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架小说
2022年的中秋节,我在草坪上等乌云散去、月亮升起。操场上,乌泱泱的学生一片连着一片,像河马运动会。这说明,大伙待在草坪上,就好像河马到了陆地——眼神空洞,张着嘴一个劲直流口水。他们浑身长满青苔,手脚和嘴唇干裂爆皮,显然是缺水了。河马就算缺水也不愿意下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我蹲在草坪上,月亮蹲在云后面。它不出来,我就不走。
四年前,还是中秋。那一年我刚上高一。当天晚上,我拿着水笔,也是在等月亮。
在我的印象里,月亮当然是黄的。然而当我拿出彩笔盒,里面的黄色却少得可怜:只有鼻涕一样的荧光黄和屎一样的棕色:当然棕色是不能算黄的,那么就只剩鼻涕色了。——说它像鼻涕,却不是像青鼻涕那样,我当时用的是晨光的水彩笔,一筒24个,那里面的黄色极浅,抹涕纸上恰可拟。一开始,我就是拿着这样的笔,在纸上抹了一个月亮。
老马问我,月亮呢。我找了半天,说,原来在这呢。这里我要说明一下,老马是我的班主任。老马不姓马,只是胳膊长腿长,生起气来拉长了脸,鼻子里直往出喷粗气,像拉货的老马。后来我每每听到有人说“hustle every day”,就会想起他那张大马脸来。我说,这呢。他马上就hustle起来,说,手抄报是要给人看的,你画成这么大点,谁能看到?我于是恍然大悟——原来手抄报是给人看的!接下来他又冲我hustle了一阵,内容我一概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上课铃一响,我就抓起手抄报跑了。不幸的是,放学之后他还是我把我给拦下来,说,晚上再画一幅。——这会轮到我hustle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恶狠狠地画了好大一个月亮。我不光画了月亮,还画了玉兔、吴刚、桂树和一大堆月饼。本来我还想画广寒宫,但是由于月饼的过分产出,只好作罢了。第二天我把我的新作呈上去,老马就说,字呢?我就说,是啊,字呢?很快我就发现了真相:原来是我根本就没有写上去!我的手抄报,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黄饼,其余地方则是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没空写字。其实就算有空,我也是要先把广寒宫画上。若是画完广寒宫还有空,我就画嫦娥。画完嫦娥画阿姆斯特朗,还兴画些土豆、袋鼠之类的。总之,我的创作欲望是无限的,而纸的面积却是有限的。众所周知,无穷大总是大于任意一个有穷实数,因此这张手抄报永远不可能有字。我事先知道这点,所以当老马问起我字的所属问题,我就疑问起来。然而我又很快意识到,所谓手抄报,手抄指的便是字,报指的也是字。这次我很自觉,自己就说,我晚上再画一幅。
我在上面说,我蹲在草坪上,其实不然。实际上是我们,而且我们是坐在草坪上,仰着头等月亮出来。说实话,我的颈椎向来不好,这样让我和肩膀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所以我冒着被河马踩扁脑袋的风险,决定在草场上躺一会。看着云层放出的白光和别处一望无际的黑暗,我感到河马大军的骚动和体育场的灯光将我团团围住。我慢慢闭上眼睛,没有睡着,但是做了个梦。
梦里我躺在地上,一个女人向我走来。她说,请问你是大米老师吗。这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我既不是老师,更不是大米,人家这么问我,我也只能红着脸说,不是。她说,你是。我说,首先我不是老师。她说,那你是大米。我就说,其次我也不是大米。说完这话我起身坐到草地上,她于是也坐下来。我们面对面,月光洒在我们的头顶、身上、以及我们中间。
我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别人。换句话说,我就是在证明我是我自己,这是释迦摩尼派的观点;她在证明我是别人,也就是我不是我自己,这是赫拉克利特派的观点。我们在操场上辩论,恰如过去的哲学家们在澡堂。我说,我说我不是大米,我就不是大米,我拥有对我自己的唯一解释权。这是在提出唯心主义的观点,即我存在,世界存在。她说,我说你过去是大米,你在网上是大米。她这是在说,运动是绝对的,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依稀地觉得,她是学哲学的,我说不过她。之后我每每想起这段情节,就觉得她是我体内仅存的哲学残骸。不过话又说回来,哲学在我心里竟然是女孩,而不是什么络腮胡大汉,这点让我颇感欣慰。
她又跟我说,本来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是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就不再是希腊澡堂,而是山头的某个寨子。土匪头子掏出智能机,说,看吧,这是不是你写的。我就说,我请求见我的律师。她说,少扯淡。把屏幕怼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的确是我的文章,但是那上面的作者名也不是什么大米,而是张麻子。我于是提起如下证词:
1. 我是张麻子,这一点我承认;
2. 张麻子不是大米,这是显而易见的;
3. 因此我不是大米,这不是达成共识了么?
她说,你再看。我再看,那还是我的文章,但是又不一样。在我看来,那里多了一些“分割线”,一些序号。在文章的开头和结尾,甚至还凭空出现了两张不明所以的风景画。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我的文章。然后,我的标题被方头括号括起来,打上标签,文字也变成彩色,其中一些字甚至变成了灰色,认不出是什么了。我也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是我的文章。于是我们俩坐在山寨里,坐在澡堂,坐在操场上……不变的是,我看着那块屏幕,一下子便承认了那是我的文章。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说,您好会排版,米神!然后满操场的河马开始向我们下跪——向我下跪。都喊着,米神,米神。我逐渐意识到,我就是大米。最后,连风景画也变成了二次元美少女图片。我潸然泪下,对于我的一切供认不讳。这篇文章是我的电子棺材,美少女是钉在那上面的铁钉。
梦醒之后,我吓出一身冷汗。月亮已经出来了,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她们说,今天的照片一定好看,一边连文案都想好了。我看看月亮,那颜色和纸其实差不多。我说,走罢。我们就走了。回去的路上我听说了这么件事:前些日子学校的油画系处理不要的画,直接就丢在了一楼,大家听后纷纷去掳了一些回来。后来有一个人觉得那玩意太臭,给卖掉了。她们于是辩论起来,无非是权力道德一类的争论。我在旁边听着,又想到手抄报的事:我想到,那也许是我做过唯一正确的决定。中秋过后,我把手抄报交上去,老马还是气红了脸,但却什么也没说,也没让我再画。那年我高一,还不知道办事要讨人开心,只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还不知道有些东西更值得我去关心,有些东西却可以得过且过。我只知道,所谓手抄报,手抄指的便是字,报指的也是字,所以我看着中秋晚上黑压压的云,决定不再画月亮。不光不画月亮,嫦娥、玉兔,什么东西我都不画。我找报纸,查古文,忙活了好一阵,最后这手抄报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一点画也没有。完事之后,我看着那幅作品,觉得很丑陋。
回到寝室,打开手机,大家陆续裁好图片,传到网上了。不过月亮无非是月亮,大家的月亮大概是一样。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我打开手机,在幽暗逼塞的寝室里,看着空荡荡的相册,琢磨了半个钟头,最后只打出这样一段话:只是哪天这段话也要被打印在硬壳子里,摆到书架上,齐刷刷地,也不曾翻看过。
终稿 2023年3月6日 于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