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婆娑漫记之一 空之国

2023-05-14 10:06 作者:樱桃树下月婆娑  | 我要投稿

8远山
  薄暮时分的万道霞光,浓墨重彩地勾勒出远山的轮廓,似一幅镶了金边的风景画,真实而美丽,令人流连忘返。
  更加神奇的是,这幅画是流动的。每一分每一秒它都在变幻,每一分每一秒从天空射下来的光线都在流转,生生不息。直到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大地骤然失去热度,一切光秃秃地沉寂下来。
  现在太阳仍没有落到山下,红润的脸庞恋恋不舍地挨偎着苍翠的半山,像是在热心地观望着这边路上还没有找到歇脚之处的行人。
  行人自然有,而且不只一个——崎岖不平的山道之上,一个眼神异常明亮的少年和一个一身红衣裳的少女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少年一脸严肃和机警,不时查看着周围的环境。少女默默无言,静静地跟着少年的脚步前行。

走到了山峰的转弯处,少女无意间抬起头来,她的视线忽然被天边的一座山峰所吸引!那峰顶闪着乳白色的微光,似是天上的宫殿。
  但红枝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宫殿,那是神鹿门用汉白玉砌成的登仙殿。不久以前,她还在那里修行。那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亭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风景。
  她从不知道,鹿呦山从远方看起来会是这样子的。那里曾是她最温暖的家,最安心的停靠——既然她早已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飘荡在这残酷又黑暗的世界上。
  只是现在,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她曾赖以当作家的缘由已经不在。

想起了清晖道长,又想起了惊风师兄,红枝不由呆住,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思念的哀愁。

又想起了荷梦,以及琉璃,红枝又不由地握紧双拳。
  悟不见红枝跟上来,便回头瞧了瞧,立刻就察觉到红枝的神色不对。便笑问道:“你怎么啦?”
  红枝转头看了看悟,抬手指着远处那发着白光的山峰轻声叹道:“看,我们出发的地方。”
  悟点点头,也抬眼望着远方,道:“不错。”
  红枝叹口气,放下手臂,眼睛依然望着远山道:“那里曾是我的家。”语调透露出轻轻的悲伤。

悟看了红枝一眼,道:“还有呢?”

红枝顿了顿,才道:“那里有我,最亲最爱的人。”
  悟听了,默不作声转身继续向下走,边走边问:“你喜欢他?”
  红枝答道:“是,我很喜欢他。”
  悟又问道:“他不喜欢你?”
  红枝垂下头,良久,又抬起头,坚定地道:“没错。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喜欢。”
  悟在十几级台阶之下一个略微宽阔些的平台上站定,回头,略略仰首,望着台阶之上,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红枝。
  红色的晚霞,红色的衣裳,十分优美的身影。
  “喂,红枝!”他忽然跳起来向红枝来回挥舞着手臂。
  “怎么?”红枝一回首,看见悟已经走下了十几级台阶,在下面向自己挥舞着手臂。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真心喜欢你的人!”悟的手忽然握成拳头,定定地停在半空,眼睛里有种坚定的神色。
  的确,没有悲悯,没有同情,只有毫不怀疑的确信和坚定。
  红枝忽然觉得很想哭。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说话。要么是同情,要么是怜悯,要么是疼惜,要么是宠溺,要么是佩服,要么是敬畏,要么是憎恶,要么是恶毒。从来没有一种眼神,如此笃定如此单纯,似乎直直望到了她心里。
  可接着她又有点想笑,并且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红枝忍不住用手在嘴边圈个喇叭,也大声向他喊道:“谢谢你!”
  红霞从她的身后,发出美丽的光辉来。
  悟忍不住就站在那里微笑起来。

真是个好人。红枝站在台阶上默默地想,准备向下走。
  悟也转过身,准备走。
  就在这时,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淡黄衣衫,背后甚至还生着淡彩色翅膀的小姑娘突地闪出,挡在悟的面前。
  悟还来不及说任何话,甚至还来不及做完一个惊诧的表情,便被她一伸手从怀里掏走了样东西。
  那小姑娘果决地抽回手,看看了手中的东西,又看了看悟,没有任何表情的转身就走。
  红枝仅仅是闭了闭眼睛,这一连串的事情就已经发生。她惊诧万分,高叫:“慢着!不准走!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小姑娘果然慢下脚步,但也并不回头,只略微侧一侧脸,悠然道:“我要借他的东西一用,过几天自会归还。你,不必替他担心。”语声虽然清脆宛转,语气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傲气。
  这时悟已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红枝足尖一点,飞奔过去托住他,只见他的胸口破了个大洞,里面空空如也。
  心,不见了。

9星光
  红枝惊叫一声,道:“你……你竟然挖走了他的心?”她捂着胸口直跳起来,似乎怕那小姑娘将她的心也挖走,冷汗涔涔而下。她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挖走别人的心,还说没关系过几天自会归还?!
  这小姑娘的背影娇小玲珑,看来比红枝还要小上好几岁,没想到出手竟是如此歹毒,令红枝大吃一惊。
  那小姑娘“哼”了一声,一扬头,道:“我是拿了他的心,不过并没说不还。你若要拿回他的心,便来找我罢!”说着转眼便不见了,就好像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经此一惊,红枝的毒势又发,心脏突地绞痛起来,似有千万块锋利的碎片在来回地割着。她支撑不住,只能一只手撑地,半跪着休息了半天。红枝想象着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是非常痛苦又扭曲——她忽然有些庆幸悟已经昏了过去。她实在并不想让悟为她担心。
  等她缓过劲来,方有力气抬头看了看悟。悟虽然胸口破了个大洞,但却神奇地没有流出一滴血来。连破损的地方似乎都已经自动修复好了,只有心脏的位置,完好地空缺着。
  伸手探了探悟的鼻息,红枝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他还活着!
  不管怎样,现在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把悟的心取回来!
  *****************************************************
  太阳“轰”的一声沉入了远山,大地忽然就失去了光和热,变得萧瑟又昏暗。
  晚风飒飒地吹过,寒意侵人。
  红枝微微蹙眉凝视着悟的脸:这仍是一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面容,刹那之前的微笑还未完全的消散;与其说是惊慌,倒不如说是好奇的神情,让他看起来竟像是个孩子。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孩子般的人竟然已经一百五十岁了呢?
  她伸出手去将悟的眼睛缓缓合上,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地说道:“悟,刚刚我真的很感动。除了我的惊风师兄,我真的很久都没有这样被人感动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你就遭到这样的不幸。看来我们要暂时分别了。”她收回手,握紧了拳头,说道:“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你已是我的朋友。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的心好好地带回来,让你再活过来!”
  红枝俯身把悟的身体扶起,背起他来。说也奇怪,没有了心的悟的身体,轻飘地像一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风筝,连骨头的清晰感觉也像是风筝的骨架一般。
  有一天当我没有了心,我的心大概也就不会再痛,我的身体大概也会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没有爱,也自然没有恨。没有忧愁、烦闷,但也不会再有欢乐、欣喜。没有痴迷,也没有憎恶。一切的一切都消散了,淡漠了,似乎都已随风而去。
  但是,我是多么的想要记住这一切,哪怕心碎千千万万次!

