下来了,落到母亲已经被打断的腿骨上。她声嘶力竭地惨叫,那惨叫声好像也是血红色的。我倏然感到有一股充满仇恨的目光在凝视着这一切,那不是我的目光,是从别处传来的。
我寻找着它的源头,看到一个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小男孩。容貌平平,有一头蜷曲黑发的孩子把身体蜷缩成一小团,充满憎恨地看着面前猩红色的河流流淌。他是谁?怎么会在我家?我不记得我自己有过兄弟姐妹。
男孩的嘴唇微微翕动。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能通过他的唇语读出内容。
杀了他们。男孩恨恨地呢喃着,杀了红色。杀了。全都杀了。
我惊醒了。
身体感受到的不是柔软的床和被子,而是冰冷且沾满灰尘的地板。我的喉咙口也堵着灰尘,我拼命咳嗽着从阁楼的地板上爬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在阁楼里醒来?我记得我明明是在床上睡着的,还想着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一转头,我的浑身又因为出现在视野里的红色而变得僵硬了。没错。是她。她还在那里。红裙的少女一动不动地坐在阁楼的地板上。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指尖传来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告诉我那道伤痕还在——那是我用金锤砸碎少女头盖骨时,骨头的碎片飞溅出来擦伤的。这道伤口就是我曾经杀死过她最好的证明。而现在……她又回来了。本应该被大卸八块进了许多人肚子里又被排泄出去直到化为无法辨识的分解物的她又回来了。完整地,精巧地,宛如一个等待被拧动发条的人偶般端坐在那里。
我听到我自己发出不成形的惨叫声。不等少女开口,我又抓起了地上的金锤冲过去。砰。砰。砰。骨头碎裂,骨片飞溅,温暖的脑浆溅在我手上。我拼命地拼命地敲击,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你会一遍遍地回来?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要怎样才能从你手中解脱?去死吧,去死吧,不要再回来了求求你了好不好。锤子落下,砰,砰。不仅砸碎了她的头,我还一根根砸断了她的手指。然后是胸骨,腹腔。我要砸烂她砸碎她把她砸成一摊无法复原的肉泥。砰。砰。
不知过了多久。偏西的斜阳把我的理性唤回来了。我浑身浴血,像一条濒死的老狗一样喘着粗气。她已经一动不动了,四肢都朝诡异的方向扭曲,像在火上融化的塑料玩具。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找来了剩余的塑料布和被清洗过的电锯、刀具。在刺耳的声音中我再次把少女四分五裂,煮开了水,煮熟了肉,剩下的拖到后院埋起来。冰箱里已经塞不下了,我也不可能再送给邻居,所以只能是后院了。做完了这一切,我又倒在后院里睡了过去。
梦中还是充斥着血红色。父亲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般砸碎了家里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母亲被他掐着脖子直到两眼翻白,她手腕上的割腕伤痕还没好。
我又看到那个男孩了。他长大了很多,成了一个少年,蜷曲的头发也拉直了。一成不变的只有那憎恶而愤怒的眼光,和喃喃自语的诅咒: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红色……
突然,他不说话了,把脸朝我这边转来。他看向我——确切来说是看向我身后。我突然听见许许多多的声音从身后涌来,好像有很多人在那里。我转过头去,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目光或憎恨或悲哀或麻木,静静地伫立在这猩红河流的彼岸眺望着我们的方向。
在那其中我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青色发的青年,他身边是抱着玩偶的独眼少女。他们是谁?我想不起来。但是人群中只有他们没有被红色淹没。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转过头,看到那个少年怒气冲冲地朝我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被他摇晃得头晕眼花,耳旁他的咆哮震耳欲聋。
你为什么不动手?!动手杀了他们啊!懦夫,胆小鬼,软脚虾!你要是不敢,我来替你动手!我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我醒了。
感受到的不是冰冷的泥土,而是阁楼的地板。细小的浮尘在空气中舞蹈,又在我眼前缓缓下落。
我转过了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还在。她还在那里。端坐着,穿着红色长裙的少女。她的嘴角似乎有一抹嘲笑,是在嘲笑狼狈不堪的我吗?嘲笑陷入死循环而无力逃脱的我?
