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彼岸的幽灵

2023-01-28 09:49 作者:合合鸟军团  | 我要投稿

·题·记·

另一个我,看见了未来的她。

另一个我,想触及曾今的他。

陪伴似是诅咒,却往往若即若离。

我只身回到过去,总会望见那个清冷的幽灵。

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在左右着我的人生轨迹。

当思想与行为出现割裂,意识与行动逐渐分离,

我能否,TA能否,从宿命的嵌套中,抽身离去?

 

1

 

在看到她之前,我一直坚定的以为自己穿越了。

 

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或者说,她还是预言中的样子。像一个清冷的幽灵,孤零零的站在天青色的烟雨里。

 

每年的七月,是江南的梅雨季节,这些日子里,徽城总是伴随着连绵的细雨,好似一层雾气蒙在了尘世间,让一切都看不真切。

 

我撑着伞,走在徽城的老街上,就在不远处的马头墙下,看到了她的身影。

 

就像记忆中最后一眼的模样,她的容颜驻足在三十二岁,一身青花瓷的旗袍,勾勒出了婀娜的身姿。只是她没有打伞,雨水淋在她的身上,也打湿了她的长发,发丝贴合在那白皙的双颊上,楚楚动人。她殷红的唇彩没有被雨水洗去,亦如她眸子里的哀怨,都停留在了雨幕中。

 

只是脸上的雨水,好似泪花。

 

老街上,过往的行人匆匆忙忙,似乎都没人看到她,没人递给她一把伞,也没人招呼她到街边的店铺中躲躲雨,只是从她的身边擦过,奔向各自的人生。

 

她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幽灵,带着清冷的弧光,只映照在了我的瞳孔里。

 

但等我回过神来,想要走过去的时候,一晃神间,她的身影却消失了,只留下马头墙下,那块有些凹陷的青石板砖。

 

她,名叫冯晓雪,是我未来的妻子。

 

2

 

我叫秦锋,曾今三十三岁。

 

上周生日后,却刚满十四岁。

 

老天爷似乎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我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按下了回车键,一键重启了我的人生。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在那场恢弘的婚礼上,千万棟徽派古建,鳞次栉比的漂浮在我的四周,拱卫着中间巨大的红毯阶梯。我在古建中的上亿观众注目下,攀登上九十九级台阶,来到玉石青砖铺就的礼台上。

 

一只神话里才有的仙鹤,从崇山叠嶂的天边飞来,缓缓落到礼台。

 

一席红妆的冯晓雪,自仙鹤上走下,来到了我的身前。我单膝轨地,在司仪的祝福声中,将婚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掌声雷动,然后我发现,手里牵着的,不再是新婚妻子娇嫩的玉手,而是一袋冰凉的雪糕。

 

“小朋友,这个一块五。”是小店老板娘的声音。

 

小朋友?

 

我有些疑惑,但下意识的一掏口袋,果然掏出了两张一块钱的纸币,皱巴巴的。

 

纸币……话说起来,有多少年没见过了,就算是结婚收份子钱,用的也是电子红包。

 

怎么会在口袋里发现纸币,还是这么小的面额。

 

慌神了大约一刻钟,直到手中的绿舌头冰糕已经软趴趴的弯起,我才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从三十三岁,那场世纪婚礼的现场,重生回了初中时代,变回了默默无闻的十四岁小鬼,正走在放学的林荫路上。

 

穿越?

 

怎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在穿越前,我无病无灾,父母健在,事业有成,娇妻美貌,即将步入洞房、享受生活的时候,我的妻子却变成了手里的绿舌头雪糕,和肩上沉重的书包。

 

我重新来过,又能做些什么呢?曾今人生之路上的功过得失,我早已将他们当做理所当然,无论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是成就我所必经的关隘,我对经历的一切都很满意,如今重新开局,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改变的。像是小说里掌握先机,叱咤风云?我对三十岁的成就已经相当满足,再高点就有点高处不胜寒了。像是故事中的肆意潇洒,提前报仇?我没有什么敌人吧,除非要把和我画“三八线”的同桌算上。

 

那我“重启”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理解,好在现在的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还有的是时间去思考,哪怕作为自己人生的看客,让人生就这样正常的走下去,重新回到正轨,我也能接受。

 

直到,穿越了一周后,在那个阴雨绵绵的老街,我看到了一身青花瓷旗袍的冯晓雪,那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若不是长辈的反对,认为婚礼时应该穿些喜庆的红妆,从仙鹤上下来的,就会是一个旗袍美人儿。

 

看到她之前,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才让自己相信了穿越的事实。

 

看到她的瞬间,我又动摇了。如果真的是穿越,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我的妻子?