红枝抬起头,望着天边一轮新出的纤月。那么明亮、美好、皎洁。
  **********************************************************
   红枝手脚利落地把坑挖好,把悟的身体搬了进去,又找了些落叶把他盖好。

山脚下原来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红枝沿着一条昏暗的林中小路走着,边走便想:“那淡黄色衣衫的小姑娘看来并不是普通的人,那么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她说要把心脏还给悟,手段却如此毒辣,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她飞得那样快,一转眼就不见了,不知我能不能找得到她?像我这样已经被毒草侵蚀得半死不活的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拿回悟的心脏?”
  越想越觉得事情很难办,红枝抬起头,见繁星已经漫天。温柔的星光,洒在大地上,似乎也洒入她的心间。
  10空之国
  夜,越来越深了。红枝一个人走了不知道多久,仍未找到那小姑娘的下落。
  忽然吹来一阵风,吹送来奇特的香气。迷人又妖娆的花香,勾魂摄魄。红枝不由得循着香气走过去。
  一大片不知名的花海奇迹般地映入她的眼底。星辉下的花海,花海中的星辉!
  红枝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致。她不由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甜甜的花香,向前走去。
  于是她便置身在这神奇的花海中了。
  仿佛受到一种奇异力量的指引,红枝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半人高的花株,似是有知的一般纷纷为她让路。美丽的茎,美丽的叶,美丽的花瓣,所有这一切都美丽得不像是真实的。
  然而红枝很快就开始觉得疲累。她星光般清澈的双眸慢慢慢慢地合上,双臂也摆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没有力气,最后整个人几乎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身体。
  但就连这样行尸走肉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多久,好不容易走到一棵大树下,红枝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星光,依然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眼泪。
  有一个人走来,向着红枝微笑。红枝感觉到了,那个人,微笑地看着自己。
  ******************************************************
  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和刚刚闻到的不同,是令人舒心和安神的气息。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琴声。好熟悉。
  这是,是鹿呦山吗?
  红枝忽然发觉自己仍在神鹿门的高台之下舞剑。高台之上,仍是温柔的惊风,温柔的惊风的笑容。
  悟呢?那着黄衫的小姑娘呢?红枝模模糊糊地乱想着,身体已自然而然地随着琴声舞动。闪、转、腾、挪,舞姿依然是这么优美,这么动人。她伴着惊风的琴声,快乐地舞着。
  一切都是一场梦吧。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吧。
  红枝甜甜地笑着,舞着。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凝固了,舞姿也停顿了。
  她看见惊风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女人——荷梦。
  荷梦正洋洋得意地笑着,不怀好意地笑着望着她。好锋利好恶毒的笑容,像一把恶毒又锋利的匕首。
  红枝立刻就感到自己的头开始痛,痛得快要裂开了。她的心脏开始痛,眼前开始模糊。她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喃喃地念着:“惊风,惊风,惊风……”
  窗口透入的微光,斜斜射了一缕在红枝的床铺上。这床宽大,柔软,又舒服。
  远处传来细碎的哭声,好像昨夜的星空里,漫天细碎的星光。这是真实?还是幻觉?
  红枝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渗出,变凉,顺着面庞掉了下去。
  呵,惊风,荷梦。真的是,好久远好久远之前的事了呢。
  红枝翻身坐起,摸到怀灵剑就在自己身畔,一跃而起!正对着她昏睡的床铺,有一扇华丽无比、雕着金边纹饰的窗户。
  她一推开窗,微凉的夜风便如调皮的孩子一般跑了进来,溜进了她的脖子。她向外看去。
  这赫然是一扇离地十几丈高的窗户。从窗口向下望,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些甜蜜又芬芳的花朵的形状。
  满天星、鸢尾花、桔梗、蝴蝶兰、马蹄莲、石竹花……红枝趴在窗户上,吃惊得长大了嘴巴。这么多花,简直就像是来到了一座巨型花园。
  不过这些花这么巨大,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红枝疑惑着转过身来,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她睡的床铺,原来竟是片巨大的绿色树叶,呈椭圆形。梦中闻到的香味,那么好闻,大概就是从这树叶上散发出来的。树叶上铺着的被褥不知由什么材料编成,柔软又精致,是鹅黄色的,还垂着细密的流苏。床铺的两头,各以一只金色的吊环吊在半空。
  这样精致的床铺,完全就像是一位公主的居处。
  红枝不由得庆幸自己并没在床上乱翻乱动。
  沉重的木门忽然开了,一位慈祥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穿着紫色的华丽袍服,看上去尊贵又不失和蔼。看起来这屋子并不是公主的卧房,而是这位慈祥老人的居处。
  她平静地向红枝走了过来,微笑道:“看来你已经醒了,好姑娘。”高贵而优雅的气息,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散发出来。
  红枝忽然感到这笑容似曾相识。这是昨天夜里,她曾感到过的那个人的笑容!
  红枝心中一动,仍敛声秉气地答道:“是的。我想请问您,这里到底是哪儿?”
  老妇人走到窗边向外眺望道:“这里么?是空之国。”
  “空之国?”
  “没错,这里的居民,都是有翅膀的。”
  “可是……我看见您……好像和我一样……”红枝大着胆子,瞥了眼老妇人便低下头,小声的说道。
  “呵呵。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是普通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的呀。”红枝如释重负,一种找到了同类的轻松感觉在心中荡开,她不由得嘴角微扬,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老妇人问道。
  “啊……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见到了和我一样的人,所以觉得好开心。”红枝忙摆手道。
  “没关系,反正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年轻姑娘这样的笑容了。”老妇人又慈爱的笑了,笑容里却带着些复杂的悲伤。
  “那您以前……是经常看到有人像这样对您笑吗?”红枝好奇地问。
  “是啊。蝶舞那孩子,以前经常像这样笑。”
  红枝心中又是一动:蝶舞?这名字现在对她来说,十分的可疑。她的眼前,顿时又浮现出挖走悟心的那小姑娘的身影。蝴蝶!是蝴蝶啊!
  怀灵剑忽地在红枝手中轻轻震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仿佛心跳声。
  红枝愣了几秒钟,然而怀灵剑仍然在不停地震动。红枝想道:难道说这是悟的心脏在召唤我?
  想到这里,她立刻向那老妇人施了一礼,说道:“谢谢您在我昏过去的时候照顾我,但是我现在必须要走了。我有位身受重伤的朋友,他还在等着我去救他。”
  那老妇人也并不挽留,道:“好,不过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你有了它,在这空之国内行走应无大碍。要知道,空之国是禁止陌生人入内的。昨天你所见到的罂粟花海,就是空之国防止外人进入的屏障。”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株青碧小草递给红枝,道:“这株草名叫玲珑草,把它别在胸前,便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你。你别上它,走到这空之国中央的大树下,便能够回去人间了。速速回去吧。”
  红枝把玲珑草别在胸前,又向老妇人深深鞠了一躬,便出发了。
  那哭声又传来,细碎又轻微。红枝确信无疑——那是夺走悟心脏的女孩子的声音。

11花澈
  那位紫衣老妇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能在普通人类无法居住的空之国自由行动,而且好像地位很高的样子?蝶舞又是谁?她和紫衣妇人是什么关系?

红枝站在那老妇人的门外,望着螺旋而上,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扶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心里有太多疑问,却不便贸然发问。就算是问了,那紫衣老妇人也未必愿告诉她这个陌生人。
  一直断断续续出现在红枝耳畔的哭声,此刻已经止歇。现在唯一的线索,似乎就是红枝手中这把仍在不停震动的怀灵剑。红枝轻轻拔出剑来。
  一丝极细极亮的蓝色光芒从剑上发出,直指向红枝的头顶上方。红枝举目望去,在这座巨大建筑的顶部,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光!  ******************************************************
   红枝施展起轻功,片刻之后,便到了这巨大建筑的顶端。

