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核07(终章)

双方指挥层都未曾意识到,一支由三辆战车组成的突击队,已经独立作出了足以影响战局的重大决策。而华川的洪水奇袭,也并没有缓解63军所面临的压力。
面对亲临指挥室的傅崇碧军长,张英辉阴沉着脸,半晌才恨恨地说道:“军长,想不到,我被原子弹这头‘纸老虎’给咬了!”
比起与蔡长元讲兵论阵的那一夜来,傅崇碧明显憔悴了不少,只剩下那双映着战火的眼睛熠熠如故:“志司侦察部曾警示过,敌人的核子大炮正在向你部阵地移动,可我没想到,打击会这么快发起。它的射程大大超出了预计!”
张英辉像被扎痛了一样猛抬头,脸庞因惊惧和激动而发红,他用目光在军事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军长……这样的射程,足够从铁原城郊直接打到后方休整区!”
傅崇碧掌上的骨节,在木桌边缘捏得喀然作响:“这正是最要命的地方,如果让这门核子炮推进过来,敌人甚至不用占领铁原,就可以直接把‘铁三角’休整区轰平,咱们就算能奉命死守铁原一十五日,也会前功尽弃!”
张英辉不由得后退两步:“最后这一关,真的还有守的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守!那门瘪犊子大炮,不是还没推到咱们鼻子上吗?”一个气力充沛的声音,劲扫着指挥室内的阴云。
63军三道关守将,187师师长徐信,步如鼓点地踏进了指挥室。战局的紧迫,使他甚至不顾向军长进行基本的寒暄,便径直来到作战地图前:“既然核大炮射程远,那咱们就不让它再前进一步!”
张英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显然对徐信的“夸夸其谈”感到不满:“老徐,你还没挨过‘核老虎’的咬,就先别说大话。我问你,这最后一关你要怎么守住?”
“根本守不住!联合国军已经兵临城下,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可供防守的纵深。”徐信干脆地说,“既然守不住,那就打出去!咱们防不住李奇微的核子重拳,那在他出拳之前,就得把他摁在地上打死!我187师要松一松被动防守了十三天的恶气,给他搞个痛痛快快的大夜袭!”
傅崇碧憋不住气了,他惊怒交加地想道:经验老道的徐信,竟像个刚从军的毛头小子一样在这儿说大话!
军长扳着徐信的肩膀,来到了指挥室窗前,甚至在这座后方指挥部中,他们都可以对近在咫尺的前线一览无遗了:红轮正在西坠,联合国军和志愿军阵地之间那道狭窄的交火线上,被敌方凝固汽油弹纵起了一道比阳光还要刺目的火墙,似是决意要将63军最后一部兵力烧熬到油尽灯枯。在火墙以南,望不到头的联合国军阵地上一片忙碌,他们的阵形,像曝晒之下的海绵般收缩起来,装甲部队的战车围成一环环钢铁城墙,“车墙”之外盘踞着蛇腹形的铁丝网,刚刚在志愿军头顶大发神威的自行火炮群,正肆无忌惮地与步兵、探照灯部队开回这些环形阵地内部。广阔的高原上,布满了无数这种阵形一致的环形防御阵地,远观如大片中世纪古堡,高耸的炮管和探照灯塔在“堡墙”之后竖立成通天的“塔尖”,散发着一股中国将领们完全不熟悉的哥特式的诡暗气氛。
遥远的西边,夕阳刚刚敛下了最后一丝余光,但黑暗却未曾在大地上得到片刻的统治权,因为堡垒中的美军开始向周边投放照明弹,夜空下的大地甚至比白昼还要明亮。
傅崇碧指着成片的钢铁堡垒,气宇森然地警告道:“徐信,别给老子讲空话,看看鬼子们的阵地再开口吧!他们是被我军的夜袭给打怕了,一入夜就把阵地围死,彻夜用照明弹警戒四周,别说夜袭,你就是连靠近他们的半点机会都没有!”
