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合伙人|花无谢】雪落半庭殇(三)
情愫
次日,小皇帝着人将孤寒宫做了简单的修缮,并送了些吃穿用度。之后只要有闲暇,便常去拜访,开始他还特地抱了一张古琴来,说是向昊辰讨教琴艺,后来相熟了便想来就来,不再找什么借口。
小皇帝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只带着花无谢与亲信荀公公,从不声张,但来得次数多了,终是惊动了太后。太后这才想起,那孤寒宫中还关着个夜家的遗孤。
这一日容齐正在这孤寒宫中,庭院一角有几陇菜田,容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一排排黄色、紫色的小花,念道:“这黄色的便应该是‘儿童疾走捉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菜花,那这紫色的是什么?”
“是芜菁。”昊辰拎来一桶水,以瓢取之,泼洒于菜田之中,见容齐还站在一边,笑道:“站远一些,当心弄脏了衣裳。”
容齐乖乖踱了几步站到一旁,静静地看着昊辰,只觉得他的神仙哥哥即便是浇菜,也有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然与雅致。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察觉出一丝不对,小荀子被他遣去门外守着,昊辰在浇水,无谢在砍柴,就连那龙钟老奴都在煮水烹茶,只有他一个负手而立的闲人。
容齐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左右看看,见阶上有一笸箩,里面有些看似谷物的事物,于是就拿了走到鸡舍前,一把把撒了进去,却忽闻身后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陛下,您撒的,是草民收采的菜种。”
容齐顿时身子一僵,悻悻地转过身,尴尬地轻咳一声:“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惭愧。”
见容齐一脸愧然、面色微红,昊辰不禁忍俊,觉得这小皇帝当真可爱得紧。
昊辰正想说点什么安抚一下,就听得门外小荀子尖着嗓子的叩拜道:“奴才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当符鸢踏入这孤寒宫大门,便由足底升起一股寒气,直逼她心头。当年她所受的屈辱,一幕幕再一次从眼前划过,逼得她不得不停下脚步,等着那汹涌而起的心潮平定下去。
听着耳边的山呼,符鸢一双美目环视一周,这孤寒宫,殿宇还是那座殿宇,但与她当年所在时倒是大有不同。一隅一片菜田,菜花开得正旺;另一隅一座小小的鸡舍,几只雏鸡正游走奔食;北边墙根下不知何时长出一丛翠竹,竹下几棵春兰含苞欲放。——不复之前那般凄凉,倒有了几分田园诗意。
符鸢收拢目光,看向庭下几人,倏而一笑,冷傲的眼中浮起一抹慈爱,“齐儿,起身吧,地上寒凉,你我母子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容齐扶着小荀子的手腕站起身,笑容温良,“母后心疼儿臣,儿臣感念,但礼不可废。”然后又问道:“不知母后怎会突然至此?”
“自然是来寻你的,”符鸢语气中带上了两分责备,“传言这孤寒宫中出了狐妖,魅惑了皇上,使得皇上时而流连,本宫自然要来一探究竟。”
容齐面上一窘,说道:“怎会有此等谬言,这世上哪来的狐妖?”——同时偷偷瞥了一眼昊辰,若有,那也得是狐仙才对——“惊扰了母后,是儿臣不对,儿臣只是偶然路过,发现这位昊辰公子琴艺了得,闲暇时偶尔过来听琴赏乐罢了。”
符鸢略带疑惑地看向昊辰,容齐一副乖巧模样说道:“母后仁爱,这春寒未尽的,就让他们起来回话吧。”
符鸢微微颔首,她身边的总管公公替她宣了“平身”,地上众人起身,但也垂首稽腰,不敢与她平视。符鸢唇角微弯,这种众人俯首,唯我独尊的感觉,当真令人舒畅。
“你便是昊辰?”她说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这传言中的狐妖长什么样?”