微弱的天光,自顶部倾泻而下,照亮了这间晶莹剔透的水晶小屋。小屋的门也是透明的,掩着门是一圈美丽的绿色藤萝,仿佛仙境。
  不过这些都不是红枝所在意的。红枝只看见,就在一口水晶棺材前,夺去悟心脏的那小姑娘,正呆呆地跪坐着。
  那哭声,原来竟是她的。
  水晶棺材里,赫然正是一个年轻又英俊的少年,穿着金边纹饰的白色礼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高贵又轩昂。他那年轻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生硬的线条,看来不过十七八岁。
  红枝立刻就想起了惊风。
  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这少年的脸上,有一种孤独又叛逆的神色;而惊风的脸上,却是一种呵护与温柔。
  红枝尽量轻轻地走近那小姑娘,不发出一丝声响。
  一位白衣妇人突然出现在红枝身畔,吓了红枝一跳。
  似乎是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出现在红枝的身边,距红枝仅半步之遥。
  红枝忙小心地退到水晶棺材之后的角落,看她如何行事。现在她已猜到这小姑娘的名字,便是蝶舞。
  果不其然,白衣妇人走到那小姑娘身边说:“蝶舞,你该去休息了。每天晚上都这样守着,身体会吃不消的。”声音优美而圆润,但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
  蝶舞道:“母后,您就别再管我了。花澈哥哥走了,白天你们不让我来看他,晚上难道也不让我多陪陪他?”说着眼圈早又红了。
  白衣妇人道:“花澈他若还在,一定不愿看见你这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现在已经看不见我了。”蝶舞用悲伤的语调说,晶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两颤,终于滴了下来。像雨。
  “蝶舞……唉。”白衣妇人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消失不见了。
  蝶舞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看着那东西道:“没关系,花澈哥哥。我为你找来了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宝物。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一定要把你救活!你答应过我的,要一直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她那娇美的面容因这仅存的一个希望而激动着,发着光,似是在海上漂浮已久的人陡然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明媚的天光突然照进了屋子!从那无限高无限高的高处,笔直地投射到水晶棺材中安睡的少年身上。
  一刹那间,红枝感到自己几乎睁不开双眼。这名叫花澈的少年,周身似乎都发出了夺目的光辉!
  多么英俊的一位王子!红枝从心底发出了赞叹。他的头发如同光滑的黑缎一般,柔顺地散落在前额;面色晶莹白皙,如同新落的雪;漂亮的双眼紧闭着,似是藏起了珍贵的宝藏;长而浓密的睫毛弯成温柔的弧度,似是在睡梦中也隐藏着温柔的笑意。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如同樱花瓣般柔软的的双唇。高挑挺拔的身体在白色礼服的衬托下更显高贵优美。
  他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然而完全不像是已经死去,而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蝶舞却没有去看花澈。她将悟的心脏捧在左手掌心,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做着繁复而优美的手势。红枝听她念道:“日月光华,山川灵秀。若出其外,若隐其中。以彼之灵,实吾之梦。阴阳隐隐,造化神功!”
  真灵自她掌心缓缓升起,向四周放射着柔和晶莹的辉光。然而咒语念完,花澈依然沉睡着,并没有丝毫的反应。
  日出还未完全,自那天顶射下来的光,仍带着旭日的红光。
  蝶舞又试了一次。这一次更加认真,手势的变换也更加迅速和准确,如一种奇幻又诡异的舞蹈。
  沉睡的王子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红枝以为她要放弃了。但蝶舞只是顿了顿,仰头望了望那倾斜而入的天光,便又托起悟的心脏,试了第三次。
  第三次结束,太阳已完全的升了起来。照进这屋子的光芒,已经有了灼热的温度。
  光明又温暖的纯白色光芒!
  但对蝶舞而言,这无异死的信息,不幸的信息。
  她缓缓合上左手站起身,捏紧悟的心脏一步步走到水晶棺材旁,呆呆地望着花澈的脸。
  为什么一连试了这么多次还是不行呢?为什么时间、咒文和手势都没有错却还是不起作用呢?为什么你就不能再醒过来看我一眼,叫我一声蝶舞?

就好像在海上漂浮的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抽走一般,蝶舞忽地拼尽全力一扬手将心脏摔出,猛地趴在花澈的水晶棺材上,痛哭起来。
  红枝从未见过有人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令人悲伤。
  只听蝶舞边哭边声嘶力竭地叫喊:“花澈哥哥!花澈哥哥!”

山脚下埋藏在泥土中的悟,身体突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堆在他身体上的泥土因而松动了一下,上面的落叶们簌簌颤动,似乎在为了谁的命运悲泣。