我的手随意在地板上摸了一下,又握住了金锤冰冷的木头柄。这样啊……我漠然地想到,又开始了。又要开始了。
砰。砰。砰。
无数次无数次,我把金锤敲进少女的头盖骨。第二天又会在阁楼里醒来,醒来时发现她又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原处。于是我又举起锤子,砰。砰。砰。我在后院不断不断地翻搅泥土,直到每一寸土地下方都埋葬了少女的血肉。到最后我轻轻一踩地表,都会有血水从地下渗出来。
乌鸦在头顶凄厉地叫着。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埋葬她了。她的“尸体”在阁楼累积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腐败。我的阁楼装满了红裙的陶瓷娃娃。
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从阁楼里醒来。醒来的时候发现一颗她的头颅滚在我面前,那只空洞的独眼正与我对视。我亲眼看到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杀人犯。她是这么说的。你也是杀人犯,和你父亲一样。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从一开始仿佛皮囊漏气一样的嘶嘶笑声到最后充斥了整个阁楼的癫狂大笑。太好笑了,真的太好笑了。我的父亲只是用长年的暴力逼死了母亲,而我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那么多同一个人。我比父亲更加罪孽深重,我的体内人渣的血脉终将支配我,无论我至今为止有多么渴望和平,多么痛苦地与过往的创伤对抗。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最终也会成为人渣,这就是命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边笑着一边冲出阁楼、到了街上。白昼的街道上竟然空无一人,没有一个人被这个癫狂的疯子吓到。真遗憾。我于是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不再害怕阁楼里的东西了。我自由了。作为一个人渣活下去的我,即将被送上绞刑架杀死千万遍的我,终于自由了。
突然,我意识到有个人站在我旁边注视着我。我停下狂笑,发现那是青色头发的漫画家。他今天没有牵狗,而是环抱双臂站在那里,以复杂的表情望着我。啊。对啊。我杀死的是他重要的人。而且杀死了无数遍。他肯定恨我吧,恨我恨到想杀了我。这么想着,我手脚并用地朝他爬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脚。
“岸边露伴……是你啊。你很难过吧?你很恨我吧?我把你重要的那孩子给杀了,你也可以杀了我替她报仇。我不会躲的,快杀了我吧,杀了我!”
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的青年露出困扰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啊。岸边露伴……你和这个人也有关系吗?八重先生。”
什么意思?这个人在说什么?难道他不是岸边露伴?不,我记得,绝不可能搞混,这个人就是我杀死的那名少女的相关人。难道他发现了我的神经错乱,想要通过谎言来折磨我吗?哈哈。我冷笑了一声,这也太不高明了,漫画家。我现在已经不会怕区区谎言了!
“八重俊介先生。”年轻人加重了声调,“请你再看看清楚——”他的声音好像坏掉的老式录音机一样开始扭曲变调,不断地在男女两种声线中变换,“我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话音落下,周围熟悉的风景逐一崩毁、不复存在,而我身处一片黑暗中,只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团模糊的光源。
而在光线之中,站着一名陌生的女性。

砰。砰。砰——
金锤的敲击声不断传来。是谁在敲打着什么?是我吗?不,我此刻正身在此处,与这名在黑暗中提着一盏油灯的女子对视。她身上穿着白大褂,是医生吗?这里又是哪里?
“八重俊介先生,请记住这是你的名字。”她开口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或许会觉得无法接受,但请你冷静下来听到最后。只有这样……你才能够真正获得解脱。”
“二十年前,一位经受不了长年累月家暴的女性在家上吊自杀,唯一的目击者是她八岁的儿子。这次冲击再加上此前屡屡目睹父亲家暴母亲的场面,导致这个男孩的心上开始出现裂痕。他变得不像是他了。
一开始出现的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那孩子与懦弱的他不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那孩子只记得母亲被打出的鲜血的红色,因此只要他在外界看到鲜红色的东西,那孩子就会愤怒地冲出来破坏。那孩子对不敢反抗父亲的他很不满,也憎恨只会忍气吞声挨骂的母亲。最危险的一次,那孩子用父亲打鸟的气枪指着父亲的头,就差一点就开枪了。
总是这样放任愤怒的那孩子也不行,于是第三人出现了。她是一个温柔的女性,负责给两个孩子生身母亲给不了的爱和支持。在愤怒的那孩子出现时,’母亲’会把他拉到怀中轻言细语地安慰,让他不要把怒火发泄在外界的事物上……
随着年龄增长,复杂的创伤愈来愈多,男孩的心并没有复原,而是裂成了更多碎片。那些碎片有男有女,有各自的名字,容貌和身份。他们有的是抱着泰迪熊、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象征着他缺失的完好童年部分,有的是充满力量而且忠心耿耿的骑士,负责给予其他人保护和安全感。也有满心仇恨想要复仇的部分,或者自我麻痹、烟酒成瘾的部分……这些部分出现的时候,最初的男孩总是会陷入沉睡。因此他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就这么背负着创伤和分裂,男孩活到了今天,成了一个平凡的社会人。