 

是我在诡谲的人生境遇下,所产生的幻觉?还是说那未来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的虚幻,只是充斥于我脑海中的预言?

 

我不理解,只能等待下一次遇见她时,亲自问问这一切的真相。

 

3

 

第二次遇到冯晓雪时,已经过了大半年。

 

我都有些将她遗忘了,或许是某种刻意的忘却,在堆叠的作业,无休止的考试中,无论是旗袍下的美好,还是那场绚烂的婚礼,都渐渐被我抛到脑后。

 

每个人的社会身份,正是他人目光的归集。当所有人都将你化为某个角色,你就会自然而然的去扮演这个角色,否则的话,只会带来认知的残酷分裂。

 

所有人都将我视为一名十四岁的少年,我也很快就进入了初中生的角色。

 

相比起穿越之初,我还在犹豫是否要做些什么大事,还是按部就班的原路前行。

 

如今的我反而有些迷茫,人的脑容量毕竟有限,现实中的种种,即便是重新来过,也总有一些崭新的感觉,仿佛是第一次经历的事情。而记忆中的未来,随着时间流逝,越发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镜花水月,破碎断裂,并不那么真切,亦如马头墙下的旗袍女子,在烟雨中影影绰绰,身如幽灵。

 

直到,我再次看见了她,在新华书店。

 

我上学的那些年,还没到鸡娃的时代,我一直没有上过补习班。

 

但每到周末,父母总要有个放松的午后,于是每周六的下午,都会把我送到新华书店看书,很晚了才接我回去。

 

这个年代,还没有方所、猫咖这类主打体验感的阅读场所,新华书店依然是业界翘楚,少有的能让人即便不消费,还能免费阅读的图书馆。

 

我靠着书架,盘腿坐在地上,翻看着当年阅读过的书籍,银河英雄传、西游日记、地狱的十九层、升龙道、海边的卡夫卡……一开始是一种缅怀,但很快的,我就发现了很多早已忘却的部分,读来如新。还有很多曾今未有理解,如今却豁然开朗的文字,受益良多。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一阵《青花瓷》的彩铃响起,把我从一卷已经翻旧的书籍中惊起。

 

第一眼,我却没有寻到铃声的出处,而是在《青花瓷》的配乐中,看到了那个已经有些忘却的身影。

 

那个名为冯晓雪的幽灵,离我只有三排书架的距离,与我安静的对视着。

 

我喘起了粗气,某种自我催眠的心理防线被打破了。

 

等到一旁看书的女青年,从包里翻出了红色的诺基亚N95,按下了接听键,歌声停止,我这才反应过来,直接从地上爬起,向着那个身影跑去。

 

越离的近了,越是感到奇怪。

 

冯晓雪还是那身青花瓷的旗袍,衣服妥帖的扒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之所以这么贴合,是因为这件衣服依然是湿的。她浑身湿透,似乎刚从那天老街的雨幕中走出来,看着我的眼神也依旧哀怨,未有变化。

 

怎么回事?我要问个清楚。

 

就差一个书架的距离,当我以为就要知晓答案的时候,一个书店营业员从我面前走过,遮住了我的视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冯晓雪又消失了。

 

我左顾右盼,都没寻到她的踪迹。

 

那某清冷的弧光,真是我的幻觉?

 

好在这次,我寻找了她存在过的证据。

 

我停在她曾驻足过的地方,那里有一摊明显的水迹。

 

“为什么这里会有水?是从她衣服上滴落的雨水吗?”我自语道。

 

就听见一旁的书店营业员,对着坐在地上的女孩皱眉道:“小朋友,你的水杯倒了,快点扶起来,都沾到裙子上了。”

 

我这才发现,这摊水迹旁,有个打翻的塑料水杯。

 

刚刚怎么没看见?