昊辰恭敬地一稽,轻舒一口气,将眼中强烈的恨意悉数藏入心底,然后缓缓抬起头来,一派平和谦卑地与符鸢对视一眼,便立刻调转了目光。
纵是符鸢也惊艳了一瞬,“还当真是光风霁月。”她心道。
昊辰自幼时便是闻名京城的神童,7岁能作诗,9岁会写文,10岁那年大病一场,之后据说是患了失魂症,什么都忘了,她便留了他一命,只将他拘禁在这孤寒宫中自生自灭。不曾想10年过去,他非但没死,身上也没有任何落魄之感,反而如松如兰颇有君子之风,稀奇。
“齐儿说你擅琴艺,那便奏一曲来听听。”符鸢说道。
总管公公从室内搬来椅子,符鸢就坐,看着昊辰摆案调琴,心中疑虑更甚。——太过聪慧的人总是惹人忌惮,尤其这沉寂多年突然又出现的。
“敢问娘娘想听何曲?”昊辰问道。
“随意。”符鸢慵懒地答道。
昊辰思索一瞬,说道:“那便应了这眼前春景,奏一曲《春晓吟》吧。”
昊辰说着,手起弦动,撩拨起几个轻重不一的散音,仿若天将破晓,春日微风轻扰眠;泛音起,若鸟鸣啾啾,时隐时现,懒起梳妆,推窗而览,只见窗外一片景丽风和,生机盎然,枝头嫩叶伴繁花,一片新绿绕新红。琴曲也在这时变得明快而愉悦。然春不长在、花无长红,如红颜易老情易逝,淡淡愁绪化作几声散板,飘散于风……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仍绕梁。符鸢眼中竟隐有浮光。
想她初入宫闱之时,也曾是个天真少女,仗着艳丽无双的容貌倍受荣宠,那时她也是相信爱情的。可终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再美的脸,看多了也会变得稀松平常。而男人,自诩风流,实际上不过是喜新厌旧、薄情冷性,前一刻还恩恩爱爱诉着衷肠,下一刻就任由她被栽赃陷害打入冷宫,备受凌辱。
符鸢红唇微弯,扬起一个悲哀又凉薄的笑容。
所幸,她那时已经怀了龙种;所幸,那孩子是这人丁稀薄的西启皇室里的第一个男丁,也将会是最后一个。爱情算什么东西?哪有权力来得实在,若大权在握,她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果然不错,”符鸢赞道。《春晓吟》为一支短曲,技法也不高深,但难在意境,昊辰如此年轻却能奏出此等意境,实属难得,只是……“你长年居于这冷宫之中,这手精妙琴艺,是从哪儿学来的?”
昊辰正欲开口,任先生突然长揖答道:“回禀娘娘,是老奴教的。老奴崔折,原在礼乐署任职,会些许琴艺。”
符鸢身边的总管公公低头耳语了几句,证实了“崔折”的身份,只是他们不知道,原本的“崔折”早已被偷梁换柱。
“如此,教得不错。”符鸢敷衍地说道,又看向昊辰,问道:“除了琴艺,还会些什么?”
“回秉娘娘,昊辰……”
昊辰刚刚开口,就被总管公公打断:“放肆!你一罪奴之后,怎可在太后面前自呼名号,应称‘奴’!”
昊辰身躯一颤,低眉垂首,拱手做赔罪状,眼中怒意一闪而过,他可忍辱负重摧眉折腰奏曲娱人,但让他自称为奴,他却是万万不愿。
任先生轻咳一声……
昊辰轻吁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忿……
“不过一个称呼,刘总管何必如此苛责,”容齐突然说道,“昊辰你快回母后的话,莫让母后多等,称呼这等小节不必太过计较。”
容齐的好心解围让昊辰微微动容,他即刻答道:“昊辰虽没读过书,但却知道一些诗书,也认得字。”
“没读过书,却知诗书?这是何故?莫非与那前朝诗人胡令能一般,是有仙人将书塞到你肚子里了?”容齐好奇道。
“昊辰不知,只是时常有些诗书词令浮现于脑海之中,但不成篇,只是些片段。”昊辰突然惭愧一笑,“说来这也算不得什么,昊辰还是只擅音律。”
“当真有趣。”小皇帝笑得一派天真,转身向刘总管问道:“不知道昊辰他身世为何、所犯何罪,为何拘于这冷宫之中啊?”
