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矾楼

西窗影子渐长，格纹映在大厅的桌面与地板上，晚餐时间未至，京华居的大厅里只有寥寥几人，紫衣女子葱指拈起蓍草与龟甲细心占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银发少年则双目轻阖，手指有节奏的轻点，偶尔皱几下眉头。

朱衣少女双手一会儿托住腮喃喃的说着“好无聊啊”，一会儿又蓦地起身到处张望，然后再失望的坐下继续望向房梁与隔壁的屋檐，像是对墙角的蜘蛛感兴趣。

身着铠甲的男子则独自倚靠在门外岿然不动，看着迎来过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啊！是申大哥回来了！”还没等何殇之开口，白霜瑶已经弹起来一路小跑来到少年面前。

少年熟练的收敛了心中纷杂的思绪，笑容腼腆的摸了摸后脑，“果然大伙都回来了，久等啦。”

“申大哥，你跑去哪儿了？眼看着快到酉时，你该不会是背着我们行侠仗义去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瑶妹！”落座后少年将一天的经历娓娓道与伙伴……

“哼，我就知道只要是文姑娘的事申大哥就格外上心，不仅帮她找回荷包，还一起去大相国寺参拜，最后还不忘把姑娘送回府。若我是文大人也想赶紧留下你当乘龙快婿，奉上金银地契让你在开封城定居！”

少女佯装生气圆鼓鼓的脸颊，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可爱。

少年也少有的露出爽朗的笑容惊讶道，“我还只当是与大相国寺颇有关联才牵扯出这些事端，不过瑶妹说的没错，开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确实是宜室宜家之地。”

“诶？申大哥你还真打算留在汴京成家立业？！说起来，我也喜欢这里的热闹繁华，比崆峒山上有趣多了……”少女娇羞的别过脸，纤细的手指与发尾纠缠不清。

坐在一旁的晏兰卿和淳于宿看到这场面不禁哑然失笑，祈天塔归来后各怀心事的五人之间少有这种轻松愉悦的氛围。

“呵呵，申少侠逗你的。”淳于宿抖着肩膀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小钟离在肩膀上跳来跳去。

“公子这是在打趣瑶妹子呢。”晏兰卿的折扇恰好掩住她上翘的唇，眼波流转间皆是笑意。

不约而同说出类似的话，两人也不由得相视一笑。

“等咱们从川中回来，确实可以考虑一下去哪里落脚，申兄弟你可要快下决定才行，别让她等太久……”何殇之看向申子隽的眼神少有的认真，甚至带有一些身为长辈的不满情绪，让申子隽背脊发凉。

“……眼看着日落西山，一天都快过去了，咱们的五脏庙可已经等不及吵嚷着要赶紧去矾楼了！”何殇之蓦得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噼啪作响。

少女活泼的抢在大家之前走出客栈，“一提到喝酒何大叔就精神了，今夜就让我们不醉不归！本姑娘可是提前让简老板留了二楼厢房最好的位子，快跟我走吧！”

华灯初上，夜间的开封城又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沿着御街，由朱雀门向北至天汉桥，便是州桥夜市，各种美味香气盈鼻，惹得白霜瑶暗暗吞了吞口水，忙催促大家不要耽搁。

好不容易朝东走到东十字大街，再向北便是土市子北的马行街，这里更是车马阗拥不可驻足，而各色饭香随风飘动令人食指大动，恨不得融入其中。

少女稍理衣饰轻车熟路的走进开封七十二楼之首的矾楼，这足有三层高的酒店雕梁画栋檐角交错，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高低参差，楼与楼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飞桥之下流水淙淙诗情画意。

而楼内更是灯火通明，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酒客为歌姬一掷千金，引来阵阵呼声。回廊处则有美艳的花牌待点，为宾客增添酒兴。

刚一进门，现任店主简裕便殷勤的为五人引路落座看茶，“哎呦！可把您几个盼来了！申少侠您现在可是咱们开封城的大红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可都对您几位感兴趣的紧，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简老板，矾楼如此奢华气派，定是有不少看家酒菜点心，快给我们介绍介绍。”少女灵巧的接过话来，直奔今日主题。

