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鸾】《溯流光》（二十四）终止之境
“你最好一直骗我，骗我骗到死。” 晨曦透过稀疏的叶片撒下来，亮晶晶的，碎银一般溅在少年鼓起的脸颊上。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踏步林间小路中。 “什么‘伤一点也不严重’啦，什么‘压根没流血’啦，你干脆说你是不死之身得了，”光翎嘁声道，“虽然不知道你那血的颜色怎么回事，但是身上那么大三个洞，淌血淌得都快没命了，还口口声声坚持自己伤得一点也不严重，那敢问这位身强体健的阁下如何现在还被我扶着走路呢。” 他语速很快，声音又清亮，说起埋怨的话像倒豆子，稀里哗啦崩得到处都是。 乌鸦无奈抽回手：“那你别扶了。” “那可不行，”光翎一把扯回他，重新架到自己身上，“本少爷是那放着病号不管的冷心肝么。” 这一举动取悦了对方，轻微的笑声从他的唇间溢出来，柔而缓，像悄悄流出指缝的细沙。 “再笑，”光翎瞪他，嘴巴一贯的毒辣，“笑裂了我千辛万苦才堵上的口子，你就等着自生自灭吧。” “不会。” 乌鸦略敛起笑意，嘴唇依然止不住地扬起。 他恢复了不少，身体不像昨晚那样轻得仿佛只剩一具空壳，半身压在光翎的手臂上，颇有些分量。光翎往上抬了抬手，好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什么时候你能变矮点。”他胳膊有点酸，又嘟嘟囔囔地抱怨。 一路上，阳光温和，鸟语花香，两人齐步行进，已离开那密林数里之远。 “对了，刚刚那个林子，还有那个沼泽，真是奇怪得很，”光翎道，“你看咱们周围，到处都是干净亮堂的去处，唯有那个破林子和别的地方格格不入，是因为里面的魂兽？” “嗯，”乌鸦点头，“那本就是幽暮潜行者的领地。领地是高阶魂兽独有的生活区域，有些依天地而成，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是某块地界灵气最充沛、最适合修炼的地方，而有些，就像我们这次碰到的密林和沼泽，则是受到长期驻扎此地的大魂兽的习性影响，后天逐渐形成的。幽暮潜行者喜好食腐，最喜欢将魂兽尸身拖入地下发酵腐化后食用，久而久之，骨肉烂泥，尘灰露水集结，就成了那片半分活气也无的恶泥沼泽。” “骨肉烂泥，尘灰露水……”光翎喃喃。 “星斗大森林广袤无边，多少年来也未能有人将其探知明白，恶泥沼泽更是一个仅在典籍中出现过的名字，由于其恶劣的生存环境，恶泥沼泽被冠以别称‘生命终止之境’，不想这次竟被我们误打误撞地闯入了。” “可不是误打误撞，”光翎纠正道，“是那只魂兽有意而为。” “确实。” “说到这儿，”光翎道，“刚进林那阵子你去哪里了？我是说我们刚刚解决掉凛冬狐，我正准备吸收它的时候。” “当时你还说要为我护法，可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害得我在那块阴森森的地方找了半天。”他撇撇嘴。 乌鸦没有理由抛下他一个人，离开必然是因为一些不得不为之的原因，但即便知道这样，他还是在一瞬间，克制不住地体会到了……难以启齿的孤独和无力。 乌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那畜牲使了点手段，支开了我。” 光翎一怔。 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想，但是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你也察觉到了，我们进入林中之后，越往深走，气味越不对。那是恶泥沼泽产生的瘴气，毒性不强，但是有轻微致幻作用，但凡有所松懈，立刻就会被它趁虚而入。” “我在为你护法之时，很奇怪地起了雾，你的声音在雾里呼唤我，很焦急，你说你吸收魂环出了问题。” 光翎听他描述，幻想着当时阴风阵阵的场景，背上鸡皮疙瘩一粒粒冒了出来。 怪不得他去吸收幽暮潜行者时，乌鸦极力叮嘱他小心些，可惜自己还是给了对方机会。 左眼眼球隐隐刺痛，光翎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怎么了？” “没什么。” 