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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与月》(原创 by OrangeEggs)

2023-06-24 19:22 作者:OrangeEggs  | 我要投稿

(原创,版权归本文作者OrangeEggs所有,禁止转载)


深山踏红叶,耳畔闻鹿鸣。

伴着一阵轻盈的铃声,我再次闯进这片幽深的古林。

踩着窸窸窣窣的落叶上破碎的残阳,拨开大片密实的横柯,我终于钻出这片阴翳。停住,眼前是驱散昏暗的血红,在参天古木上徐徐展开的红枫,染红了天边,染红了云彩,染红了夕阳。

——就连眼眶,我的眼眶,也染上了枫红。

“可惜枫叶红时,总多离别。”

猛地瞪大红涩的双眼,试图捕捉到脑海中声音主人的痕迹——尽管我知道那个匆匆离别的身影不过是幻想。

昔人已乘红枫去,此地空余痴人留。

 


(壹)

浓黑的夜里,年幼的我追逐着月光的尽头,却冒冒失失地闯进了这片密林。无边的夜色中抓不住急切的心跳,我惊慌失措地拨开片片枝条,却只能留下一道道割破皮肤的伤痕。

终于无助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的漆黑。

后来的很多年当我无数次回忆起那片夜色,冰冷的窒息感都从脊梁爬上颈部,恐惧感顺着回忆蔓延,像那些枝条一样在无数个夜中划破心脏。

直到我仿佛听到那阵轻快的铃声,睁开眼望去,白袖飘拂的少女晃着铃铛,被笼罩在清冷的月色下,笑盈盈地挥挥手,泼翻一地清辉。然后,一晃神,消散了。

像是一种本能,我不自觉地循着月的方向奔去。从最初迟疑的慢走,终于加快了脚步,下定决心似的,跑了起来。拨开一层层迷雾与烟帷,我气喘吁吁地爬出密林,带着满身伤痕,惊喜而贪婪地准备迎接月光温柔的纱——

失望地仰望到的,却是将月色遮挡的严严实实的枫叶,在墨色的夜中泛着暗红的光。

林深不见月。

 

(贰)

后来我被发现在那颗枫树下,静静地睡着——父亲同村里的大人焦急地找到我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纷飞的红枫叶踏着雪白的月光,追逐的月亮在枫树的遮蔽下不经意间终于探出了头。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再也没在那颗枫树下,见到那袭如梦如幻的风一般的白衣。

我疑心到底是困窘中出现了幻觉,抑或是广寒宫下凡的嫦娥拨云见月——后来再次偷偷溜入枫林的我时常这样想。可惜幼时的经历如一场梦,随着铃铛声的渐行渐远愈加模糊。

终于将童时旧忆抛之脑后时,她却挽着白袖,踩进我的梦中。

梦醒时分,她坐在枫树枝头晃着脚丫,一只白皙的纤纤玉手中捧着酒壶,就着月色吞下酒气。清风徐来,沾着酒滴的白色丝带乘风而起,混杂在纷纷的枫叶中飞舞。

她从手中诗集里移开视线,凝视着月光。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闯进我的生活的,我不知道,但我却始终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两个相识许久的知己。灯火通明的深夜,她总坐在捧着诗书的我身侧。

她不言,我不语,却又心意相通。

我那时以为我寻到了青天月上的仙子,年少轻狂,竟以为追逐着月光的少年终于追寻到了千百年来古人终其一生的目标,以为文人墨客眼中的高不可攀竟是唾手可得,以为自己摘下了诗中月镜中花。

直到看到铁青着脸的父亲站在一片漆黑的书房门口。

记忆像注了水,每回忆起来时迷迷糊糊却又胀得太阳穴生疼,只记得满地撕成碎片的诗书与打翻的油灯。嘶吼,咆哮,嚎啕,待清醒时环顾四周,又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窗花遮住了月光。

她不知不觉间从我身边消逝了,如同高挂着的破碎的缺月,遥不可及而充满缺憾。

那个梦中她将诗与酒带给我后,我总是在无数个后来很多年的梦里回忆起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执卷端酒,笑靥如花。

可惜她与诗词皆失,我终于又成了一个人。

 

 

(叁)

