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鸾】《溯流光》（二十三）迷雾始散
这是一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上千百倍的赋环。 虽被再三嘱托要静心平气，可他无法不记挂着那个人，那个傻子，那个笨蛋。每每洗刷杂念，沉心进入精神世界，脑中总是浮出他手捂伤口，孤独跪在林中等待的身影，心焦心痛一并涌来，惶惶然将他搅成一团乱麻。 “幽暮潜行者”已然死得透了，精神触手软软垂在体外，静等着他去触碰，而在泼天杂念的干扰下，他的精神触手却屡屡不听调遣，乱颤乱探，反复多次也未能将对面的牵起来。 不行，这样太急躁了。 光翎暂停了催动连接，将自己从混乱绞缠的图景中拔出，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只恨自己现在缺乏纯冰属性魂技，若是有，即刻照着脑袋给自己来上一下，怎么也能让头脑冷一冷，多少还能清醒一些。 幽暮潜行者的精神触手随着死亡时间的推移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淡，已经没有时间再拱挥霍了。 乌鸦还在等着他。 他说自己没有流血，受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光翎分明觉得，那些黑色的液体就是血，而他很痛很痛。 无论如何，自己这边一定要成功。 …… 心无旁骛很难，却也很简单。 当牵挂重到了没有折扣也无法让步的地步，原本比上天入地还要难的事，也会变得易如反掌。 他滑进了精神图景。 或许是幽暮潜行者的习性太过肮脏，又或者是年限太高不易压制，光翎的精神世界一向与他的武魂一样绚烂瑰丽，可却在与这魂兽相连之时，变成了浓墨翻滚的黑色。 茫茫黑暗里，他驱开了一片又一片的雾气，努力寻找着魂兽的本体。 很快，他感受到了，就在前面。 眼前仿佛开场的戏台，黑墨幕布向两侧徐徐退开，露出了其后乌沉的空间。空间中，一黑一白，两厢对立，左侧被团团黑气笼罩着，是完全状态下的幽暮潜行者，枝叶浓密，高耸入云，根茎与巨嘴一应完好无缺，而右侧则是立在地面上光翎神弓，弓身白气环绕，光华灼灼，映亮了四周大片空间。 这是赋环时再常见不过的场景，光翎早已见怪不怪，战斗损及的只是魂兽现实存活所凭依的肉身，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损害它们的精神。此时的齐全外表证明了其天赋能量并未受到侵害，这便是赋环时最佳的状态，能够在最大范围内赋予魂师力量，形成的也是最有效的魂环。 接下来，他只需要以意念催动武魂，将幽暮潜行者的精神体击碎，吸收，赋环即可完成。 右侧，神弓感应到主人号召，已然满弦张开。箭锋扭转向左，冷光烁烁，定准目标。 光翎闭上眼睛。 接下来，只需一放。 …… “光翎。” 有人叫他。 熟悉的声音，心尖一颤。 ……是乌鸦。 “光翎，我疼。” 那个声音说。 仿佛被当胸刺了一剑，心口一阵抽痛，精神恍惚间，那男人孤独的背影又浮在眼前。他早已忘了如今是在精神世界，也顾不得许多，睁开眼睛，迫切地四下搜寻。 你在哪儿？ 黑漆漆，空荡荡。 你—— 四处什么都没有，一片寂然的乌沉。 在这里，除了他和他的武魂，就是…… 幽暮潜行者。 目光定格。 怪树立在前方，树根之上，巨嘴吐完人言，弯起了诡异的笑弧。 …… 本该射向魂兽的箭，向他自己扑来！ 性命攸关的时刻，眼力与思维都在极速运转。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岁岁年年与自己相伴的武器杀人时带来的极端恐惧，比银针更尖，比快刀更利，杀气几乎凝结成了飓风，铺天盖地地笼向自己。 