他嘴上说没什么，可乌鸦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鹰似的目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他审视了一遍，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能作罢。 “这畜牲实为狡诈贪心，”他续道，“若是只要凛冬狐便罢了，但它竟打上了连你也一并吞噬的主意。” 他的语气是阴沉的。光翎听着，不知怎么的就笑了。“所以你才这么生气？” 生气到差点把整个沼泽掀过来。 他的眼睛愉悦地眯起来，弯弯的，像只小狐狸。 乌鸦一怔，也不知他缘何发笑，从实应道：“嗯。” 光翎笑颜更盛。 乌鸦看着他的神情，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莫名其妙。 “说正经的，”光翎感受到他疑惑目光，清清嗓子，重新摆出正经脸色，“我一直有个疑问，它既已将我二人分开，为何不各个击破，却只想吞噬我？难道是看出来你更不好惹？” “说过很多遍了。我非魂师，身无魂力，亦无魂技，没有可吞噬的价值。” “……好吧。” 心中还是稍有怀疑，但看他负伤不便，说话两句一喘，光翎便也不再与他争辩这老生常谈的话题。 “这魂兽确实太奇怪了，简直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他又忍不住回忆它的样子，“蝎子，狼，狐狸，兔子，花花草草，虫鸟鱼蛇，什么样的魂兽我都碰到过，但是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长得像棵树，但多出张嘴，还会说话，下面的那些……呃，根？也不像正常树根，更像是虫群一类的东西。” 乌鸦摇摇头：“那个既不是树根，也不是虫群。” “严格意义上，它算作一种‘菌丝’，等同于蘑菇等菌类的根系，扎在地下用来摄取泥中的养分。幽暮潜行者是一种很特殊的魂兽，曾因为外形被误判，一度被命名‘幽暮之树’，但后来学者发现，它们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也不是真菌类，而更像是三者的结合体，具有植物的外形，动物的行为方式，还有与真菌相同的汲取营养以及繁殖的手段。” “繁殖的手段？”光翎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 “是的，孢子繁殖。那些满天飞落的叶片看似是‘叶’，其实是它的孢子，一旦接触到富有活力的肉体，这些孢子就会扎根在内，僵化寄主的肉体，抽取他们的营养，直到寄主死亡。随后孢子便落在原地，以寄主的身躯为第一餐，开始繁衍生息。” “……” 光翎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发青。 “我身体里那个，你确定全弄出来了吧？”他僵硬道。 “嗯。” “真的吗。” “嗯。” “你确定吗。” “……确定。” 光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儿。“那就好。” “八万年的幽暮潜行者，”想想总觉得不真实，他仰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竟然成为了我的魂环。” “事实上，应该远不止八万年。”乌鸦道。 “八万年只不过是修为而已，看沼泽面积和密林深度，我们遇到的这只，实际寿数可能远不止这些。” “这又是什么说法，”光翎皱起眉，“魂兽的年限和修为不是一致的么？” “大多数情况而已，幽暮潜行者是个例外。” “例外？” “嗯，”乌鸦点头，“传闻幽暮潜行者曾遭受过神谴，它们的寿命可以延长到时间的尽头，但修为却最多只能达到八万年。我们碰到的这只，看沼泽面积，看体型，起码已十万年有余，若不是吃了修为限制的亏，这种魂兽绝不可能败在你我手中。” “神谴？那是什么。” “即神罚，可以视之为神的诅咒。” “神？“光翎眨眼，“那不只是些疯疯癫癫的骗子编出来糊弄人的把戏么。” “不可胡言。”