“颜良会关公——插标卖首。要砸开这片堡垒,也只是一锤子买卖的事。”
傅崇碧的暴怒达到了顶点:“你他妈上哪儿去整这一锤子买卖?如果吹牛就是你唯一的本事,现在就扒了军装滚回华北老家放牛去!蔡石头、张英辉哪个不比你能守?”
徐信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红线,又画了一条蓝线。红线标出了志愿军前线与铁原的距离:短得如同一个红点;蓝线则迤逦延长,将联合国军前线,与他们已经被华川大水淹没的后方补给基地连了起来。
“军长,老徐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别忘了,现在是在咱们阵地门口打仗。老美进了咱家门,就得按咱的戏码唱戏!”
1951年6月10日夜,铁原。
今夜,数座战车环垒,共同拼成了一大片宽阔的空地,密集的美军官兵拥挤在一座临时舞台前。第92探照灯工程连竖起高大的灯架,把舞台聚照得如好莱坞星光大道一样金碧辉煌。
一名美军士兵兴奋地挤在台脚下:“艾尔顿,听说来劳军的乐队已经到半路上了,今晚劳军的是谁?”
“全是乡村音乐的巨星,想想那些美妙的约德尔唱法吧,那会让你发疯的!”
“听说玛丽莲·梦露小姐也计划到朝鲜前线来慰问我们,那才刺激呢!”
对面的美军阵地上灯火辉煌,直把志愿军战士们恨得牙根痒痒:“干他妈个杜鲁门大总统!爷爷们在这边摸坑扒土,那班鬼孙子竟敢在眼皮底下搭台唱戏!”
慰问团还没有抵达前线,美军官兵们在兴奋中等待着今夜的大联欢。但纽曼脸上却是另一派光景,他拧出一道道皱纹,凝重地看着一张航空照片。照片上,一远一近两支大军,相互处于对方武器的射程内,正在相安无事地一同渡江。
“队长,不去舞台前占个好位置吗?”小沃克面漾笑意地问道。
纽曼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没心情。”
“队长,要夺下铁原只差最后一击了,光荣的胜利就在明天等着我们,你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纽曼把照片指给他看:“这张照片,是我们此次刚刚发动反攻追击时,飞行员在北汉江上空拍下的。”
小沃克不明所以地打量着照片:“没什么特别的。”
纽曼语出惊人:“远处那支部队,是我军。近处这支,是志愿军,他们从容不迫的动作欺骗了所有人,附近的我军部队,都误以为他们是南韩部队而不予攻击。”
小沃克嘴都拧歪了:“他们竟敢暴露在我军射程和轰炸机之下,堂而皇之地渡江北撤?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个大赌徒!”
纽曼点了点照片远处,那是汉江南岸,正影绰着一片炮管:“说他是赌徒,恐怕是对指挥艺术的侮辱。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并不只会冒险,他使了个万全之策:把炮兵留在南岸进行掩护。一旦骗局败露受到攻击,他的炮兵,可以迅速将炮弹砸到上游的我军部队头上,这样一来,整片战场会被搅乱,他的炮兵必死无疑,但部队主力却能借着掩护脱离战场。”
“这是哪支部队?那个疯子指挥官是谁?”小沃克问道。
纽曼指了指北方:“63军187师,师长徐信,在汉江,他的骗局得逞,最终得以将整支部队安然带回。
我们一直不注重收集对手的信息,这回,我想知道下一阶段与我们交手的是什么人,没想到,多方打探却认识了这个悍匪。”
小沃克咽着唾沫打量舞台和探照灯,今夜的联欢再也勾不起他的兴趣了,只是让他感到无限不安。
一记微小的破空之声,振动了小沃克的耳膜:“什么声音!?”
声音陡然变大,在广阔夜空中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联响。美军官兵们纷纷抬起头来,看到无数黑点划过夜空,像北极光一样曳着耀眼的火尾。
“是什么?球状闪电?”有人问。
“是流星雨。”
“UFO!是UFO!”
这出乎意料的奇袭,使他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竟然没有人喊出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小沃克惊恐地看向纽曼,在震天联响中,他听不清纽曼的声音,只看到队长指着照片上汉江南岸的一片炮管,嘴唇不断变形,形成了那个简短有力的单词:“Artillery!(炮兵!)”