正如父亲所要求的那般,丢下诗集的我回到了课堂,去实现半辈子面朝土地的他的那几十年前未能触及的梦。

课室的灰白是什么样的颜色我或许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当从课桌上抬起头时,光线透过教室的窗帘间的缝隙打在我的脸上,伴着走出教室的人群,一上午的时间便从我的昏睡中流逝的不留一点痕迹。朦胧间睁开双眼,脑中依稀回荡着那个还没有被忘掉的梦境,像是在明亮的玻璃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大脑由模糊变成清晰的瞬间,才突然发现,悄无声息的,又过了一夜。

麻木到失去痛觉。

待我从恍惚中清醒已经是从考场走出来后,眼前是父亲熟悉而陌生的脸,黄褐色中堆满了笑容。那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这张从前亲切的脸是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相近,让我分辨不出那无数个寝食难安的夜里咬牙切齿时回忆起的那张铁青的脸是什么模样。

那晚把父亲喝到烂醉如泥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背上包袱,头也不回地轻轻关上家门,踏着轻灵的铃铛声,去追寻我阔别多年的白月光。

对不起,父亲;没关系,父亲。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我在心中默念。瞥到镜子中的我,脸上是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再见,父亲。


(肆)

独自踏上旅途,陪伴我的,只有几文钱,两本诗,以及一瓢酒壶。

黄山爬到庐山,太湖游至西湖,追溯着徐霞客的步伐,踏着李白行过的路,乘着醉意看大好河山,倒真有几分“荡胸生曾云”的滋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举杯欢饮,大醉,在酒气中入了梦。

无人扰我清梦。

只是那样皎洁的月色再也没能透进梦中,少时的白月光到了成人时只成了一层白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却怎么也揭不开,捅不破,到达不了那理想的彼方。执起笔,以为在诗酒中便能找回年少轻狂时的文兴,却发现年少时远大的文学抱负不知何时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生硬空洞的辞藻,和愈发朦胧的黑色字迹。

那个鲜衣怒马少年时的我不知何去何从。持笔,却绞尽脑汁也挤不出半滴墨汁。

文采没能如我所愿地随着阅历增长而增长,那份年少轻狂终于随着年岁被磨平了棱角,再回看时,惟余悲叹。

我再也找不回时读诗的诗兴了。

我又梦到了枫树枝头上轻盈的白色身影。梦中她醉眼惺忪地捧着诗集,迎着突如其来的秋风,发丝、枫叶同诗页一同翩翩起舞。像很多年前一样,我置身黑暗,痴迷地迎着那清冷的月光,如同朝圣的信徒。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再也难以迈出腿,去追寻那抹月色。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很久以后我们都笑了,眼底却没有笑意。

醒来后我俯瞰着夜色下氤氲的云海发着呆,在醉意中近乎癫狂地朝着山谷大笑。听着笑声在冷风中回荡,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我又踏上了归乡的旅途,去寻那颗多年来萦绕在我梦中的枫。

踏进江南烟雨的泥泞,昔日那颗参天古木终于再次映入眼帘。与多年前的风景一般,它在绿芜中独自热烈,沉稳而张扬。

万里夕阳下,我又红了眼眶。

流淌着的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风息云停,火热的枫褪了色,一对父子闯入眼眶,安静地坐在漫天红叶下。执起诗集,父亲逐字逐句给孩子读着:

深山踏红叶,耳畔闻鹿鸣。

深山踏红叶,耳畔闻鹿鸣。”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林中,惊起几只鸟儿。抬头,空荡荡的枫树下只有影子。那是回忆,也是过往。

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他为什么回到家乡,带着那些早已落灰的书桌上的诗集。我不愿问,也知道他不愿说。

但其他长辈口中总在谈论。他们说,父亲从学校回来种地那年,才19岁。

意气风发的少年最终丢掉手中的笔,回到家乡的枫,那是他最大的妥协;却终于没能丢掉满身的诗意与文气,那是他不愿舍弃的月光。可月色再清也不过是虚幻的薄纱,没了轻狂的少年也丢失了他引以为傲的沉沦与遐想。空有满腹经纶,写到实处也只剩下无奈的白纸一张。连同着少年想象中月光笼罩着的少女,沉默着,消失于洒在漫天枫叶上惨白的霜。

风起,嘈杂的枫树上飘落一朵红叶。我挖开土,将随身的两本诗集埋进去。压平,盖上枫叶,那片血红,是隆重葬礼上染满鲜血的裹尸布。

不再回头,我步履蹒跚,却坚定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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