12雪灵花
  红枝俯身捡起仍闪着柔和光芒的心脏,胸前的玲珑草随之掉落。暖暖的,跳动着,好像只年轻的鸟儿。这就是悟的心脏吗?红枝微微一笑,把心脏收起,朝着蝶舞走去。
  蝶舞仍在啜泣。
  红枝平静地说道:“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就算是再怎样难过,也不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心。”
  蝶舞茫然地抬头,似乎现在任何人出现在她的面前都不会令她有任何反应。但她突地后退了一步,尖声叫道:“是你?!”
  她的表情从惊讶变为平静,再变为怀疑,最后变为冷漠,冷冷说道:“不错。自然是你,当然是你。”她的目光从红枝脸上移开,似乎在注视着什么只有她才能看见的东西,神情空洞地说道:“你朋友的心脏,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你可以拿回去救他了。”
  红枝却已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坚定地说道:“我想要帮助你。”
  蝶舞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红枝,说道:“帮助我?怎么帮助我?”
  “哈哈……”她忽然仰起头来筋疲力尽又悲哀地笑了笑,道:“你快走吧,这里并不欢迎你。”
  红枝看着她那样的笑容,忽然有些不忍心,道:“至少你应该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蝶舞无力地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红枝顿了一顿,方道:“那么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他是谁。”
  蝶舞的眼神飘向那透明的水晶棺材,缓缓道:“他叫花澈。”
  红枝问道:“这么年轻的人儿,为了什么而长眠在这里?”
  蝶舞看了红枝一眼,喃喃说道:“我……是我……都是因为我……”
  她忽然又哭起来,叫道:“他是被我害死的。再没有别的理由了,他是被我害死的!!!”她闭着眼睛,绝望地叫出了最后这句话,忽然大哭着昏了过去。
  红枝悚然动容。
  紫衣妇人突然出现在蝶舞身边,红枝完全未曾发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红枝看着她充满怜爱地将蝶舞扶起,就靠在水晶棺材之畔。
  她回身向红枝勉强微微一笑,道:“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红枝点头。
  于是紫衣妇人便讲了一个关于蝶舞、花澈和许许多多其他年轻恋人们的故事。
  ****************************************************
  在这个奇特的空之国度的边境,有一座神奇的雪山名叫安雅,意为宁静祥和之地。传说在那座雪山的顶部,盛开着一朵最纯净最美丽的雪灵花,得到它的人儿把它配在胸前,便能永远葆有青春和美丽。
  年复一年,年轻的恋人们都向着它许下自己的爱情誓言。所有的年轻姑娘们都盼望着自己的恋人能为她从雪山上摘下那朵神奇的花。有些人去了,有些人没有去。去了的人都不曾回来,没去的人还在不停地去向哪里。失去心爱的人的姑娘们整日以泪洗面,诅咒那朵邪恶的花永远消失。但年轻的姑娘们依然快乐地梦想着它,日复一日地问着她们的恋人:“亲爱的,你会为我去摘那朵花吗?”
  这就是雪灵花,神秘而诱人,但却危险到致命。
  花澈正是为了蝶舞,才踏上了去雪山的征途。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两个孩子初次见面的情景。
  三月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青翠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儿一丛丛地开放着,似乎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蝶舞在草地上飞跑过来又飞跑过去,一会儿抓蝴蝶,一会儿又研究蚯蚓。当时的蝶舞还那么小那么小,精致美丽得像一只完美无缺的瓷器工艺品。
  花澈的父亲,也就是大臣山溪,那天第一次带着花澈来王宫里。那时候的花澈也还那么小那么小,腼腆可爱如同女孩子,但却沉默得像一块冰。也许是因为他缺少疼爱吧。这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母亲。
  他们彼此看见了对方。
  你不知道蝶舞是怎样喋喋不休地跟我讨论着花澈。我从未见过她对任何人如此热情如此上心。
  花澈呢?我想也是一样。因为从那以后,没有其他朋友的他便时常来到王宫里找蝶舞玩耍。大约这孩子的本性还是有些孤僻。蝶舞就像太阳一样融化了他心中的寒冰。
  像这样过去了十年。十年的光阴就像溪水一般平静又清澈地流过。
  有一天,悲剧终于开始了。
  蝶舞问我:“安雅那儿的雪灵花真的存在吗?”
  我从未告诉过她这个会招致不幸的传说,也禁止宫里的人在她面前谈论这个话题。但无论如何,它还是找到了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
  我只有告诉了她。
  花澈似乎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说,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母亲吧。他从蝶舞那儿才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
  从那以后,他们便常常谈论并梦想着这朵神奇的花。直到有一天,花澈变成了大人的样子出现在蝶舞面前,雪白的翅膀在身后展开。他向蝶舞伸出双手,微笑着。蝶舞仰起头望着他,有些略的迟疑,但终于笑着扑到他的怀里。
  他现在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翅膀,可以飞了!这是个多么令他们愉快的好消息!
  他带着她四处飞行。从布谷鸟唧啾的山谷,到郁金香盛开的原野,从白雪皑皑的峰顶,到溪水潺湲的林间。但他们从未去过安雅神山附近,一次都没有。那地方似乎被他们两个人遗忘了。
  但终于有一天,蝶舞忍不住对花澈说:“我真想看看传说中的那朵雪灵花到底是什么样子。不必让我戴着它,我只要看一看,便心满意足了。”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她从未向花澈隐瞒过任何事情。
  于是花澈轻轻亲吻她的手,说道:“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么我就去安雅神山那儿采来它。”
  蝶舞立刻就反应过来,跳起来说道:“不!不要去!花澈哥哥!你知道去了那儿的人,再也没有人回来过。我怕……”
  但花澈只微微笑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雪灵花选中的主人。”他抬头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带着一种高贵又英勇的神气,似乎整个灵魂都已经飞去雪山。
  蝶舞看见他的神情,着急道:“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更加放心不下让你一个人去……”她拼命地说着话,几乎快要语无伦次了。
  但是花澈只是俯下身,温柔又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别担心,我的蝶舞。这不只是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啊。很久以前我就暗暗发过誓,要把这朵神奇的花送给你。如今,是我实现誓言的时候了。”
  蝶舞没能说得出口拒绝的话。后悔也罢,担心也罢,她确实打心底里盼望着能亲眼见到那朵美丽的雪灵花。她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花澈踏上去安雅神山的路途,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着。
  雪灵花,这朵神奇又可怕的花,真的会被花澈摘到手吗?
  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花澈的消息传来,花澈似乎是从蝶舞的生命中突然地消失了。
  但蝶舞知道他没有消失,他就在那里,就在他们朝夕相处的每一个地方,就在每一天暮色中目光所尽的远方。她是多么虔诚地祈祷着花澈能够平安回来啊!用上她所有的时间,和心力。
  她没有等待很久,像那些等待得失去了希望的姑娘们那样。花澈也没有消失,而是随着雪山的融水飘到了王宫附近。
  但这样的结局,看起来似乎比花澈就此消失更加令人难受。
  他的确回来了。但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13步忆
  故事讲完了,红枝和紫衣妇人同时沉默。这样的故事太过悲情,结局似乎是命中注定。
  “我有种奇怪的感受:这朵雪灵花,似乎并不应当存在。”
  “你说得对。我一直在想,这也许是上天给空之国降下的惩罚。”
  “可是,为什么要惩罚这个国家?难道说这个国家曾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这朵花是有一天晚上突然出现的,之后那座山就变成了禁地,四面都由结界保护,不可随意出入,”
  “哦,是这样吗?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一朵花竟然拥有这样的法力……”红枝低头沉思着,拿食指轻轻地扣着自己的膝盖。
  一旁的蝶舞,此时终于悠悠转醒,她微微转过那双含泪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屋内的二人。
  紫衣妇人俯下身来问她:“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蝶舞轻轻摇头,立起身来。
  红枝亦立起身来,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失去的便不能再轻易得回。放弃的便不该再拼命追求……花澈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你的确已经不该再作挽留……”
  蝶舞不答。
  红枝又道:“我曾说过想要帮助你。现在我想,我可以帮助你的事情,便只有这一件了。”
  蝶舞道:“……是什么?”
  红枝顿了顿,方道:“花澈最后的记忆。”
  红枝曾经在修行的时候遍览派中藏书,看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法术和口诀,能够办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进入逝去之人最后的记忆便是其中之一,前人叫它——步忆。
  她见蝶舞如此神魂俱丧,痛不欲生,一时也想不起疗救的法子,便暂以此来试探蝶舞,希望借此令她接受花澈已经离她而去的事实,另一方面,却也实是出于对那安雅雪山的无限猜疑。
  蝶舞果然流泪道:“你能带我去看么?”
  红枝想了想,道:“试试看。我需要花澈身上的一样东西。”
  蝶舞闻言,低头想了想,右手向前一伸,转眼间手上已多了一颗圆润的乳白色珍珠,珍珠被嵌在月亮形的银色装饰物上,用细细的银链子络起,看起来十分珍贵。她说:“这是花澈哥哥的母亲留给他的,他一直都带在身上。”她不舍地又看了一眼珠子,要把珠子交给红枝,红枝却微笑道:“这样就好。”
  红枝又扭头望了望站在一旁的紫衣妇人,紫衣妇人向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红枝念动咒语,开始飞速地结印——虽中了离魂草的毒,她结印的速度却是一点没有变慢。
  恍惚间仿佛鹿呦山上修行时的光景又在她的面前重现,惊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样熟悉和亲切。红枝努力克制心神,准确无误地把“步忆”做完——没有想到只是简简单单地重新练起以前的招式,就会让她如此地揪心。
  但她仍旧是幸运的。因为惊风——她一生最爱的那个人,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能有什么比你爱的人还活在这世上更重要呢?
  看着悲痛的蝶舞,红枝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枯燥又繁琐的仪式结束,她们终于进入了花澈的第一段记忆。
  **********************************************
  星夜。屋顶上一个孤单又单薄的身影。
  要说是屋顶也有些勉强,这分明是一朵盛开的巨大石竹花,而花澈此时,就坐在这朵花最外延的一片花瓣上。
  他坐在靠边的位置,双腿都悬荡在空中,两只手在身后一点的地方撑住了地面,上半身和花瓣形成一个接近60度的夹角。他的头一直都仰着,似乎是在等待有流星落进他的眼睛。
  有那么好看吗?这星光?红枝不由得有些怀疑。
  良久良久,屋顶上的少年终于坐起身子,望向遥遥的远方那巨大的四面都闪烁着灯火的建筑。原来,这就是蝶舞和红枝身在其中的宫殿。红枝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暗暗称奇。
  “蝶舞……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明天,我就要去安雅雪山了。”
  少年自言自语着。
  “我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你向我说出那个神圣的名字,等待着为你完成那个英勇的使命。我相信着,那朵花是属于你的,没有人能够从我这里夺走它的光荣,而不让这光荣照耀着你。”
  少年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
  “蝶舞,你知道吗?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到快乐。认识你之后,我才学会笑,我才知道,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开心。你就是我的太阳,你的光明照亮了我。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怎样的黑暗中前行。”
  花澈遥望着宫殿的方向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很快,他又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要去那里。我一定会回来,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回来看你。”
   红枝黯然,再次念动咒语。
  这一次,到了安雅雪山脚下。
  花澈独自一人静静立在那里,雪白的长袍轻轻地随风飘动。
  半山之上的皑皑白雪,如一块轻纱般遮蔽着灰黑色的山岩,山雾缭绕着,山色因而时浓时淡,似乎那轻纱随时都将被风吹散。安雅雪山便如这轻纱掩映之下的妙龄少女,给人一种优雅轻快的宁静之感。
  有谁想得到这样宁静美好的地方,竟是那么多年轻人的葬身之地?

一阵风吹过,吹起花澈雪白的袍子。。
  花澈没有贸然前进。他捡起一块黑色的石头,向着雪山扔了过去。
  十步以外的地方,正要开始落下的石头突然间从空中消失不见,好像被什么透明的洞穴给吸进去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砰”的一声,是那块石头落了地。
  结界。
  眼前的雪山,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也许全部只是幻影。
  终于可以明白,为什么走进这雪山的人都再没有走出来过。
  花澈深吸一口气,在身边化出同样透明的结界,一步步走向雪山,走进了透明的结界,消失在那里。
  红枝念咒,催动了下一段记忆。
  在安雅雪山的山顶,翻滚着沉沉的黑色云墙,走近了才知道这竟是龙卷风的风壁。风壁斜斜地向上延伸,直到没入遥不可及的天际。黑色的风激烈的翻滚着,飞速地变换着颜色,似一条被锁链缚住的巨龙在不甘心地挣扎着。但它又是宁静的,宁静得令人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
  花澈的翅膀忽然沿着风幻化成宽大的模样,变成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他奋力飞行,翅膀带起呼啸的风声,试图飞进去,但却失败了。他的翅膀撕裂开来,渗出了鲜红的血。但他想了想,便露出了笑容。他从龙卷风的边沿退开,退出很远的距离,开始飞行,他越飞越快,越飞越快,到达龙卷风的时候已经在用几乎和龙卷风同样疯狂的速度飞行。一瞬间,白色消失,他已闪进了龙卷风里。
  蝶舞默默走过去,看着地上花澈留下的斑斑血迹。她沿着那血迹慢慢移动视线,直到血迹消失在龙卷风的外围。
  红枝道:“我们走吧。记忆里一切皆为幻影。”说着便离开蝶舞,抢先走了过去。她实在不忍心看蝶舞那令人心碎的表情。
  龙卷风的内部,竟是出奇的平静。