对,炮兵!63军的炮兵!被徐信从北汉江安然带回的炮兵!在前期作战中,它们一直被沉默地雪藏在铁原城内,以致于敌我双方都忽略了它们的存在,以致于美军士兵宁肯把漫天烧着黄磷的指向信号炮弹认作闪电、流星、UFO,也不肯相信志愿军有能力发动一轮大炮击!
美国乡村音乐的巨星们,再也没有机会登上前线舞台,展现出神入化的约德尔唱法了。今夜的舞台,由喧宾夺主的志愿军炮兵主唱!炮兵阵地上,最前沿的小口径迫击炮用清唱拉开了重金属音乐会的序幕,二线的美制155mm榴弹炮与苏制150mm榴弹炮紧随其后砸起了沉重的鼓点,63军直属火箭炮营压轴上场,“喀秋莎”火箭炮优雅地晃着钢铁裙摆,火龙成排地冲出发射架、直冲夜空,合奏出美妙无比的“管风琴曲”。
志愿军阵地上,点燃了一片狂热的欢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战士们,先是杂乱地喊道:
“大炮!是我们自己的大炮!”
“150榴!”
“喀秋莎!喀秋莎万岁!”
最后,所有的欢呼都凝结成了统一音调,反复而有力地发出潮水般呐喊:“炮兵!炮兵!!炮兵!!!”
在火的暴雨之下,成百辆的美军战车奔逃如受惊的牧群,战车在慌乱中与战车相互冲撞,步兵在震恐中与步兵相互夺路,战车在惊惶中将步兵碾作了血肉!阵地上成堆的照明弹,以及预备在第二日向铁原发起总攻的炮弹,都在炮击中被点燃,由此形成了剧烈殉爆,敌我双方将士看到了无尽的火焰,可那火和平时不一样,那是一种红的、黄的、白的掺杂的火,是铁在烧!
“哈哈!美国佬把坦克都挤在一起布防,那就跟曹操的连环船一样,挤在咱们家门口,正好让憋屈了十三天的大炮筒子们来个火烧连营!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能往哪儿跑!”徐信和前线的战士们一样兴奋。他洪亮的声音,通过广播塔在前线各段阵地上回荡:
“同志们,进攻!”
187师已经在铁原城下被挤压了太久,这根缩到极限的弹簧,突然获得反攻空间,便以最大力道反弹了出去。这片红流,将已经七零八落的美军残阵一扫而空。铁原城外,上演着任何一支联合国军部队都无法解释也不愿承认的图景:中国步兵们组成的掠食群,紧追在惊恐无状的残余坦克背后,呐喊着穿过无尽火海。
指挥室内,徐信对始终沉默不语的军长请求道:“军长,今晚这一锤子买卖砸下去,够洋鬼子们消停一两天了。这15天的最低防守期限咱肯定能守住。你给我补兵,明晚再搞他一下子,我能把核子大炮都给你缴来!只要是兵,你给我俘虏都成!”
傅崇碧反问了一句:“徐信,你看我跟你去怎么样?”
徐信的狂热,被一瓢冷水浇灭了,他这才意识到,63军甚至把军部警卫员和炊事班后勤兵都快打光了,连杨得志司令派来助战的十九兵团警卫营,也已经在前线消耗得十不存一。
志愿军63军187师奋战至1951年6月12日撤出战斗。
防御时间:6月10日至6月12日,共计3天。
所用战术:炮兵群反击,步兵夜袭。
“联合国军”于6月11日停止进攻。志愿军63军于6月12日撤出战场,共坚守16天,达到了志司预定的防御期限(15天至20天),铁原阻击战落幕。
“潘兴”“巴顿”和“沃克猛犬”拖着烟尾,在清晨的寒风中停了下来。曾经坚不可破的环形车垒阵地,已经成了远方一片渺不可见的黑点,只有巨大的烟柱依旧显眼,像是沟通苍穹的天梯。
小沃克刚探出舱盖,便因连夜颠簸和极度震恐,将小腹压在炮塔沿上呕吐起来。几乎将黄胆水吐尽,他才语无伦次地说:“我们离铁原只差一步!现在,我们本该站在向铁原发起总攻的出发阵地上才对!”