一切的开端是走在路上的红裙少女。鲜红的颜色触发了充满愤怒的那孩子,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经受过的创伤。那孩子用金锤袭击了少女,把昏迷的她藏在阁楼。此时男孩突然间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倒在地上,也不知道阁楼上为什么会有昏迷的少女……
就在他无比惊恐而且疑惑的时候,一个漫画家找上门来了。对方自称在寻找失踪的助手,而他惊恐地发现对方寻找的人就是自己阁楼上的那个少女。就是这个时候,他沉寂多年的大脑再次发生了异变。他怀疑自己体内是否流着和父亲一样人渣的血,这让他无比恐惧。为了从这种恐惧感中解脱,大脑再次创造了新的部分,就是那个无法被杀死的少女。少女作为受害者和他自责恐惧的内化,不仅会一次又一次从坟墓中归来,还会不断谴责作为’加害者’的他。
然而事实是怎样呢?漫画家在和他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强行闯入他家里找到了少女本人,并且叫救护车把半疯的他送到了医院。
所以现在我们才能够在这里对话,八重先生。您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够直视您体内这些分裂的碎片,如今是时候与他们见面了。”
随着女子的话音落下,黑暗中突然起此彼伏地亮起了光芒。每束光里都站着一个人,男女老少,神情各异。他们或单独或结伴,静静地望着我,将我包围在人群的中心。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孩子,出现在我梦中的少年。他现在已经变得和我差不多大了。
他双眼通红地望着我,神情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翕动的嘴唇好像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止一本书。
当岸边露伴用天堂之门阅读面前的男人时,出现了他从未预想过的状况。这个男人的人生之书不是一本风格一致内容连续的书,而像是许多本风格不一,内容也杂七杂八的书被胡乱装订在了一块。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类型的人生之书。
多重人格,学术名称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一个孩童在遇到无法承受的巨大创伤时,会选择将创伤记忆隔离来逃避。如果创伤连续发生,孩童的人格得不到整合的机会,那些解离的碎片便会不断增加而且丰富内容,最终成为有独立意识和身份的人。这是一种很难自查的疾病,因为多数患者在发生人格交替的时候,主人格往往会失去副人格出现时候的记忆。实际上这种疾病的患病率约有1%-3%,并不像某些虚构作品中形容的那么罕见。
而面前的这个男人,毫无疑问就是这种疾病的患者。不仅如此,他似乎对自己患病一事也没有自觉。在主人格不知情的情况下,副人格绑架了蛇目水玉,把她藏在阁楼里。
露伴于是一把推开面前的男人上了楼。打开阁楼的门,少女正坐在地上揉着脑袋。
“拜托,你都多大人了,别那么容易被绑架好吗?我还要来找你。”
“不是啦,老师。其实我知道的。这个人已经跟踪了我好几天了……我就是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而已。”说着说着她好像碰到了自己被锤子砸到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好痛……不过他用锤子砸我这是让我没想到的……”
露伴揉着眉心叹了口气。他再次感叹蛇目水玉好奇心的强大,哪怕自己遭遇生死危机,她永远也还是会把好奇心放在第一位。这点不得不说和他很相似。
“起来吧。”他于是把手伸给少女,“我们去医院。”
走出那栋小小别墅,门口已经停了救护车。是露伴叫的,从刚才起八重俊介的状态就不太正常,此刻更是被保护性约束的带子捆绑在担架上。应该是打了安定针吧,他好像陷入了熟睡。
“这位也是伤员吗?”一名医生发现了他们,走上来问。水玉点点头,于是露伴让她先跟着医生搭车离开,自己则去把拴在门前的狗送回家之后再去医院。
说起来,漫画和小说之类的作品往往也喜欢用多重人格这种题材呢。这次因为担心水玉的安危,露伴并没有能好好阅读那本特殊的人生之书。
之后再去医院看看八重俊介吧。露伴想,希望那时候他的人格还没有完全整合,或者他干脆不会选择整合疗法而是以多重的身份回归社会,这样露伴就还能看到那些书页上的内容。
把狗送回家后,露伴再次前往医院。水玉已经包扎好伤口、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坐着了。她旁边也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高中生,两人相谈甚欢。
“啊,露伴老师!”发现露伴之后,水玉远远冲他挥手。于是露伴也走过去坐下。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
“那八重俊介呢?”露伴问。
“八重……你是说那位先生吗?他转进精神门诊那边去了。那个状态应该是要住院吧……总之不太乐观就是了。”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而露伴又能从他身上获得多少作为素材的“真实感”呢。两人随便商量了几句接下来去哪里吃东西,就离开了医院。
杜王町的深秋,阳光温暖得像一摊融化的蜂蜜,从人的肩头缓缓淌下。露伴不由得思考,在自己这种有一个人格的人眼里世界是这样,那在八重俊介那种“多重”存在的眼里,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玻璃,折射的光线也是有明有暗的吗?
“露伴老师!那边有卖冰淇淋耶……我头好痛啊,你能不能去帮我买?”
“少来,头痛还吃冰淇淋?要吃自己去买!”
——总之,比起想象还是先关注眼前的事情吧。露伴加快脚步追上水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平稳日常节奏之中。
(阁楼之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