 

我揉了揉眼睛,杯子确实在那里,如果地上的水迹,只是杯中的水,那湿身的冯晓雪,真的只是我的幻觉?

 

之前的旗袍女子,记忆中的迷幻婚礼,还有未来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明明看到了幻觉,却拼命的想合理化一切,才用这摊水迹,说服自己承认冯晓雪真的来过?

 

我明白,大脑总是会想方设法,合理化各种无法理解的事物,借此逃避不想面对的现实。

 

但我不能这样,我要保持意识的清醒。

 

于是,我告诉自己:

 

“她只是我的幻觉。”

 

4

 

转眼间,我来到了高中。

 

这些年,幽灵还是隔三差五的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却没再追逐她。

 

因为我明白,那只是一个幽灵,一个永远也触碰不到的虚影。

 

一但我想要靠近,她就会消散无踪,只会徒增我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但就像那梦中的未来,高中的时候,我的大脑果然出现了问题。

 

楼下总是重复响起的钢琴声,加之学业过重带来的睡眠不足,终于让我的意识海洋渐露崩溃前兆。

 

上课时、考试时,甚至是睡觉时,脑海中总是陷入一片重复的钢琴曲调,让我愈发焦虑。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住,当我开始写作业的时候,楼下又响起了恼人的钢琴声。

 

父母还在加班,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卫生间。

 

拧开了水龙头,看着“哗哗”流入塑料桶的水龙,我的手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因为后面即将发生的事情,还是某种界限将被突破,带来的颤抖。

 

一直以来,在我否认了幽灵的存在,将她视为幻觉后,我就这样告诉自己,留存于我记忆中的未来,很可能就是一场提前预知的梦境。既然我并不想破坏未来的轨迹,那这样的定义,或许能让我生活的更心安理得一些。

 

但此刻,我可能就要第一次的,尝试改变未来的道路。

 

记忆中,楼下的钢琴声会折磨我整整三年,打断我自初中以来成绩跃升的道路。

 

我从初中老师眼中清北的苗子,变成高中老师眼中的普通学生,最终在家乡一个普通本科毕业,花了大学四年时间修整,才“疗愈”好我的大脑。若不是赶上了元宇宙的“风口”,或许就要碌碌无为一辈子。

 

但在此刻,我才入高二,虽然精神已经有了崩溃的前兆,但此时刹车还为时不晚。即便清北上不去,985还是没问题的,那未来的道路就会发生彻底的变化。

 

“这值得吗?”我问自己。

 

当然值得。

 

我早就有了答案。

 

或许是双倍的痛苦记忆,带给了我更大的愤怒,我终于还是提起了灌满的水桶。

 

我知道,楼下的房间里只有那个男生,他的父母比我家下班还要晚,我要直接冲过去,把他的钢琴浇坏,就能把精神崩溃的火种浇灭在摇篮。

 

我并不是想要改变未来,但我不想再经历一遍痛苦的数年。

 

于是我提着水桶,来到了楼下。

 

楼栋是感应灯,随着我的下楼,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离着声源越发靠近,琴声开始不断捶打着我的大脑。

 

老房子没有门铃。

 

我抬起手。

 

“咚咚咚!”

 

是命运来敲门。

 

琴声终于停止,里面传来男孩子变音期的公鸭嗓音:“谁啊,来了来了,别敲了。”

 

我提着水桶的手紧了紧,手心都是汗。

 

作为一个在梦境中当过大人的高中生,我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的反抗,这无关对错,只是心性上的自然。

 

但冥冥中,我似乎不想打破人生轨迹的界限,我不知道,这一桶下去,一切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在未来,我会哭着让父母搬家,说我脑袋已经撑不住了,但他们不相信,或者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只要这一桶水下去,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们家自然要赔上些钢琴钱,我也会被狠狠教育一顿。

 

但上下楼这两家租户,总要离开一家的,双方的父母都不会让自家孩子再住的这么近。

 

可想而知,蝴蝶效应下,会出现多么大的人生轨迹变化,我将要迎接什么样的人生?我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未来究竟是好是坏,我全无自信。