纽曼浑身被烟熏黑,有气无力地爬出炮塔透气:“想想现实的问题吧,我们必须马上补充汽油,否则,上帝才知道那些疯子中国兵会不会追上来!”
纽曼的机电员,“恰到好处”地掐灭了他的希望。机电员也挤出炮塔来,报告道:“队长,收到后方电文,昨夜有一辆中国的T-34坦克,趁夜色跟在两辆我军战车背后进入了补给站,它抢先从背后击毁了那两辆我军坦克,尔后在数量不明的友车配合下,将补给站撤底捣毁,油库全被烧了,现在火恐怕还没有熄。”
纽曼歇斯底里地攥住自己的头发,又是它!T-34!逃出种子山的T-34!击毁了“谢尔曼”的T-34!这回,它竟主动出击,断绝了自己的补给!
而杰克森的反应更为激烈,他跌撞着跳下座车,爬到“潘兴”坦克上,飞快扫视了一眼电文,然后从纽曼口袋中翻出地图,用手指虚划了一条指向南方的路线,声音颤抖地说:“‘原子安妮’……杀死了吉野的那两辆中国战车,他们要去抓‘原子安妮’!”
“斯大林”居中,T-34、ISU-122分立左右,三对履带缓缓碾上了山顶制高点。如果从山脚仰视,只能看到三辆战车各自扬起的炮管,但那微微显露的三段重金属,却如露出山林的龙角,将钢铁巨龙那千山压顶的气势汹汹散发了出来。
杨小伦站在215号T-34坦克的车身上,凝神于远方地平线,三个小黑块,正拖着迤逦的车辙,自那条划过视野尽头的阵线冲下,那是正在风驰赶来的纽曼特遣队。
“呵,到了!”杨小伦说道,“都已经算好了,失去油库的补给,他们赶到此地时,正好濒临燃油耗尽的境地。他们当中机动能力最强的‘谢尔曼’已经先行折戟,剩下三辆短腿货跑了这么久才赶到,正是最脆弱疲惫的时候!”
雷达站在战阵最中间,发出炮击一般的吼声:“同志们,发动引擎,准备战斗!”
三辆苏制坦克响亮轰鸣,凝聚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斗意志,从制高点处冲击而下。
纽曼特遣队远远地就看见了对手,纽曼在无线电中向队友们喊到:“这一刻到了!注定有人要永远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三辆美军坦克也将马力加到了最大。两支钢铁铸就的“骑兵”相向对冲、蹄鸣炮吼,那是血红与深蓝的两股铁流,在狭长的半岛领土上,以最高时速迎来震动时局的生死大冲撞!
ISU-122突击炮本是五人制战车,由于不满员,高大炮一人兼任炮长、车长两职,无法同时指挥前进和操纵主炮,因此561车率先在半山腰停了下来,以便让高大炮在静止中开火,为两辆友车提供火力支援。
墨绿的山林蔓延到山脚下,才形成了林地与泥土的分界,432号“斯大林”坦克率先冲过了这条界线,独自迎着三辆敌车冲去。几乎在“斯大林”直面对手的同时,半山腰处传来了122mm重炮击发时的火光,炮弹沿着平直轨迹,准确轰在了“巴顿”重坦的炮塔后部。
“我的装填手死了!”杰克森在无线电里大喊道,“对敌方兵力预估错误,他们共有三辆坦克,不是两辆!”
纽曼有意命令驾驶员放低车速,以便和杰克森的座车保持齐头并进,互为掎角:“我和杰克森在正面挡住‘斯大林’,小沃克侧面迂回!”
三辆重坦在山脚平地上,爆发了巨兽之间的死搏。ISU-122不断调整炮口,急于抓住下一次开火的机会,它全神贯注于将敌车与友车区分开来,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侧后方的乔木正不断倒下。
距离最近的一棵松树哀鸣着从踝部折断,横尸于ISU-122一侧,高大炮这才注意到情况有异,“沃克猛犬”轧着断树冲出,在极短的距离上,一炮正中ISU-122尾部。那辆火力强劲的122mm战神,颓然趴倒在一片硝烟之下。
“沃克猛犬”向着猎物后方微微转向,小沃克用无线电汇报:“已经解决突击炮!”