14雪灵
  这里是一片纯净的白色雪原。巨大的白色雪原被黑色的龙卷风护在中心。
  花澈抬起头,看见从上空飘下了无数细密的雪屑。他皱一皱眉,抬起脚步向前走去。
  足迹很快便被雪粒填埋。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静寂的。生命在这样的静寂中丧失了应有的痕迹。
  花澈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鲜红的血从他的翅膀上滴下来落入雪中,融化了一点雪,然后被白雪覆盖,凝固成红色的冰。
  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他的袍子寂寞地随着脚步来回摇荡,如一片风中摇摆的树叶。
  终于到了这雪原的中心。花澈四下张望,看见有一朵小花。他俯下身来。
  似乎是一朵普普通通的雪莲。他曾经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
  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灵花?
  花澈一边伸手想要摘下它,一边又似乎有些犹豫。
  他忽然收回手,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丢向那朵不起眼的小花。
  妖异的红色火焰猛地窜出一人多高,恶毒地吞噬了它。这正是空之国里最邪恶的一种纵火术,凡沾上火花一星半点者都将被这火焰活活烧死。
  在那红色摇曳的火光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
  她那银白色的长发一泻而下,从头顶直至脚踝,如同闪着光芒的银色瀑布般遮住了她身体的大部分。皮肤就像这无边无际的雪原般纯白。她穿着件纯白如雪的衣裳,如流云般飘然若飞,她静静立在那里,不发一言而眼神流盼似已说尽世间一切言语。
  花澈看着她,脸上露出警戒的神情,说道:“你是谁?”
  那女子嫣然笑道:“我叫雪灵。”
  花澈的眉毛略略一扬,道:“雪灵?那么这朵花呢?它不是也应该叫做雪灵?”
  雪灵道:“花就是我,我就是花。怎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花澈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雪灵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花澈背后,伸出双手抱住他,轻轻地道:“留在这里陪我吧。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儿陪我了。”
  花澈的意识渐渐模糊,双眼已慢慢合上。
  雪灵在他的背后轻轻笑道:“等你睡完这觉,我的肥料便又多了一分了。”
  **************************************************
  梦——无穷无尽的梦境。
  花澈茫然地在一大片空白的梦境中走着。
  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树,没有河流,没有人,没有车,没有马,没有阳光,没有雨露……这里,似乎是纯然空白的。
  他突然习惯性的探手入怀,似乎想要摸出什么东西,但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有些茫然的收回了手。
  他站定,紧皱眉头,闭紧双眼,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搜寻着什么。
  还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他沮丧的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雪,团成一团。这似乎是这个世界里仅剩下的东西。
  雪慢慢地结成了冰。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取出随身佩戴的小刀,雕起了冰。
  一笔一划,纯熟的不像是一个初次雕冰的人。他似乎是完全按照本能而刻。
  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已被精心地刻出。一个灿烂微笑着的美丽少女。
  但这少女又是谁呢?他闭上眼睛,疲惫地思索着,却一不小心跌入了梦境。
  “花澈哥哥!花澈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是谁呢?是谁?
  “我的膝盖破了,好痛哦,花澈哥哥!”
  “今天晚上有漂亮的烟花看哦!花澈哥哥!”
  “这条裙子漂不漂亮,花澈哥哥?”
  熟悉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又消失。就像是被风吹动的风铃。
  是谁呢?花澈慢慢睁开眼睛,面对着这个依然一片空白的世界。
  不,一定有什么被我忘记了!他忽然跪倒在地,俯下身来,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捶着地面。
  一下,一下,又一下。血从他的拳头渗出,可是他不在意。
  他拼命地捶着地面,似乎是希望这痛苦能够令他想起什么来。
  一阵尖锐的碎裂声传来,冰面裂开了缝。花澈停手,气喘吁吁地跪坐下来。
  他还是没有想起那不该被忘记却被他忘记了的东西。
  他所在的冰块已经开始下陷。巨大的冰块和四周的空白世界脱离开来,开始下陷,载着筋疲力尽的花澈。
  “花澈哥哥!等等我!”突然从远处奔来一个少女,穿着美丽的淡黄色衣裳,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挥手叫着:“花澈哥哥!花澈哥哥!”
  花澈的全身忽然一震。没错,就是这个少女!
  他拼命想要站起身来,想要回到上面的世界去,却被沼泽般下陷的雪原给吸住。
  他拼命地叫着:“蝶舞!蝶舞!……”直到意识模糊,热泪盈眶。
  他有好多话想要说,但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刚刚几乎忘记了她。这是无法被饶恕的罪孽,无法被饶恕!他忽然有些恨这座怪异的雪山,有些恨那差点让他丧失了所有记忆的雪女。他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雪地上,把雪地融化了一些,然后冻结成冰。花澈突然睁开眼睛,他的身体正像方才梦中一般在缓缓地下陷。冰雪几乎就要没过他的脖子。
  雪灵正倚在旁边的一根雪柱上,静静的看着,神情淡漠。看见花澈醒了,她似乎有些惊奇,应该说,甚至有些惊喜。
  “你……为什么还能够醒过来?我对你下的忘咒,应该足以让你忘了所有的事情!”她忽然就站得笔直,用一种怀疑的眼神逼视着花澈,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研究出什么东西。
  “因为有一个人来救了我……”花澈慢慢地说,仍旧止不住眼泪。
  “哦?他是谁?”雪灵追问。
  “不会告诉你。你这肮脏又丑陋的巫婆。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只会玷污了她的名字!”想起之前梦境中的一切,花澈忽地从心底涌出一种厌恶感,不再搭理她的问话,扭过头去。
  “你!!!”雪灵怒目圆睁,银牙一咬,瀑布般的银色长发突然暴射出来,将花澈从雪里生生拖出,举在半空。
  “你就是一个徒有其表内心空空如也的女人!”
  “你!!!”雪灵更加生气了,她那冰蓝色的眸子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长长的头发已像蛇一般,紧紧勒住了花澈的脖子。只要再紧一分,或者时间再长一点,花澈就会被活活勒死。
  但她突然收回了头发,让花澈重重跌到地上。
  花澈伏在地上,身上四处流出鲜红的血。但却仍用不屈的眼神看着雪灵。
  雪灵慢慢走过去,看着他问道:“痛不痛?”
  “痛。”
  “后悔吗?”
  “不后悔。”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要杀你可是易如反掌?”
  “知道。”
  “那你还敢这么说话?”
  “对着没有感情的人,说什么不都是一样?你这冷血的巫婆,不懂感情的怪物!”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感情?”雪灵居然没有生气,而只是冷冷地说道。
  “用这种恶毒的咒语,让别人临死之前忘记自己深爱过的人,你是故意!你明知道来到这里的人都有着自己深爱的人,还这样对待他们,让他们到死都无法忆起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你根本就是残忍至极,又怎么会懂得感情?”花澈恶狠狠地说着话,似乎要把每个字都变成穿心的匕首,刺入雪灵的身体。
  “哈哈……原来我才是不懂感情的那一个……曈异,你听了欢喜么?欢喜么?哈哈……”雪灵仰天长笑。
  “曈异?”花澈的语气忽然变得惊异。
  “不错,你知道他么?是啊,你当然知道他。你是空之国的后代,瞳异的子民。”雪灵带了一种讽刺的语调轻轻叹气,特别强调了“瞳异”两个字。
  “你……你们认识?”花澈的语气是如此的不确定。他已经感到,眼前的雪灵和很久以前就已过世的曈异之间,必定有过一段纠缠不清的回忆。
  “不错。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我们之间,有一段你们谁也不知道的回忆。”
  雪灵忽然转过身,直直地盯着花澈道:“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我下了忘咒还能醒来的人。”

