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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寻仇

2021-03-12 21:27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三月中,傍晚,城郊。

大雨滂沱,浇在地上荡起一片白烟。

烟气氤氲中飘过一道瘦长影子,手中长剑拖着地,留下一道水痕。雨水顺着经年累月劈砍出的痕迹流下。

他没有目的地,因为该去的地方已经走过了。

可是属于他的下一步,又是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尽管双眼被夺走,可不远处金刃劈风的响动依旧传入他的耳中。

仅剩的那只左手拖剑,他又是一步一踉跄地朝前走着。

少年被一群黑衣刀客围攻。剑法固然精妙,可依旧逃不出“一力降十会”这句老话的诅咒,短短数招便已无招架之力。

四五名黑衣壮汉手里的鬼头刀被雨水洗得寒光四现,森森地透着杀气。正当大刀钢刃劈到他面门时,一把剑,一袭灰袍蓦地横在他身前。

“你、你是谁?”

“救你的人……”

雷雨中,那人身影飘逸似鬼魅幽灵,轻巧地拨开几把鬼头大刀。顷刻间,几个黑衣人不动了,继而纷纷山崩似的倒下。

血混着泥水从他们的尸体下面淌了出来。

雨水从两人的衣角滴落。

城郊一所破庙大殿的正中,篝火在映出了两个弓腰盘坐的影子,飘飘忽忽。

“他们原是我家的仆人。”

少年向救命恩人述说着自己的过往。

“谁知他们来我家做工另有它意,是仇家安插进来的眼线。那天家中酒宴,他们在酒里投毒,双亲被毒酒害死。我不常饮酒才躲过这一劫,可他们偏要斩草除根。我逃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脱身,可刚才又被追上。如果不是恩人搭救,恐怕我也……”

少年目光中闪着火光,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不多时竟有血滴从指缝滴下。

“他们的主子应该还等着这些狗东西回去请赏。”

面对这教科书式的江湖恩怨,剑客没有说什么。

“可惜我福大命大!他们今天杀不了我,我就要去杀了他们!前辈,后会有期!”

少年打了个揖,提剑就要往外走,身上洒下一片雨滴湿了灰土蒙着的砖地。

剑客没有拦他,只是侧耳听了听,说:“雨还大,先歇歇吧。”

这话仿佛带着什么妖术似的,少年竟真的站住了脚跟,又回到正殿坐下。

“复仇啊……没想到我们是同类。”

“什么?”

“想听听吗,我的故事。”

盲剑客摸索着包袱,里头两个油纸包着的烧饼,油亮亮的点着白芝麻。

他分给少年一个半,自己留了半个,边吃边说。

那也是一个在江湖上随处可见的故事。

曾经有这样一个少年,小小年纪打败了武林中的耆宿,后来奇遇连连,武功登峰造极,又遇到了一生的挚爱,甚至还开宗立派。一切都像无数造著名声的江湖前辈们一样。

而在他身边也有三个共同闯荡的伙伴。他们亲近他,与他交好,一同饮酒,一同厮杀,哭过笑过,打过闹过,甚至到了以性命相托的地步。

一晃数年过去,少年们成了有为的青年。他们各有所成,在这个江湖里留下了名字,以及和那个名字有关的无数故事。

但在他们即将成为后世江湖中人憧憬的对象时,一切都变了。

原来之前那些所谓的“同生死共患难”,都是三人的设计好的圈套。因为他们的授业恩师,就是少年初出茅庐时打败的那位前辈。

正当他正处在整个江湖的巅峰,享受着近乎完美的人生时……

复仇,开始了。

夜黑风高,三人假借宴会之名登门,联手寻仇。他为了保全弟子与家人,甚至答应跪下求饶,听凭他们处置,但却都是徒劳。

妻子为救他挡下一掌,玉殒香消,他拼了命杀出重围,带着才五岁多的孩子逃离刚刚安居下来的家中。

第二天,江湖上传出了他走火入魔杀妻灭子,屠杀门派弟子三十余人的丑事。

一夜之间,家,没了;名声,也没了。

这个江湖上属于他的一切,值得他信赖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也是这样的雨天,把孩子托付给远方亲戚,还有一本他偶然得到,并且赖以成名的“无上剑谱”,他踏上了一条不知何时走完的路。

他从此深知江湖上的情义最可靠也最不可靠,能相信的只有手中的剑,心中的恨。

从关外的崇山峻岭,到岭南的瘴疠之地,他走过很多的路,也看尽了世间冷暖,众生百态。

十年后,当初的仇家终于被他一一除掉。

“那三个人是谁?”