炮长提醒小沃克:“沃克,突击炮好像没死透,我还能听到它的引擎声。”
小沃克飞快地打量了一眼ISU-122,它分明已经像死海龟一样彻底静止下来,不可能发出任何动静了。
“不是它的声音,在我们侧面!”小沃克惊叫道。
215号坦克的履带扒在险峻山土上,将沉重的车身整个推击而出,楔形车首像攻城锤一样顶在了“沃克猛犬”的侧腰上。
“趁它没有完全压上来,快加速冲开!”小沃克急令道。
他的驾驶员却感到引擎一滞:“不好,燃油耗尽!”
“沃克猛犬”彻底静止了下来,失去速度的它也彻底失去了力量,在215号的全力冲撞之下,这辆轻型坦克悲惨地侧翻了过来,215号飞快拧过主炮,对准“沃克猛犬”薄弱的底部装甲开火。穿透车底后,炮弹引爆了弹药架,由此形成的爆炸冲击,将侧倒的车身推出数米之远。小沃克挣扎着钻出已经烧成地狱的车舱,顺着山坡翻滚到了灌木丛中,他忍痛掐着受伤的左腿,被迫接受了出局的命运。
215号甩过大半弧浮土,转而向山下的“斗兽场”冲去。在那片不规则的圆形战场中,“斯大林”正面炮盾上已经留下了两道炮弹炸痕,却仍毫无退意地与两辆敌车硬顶在一处。
T-34坦克的十二支汽缸,在空气与爆燃油气的交替作用下,如机枪撞针般往复运作,活塞末端的齿轮飞转,巨大的排气扇从引擎截面方向大力劲吹,将惯性传递到各活塞的同时,也将发动机的沉鸣和灼热喷散到了空中。感受着引擎的嘶吼,杨小伦似乎听到卡娅那句“坦克就是力量”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215,215,像击毁虎式那样,消灭入侵我们的恶鬼!”杨小伦默念着,不断调整左右两副变速杆,215号坦克随之绕着“斗兽场”边缘疾奔起来,形成的轨迹如同一支曼妙的华尔兹。
注意到215号正在寻找侧击机会,“潘兴”坦克在原地停了下来,与T-34、谢尔曼等型号较老的坦克不同,“潘兴”和“巴顿”都使用了方向盘指令器而非变速杆来进行转向操作,这使得它们的转向更加灵活。“潘兴”那两条宽大的履带在驾驶员操纵下分别反向转动,竟使这辆重坦在原地转起了磨,它的正面和炮口在旋转中追击着215号飞逝的身影。这两辆坦克形成了一环硕大的死亡之轮,“潘兴”就是卡在中央的轮轴,215则在疾驰中,将轮径越转越小。
“巴顿”不得不独力面对“斯大林”了,杰克森回头看了看在122mm重炮轰击中殒命的装填手,他很清楚,自己只有一次开火的机会,因为打掉这发炮弹后,很难挤到装填手的尸身边,及时完成下一发装填。
雷达显然看出了对手的谨慎,他指挥“斯大林”坦克绕着“巴顿”进行对峙,却始终不再开火,他要引诱“巴顿”浪费掉仅有一次的开炮机会。
数次试探之后,“斯大林”竟转过一个大圈,将脆弱的侧面暴露在了对方炮口下。面对如此犯险的引诱,杰克森不可能沉得住气,他狠狠往炮长肩上一拍,炮长条件反射般地掣动了击发栓,炮弹沿着身管规划好的线路,向“斯大林”侧面奔去。
“调转炮塔!”雷达沉然下令,“斯大林”的炮塔来了一记猛甩头,原本奔向侧面的炮弹,在转过来的炮塔正面弹开了。“斯大林”的122mm主炮不失时机地击发,这枚炮弹飞旋着击断了“巴顿”的炮管。
眼看自己已经成为无武装的活棺材,“巴顿”撇下当面对手,孤注一掷地转向215号撞去。
此时,215号已经将“死亡之圆”缩小成一个飞转的细轮,T-34与“潘兴”的炮管隔空相对,原本纵横摆阖的华尔兹,已经成了两辆坦克对跳的双人舞。杨小伦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舞伴”,完全没料到与“斯大林”对峙的“巴顿”会突然转向,狠狠撞中了自己的侧面。
残酷而激烈的坦克肉搏再次上演,杨小伦反复调整着履带速差,却始终无法摆脱“巴顿”的纠缠,而“潘兴”正在抓住机会,将炮管转向自己这边!