15曈异
  我本不是花,也从未害过任何人。我是这安雅神山的圣女,是雪之精灵。我一直都在雪山上独自生活,因为我无法离开雪山,直到有一天,曈异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是为了父亲来找珍贵的药材的。在找药的途中遇到了暴风雪,和别人都失散了,一个人被困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我偶然发现了他,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悉心照料。他恢复得很快,几天过去已经能够正常行走。
  我没有说出自己爱上他的事实,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离开雪山一步。他说过他是空之国的王子,将来要继承王位,迎娶邻国的公主。
  可是在临别的那一天,他对着我流下了眼泪。他说他已经爱上了我,无法自拔。
  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他望着我自信地回答:“那么等我即了位,就把整个王宫都搬来这里!”非常干净明亮的眼神,里面是满满的不容置信。
  我被那个眼神震撼了。
  他说:“雪灵,我要你做我的王后。”
  我说:“不,你不会再回来的。你会很快地忘了我,娶别的女人做自己的王后,然后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他说:“不,雪灵。你要相信我!”
  我说:“不,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走以后,我也不会等你。”
  他难过了,对我说:“你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不管要花费多么长的时间,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我都一定会回来这里找到你!”
  他走的那天,把自己的宝剑留给我做信物。
  我看着他在雪地中慢慢远去,身影由清晰变为模糊,再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消失不见。我慢慢地抚摸着那把宝剑,第一次感到心口微微的疼痛。
  我说过,不会等他回来的。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但是我食言了。
  他走后的每一天,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念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把宝剑的剑鞘被我抚摸了无数回,几乎要褪漆了。
  一开始,我坐在屋子里等,后来,我到屋子外去等,最后,我干脆到他第一次遇见我的地方去等。
  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得天上的星星都来回转了几个圆圈,等得山上的冰雪融了又积,积了又融,等得山下的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却始终都没有等来他。
  十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终于等不下去了。
  我冒着离开雪山就会消失的风险,来到山下的一户牧民家里,打听曈异的事情。他们看到我十分吃惊,说不定还有些害怕,但还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关于曈异的一切。
  他们说,曈异回到王宫里后,立刻就继承了王位,然后迎娶了云之国的霓裳公主。这一切都发生得快极了,让他们都来不及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头轰得一声就炸了。我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傻瓜一样。
  他以为我有多么无情呢?他以为我有多么聪明,能够看透他的一切表演,猜透他的一切谎言?
  我在自己丧失神智和形体之前回到安雅神山之上,开始歇斯底里的发脾气。我让这神山上的暴风雪日日夜夜地肆虐,让所有试图爬上这座雪山的人们望而却步;我把雪山上所有的灵芝和雪莲连根拔起,粗暴地将它们扔在一边;我令这山上所有的融水都结冰,任凭湖中的鱼儿窒息死去;我毁了自己的屋子,没日没夜站在狂风肆虐的外面,痛哭流涕。
  有一天,我来到了唯一一个还没有结冰的湖面。这是我留着用来喝水的。我很久都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模样,直到面对湖水的那一霎那。
  我害怕得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
  湖中的我狰狞而恐怖,像一个凶猛的怪兽。
  但我忽然就停了下来,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跑。
  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摸样的是谁呢?是他!曈异!我要报复他!我要把所有的痛苦、屈辱和不堪都还给他!我要令他痛苦!
  于是我停止了在雪山上的一切发泄行为,把自己的灵体化成一朵雪莲,托梦给山下的人,告诉他们这是朵多么神奇的花。
  我知道,他一听到这个传说就会明白。