发生了什么？ 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 干扰突发，他的精神力弥散，幽暮潜行者白色的触手凝聚成股，竟抢过了本立在它对面，意欲将它射杀的长弓。 那些白色触手就像真正的“手”一样，模仿着他的动作，调转了方向，握弓拉弦，将锋芒对准了他—— 弦丝一松，箭矢呼啸！ 这是来自武魂的反噬，闪避已然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光翎急速聚拢精神，顷刻将全部意念统统灌入武魂，只听一声变了调的尖啸，箭矢在强力作用下被迫更改轨道，划出一道急弧，携风险险擦过他的左眼眼球！ 瞳孔一阵剧痛，光翎剧烈地抽了一口气，捂住眼睛，脚下不稳，踉跄倒地。 他用残余的那只眼睛死死盯住那支箭。 倏的一声，长箭接到主人指令，于空中一个回转，箭尖锋锐冷冽，反身刺入幽暮潜行者树干，从树冠到树根，将它彻底裂解成了两半。 幽暮潜行者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 如同燃放爆竹一般，它从树冠开始到树根一路噼啪作响，身体裂出了无数细纹，最后彭地崩裂，成了一大蓬漂浮着的碎片。 碎片颤动着，移动着，形成了悬浮的一大团，在箭光中熊熊燃烧起来，化成了浓厚的白烟。白烟渗入弓身之中，弓身光芒更盛，这些光如同气球一般膨起、萎缩，再度膨起、萎缩，反复数次，最终趋于稳定。 终于，从第一魂环开始，全部魂环从上至下，逐个降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第八枚巨大的、浓墨一般黑环，自弓顶舒展扩至极限，又缓缓收缩，成型，下落，带着通身的肃杀气魄。 幽深密林中，潭边，白衣少年席地而坐。 黑环同步落下，初始只是一枚浓黑小点，及至落定身周之时，已然扩展成径长数丈的巨环，绕着中心白影缓缓旋转。 体内，原本已涨至大坝边缘的魂力之潮，在这惊天撼地的冲击之下，猛然溃堤。 巨大的能量波以少年身体为中心，轰然扩散！ 宛如飓风骤起，惊起林中栖鸟成群，所过之地，摧枝倒树，处处哗然。 …… 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虚弱了。 意识变得很沉重，像堕入了深海的石头，沉闷，静寂，携着气泡坠落。 直到撼天动地的波动炸开。 乌鸦勉力抬起脸，看向远方。 暗蒙蒙的天，没有辉光。 眼前是晕眩的，模糊的，一下下向下沉，即将触及草地的视野。 兀的，有银白色映入眼帘。 鸟一样轻盈，鹿一样矫捷，少年飞跃在树梢，白袍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就像是漫漫长夜后，清晨透出的第一丝亮光。 青稚的声音响彻。他在呼唤自己，很急切。 不到半个时辰，比想象中快很多。 多么优秀的孩子，不愧是连大哥都上心的人选。 乌鸦笑了笑。 放下胸口最后一丝担忧，他脱力地垂下了头。 …… 供奉主殿，后殿。 香炉袅袅，千道流卸去了供奉长袍，通身素服，背手立在窗前。在他身后，金身侍者单膝跪在地面，慎重地垂着双眼。 侍者短发金瞳，背敛双翼，赫然正是那日埃尔罗非竞技场上空督战的金色天使。 “禀大供奉，上月长老殿举行殿选考试，如今结果已然落定，此次选试共得89级巅峰魂斗罗三名，相较预期更多出一位，三人均是才能卓绝之辈，已授长老令，入长老殿，辅佐教皇，为我武魂殿效命。”金色天使垂着眼睛，声音无比恭谨。 “好，”千道流缓缓点头，“武魂殿自我手创立不过数十年，正是需固本强基之时，疾儿尚且年幼，继任教皇之位难免风雨飘摇，须得有肱股心腹尽心辅佐才好。” 