 

就在这时,门开了。

 

从门缝中露出的,是一个疲惫的面孔,和我一样的年龄,却显老很多,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他看了看我,有些疑惑的思索了一下。

 

以他的视线,看不到我手中的水桶,我现在就能抵开房门,冲进去了结一切。

 

但……

 

“你是楼上的邻居吧,是吵着你了吗,你爸和我说过几次,我已经尽量错开你放学点了……不过明天有个钢琴考试,麻烦通融一下,可能今晚练习要晚点结束。”

 

他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乞求,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片麻木。

 

麻木。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下次换点曲子弹,别天天总是那首红河谷”。

 

于是,房门关上,钢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c小调第五交响曲》。

 

琴声犹如一场巨响后的余音,在各个声部反复横跳,我在命运的吟唱中转过头,冥冥中,看到对面的楼栋处,和我正对应的楼层,突然亮起了昏暗的感应灯,还一闪一闪的,一个女人扶着窗口,正在看着我。

 

那个幽灵,已经不再满身湿痕,却依然回荡在我的脑海,亦如这冷酷的琴声。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对面的灯光熄灭,下一次亮起时,是一个缓缓上楼的老人。

 

冯晓雪的幽灵,却已经消失不见。

 

5

 

高中的“苦难”岁月终于结束。

 

人生的轨迹线依然向前,来到了“熟悉”的本地大学。

 

按照梦中的预言,我和冯晓雪,就是在这所大学认识的。

 

我们相识于大二的一场辩论赛,比赛的主题我已经忘记了,但我们棋逢对手,赛后,我们从敌人变为了恋人,从恋人变成了合作伙伴,又从合作伙伴变成了夫妻。

 

我却无法等到大二的到来,我想要快些去确认,冯晓雪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的幻觉。

 

其实中学的时候,我就想去确认的,虽然冯晓雪并非本地人,但她住在哪里,我却很清楚,奈何我心中依然充斥着对真相的畏惧,总是用“我是一个孩子,无法找到合适理由说服爸妈出趟远门”的借口,来阻止自己的行动。

 

但到了此时,她已经来到我的城市,我再也没有理由去敷衍了。

 

于是军训的时候,我像记忆中的一样,找了个生病的借口,训了两日便跑路了。

 

然后坐上熟悉的375号公交车,来到新校区——冯晓雪所在的专业,就在这个校区。

 

军训的时候,从大一新生里找人很简单,只要绕着操场转两圈,仔细检索一遍操场上的女生方阵就成。所有新生都会集中在这里。

 

等踏上塑胶跑道,我的心却开始忐忑起来。

 

我是想要看到她,还是不想看到她呢,我不清楚。

 

看到她,是对自己过去的否定。

 

看不到,是对自己未来的否定。

 

无论是否寻到那个身影,都会推翻我一半的记忆。

 

只不过,现实不容我犹疑,还没有转完半圈的时候,我就找到了她。

 

实在是太明显了,冯晓雪那精美的容颜,星眸皓齿点绛唇,在一干学生中过于亮眼。

 

都说军训是最好的照妖镜,新生还不会化妆,又都穿着同款式的军训服,比的就是素颜的底子,所以更加一目了然。

 

那一定是冯晓雪,我能想象到她的一颦一笑,她肌肤的柔嫩与味道,那些回忆瞬间涌入我的大脑,过于熟悉,又无比的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我四面一看,好在,这次旗袍下的幽灵并没有出现。

 

操场上的冯晓雪,还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军绿色的迷彩衫。

 

她是毕业后才把头发留长的,最爱的青花瓷旗袍也未曾定做。

 

我有种想去和她打招呼的冲动。

 

她会和我一样,记得未来的一切吗?