但我因此而不再是自由的雪之精灵。当初曈异留下的那把剑,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再用得上了。
  我拿着那把剑走到山顶——从那儿望下去,有一条积雪融化的河流。我轻轻地把它丢了下去,丢了我这一生,最重的一个梦。
  所有来到安雅神山的人,我都会给他们设下重重考验。有的是陷阱,有的是雪崩,有的是暴风雪,有的是龙卷风。但是最后的一个考验,也是最难的一个考验,永远都是我施给他们的忘咒。
  没有人能够逃脱掉这个强大的咒语。他们全都忘记了他们曾经那么深爱过的人。呵,多可笑啊,仅仅是一个咒语,他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当初的曈异一样。
  我恨着他们,就像恨着当初的曈异一样。
  无法兑现的承诺,何必要给出去呢?你给出的每一个放空的承诺,都是将来会噬咬你的一条毒蛇。
  但曈异却始终都没有来找过我。
  若他听到了这朵花的故事,便应该知道是我。但终其一生,他任他的子民被我折磨,始终不曾来找过我。
  我想,他是讨厌我已经改变了吧。我并不相信他会有愧疚那一类的情感。这个自私的人,宁可让他的子民为他赎罪,也不肯亲自来见我。
  不过来到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安雅雪山成了真正宁静平和的地方。每一天,我一个人看日出,看日落,看星星,看月亮,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一样。
  我已经无法下山,也无法再去打听曈异的消息。但是六十年后的一天,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我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感到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而我却也无法再回到最初的模样,这座雪山,也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模样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等着那一个,能够打破我忘咒的人。我想要见见他,然后,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16真相
  眼睛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吗?并非是这样的。聪明的人回答说。
  心灵所感受到的,都是真实的吧?并非是这样的。聪明的人又回答说。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难道我们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亲手摸到、亲身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华丽的幻觉?
  不,说是幻觉也许太过绝对。但是,真相永远都埋藏在那看似简单直接的表象之后。你要用心,才能看得见啊。
  讲完那个不无悲凉的故事,雪灵忽然轻轻地舞了起来。她扬首,微笑,旋舞。长而洁白的袍袖舒缓地展开,围绕在她的身边,如飘飞的云彩。她笑着,笑得却那般凄凉,又哀伤。从空中飘下无数的雪屑,纷纷扬扬洒在她的头上、肩上、手臂上。
  她在雪中起舞,在雪中一边笑,一边又簌簌流下泪来。
  花澈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他盘膝而坐,静静望着雪灵的舞姿,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话。他说:“也许真相并非你讲的那样。曈异他,并没有对不起你。”
  风雪骤然加急!
  花澈的双眼都快要被这冰寒的风雪刺得无法睁开!
  雪灵的舞姿突地一变,变得怪异又凌厉,她急速的转了几个圈,终于停了下来,在狂烈的漫天雪花中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花澈,脸上是满满的怨愤之情。
  “你……是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气我?别忘了你虽然破了我的忘咒,但我还是随时可以杀你!!!”她终于恨恨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有些后悔饶了花澈一命。
  “我没有故意。曈异他如此待你,的确是有别的原因。”花澈的语气依旧平静。
  “是吗?那么请你告诉我,那所谓的别的原因!”雪灵走近两步,一字一句地说。
  于是花澈叹口气,把他曾听说过的另一个版本的曈异的故事讲了一遍。
  原来曈异的父王未能等到他回去便逝世了。与此同时邻国大举来犯,整个空之国危在旦夕。匆匆即位的曈异不得不强忍着悲痛料理父王后事,同时准备率兵抵敌。但空之国兵力有限,无法抗击强大的敌人,只好向云之国求援。云之国原本不欲出兵相救,但云之国国王的霓裳公主却一眼看上曈异,以曈异和自己成亲为条件相要挟。曈异为了一国百姓,便只有娶了霓裳公主,解了诸国之围困。这就是曈异那么快娶亲的原因。
  听完这个平平淡淡,不带一丝悬念的故事,雪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说道:“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我早就知道。”
  她突然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对花澈说道:“你以为我为了什么而发疯呢?”
  她的平静让花澈毛骨悚然。
  “我知道,他不会刻意骗我。我知道,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他若有一丝机会,便会来到这里找我。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喊出这样的话来,好像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
  “但这些有什么用!他没有来找我,他娶了别的女人,他和她一起白头偕老!”
  “哈哈……是不是很可笑?我的一生,竟然曾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我真恨我自己,我真恨他,我真恨让我等了那么多年却到最后都不来见我一面的他!”
  “你……”花澈突然从心底感到一丝恐惧。眼前的女人早已丧失理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我这一生,竟然没有好好的爱过一个人。我竟然没有被人好好爱过,就已要离开这世界。”她的语气突然又变得冷寂。
  “没有一个人曾为了我伤心流泪,没有一个人曾为了我欣喜若狂,没有一个人曾为我辗转难眠,没有一个人曾为了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世界!”她自言自语,突地又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花澈已经站了起来,想要离开她。
  他实在是对这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都喜欢不起来,连拯救,都没有任何的动力。
  但雪灵却挡在他面前。
  “你是不是有真爱的人?你会为她做什么?你会不会把自己的命都给她?”她突然急切地问他,像一个小女孩在问着她的父亲。
  “没错。我爱着我爱的人。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包括放弃我的生命。”花澈平静地回答。
  “啊……”雪灵闭了闭眼睛,吐了口气,似乎是放下了心。然后猛地抓住他的双臂急切地问道:“那么你,可不可以忘记她,像爱她那样爱我一回?”
  她的眼睛里闪耀着那样热情的光芒,同之前冷漠、冷酷的她判若两人。就好像一个在沙漠中行将渴死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汪清澈的泉水,急切地想要将那泉水一饮而尽一般。
  但她问得自然,被问的人可无法感觉自然。
  “什么?!”花澈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审视着眼前的雪灵。
  虽然美貌无双,仙姿绰约,但却让他毫无爱的想法。
  她不是蝶舞。不是那个把阳光照进他生命中的少女。
  “不。”花澈坚定地摇头。
  “为什么?”雪灵急急地追问。“难道这空之国里,还有比我更漂亮、更温柔、更痴心的女人?”
  “都不是。”花澈再次摇头。“我所以爱她,是因为她就是她,不是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就算她没有你漂亮、没有你温柔,没有你痴心,但我就是只会爱她一个人。”他傲然昂首说道。
  雪灵的身子忽然就晃了一下,她站稳,勉强笑道:“哈哈……我是多么的傻。我忘记了,你正是那唯一一个打破我忘咒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忘记他爱的人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忘记所爱的人而爱上我呢?哈哈,我是个傻瓜,大傻瓜……”
  她转身走了几步,狂乱的风雪把她的身影淹没在雪白色中。
  但她突然就狂奔过来,用力抓住了花澈的肩膀狂笑道:“你会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的……年轻人……我会让你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17诅咒
  雪灵忽然退后一步,手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酒杯。纯白色,如冰雪所制。
  她轻蔑地看着花澈,说道:“高傲的年轻人,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考验。这冰杯里装着的是毒酒。你是选它,还是选我?”她得意的笑着:“我奉劝你还是选我吧。毒酒下肚,连我都无法再救你。”
  在那纯白如雪的冰杯里,装着的却是致人死命的毒酒。就好像在圣洁的雪灵外表之下,潜藏着的却是一个因寂寞而发了疯的灵魂。
  花澈静静地望着她。
  他并不恨她。他怜悯她。
  花澈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毒酒,一仰脖,灌了下去。
  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宁可死,他也要记得他的蝶舞,记得他和她的曾经。
  慢慢地,他倒了下去。
  雪灵冷冷地看着他倒下去。
  但就在花澈倒地的那一刹那,她突地跨出一步,抱住了花澈尚且温热的身体。
  她不恨他。她也许可以爱他。
  在生命的尽头,把所有的爱,付给一个从未在她眼前出现过的人。
  虽然这个人就要死了。哪怕,这个人就要死了!
  她流着眼泪抱着他,一遍遍地说着:“为什么你要这么傻?宁可喝毒酒也不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呼啸着的龙卷风停息了。那在安雅神山上盘旋了几万个日夜的黑色巨龙终于停止了喘息。她抱起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安雅神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看见冰山融水汇成的一道河流。
  她曾经站在这里,把曈异送给她的剑丢了下去。
  曈异。好久远的名字,好久远的人呵。
  雪灵抱着花澈,站在皑皑的雪原之上,望着东方渐渐亮起的云霓。日出时分,明亮的日光照射在这一片无遮无蔽的雪原之上。似一面镜子的雪原又将那明亮的光反射回去。这令整个雪原充满了一种难言的灿烂和平静。
  曈是日初时明亮的曈,异是非同一般的异。没错。她记得他说过的话。
  现在这景象,正像曈异的名字所描绘的那样。
  曈异。你见到我会欢喜么?我来了,我来见你了!
  已经不再会有任何的留恋,也不再会有任何的不舍,她抱着他跳了下去!
  风呼呼地在耳边刮过,刮走了她的眼泪和仅剩的悲伤。
  一生好像一个笑话,直到死去。
  你知道么?那杯毒酒是我给你下的一个诅咒。若是你爱的人也同样爱你,那么诅咒便会解开。否则,最珍贵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轻轻地亲吻他的面颊,闭上眼睛,和他一同坠入冰冷的河底。
  雪灵花“嗤”的一声化作一阵乳白色的雾气,消失了。
  所有的,都结束吧。
  空茫的雪原之上,只剩下了红枝和蝶舞。
  蝶舞紧紧攥着花澈的遗物,攥得指尖都发了白。她的神色十分空洞,似乎整个灵魂都已被雪灵带走。
  红枝也久久没有说话。对于雪灵,她实在是不知道是应该憎恶?痛恨?抑或同情?怜惜?谁又能够想到一段简简单单的传说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复杂曲折的往事呢?
  只希望这冰山下的河流,能够像忘川一样,把她的痛苦和不甘全都溶入、冲散、带走,把一切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什么都别再留下。
  唯其如此,才能够让她安息吧。
  只是雪灵所说的解开诅咒的方式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红枝想不明白。蝶舞呢?她是不是能够明白?
  忽然之间,雪原开始剧烈地晃动!
  “不好!”红枝叫道,“遗物上承载的记忆正在崩塌!快走!”说着一把拉住蝶舞的手,将她带离了这里。
  *********************************************************
  一道奇异的光芒闪过,二人再次出现在了花澈水晶棺停放的水晶屋内。紫衣妇人仍在屋内,似乎等了很久。
  她向红枝略略点首,道:“我已经把你的事告诉了白狐。她说,你若能令蝶舞不再纠结花澈的事情,她一定重重谢你。无论如何,蝶舞也是空之国唯一的公主,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她若始终不肯从悲痛中走出来,空之国的重任又怎能放心托付?”
  原来那白衣妇人名叫白狐,正是这空之国的王后。
  但红枝却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的初衷似乎的确是为了让蝶舞接受花澈已死去的事实,进而忘记花澈,但旅途中,她的心似乎已经慢慢地变了。
  蝶舞却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掉下。她喃喃的道:“他是为我而死的,为了我……他明明有活下去的机会……”
  只见她走到水晶棺材之畔,慢慢伸出手去触摸着棺盖——水晶棺材在瞬间消失!
  她俯下身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花澈的胸前,柔声说道:“花澈哥哥。现在让我来救你……诅咒一定会解开……你的性命,我一定会拿回来……”
  紫衣妇人陡然变色,叫道:“蝶舞!”
  但蝶舞和花澈,就在她叫出声来的那个刹那消失了,就好像蝶舞和花澈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红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抢着问道:“发生了什么?”
  紫衣妇人叹口气缓缓道:“她走了。我们快去追她。不然,就来不及了。”
  走在空之国的街道上,红枝才第一次有机会认真打量这个奇特国度的一切。那些巨型花朵原来竟是居民的住宅。
  难怪是有翅膀的居民居住的国家呢。
  但此时,那些背后生着翅膀的人们似乎无暇注意红枝这个不该出现在空之国的人,而是都急匆匆地向一个方向而去。
  那个方向有什么?红枝不由抬高了视线望过去。
  一座高而壮丽的宝塔!
  红枝从未想过在空之国里竟也会有凡世里的宝塔,不由得被吸引住了,凝神望着。
  那紫衣妇人原是蝶舞的教母,叫做紫陌。
  “为什么大家都要往那里去?”红枝实在按耐不住好奇,扭过头小声问身边的紫陌。紫陌正向前疾走。
  “因为蝶舞已经带着花澈到了那里。”紫陌亦望着那宝塔回答,脚步仍不停。
  红枝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略一迟缓,已被紫陌远远甩在后面,急忙又跑着追上去。
  “她带着花澈到那里去做什么?”红枝再问,心中七上八下,希望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个答案。
  “不知道。”紫陌严肃地回答,眼里有种忧惧的神情。
  红枝不敢再问,只默默地跟着紫陌向前走。虽然她还是不能明白,那座高塔如何能够解开诅咒。
  她忽地想起雪灵曾说过的,要花澈爱的人同样爱他的话。
  红枝的脚步登时变得沉重。