少年问完,顺手在火堆里添了把柴,轻微的爆裂声在篝火中蔓延开来。

“麒麟,夔爷,金飞烟……”

“兽王庄主麒麟子,弯钩赌坊老板夔爷,驯虎为奴的关东虎侠金飞烟……无论哪个都是当年名头震天响的狠角色,那他们……”

“都是我杀的。”

剑客仰头望着漏雨的地方,只有眼白的双目在火光之中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难道您、您是——”

“走火入魔,误杀妻儿孩子及三十名弟子的‘疯剑’风三。”

兽王庄外,苍风摧林。

“风三,我们真的要这样吗?”

麒麟子抖了抖手中的鸳鸯钺,不经意间切开了几片飘至身畔的落叶。

“动手吧,我是来寻仇的,不是来叙旧的。”

剑尖上的寒芒让麒麟子想要跨近一步的右脚收了回去。两人在林中分别站立两端,中间数步之遥,却像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你可能不知道,师傅他被你打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自暴自弃,从此堕落下去,可是你却从此名声大噪,这些都是你逼得!师傅临死前吐着血还在念叨你……他这一生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你们师傅的命就是命,我妻子的命就不是命?!”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风三闭目叹气,缓缓地叹道:“说到底……我们都在做一样的事罢了。至此已无他法,成王败寇,只有赢家才能占理,这就是江湖的规矩。”

“真的……只有这一条路么?”

麒麟子轻声央求着。

他也并非那么彻底的恨风三。曾经的彻夜对饮,那些一同闯荡江湖的岁月,都历历在目。只是师傅的仇,师兄的身份,这些背负让他必须做那件事。

他也闭上眼,仿佛那些开怀畅饮,生死相托,都是假的一样。

“是你们不让我选另一条路。”

风三说罢挺剑踏步上前。

锋刃相交,招式的重叠,仅是瞬间便足矣让胜负分晓。

片刻过后,风三的剑刃贴在对方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我只求你……风三……风三兄弟,只求你别为难我的徒众和家人。”

麒麟子苦笑着,跪下了。因为他的身后就是兽王庄。

“好,我答应你。”

“谢了。”

一剑斩下,喉间的热血飞入到落叶之上。

兽王庄当晚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无人生还。

也许有人觉得风三没有人性,但当初他跪下的时候,又有谁肯听呢?

雪原林海之上,四面虎啸风嘶。

对面的人,一身武夫打扮,外罩虎皮。

方才虎群中的死斗,早已落幕。地上的血尚未冻结,气味儿吸引着周围栖息的猛虎围聚起来。

金飞烟奄奄一息,恐怕早已没有能力走出这片虎岭,但风三的那只手臂也交代在了地上,风三忍着几近昏厥的痛,剑尖戳到金飞烟的心口上。

“现在俺快不行了,你也残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不想杀你,可不杀你,我这辈子就没法心安理得的活着了。”

剑尖又深入了几分,只是金飞烟此时已经渐渐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了。

“老风,杀了俺吧。只是别让俺儿知道,要不然……唉……作孽啊。”

金飞烟说罢怒目圆瞪,挺身让剑身贯穿了身体。

“……”

风三收起剑,一步一栽地离开。

金飞烟死得悲壮,死得豪气干云,正如他轰轰烈烈的前半生,可这所有的壮烈在风三眼里,只不过是又解决一个仇家罢了。

日落雪境,冷风吹得愈发紧了,不远听得处虎啸隐隐传来。

天黑前,长白山的猎户在虎岭发现了一具尸体,被截断了四肢,身上的肉都被老虎,四周还躺着几匹成年的虎。

虎侠与人决斗,被截断四肢,死在关东,但现场却多了一只手。这件事也成了江湖上的一桩悬案。

夔爷……

京城弯钩赌坊深处,骰盅摇晃不止,牌九铿锵成律。外面是香烟缭绕,喧嚣不断,可这里却如同另一个世界,幽暗得如同阴曹地府。

而夔爷面前的人,确实也是他的“判官”。

只见得剑光一闪,四根手指齐齐断在桌面上。

“我们来赌赌吧,这也是这儿的规矩,就算是爷们儿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赌桌咯。”

夔爷额头不停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子,方才的比试他已经输了,那四根手指就留下的赌本。

“赌徒死在赌桌上,不也挺有意思的嘛。”

风三听罢,并未还剑入鞘,冷冷地说道:

“如果是豹子,你赢,我走。”

“如果不是,你赢,我死。”

夔爷低头捂着受伤的手,时不时打量对方。袖子里也暗悄悄地活动起来。

“来吧,老朋友,把你所有的手段统统使出来!”