半山腰上,ISU-122身上的硝烟还在翻滚,驾驶员奋力擦着黏住眼睛的血,却发现这些火热的液体还在源源不断涌到自己脸上。他这才意识到,那是高大炮的血。
“帮我一把,把我抬起来!”高大炮紧咬牙关发出命令,驾驶员摸着黑顶起他的下半身,才发现高大炮的左腿已经被刚才小沃克的那次炮击齐膝切断了。
再次看到了炮口前的122mm方寸,高大炮忍痛修正诸元,终于将炮口对准了“死亡之轮”中央的“潘兴”坦克。
小沃克报告过,突击炮已经被干掉了,谁想到它还能“起死回生”?纽曼听到那门122mm重炮的轰鸣时,已经晚了,原地转磨的“潘兴”坦克被命中后,简直就像被铁锤砸中的甲虫一般,履带因承受不住陡然增大的压强而呈外八字形裂开,小型零件和装甲碎片如血点般飞散一地。
远霜死死捏着耳机电线,在钢铁的冲撞中,电台派不上任何用场,透过面前的观察窗,她甚至可以面对面地看到,“巴顿”的驾驶员正将充血的双眼露出对面的观察窗!
受到那双眼睛的刺激,远霜猛然抽出防身手枪,在三发点射的枪响中,一枚子弹撞在观察窗框上,差点反弹回来把远霜自己击中,而另外两发子弹则接连穿过两辆坦克的观察窗,从“巴顿”坦克驾驶员的眉心处钻了进去。失去操纵的“巴顿”坦克无法继续调整角度,很快被215号转身甩开,沉重的“巴顿”失去方向感后,好似跪倒在了对手面前一样,而215号则毫不犹豫地放低炮口,抵住了它的炮塔侧面。
就在同时,“斯大林”也从远处完成校炮,瞄准已经瘫倒在地、无法规避的“巴顿”。215号与斯大林的炮弹轨迹,在空中交织成一个锐角,“潘兴”和“巴顿”则同时被穿在了这副锐角的两边,分别为85mm与122mm主炮所洞穿。
一片寒叶飘然落下,被气浪略一吹拂,打着旋归于尘土。叶入黄泥,林间的一切突然都静止下来,这场巨兽的征战戛然而止,只留下了如同古兽化石般的坦克骸骨。
杨小伦爬出车舱,发现“斯大林”已经转过身,独自扬长南去,雷达在无线电里呼叫道:“我的车没受损,先抓原子安妮去。你们修好车就跟上来!”
“猴急。”杨小伦轻声说了一句。他看见被自己击毁的“潘兴”坦克在熊熊燃烧,热浪扭曲了那些原本刚直的线条。纽曼瘫倒在残骸边的地面上痛苦呻吟。
再低头看看“死”在自己身边的“巴顿”,杨小伦却发现有异,它的炮塔被炸开了,四名乘员的尸首在烈火中燃烧,但车长却不见了!
“原子安妮”驻地。
当初毁灭188师阵地时的优雅,已经荡然无存了。如今的她,成了一头臃肿的母兽,陷在烂泥中作无益的挣扎。
“快!加大引擎马力!咱们必须把她拖出来!”操纵员们一边大喊着,一边合力推搡着“原子安妮”的车尾,这种动作,就好像蚂蚁推搡大象一样于事无补。
驾驶员无奈地说:“不行,华川水库一泄洪,周围全被淹了,就算从这个泥坑里出来,很快也会重新被陷住的!”