 

直到她将视线扫过我的时候,那毫无停顿的目光,让我明白,她对我其实一无所知。

 

我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也打消了提前与她相识的冲动。

 

让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吧,这一年里,会有作为院学生会主席的学长去追求她,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分手了,然后还有一段恋情后,她才会在辩论赛上遇到我。

 

我爱的是那时的冯晓雪,是经历过这一切的冯晓雪。

 

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因为一切的事物都在发展变化之中,水也在不断流动变化,当你第二次踏进一条河的时候,原来的水已经流走了。

 

人也一样,每个人都在不断成长变化着,所谓缘分,便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

 

冯晓雪在遇到我的“那个时刻”,之前所有经历的事物,都是“因”。

 

共同结出了“那个时刻”的“果”。

 

塑造了“那个时刻”的思想。

 

成为了“那个时刻”的人。

 

如果我现在去与她结识,去见“这个时刻”的她,只会提前踏进另一条河流,永远再难与“那个时刻”的冯晓雪再见。

 

于是我离开了,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6

 

“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就像记忆中的一样,我和冯晓雪分属两个校区的辩论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成为代表所在校区的队伍,赢来了最终场的巅峰对局。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

 

对面的坐位上,她已经告别了军训时的稚嫩,变得潇洒干练起来,成为了记忆中最开始的模样。

 

短款的修身外套,配上一步裙。扎了个简单的马尾,妆容淡雅,眼神明亮,或者说,咄咄逼人。

 

主持人公布了今天的辩论主题,我们都提前拿到过了——决定人生的是宿命还是自由意志?

 

我队抽到的是正方:人生是被宿命所决定的。

 

冯晓雪自然是反方:人生是由自由意志决定。

 

毕竟是总决赛,从一辩开始,辩论就直接进入白热化。

 

辩论是一种说服的艺术,但辩论的两方,都不会被对方所说服。因为辩论赛上,对错毫无意义,连论点都是抽签抽来的,有意义的只有输赢。

 

所以,我们要说服的对象,不是对方辩友,也不是台下看戏的同学,而是评委席的老师们。

 

但我却想要说服对面的冯晓雪。

 

轮到我发言了。

 

我直视她咄咄逼人的眸子,高声道:

 

“对方辩友今天的论点不太站得住脚,今天我们辩论的内容是:决定人生轨迹的是什么,而不是:决定人生轨迹的应该是什么。

 

这是一个事实判断,不是一个价值判断。

 

诚然,我们作为拥有独立思想的个体,都希望于拥有人生的自我选择权利。但我们所以为的独立思想,真的是独立的吗?

 

从科学定义来说,人类能够完全自由行动,叫做自由意志。只有当主体本可以做出其它行为,一个行为才是自由的。所以,真正的自由需要选项。

 

但我们其实可以清晰的知晓:人生中的每个结果都有起因,一切当前发生的事,都是过去发生的事的必然结果,这个观点叫做‘强决定论’,这意味着主体永远受到前因的束缚,不能做出其他的行为,所以我们永远不自由。”

 

辩论赛的地点,设在老校区的讲礼堂,台下几乎都是老校区的学生,听到我的论点有理有据,反方队伍一时哑语,顿时传来鼓劲的喧嚣声。

 

果然,接招的是冯晓雪。

 

她的其它队友还在草稿中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冯晓雪已经开始发言,提出了犀利的反击:

 

“对方三辩在质疑我方的论点,却没有提供充分的合理论据,因为他的论据逻辑混乱,根本站不住脚。

 

诚然,自由是有限的,但自由的意志却是无限的,我们可以将此刻的结果往前归因,罗列出一定的法律、道德、人情的限制,但你不能诡辩式的无限归因回去。

 

难道一直归因到宇宙大爆炸才甘心?你是认为宇宙大爆炸,决定了你我此时此地的相见?和我们二十年人生中所有的努力与选择毫无关系,是早已命中注定的吗?

 

这是历史虚无主义,我想台下评委席的思政课老师,一定不同意你的说法!

 

如果对方辩友不是这么认为的,那你的‘强决定论’只是针对短期情形,无法涵盖整个人生,那只能算作是短期的选择受限,而非人生的宿命决定论!”