刘总管语塞一瞬,见太后以眼神示意,这才清了下嗓子说道:“他……为宫中宫女与侍卫私通所生,出身即是罪过,但太后娘娘仁慈,念稚子无辜,故饶他不死,只拘于冷宫。”
容齐沉吟片刻,“出身一事,也是身不由己……。母后,既然罪不在昊辰,可否将其赏赐给儿臣,做个侍读玩伴?儿臣也能请教些琴艺,日后奏给母后听。”
符鸢笑笑,不置与否,而是对昊辰说道:“琴为四艺之首,能精通也已不易。”昊辰知道些诗书她不意外,毕竟是曾经名震京华的神童,即便患了失魂症,依稀记得些诗书不稀奇,“既然只擅音律,那便再奏上两曲来听听。”
昊辰接连弹奏几曲,最后一曲《白雪》曲音未尽,符鸢一舒长袖站起身来,说道:“技艺果然精妙。乏了,今日就到此吧。齐儿,这小奴你若喜欢,便随意处置吧。”
说罢,起驾回宫,容齐一行也跟着离去。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众人,昊辰回味着方才情景,不禁意外地挑了下眉。本想借着这手琴艺做个宫廷乐师之类的,暂且能离开这孤寒宫再做打算,不曾想如今成了小皇帝的伴读,实属意料之外。不过也好,小皇帝看来心思单纯,总比那宫中摸爬了半辈子的礼乐署总管好应付些。只是这“赏赐”二字,着实听着刺耳了些,当他是个物件呢……但说来奇怪,太后称他为“奴”,他倒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昊辰。”耳边传来任先生略显严厉的声音,昊辰肃然而立,等着听先生教训。
“不过一个称呼,你何必如此在意,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任先生说道,“风骨傲气这些东西,暂且放在心里,面上一定要谦卑。”
昊辰拱手说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记下了。”
任先生冷哼一声,瞪着他说道:“记下了?但就是不改是不是?”
昊辰笑笑不答,却乖巧地扶着他坐到廊下,“先生累了吧?我给您捶捶背。”
“唉,你啊,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任先生叹道,“你才及弱冠,这点荣辱哪有你往后大半生的自由重要。”
昊辰手握空拳,不轻不重地敲打着任先生微微佝偻的背,看着他稀疏的白发,心中不免伤怀。10年前,先生初来时,白发还没有这么多,本该颐养天年的人,却陪着他在这里受苦……
“先生,昊辰若可以重获自由,必然与您一起,我还要侍奉您终老呢。”昊辰说道。
任先生洒脱一笑:“我有你这个好门生,就算死在这冷宫,也算是死得其所。但你还年轻,满腹才华未得施展,不能一直困于此地。”
昊辰手下迟疑了一瞬,而后轻声说道:“先生,您这么说,辰儿心里难过。”
“嗯?”任先生恍然,连忙摆摆手说道,“我说错了,不说了,不说了,为师就等着有朝一日,咱们一起离开这破地方。”昊辰这孩子可怜,任先生是见不得他有一丝丝难过和委屈,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哄着的。
昊辰适才展颜一笑,“您这才对,先生定会长命百岁的。”
凤仪宫,刘总管垂手立于太后身侧,问道:“娘娘,您当真要让那夜家的小子去陛下身边?”