金色天使躬身行礼：“请大供奉放心，此三人已顺利通过各项考验，忠心无二。” “三人名号？” “曰刺血、蛇矛、灵鸢。” “刺血乃89级控制系魂斗罗，其余二人为89级强攻系魂斗罗。三人均已至巅峰之境，他日封号加冕，必为我再添强大助力。” 千道流若有所思。 “灵鸢……” “灵鸢便是那日埃尔罗非竞技场，由属下特意安排去与那无名少年对战的女魂师，”金色天使忙道，“虽惜败于那少年之手，但本身实力强横，在此次长老殿选中表现十分出色，堪称一众候选人中的佼佼者，现年也不过38岁。” 千道流颔首。难怪如此耳熟。 提到她，又不得不想起当日那孩子。那日他决定取消埃尔罗非全部赛事，敕令刚颁，天使军团新讯便至，言及一无名少年，头角峥嵘，惊才绝艳，年方十七便已近魂斗罗境界，比试之中连胜四名魂圣，后又战胜高出他十级的巅峰魂斗罗，禀赋之高，足令天下人咋舌，即便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如此少年英才，也只不过就见过这一次。 恰巧他又有投奔之意，如不悉心将人留住，岂不是十足的暴殄天物。 金色天使见千道流长久沉吟，心中了然，不等他问，便主动禀报道：“至于先前那少年，监管使者已伴在其身侧八个月有余，根据最新消息，他已然进入魂斗罗境界，只是尚未附加第八魂环，料想赋环应该就在这一两个月了。” 千道流颔首：“让监管者把人看紧些，随时保持通讯，待到赋环之时，挑几个得力的前去相助，务必为其拿下六万年以上最适合的魂兽。” 金色天使怔了怔，迅速抬眼又垂下，犹豫半晌，唯唯不答。 “怎么？” 没有得到回应，千道流转过身来。 金色天使牢牢跪着，不敢看他，嗫嚅半晌，才小心道：“三供奉那边……” 千道流皱起眉。 “青鸾？”他疑道，“怎么了。” 金色天使将头压得更低：“禀大供奉，目前在那少年身边履行监管职责的，是……是三供奉的亲信，”听千道流没有反应，他的声音更弱了些，“行事之前，青鸾冕下曾告知我等，不必天使军团插手，他自有定断……” 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千道流打断。 “亲信？”千道流眉头拧得愈发深重，“姓甚名谁？” 金色天使的头一低再低，几乎触及地面：“属下……属下不知。” 他完全不敢再去看千道流的脸。 人人都知教皇是武魂殿的最高统治者，是整个武魂殿最尊贵最不容挑衅的人，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真正的权力中心并非那个坐在高高的镶满了金石珠玉宝座上的教皇，而是眼前这位素服生威，凛然不可直视的天使神大供奉。 大供奉看似儒雅随和，实则铁腕雷霆，是整个供奉殿、教皇殿乃至长老殿的至高掌权者，十余年的裁决长老生涯使他行事一向独断，如今属下自作主张不说，竟还有所欺瞒，不听调遣，无疑犯了大忌中的大忌。这下三供奉和自己恐怕都有了麻烦。 ……青鸾的授意。 比起发怒，现在的千道流感受到的更加鲜明的情绪，是疑惑。 老三一向冷心冷情，万事不问，如今竟会插手这事，不得不令人疑惑。 千道流收回目光，缓缓踱步，若有所思。 供奉殿所在之处四季如春，暖风自圣殿大窗吹进来，徐徐撩动他淡金色的长发。 “既如此，”他站定脚步，“便不必管这么多，只管按时派人前去襄助赋环即可。如有新讯，向我传报。你去办吧。” 金色天使点头如捣蒜，听到最后，骤然一愣。 这就……结束了？ 预想中的怒气与惩戒完全没有到来。 “是！” 他唯恐千道流再说些什么，忙不迭应声，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逃似的退了下去。 【et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