18复活
  空之国的浮屠塔和凡世的宝塔还是有些不同的。正值薄暮时分,金黄色的夕照斜斜投射在浮屠塔上,将一些悬垂在宝塔檐下的璎珞、铃铛映照得闪闪发亮,同时又把它们的暗影拉长,投射在沐浴在夕阳光辉里已成了金黄色的塔身之上。
  一阵风过,轻轻的铃声叮当,如同佛陀在轻轻地劝慰着世人。
  只是这塔为什么要叫浮屠塔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红枝听过。但这塔难道能让死去的人再度活过来吗?
  红枝和紫陌在浮屠塔之下停步。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你听说了吗?空之国唯一的小公主要跳塔殉情了!”
  “那当然,不然我急急忙忙赶到这里来干嘛?听说这座宝塔有灵异,能解灾厄,驱疾苦,但却必须要付出对等的代价……”
  “以前有人上去过吗?”怀疑的语气。
  “不知道。似乎曾经有个女孩子的情人得了绝症,这女孩子便来塔里许愿要让她的情人病好,发誓她会一生一世在塔里念经超度,结果她的情人果真病好了,她则遵守诺言在塔里过了一生。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谁知道这座塔到底灵不灵验?“
  “这么说来,这小公主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了……唉,她若是死了,空之国不是后继无人了吗?”
  “别这么乌鸦嘴,小公主还没死呢!”
  周围人的议论纷纷让红枝大略了解了蝶舞来到这里的原因。但是,怎么能光凭一个传说就把自己的性命赌上呢?除了花澈,你难道真的就对这世间毫不留恋吗?红枝焦急地想着。
  她此时忽然非常后悔自己把蝶舞带去花澈的记忆里。若是没有听到雪灵对花澈说的那番话,蝶舞便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就算是再伤心悲痛,那也总会有个尽头。现在这样,蝶舞若是死了,难道她能说自己丝毫没有过错吗?
  只可惜人世间并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否则红枝相信自己一定已经猛吃了它十几瓶。
  人群霍然分开了。一位白衣妇人走了过来,正是红枝在那间水晶屋中曾见过的。
  她叫白狐。
  她抬起头,望着那层层塔楼的顶端,抱着花澈的她的女儿,神情肃穆。
  “蝶舞,你一定要这样做吗?”她平稳的声音传到了塔顶,微微颤抖。
  “是的,母后。我一定要这样做!”蝶舞回答。
  “你若是死了,空之国的子民该怎么办?”语声中的颤抖已经十分明显。
  “这个我不管!”蝶舞的回答十分简短。
  她不管!
  她低下头,望着花澈。
  “曈异爷爷辜负了雪灵姐姐,说是为了国家为了子民。我和曈异爷爷不同,我就是我,我是蝶舞!国家谁都可以管理,子民谁都可以统治,但是我爱的人只有我才能爱!我要解开他身上的诅咒,让他重新活过来!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她断然说道,全不管这些话在别人耳里听来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还是这么的任性……”白衣妇人已垂下目光,轻声叹道。

蝶舞抱着花澈,在塔顶的一角站直了,并没有往下面的人群看上一眼。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实在并没有比花澈更加重要的人。
  透明的风在他们身旁缠绕着,风声若有似无,如一首低低的哀歌。
  蝶舞低下头来,含着泪微笑着轻唤了一声:“花澈哥哥……”然后轻轻转身,身体向后倒去!她抱着花澈坠下了塔顶!
  红枝万没有想到她竟会抱着花澈一同掉下来。本来救一个人就已经让她够头疼的了,没想到这回竟然要救两个!
  但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蝶舞和花澈已经坠了下来!
  怎么办?红枝咬咬牙,向前冲了出去!
  蝶舞亦像是雪灵那样,在跳下来的时候轻轻亲吻着花澈的脸。不同的是,这是她真正深爱的人!她正是为了他才跳下这高塔!
  奇迹会发生吗?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在等待,只不过有的惊惶,有的好奇,有的同情,有的担心。
  没有人注意到红枝已经冲了出去!
  她拔剑,挥出!一张淡蓝色的巨大圆面在空中霍然张开,微微向上凸起,形成一个淡蓝色的帐幕。
  红枝不知道这个帐幕能不能承受住这两个人的重量,她决定放手一搏。
  拜托了,一定要撑住啊!
  “砰”的一声,红枝看见那淡蓝色的空幕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人呢?难道掉在了地上?
  她匆忙向上望去,发现一双白色的翅膀正在自己头顶上空轻快地盘旋着。在淡蓝的天幕下温柔的微笑着的,不是花澈又是谁呢?
  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红枝望着幸福的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非常想要流泪。
  但刚刚那一剑用出了十成的内力,她的胸口已经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
  这样,一切就都完满了吧。红枝满足的想,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走向那棵巨大无比的树。
  她要赶紧回去,把这一切都告诉她的好朋友。
19悟之死
  红枝来到空之国国都中央的那棵树前,不知该如何行动。
  她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粗糙的树干,还在思考怎样才能回到那边的世界去,一股旋力就强有力地裹挟住了她,把她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在这里,她明显地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着向前,不知道要被带到何处去。刹那之间,幻境消失,她已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
  那片罂粟花海就在她的眼前不远处。红枝再遥遥地望一眼,满足的呼出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去。
  悟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不知道他听了这些故事会是什么反应呢?红枝高高兴兴、甚至有些兴奋地想着。
  ******************************************************
  红枝轻手轻脚地把悟身上的土都给拨开。
  她取出悟的心,把它轻轻地向悟的胸口一送,等了很久,悟却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醒来。
  红枝有些着慌,拿手向悟的鼻下一探,心下一凉:悟居然没有鼻息!
  是自己送的方式有问题吗?还是说自己赶回来的太晚了?
  她向后瘫坐在地:怎么会是这样!她只不过去了一天,悟怎么就成了这样!
  怎么办?她忽然想起蝶舞的事情,不由地悔痛交加——如果不是她耽误了这么久,也许悟就不会死了。
  她着急地摇晃着悟,叫道:“你快醒过来啊!我已经把你的心脏还给你了,你快醒来啊!”
  但着急也没有用,悟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像什么都无法再听见了。
  红枝的委屈终于制止不住,如决堤洪水般泛滥开来。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居然……活不过来了……我只去了一天……没想到你就这样死了……呜呜……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呜呜呜……都是我的错……呜呜……“
  她伏在悟的身上痛哭,眼泪把悟的衣服浸湿了一大片。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本该拿到心脏就回来的……耽误了时间害你送了命……我对不起你!只要你能活过来,让我做什么都行!你救我一命,我却没能够救你!”说着又哭起来。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一个少年忽然笑嘻嘻地站在红枝的面前说。
  红枝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过去——这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怎么和悟那么像?
  “恩,那是当……”她胡乱擦了擦眼泪,看清楚眼前这人正是悟,一个“然”字没来得及说出口,改成一声惊喜的欢呼“你活过来啦!”
  她猛地从地上蹦起来,给了悟一个大大的拥抱,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悟笑着接受了红枝的拥抱,半天才和红枝分开,刮了红枝的鼻子一下道:“小鬼,开心够了吧。”
  红枝撅起嘴道:“不开心怎么行?你要是死了,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悟昂着头笑道:“放心好啦,老子福大命大,才没那么容易死呢。”

红枝哼了一声道:“刚才是谁呼吸和心跳都停啦?要不是我,你这回不倒霉才怪呢。”

悟用眼角瞥了红枝一眼,心下暗自发笑,一面假装感谢地说:“是是是,承蒙红女侠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红枝闭起眼睛,装模作样道:“这还差不多。”一面也扑哧一声笑了。

温暖的少年终于活了过来,有情人也已终成眷属,红枝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
   浓雾的湖泊之畔,燃起了明亮的篝火。吃烤鱼吃到撑了的两人坐在湖畔的草地上,一同抬起了头仰望着那璀璨星空。

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美丽得不像真实的,在遥远的彼处散发着清冽的光芒。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星空下面,都只会感到自己生命的渺小。

“下次你的心脏被夺走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想起白天的事情,红枝不由得轻声问道。

悟的神情立刻就严肃起来。注视着黑暗,良久,他才缓缓说了一个字:“逃。”
  红枝听了,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扔下悟一个人逃走的。背叛朋友的人是懦夫,是无义之人,是她所最看不起甚至切齿痛恨的。
  她忽而轻轻一笑,道:“如果那是我呢?”
  悟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红枝。平静如湖水般的眼神,平静到泛不起一丝涟漪。一种坚定的神色令她看来不像是人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很难判断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外表似乎柔弱之极,内心却坚强到令人生畏。
  悟慢慢点头,笑道:“我会救你出来的。”
  红枝亦点头,笑道:“那么我也会救你的。”
  二人同时笑了,同时回过头望向那无垠的长空。
  一颗流星划过,落入遥远的地平线。悟赞叹地看着,而红枝悄悄闭起了眼睛,不知道有没有许愿。
  他们的旅程,又要开始了呢。


婆娑漫记之一 空之国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