太后不答,却问道:“你觉得他那琴艺,比本宫当年如何?”符鸢当年身为贵妃宠冠六宫,靠的可不止美貌,还有那琴棋书画无一不能的才情。
刘总管正寻思着该如何作答,符鸢却顾自说道:“有过之而无不及,技艺或与本宫不分上下,但这意境本宫不如他,毕竟他当年的聪慧无人能及,悟性极高。”
刘总管不语,并不明白太后为何提及琴艺,莫非是动了惜才的心思?但太后她……不应如此啊,毕竟当年夜府的事疑点众多,这夜昊辰终是个隐患。
符鸢一双美艳杏眼微微一转,看向刘总管,明白他的疑虑一般,说道:“琴曲意境源自奏琴之人的心境,今日听了他数曲,均是平和中正,不似心中有恨,他那失魂症约莫是真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符鸢话音一转,“当年夜家灭门后,那些反对本宫的朝臣群龙无首,朝野安定了不少。如今齐儿大了,那些老家伙们又蠢蠢欲动起来。这夜家幼子若真的知道些什么,或可以作为一颗不错的棋子来威逼本宫让权,甚至治本宫的罪。把他放在皇帝身边,若有什么不轨的心思,可及时察觉,还可顺藤摸瓜揪出那些乱臣。”
“娘娘英明。”刘总管应承道。
符鸢目光扫向窗外那一片暮春之色,已是绿肥红瘦春将尽。她微微一笑,带着三分凉薄与嘲讽,又似惋惜一般轻叹道:“本宫如今,是再也弹奏不出那般的《春晓吟》了……”
只因她再也不是那会为了几朵落花而感怀的单纯女子了。
天将暗,容齐又来了。
昊辰将他恭迎入内,不禁问道:“陛下亲至,不知所为何事?”午后已有宫人来颁了皇帝口谕,命他明日去太学殿听差,并送来了衣物笔墨之类需用的物品,昊辰实在想不出容齐过来的理由。
“朕……,”容齐看着昊辰,一时竟有些忐忑,随即轻咳一声改口道:“我有一事,觉得还是要当面与你说比较好。”
昊辰一时无措,容齐居然在他面前用“我”自称,这着实令他惶恐了一下,“陛下……”
“你不要称我为‘陛下’,此处没有外人,你叫我容齐或齐儿都可以,反正不要叫我‘陛下’。”容齐急急说道。
昊辰怔在当地,不解地瞪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让荀公公去请太医……
“我只是想与你做个朋友,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子弟那般,而不是被当做高高在上的皇帝。”容齐解释道。
昊辰探究地注视容齐,不懂他是真心想与他结交,还是只想找人陪他做个管鲍之交的游戏。片刻之后,他问道:“您还没说,所为何事而来啊?”
容齐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说道:“我是来道歉的,白日里颁了口谕要你做我的侍读,却没有问你的意愿,你若不愿我就收回成命。还有,要母后将你‘赏赐’于我,并非有意轻贱于你,只是碍于母后面前,不得已才那么说的,对不起。我知你身有傲骨,不愿为奴,日后在人前,称臣即可。”
容齐言语中的真诚让昊辰不禁动容,他后退一步,郑重地拱手行礼,说道:“微臣谢过陛下,臣自然是愿意的。”
容齐抬手挡了他的礼,笑道:“都说了,左右无人时叫我容齐就好。”
“那……齐儿的好意,昊辰心领了,谢谢。”
容齐见他笑容柔和,不禁也开心起来。
“齐儿你一贯这样……平易近人吗?”昊辰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这宫里,我也就对你和无谢哥哥如此,”容齐答道,“无谢哥哥虽视我为皇帝,可也视我做兄弟,私下里与我相处并不拘谨。其他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对我敬而远之,还有些只是表面恭敬,根本不值得我结交。其实小荀子我也没视他为奴,但他太过循规蹈矩,根本不敢与我亲近。”
把皇帝当兄弟,这还真是花无谢这个愣头做得出的事,幸好歪打正着合了小皇帝的心意,不然不得治他个大不敬之罪?昊辰心道,而后又问:“那我呢?陛下缘何对我如此?”
容齐不假思索便答道:“那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我?”这答案当真让昊辰困惑了,“为何喜欢我?”
容齐嘴巴张了张,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昊辰生得好看?因为他琴艺精妙?似乎是可又不全是。“总之……说不清,就是喜欢。”最后,他答道。
看着他那一副毫无心机的模样,昊辰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小,孩子心性。
“昊辰哥哥可也喜欢我?”容齐问道。
昊辰一愣,但一抬眼对上容齐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不知为何就晃了一下神,一句“喜欢”便脱口而出了。
只是那时的两人具是年少,并不知道这“喜欢”究竟是何种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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