乌鸦皱起眉。 光翎轻声哼了哼，又道：“就算真的有神，这神也一定不是个好神，为什么要对一整个族群施予诅咒？虽然我讨厌这恶心东西，可无论有什么原因，就因为它们同属一族就要共同受罚，着实好不讲道理。” 这孩子虽已成年，却仍保持着最朴素纯真的善恶观与价值体系，乌鸦禁不住叹了口气，耐心与他解释。 “之所以针对整个族群，是因为幽暮潜行者这种魂兽生来贪婪成性，残杀异族不说，兄弟相残，母子互噬也是常事，”他望着光翎由漫不经心到逐渐紧绷的神情，续道，“许久之前，一只修为八十万余年的幽暮潜行者为了一步成神，以人形的姿态吞噬了自己同样已化形为人的亲人和爱人，还有方圆数千里的全部生灵，千里沃野，一月之内尽数化为焦土。” “……”光翎脸上唯余瞠目结舌。 乌鸦扶着胸口，喘了一口气，无视光翎让他休息的示意，接着道：“所以我始终认为，魂兽就是魂兽，即便它们化形为人，模仿着人类的样子，声音、生活方式，可骨子里到底还是魂兽。在成人之前，它们早已以魂兽的姿态生活了至少十万年，这十万年中积累下来的牢不可破的的生活习性、道德观念、思维模式，不是成人之后的短短数十年时光就可以改变的。所谓的化为人，与其用‘化’字形容，不如说它们披了一张人皮更准确些。” “数千里的地域被用作了屠宰场，本应生机丰饶的世界成了一片彻底的死地。花木凋零，鸟兽成灰，恶泥横行，即便当时的神之代行者出手，将那只幽暮潜行者成功诛杀，整整三百年，那地方也未曾再出现过活物的踪迹。” “人皮兽骨，不过如此。” 乌鸦描述得很切实，很平淡，轻而易举便勾勒出了一副染血的惨烈画卷。光翎被震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所以……” “所以算上以前的旧账，整个族群都受到了惩戒。神降下神罚，令它们的修为永世不得超过八万年。” “那么，”光翎喃喃道，“做出这一切的，是什么样的神？” …… 仿佛开启了天国的大门。 阳光变得强烈了。灿金的、散射着细细五色的光线穿云而下，打到乌鸦身上，映得他黑袍滚边的金纹璨然发亮。 每当光翎回想起这天，总还能记起他的声音。 庄重，肃穆，像是祭坛之上响起的钟鸣，嗡嗡然荡到耳里，震得神经发麻。 他说，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神。 “背负着最高的神圣意志，拯救茫茫众生于阿鼻地狱的，最伟大的神。” 说出这些话的他，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了。他向来是端正的，严厉的，还有偶尔的温柔，这还是第一次，光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不可名状的…… 什么呢。 景仰？向往？尊敬？信赖？ 都不是，或者不全是。 他想到了。 这样的姿态和语气，应该称之为……虔诚。 ……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即将走出森林中层时，乌鸦问。 光翎还沉浸在传说所带来的血色震撼中，乍一被他盯着，有些发懵：“……啊？” “你的魂环和魂技。” “啊！对哦！我的魂环和魂技！”光翎一拍掌心。初时他担心着乌鸦，赋环完毕便马不停蹄赶去为他疗伤，刚刚又只顾着听他讲那些玄奇故事，一时间竟把此行的收获忘了个一干二净。 乌鸦似有无奈之色，光翎见状，嬉笑两声，手架着他，眼睛东张西望：“找个地方给你展示展示？”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森林，竟连一处空地都无。 “不急，回去再看吧。”乌鸦道。 光翎顿了顿，笑意渐消。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头。 乌鸦拍拍他：“别的先不管，说说魂技名称。” 魂技名称。 这一行如此凶险，幽深黯淡的密林，无处不在的瘴气、恶臭翻滚的淤泥、枉死其中的枯骨，他二人跋涉其中，险些丧命。 “就叫做——” 这是传说中的恶泥沼泽，传说中的终结之地。 “——止境。” 他说。 【et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