“白女侠是问对人了，诗云‘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酒既和旨，飲酒孔偕’，咱们矾楼自酿的名酒从两句诗各取了‘眉寿’与‘和旨’二字为名，前者余韵无穷延年益寿，后者幽雅细腻宾客皆欢！除此二者外，还有百余种琼浆玉液皆可尝试。”

简裕说起自家的美酒眉飞色舞，大有不尝尝就白走一趟的遗憾。“要说吃的，就更多讲究了，甭管是开封有的没有的，沿街能见到的见不到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咱们矾楼的厨子都能给您变着花样做出来，我敢打包票，您几位在矾楼吃一个月都吃不重样。”

“哦？竟有如此好酒好菜，何某在开封许久还未曾尝过，眉寿与和旨各来一坛如何？”大汉难得满脸笑容，听说这酒如此神奇爽口跃跃欲试，就连小钟离也是面露喜色，吱吱叫着准备开怀畅饮一番。

“唉……何军爷说来不巧，眉寿与和旨是本店招牌本不限量，但这两种酒只能窖藏，每日现取方可保其口感与风味……”

简裕稍有迟疑，轻轻叹了一口气，“七日前，矾楼地下二层的地窖突然变得极寒无比，稍稍靠近就凉气袭体，侵得四肢百骸皆不得动弹，几名伙计冻伤还躺在家里，之后便无人敢去取酒。凡是来矾楼客人必点此酒，本店也只能取一角家里私窖的酒藏给诸位尝鲜，待来年换了新窖再痛饮罢。”

闻言，晏兰卿微微一笑，心中已有算计，“简老板的言外之意，是想让我们出手探一下这酒窖？这般引经据典引起我们的兴趣，应是常人解决不了的难题。”

“哎呀！晏姑娘蕙质兰心，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慧眼。”简裕眼前一亮，刚才的欲抑先扬果然是有所求，这下便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眼见矾楼的生意越做越大，整个地下二层全都挖空作为地窖使用，二层酒窖不保生意难继，诸位豪杰若能帮本店排忧解难，今后在矾楼的所有花销全免，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申子隽看了下伙伴，见大家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便也笑了笑说，“既然是简老板有难处，岂有不帮之理，等下我们就去看看。”

“申少侠少年英雄，仁义之心令简某敬佩！嗐，您看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还没给诸位上菜呢，礼数不周啊！简某这就吩咐最好的厨子把本店看家菜都端上来，各位随意品尝！”

简裕识趣的离开厢房，留了一个小二在外随时候着。

“如此看来，矾楼的异样确实源自地下，老夫推测应是有灵兽盘踞此地，欲占为巢穴。”淳于宿像是对矾楼这种异状烂熟于心，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分析着眼下的情况，“不过此时它气息微弱难辨，显然是受过重创。若是全盛时期，恐怕矾楼也会被冻住。”

“诶？小前辈对这灵兽很是了解，难道又是什么上古神兽？快说来给我们听听，听故事最有趣啦！”

“呵呵，瑶妹子真是心急，方才还想着多吃一些，马上又被故事吸引。”淳于宿见大家齐刷刷看向他，都对这古时形成的冰兽兴味盎然，便娓娓道来。

“那是老夫与友人年轻时事情，修道之人对这类精怪奇物大都有兴趣，若能获得一二灵兽不仅能增益道术，也能让漫长的修道日子变得不那么无聊。”说着，淳于宿顺手摸了摸肩上的小钟离的脑袋，小钟离圆溜溜的大眼睛舒服的眯了起来。

“我们听闻太行一带春耕时连降暴雪，入夏后山顶的冰雪未化，云遮雾绕遮天蔽日，气候寒冷无人敢登山，料想是有异兽出没，便临时起意要去驯服。若能收得一只，必然可以修为大增，只不过我们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差点栽在这灵兽的冰阵之下，最后甚至不知道是被何人所救，就像做了一场大梦。”

“后来我们翻阅古籍了解到灵兽名为冱蚑，由极寒之地的灵魄结合化为龙形，性情温顺喜好筑巢且通人语并无大害，只是所到之处皆会变成冰原，若是生人靠近，不消片刻便会全身冻僵失温殒命。不过我们遇到的那只不知为何是暴烈的性子，不由分说就施展全力……”

“哇！这冰龙的寒气如此厉害，听起来就凶险万分，小前辈后来找到收服之法了吗？”