在阴沉的天空下,原子安妮的引擎轰然空转,像是在发出无助的吼声。
“看,那是……杰克森长官!”驾驶员从车头伸出手来。
穿过烂泥地自北方而来的,是杰克森驾驶的一辆破吉普,他满身焦黑,显然费了不少力,才免于被困在“巴顿”坦克中成为陪葬品。
“跑!快跑!”杰克森每喊一声,便感觉被烧伤的喉咙痛如刀绞。
原子安妮的操纵员们连忙将杰克森扶下来:“长官,我们被困住了,南有洪水阻路,北有中国人反击,还能往哪儿跑?”
杰克森挣扎着爬上操纵台:“必须跑!那几辆中国坦克,它们来抓原子安妮了!不能让安妮落在中国人手上,那会使国会永久禁止将战术核武器投放到朝鲜战场,还可能为中国人打开通往核威慑俱乐部的大门!”
吉普车车辙延伸到远方,就在那个方向上,传来了沉重的机械轰鸣,“斯大林”坦克已经冲入视野了!雷达高高耸立在炮塔上,满意地看着地平线上“印着”原子安妮的剪影:“财在家中坐,待我上门来!”
绝望地看着“斯大林”坦克,又回头看看不可能脱身的原子安妮,杰克森突然两眼放光,他命令道:“全体人员进入发射位置,按照我的指示修正诸元!”
当操纵员们发现,他要将核炮弹轰在紧贴“原子安妮”的土地上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长官,你把我们也置于杀伤范围之内,那会把原子安妮也完全烧熔的!”
“正是此意!”杰克森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通路而兴奋不已,“宁可毁掉,也不能让她被夺走!”
高耸的炮膛中一阵钢铁摩擦之声,蕴核之铁直冲高天,紧接着又沿近于垂直的角度原地砸下。
看着核子炮弹飞速落地,原本得意疯笑着的杰克森,突然再次被惊恐包围:“不!这也不成!那些政客会认为原子安妮性能不稳定!一次失利足够打消他们派遣更多核大炮的决心!”他这才意识到,作为最高武力的象征,原子安妮的丝毫失误都是不可容忍的,美利坚挥动大棒的决心,在原子安妮被困的一刻起就注定消释了,战略威慑三原则,被无比精准地打断了第二条!
无论杰克森再想到什么,都已经晚了,原子炮弹已经发出了绝唱,弹头触地的瞬间,一圈太阳耀斑似的强光极速扩散开来,将爆炸范围之内的“斯大林”和“原子安妮”,都拖入了光明笼罩之下的死亡。
215坦克正以最大的努力向南奔去,刚才的苦斗给它造成了太多创伤,翻过山棱时,甚至将一颗负重轮都甩了出来。
地平线上,燃起了一粒极亮的光点,车组成员们再次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声音:像是火与风掺杂,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渺小荒芜。紧随着这段前奏音,蘑菇云又一次擎起了伞盖,漫天乌云都被染得鲜亮无比,围着核爆中心飞环成一片广阔无比的云旋风。
215号仍在奔蘑菇云而去,炮塔上的舱盖被打开了,远霜直立其上,她戴着墨色护目镜凝视核爆,黑发在汹涌的气流中如碧波般飘然涌动,她伸出右手,纤弱的手指微微一探,便似乎为沉重的坦克指引了前进方向,又像是在隔空触摸灼热的核爆云。
“远霜姑娘,我看到了!”雷达的声音出现在了无线电中。
“看到了什么?”远霜问道。
“当然是看核爆啊!我知道,你怕核爆,让你亲自来看怕是有些残忍了,不如让老雷我这粗人帮你看吧。蘑菇云就笼罩在我身边,这里又烫……又重……简直就像钻到太阳里一样,漂亮极了……”
这便是雷达最后的遗言,此时的他,正看到“原子安妮”在强光中幻化成一片黑影,那些承载着原子的钢铁构件,在冲破束缚的原子之力中迅速变形熔化,这位美军的“核子女神”,在自己的力量反冲下迅速衰老死去了。
低下头,雷达看到自己的躯体,看到车组人员,包括那辆无所畏惧的432号“斯大林”坦克,都熔进了这片光之海,他们在迅速扩散的蘑菇云中心汽化了。
215号坦克在核爆范围之外停了下来,远霜怔怔地重复道:“像钻到太阳里一样……像太阳一样!我明白了!”