说罢,风三按住了夔爷伸向骰盅的手。

“除了出老千。”

那一句话仿佛给他判下了地狱。大腹便便的男人颓丧地摊在椅子上,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无论输赢都不会活着。

这种有输无赢的赌局,他不会再奉陪。

“疯子,十足的疯子,就算你报了仇,自己也毁了,何必呢……”

“这正是我想要的。”

当晚,京城传出了夔爷被牌九击碎头颅的消息。

而世人不知,那个早已被世间遗忘的风三,双目也被机关骰子里的针刺瞎。

一声炸雷劈下,斩断了回忆。

“那你现在觉得报仇之后,活得比之前更痛快了吗?”

少年迷惘地看着他,也许这段往事也牵起了他对复仇的某种执念。

“谁知道呢。我走了这么久,活像个无根的飘蓬,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干什么……”

失去了双目,失去了手臂,失去了名誉,失去了亲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如果复仇的循环不再继续下去,他也许会真正的疯掉,或成为杀人如麻的祸害,或者一个手持利刃的凶手。

“复仇就是一场把自己都赔进去的赌博……这可真像那个人会说出来的话啊。”

听到这儿,少年的油酥烧饼也吃完了。

“所以,我不会假仁假义地阻止你。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深陷其中度过一生。你还小,尚有选择的余地。”

“我……”

庙里忽然寂静得可怕。外面雷声大作,电光瞬间照亮了四面的佛台,那些破烂的泥塑偶像纷纷显露出真面目来,诡异的眉目都像在审视着少年的心绪。

“我必须给爹报仇!我的身上还有他的血,我就是他。他未了的遗憾,也是我这辈子必须完成的事情!”

少年的决意,透过话语传递到了风三的心中。

“好,好啊……但你现在的本事还不成。罢了,你我相聚也是有缘,我教你剑法。杀了麒麟子、金飞烟、夔爷的剑法,肯定不会太弱。叫师傅吧,孩子。”

“师傅。”

少年笑着答应道。就连风三原本浑浊的白眼球也像有了神彩似的。

雨住了,外面又是一片被洗过的星河。

“我们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为师看这里就挺好,市集卖的烧饼不错……”

风三拉着少年走出了破庙,少年乖乖跟在身后。

忽然他胸口一痛。胸前露出半截剑身,寒光盖着薄薄一层心头热血。

“你……”

虚弱的声音早已构不成话语,刺入血肉的钢刃让他每说一句话都像咽进一口凉气。

“风三,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吗?刚好有个被人追杀的少年,刚好他和你同病相怜,刚好他又愿意拜你为师,让你放下戒心,至于那些家伙原本也只是被我引来送死的流贼罢了!这一切都是我专门为你设下的局!”

背后的声音依旧熟悉,却不再那样天真坦诚。

风三应该想到的,但奇怪的是心中又像有什么东西,蒙蔽了他的戒心。

少年不顾这些继而说道:“你是看得通透了,可有人没有!那个人忍辱负重,苟活偷生,只为让你死在这柄剑下!你可能不知道吧,兽王庄那场大火里有位母亲拼死护住了自己的孩子,指着他父亲的焦尸告诉他,要报仇,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

少年抽剑,抖落一抹热血,洒在庙门口那摊冷冷的雨水积水中,如絮般散开。

他此刻心中是什么感觉呢?

轻松?

洒脱?

快意?

坦然?

这些之前酝酿计划,踌躇满志时的预想,全部没有。

他本以为以“疯剑”风三的实力,自己非得搭上这条性命才能报仇,可谁知竟然如此轻松。

轻松得打破了自己一切关于复仇的理想。

因为风三倒下时,竟然笑了。

“能听我……听我说几句吗?”

少年睥睨不语,宛如看一具死尸。

“当初本以为大仇得报,终于能让人生彻底正常,从头开始……但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复仇就像挖坑填土,平旧仇,添新恨,你杀一个仇人,又会有人来为他寻仇,这趟旅途一旦踏上,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天,只有死才是终点。”

带着宛如解脱的笑容,风三死了。

又过了几天。

又是一名少年来到城中,听说破庙里发现了某个男人的踪影。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关于父亲最后的线索了。

破庙里,男人的尸体缺了一只胳膊,但面目还是和刚刚死去没什么两样。

“爹……”

少年跪倒在男人身前。他对这个人没有特别多的印象,因为自己刚刚记事时他就离开了,只是……

必须报仇才行。

这样的想法来自血脉相连的关系,来自幼年的记忆。

某人满是血污的一生早已结束;

但属于他的旅途(复仇),才刚刚开始,

十年后,麒麟剑庄山门外。

树林早已不是当年的树林,风也不是那时的风。

青年执剑立在风中,剑上滑落下几片枯叶,被锋刃一分为二。

庄主与他年纪相仿,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了几分熟悉来。他知道那是风三的后人,而如今他必须为这段过往做一个清算了。

两柄剑挥舞,交错,不同的招式……

同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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