“如果没猜错，是火凛冰实？”何殇之忆起多年前曾听同伴提起过一种奇异的果实，有着极冷与极热两极，可以专门用来对付镇墓的凶兽，恰好与冱蚑属性相似，“遇到极寒便将寒气化为炙炎，反之亦然。”

“不错，正是这极为难得的‘火凛冰实’。醒来后，我手中握着冰龙的魂石，而玉阳子也平白多出一个'火凛冰实’。可惜的是后来我被韩无砂所擒，那魂石便不知所踪了。”

此时，淳于宿意味深长的看向申子隽。

“咦？小前辈指的是这个？”青红相接的小巧果实如同玛瑙翡翠一般光洁透亮，时寒时暖，握在手中异常舒适。申子隽依稀记得打理洞府的猫精金穗儿说这是玉阳子的藏品之一，看起来很好玩，就与其他宝物一起送他了，收到后申子隽也不曾追究过此物到底为何，让它一直躺在行李中。

“小猫精道行不深，不认得此物也是正常，好在她将此物送给申少侠，免去我们很多麻烦，只要……”淳于宿的话音未落，小钟离蓦地起身一跃，跳到申子隽身上，眦目髭毛如临大敌身，露出尖牙叼起珠子，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

“不好，小钟离素来温顺，目赤放光行为反常像是被摄了心魂，咱们快跟上去瞧瞧。”语毕，晏兰卿鲜有的面露紧张，招呼大家跟了出去。

“……诶？客官，您这饭还吃吗？”眼看着各色美食正要摆上桌，客人却没了踪影，店小二也着实领教了一回什么叫江湖人士的雷厉风行。

“吃的先放桌上，等下回来！”楼下传来少女娇嫩的声音，令人如沐春风心情愉悦。

“得嘞！给您几位留着。”

沿着矾楼主楼桥下的水道，就可以通往地窖。与楼上热火朝天的氛围截然不同，谁也没成想这地窖竟如此庞大，在建造时便将整片地基连接到了一起。

如果说地下一层的地窖令人寒冷不适，那地下二层的恒温酒窖就更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冰雪世界，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纠结到一起。地下众多高耸木架与地基梁柱，将路分成一个个小的通道，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如同迷宫一般。

五人愈是深入酒窖的中心，寒气越甚，呼出的白雾久久不散，睫毛与眉毛上的水气也凝结成霜，刚开始还能低声交谈几句，现在只能不断动用内力通络经脉，以防冻伤。

“离得近了，诸位小心……”只听淳于宿倒吸一口气，停下脚步拦下众人，黢黑的酒窖中轻微的荧光熠熠闪烁，渐渐微光聚集，使整个酒窖璨若冰宫一般尽收眼底。刺骨的寒风在周身围绕，白雾升起，每一个鳞片都寒光尽现的冰龙腾空而起缓慢盘旋，混沌的双眼来回打量每一个人。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纯白的小点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如同被丢弃在一边的毛球。

“快看，是小钟离！”少女满脸怒气，话还没说完，就着急冲出去，少年堪堪拦住她。

“瑶妹别冲动，这里寒气非常，我们没了火凛冰实贸然接近恐有不测。”

冰龙没有马上攻过来，小前辈也说它还没有恢复元气且性情温顺，但看样子祂并不想打架，不妨先试探一下再做考量。

<……是何人扰吾清静？>

古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飘来。

<……吾名冱蚑，闯入者死……>

“等等！在下申子隽，曾在古籍中见过阁下的名号，想来阁下尊为冰之神兽并非想要为难我们，我们也无意打扰阁下清宁。”少年语气顿了一下，观察冱蚑的反应，见它似乎对自己有些兴趣，便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不过我们的朋友白貂小钟离此时正在阁下手中，生死未卜，还请阁下高抬贵手，将小钟离归还我们。”

<咯咯咯咯咯咯咯>冱蚑发出含混不清咯吱咯吱的声音，身体也不协调的扭曲起来，只是尾巴似乎不受控制。

<申子隽，拜汝所赐，千年之仇今日可报……>

少年尚未动作，寒风已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将众人的身体牢牢囿于酒窖之中。

逐渐冻结的空气也使人感觉轻飘飘，仿佛置身其他空间，同伴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