远霜伸手虚掩抓住了远方的光亮,好像这样就能把真理抓在掌心。她一字一顿地说:“用原子弹爆炸,来制造极端高温高压环境,从而使人工进行核聚变成为可能。原子弹,是****的基础!”
蘑菇云在远方慢慢扩展,似是在向她展示核子世界中的隐秘。
1951年6月14日,铁原以北。
在机炮和航弹的交替轰击下,地面浮土像波涛一样起伏翻滚着,215号坦克在这“土浪”之间蛇形穿梭,躲避着紧追在车尾的一连串爆炸。
天空中,那架印着美军蓝底白星徽的F-86“佩刀”战斗机划了个大弯,偏过机翼俯冲而下,投下的一枚航空炸弹炸在了车身左侧,终于将215号震熄了火。航炮再次轰响起来,准备将这个难缠的猎物打成马蜂窝。
机关炮弹形成两道火鞭,向215号抽打而来。刚刚抽打距到车身仅五米远的烂泥地上时,火鞭却突然甩歪了。“执鞭”的F-86机头一歪隐入云层,天穹中顿时火光大作。不多时,F-86再次出现在云层下,这回它却拖着浓浓黑烟,机翼已经折断,翻滚着坠毁在了远方。
215号坦克上所有的舱盖都被打开了,在车舱里挤成罐头的人们纷纷爬了出来,除了5名车组成员外,还有断了左腿的高大炮,以及他那名瞎了右眼的突击炮驾驶员。
“那架战斗机咋掉下来了?”杨小伦心有余悸地问。
一副银翼划过天空,众人下意识地要跳车躲避。但车长定神细看,却赫然发现,那架银色战机的机鼻上,醒目地写着一排大字:“为人民服务”!
“那是咱们自己的米格机!”车长指着那架米格-15战斗机喊道,“造化了!空军同志把刚才那架老美的战斗机打下来了!”

原本杀机四伏的浓浓晨雾,终于随着敌机的坠毁而回归平静。杨小伦却看到,前方的猎猎风中,拂动着一片缥缈的红影。
风中为什么会有红色?难道……是被吹起来的鲜血吗?
刚刚跳出这个可怕的念头,杨小伦便发现,那团红雾渐渐浓重起来,边缘也变得清晰了。
那是一杆飞扬在风中的红旗。
在一片隆隆沉响中,他们看到另一辆T-34坦克从北方驶出浓雾,从215号坦克身边经过,车尾上飘扬的红旗一进入南边的雾中,便又再次化作一抹虚胧的红影。
接下来,是第二辆,第三辆……一支整编坦克纵队从他们面前穿过,无论是T-34、ISU-122还是IS-2上,都绘着那颗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八一红五星。其中一辆T-34停在了215坦克旁边。车长向杨小伦伸出手来:“同志,我们是坦克一师。南边的联合国军部队有何动向?”
215车上的人全都放松下来,虚弱不堪的高大炮,拖着那条断腿翻倒在车下,张开双臂紧抱着这里的泥土。
“联合国军已经在铁原一线就地驻扎、停止前进了。”杨小伦如释重负地说道,接着他又指了指远霜,“另外,请帮忙报告志司,这里有一名很重要的特派调查小组成员。”
坦克纵队的指挥车长高高抬起右臂:“同志们,加大引擎马力,前往预定地点建立防线!”
队列中顿时嘈杂起来,机械传动、金属摩擦、无线电通讯之声交杂,充盈着这个寒冷的早晨。
翼护在空中的米格15,已经翻身远去。如果从这里不断升高视角,便会看见:那支绵延的坦克纵队,渐渐收缩成一排黑点,最终缩成一小团,宛如在这远东大地的角落上,铸起了一颗坚固无比的铁核。
全文完
成书于 2017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