 

我苦笑,心道:“或许真能归因到最初的时点……只是,你还不懂。”

 

辩论赛最终的冠军,是冯晓雪所在的队伍。

 

台下,双方队伍互相加了微信,因为日后会选拔组队,去打联校比赛。

 

主场失利,我的队友们脸色不太好看,我是第一个恭喜冯晓雪赢得胜利的。

 

她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神依旧很亮:

 

“谢谢,其实我们双方难分伯仲,只是因为人心总是偏向于我们的观点,想要抗争所谓的宿命,所以最后我们多了一票。”

 

这时,客串摄影的老师说了声:“两队面对面站好,面带微笑,一起握下手,回头登到学校的公众号上……听我口令,咔!”

 

我们将手握在一起,自那之后,一直未曾分开。

 

7

 

按照宿命的轨迹,我和冯晓雪在一起了。

 

当然,对她而言,这是自由意志的胜利。

 

我曾今想过,如果两个冯晓雪见面的话,会发生什么。

 

但那之后,十几年下来,长发的旗袍女子,一直没再出现。

 

我也终于放下了一半心结,不再去想着那个幽灵,反而越发担心,这样走下去,婚礼时会发生什么,会再次穿越回去,还是出现更加离奇诡谲的事情?

 

时光荏苒,与我牵手的冯晓雪,终于蓄起了长发,穿上了那件青花瓷旗袍,越发的和那个幽灵的身影重叠。

 

我们一起考研,一起上岸,毕业后一起加入了独角兽公司“徽宇宙”。

 

这些年,随着Facebook改名为Meta,元宇宙走进人们的视野,成为了又一个新的风口。

 

徽宇宙就是依托徽派古建,搭建的元宇宙生态,我们专业对口,公司又在本地,顺风顺遂的成为了公司的业务骨干,重点攻坚“数字孪生”技术,以期通过将物理对象与环境数字化,并通过传感器不断跟踪指标,再将数据流回云端,实现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的实时互动。

 

项目进行的很顺利,加上国家这些年对垄断企业的打击,让我们所在的初创企业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

 

徽宇宙并非第一个吃螃蟹的公司,却拥有此时用户体验最好的项目“徽城2.0”。

 

该项目通过与地方政府合作,在去除所有敏感信息的前提下,接入了徽城智慧城市中心的大数据,对四分之一个城市进行了系统的“数字孪生”,还导入了可互动的飞禽走兽,增加了沉浸体验的互动感和趣味感,受到了巨大欢迎。

 

公司IPO后,作为核心技术骨干而拥有大量干股的我们,一下子实现了财富自由。

 

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就成为了人生赢家,我们决定歇一口气,将事业暂时放下,商量着将彼此的关系更近一步。

 

没错,就是结婚。

 

但是,在派发请柬时,董事长却一拍脑袋,提出了一个建议:“我看你们的婚礼,干脆办大些吧,办个轰动世界的世纪新婚如何?”

 

冯晓雪喜欢这个提议,她喜欢尝试新奇的事物,特别是在一辈子唯一一次的婚礼上。

 

而这个提议,也会为即将推出的版本更新“徽城3.0神话纪”,做个最好的广告。

 

于是,包括我们俩在内,董事局全体同意了这个提议。

 

8

 

我们的婚礼计划一经公布,就席卷了全世界的媒体。

 

华尔街日报的头条就是:“中国的神话婚礼,能否为萧条的经济寒冬带来一丝暖意?”

 

没过两天,预约观礼的名额就到达到了上限,这个上限是1.3亿。

 

这些观众,会分布在千万棟漂浮在虚空的徽派古建中,并且必须佩戴“徽城”指定VR设备舱才能登陆。更多的观众,只能在手机上观看全景直播,虽然无法身临其境“徽城”的世界,但也能弹幕留名。

 

相比于冯晓雪的喜上眉梢,我却有些意兴阑珊,那是一个“先知”,对久违的“未知”的恐惧。

 

“你咋了,怎么总是愁眉不展的,事到临头反悔了吗?”冯晓雪在虚拟试妆镜中,挑选着礼服,嘟着嘴开玩笑道。

 

“怎么会?就是有些紧张,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感觉闹大了。”我随口瞎编了个理由。

 

冯晓雪也没在意,我们的关系坚若磐石,十多年的相处与并肩作战,与其说是爱人,不如说早已变成了亲人。如今的婚礼,只不过是事业有成后,补上的一个仪式。

 

“可惜,我本来想穿那件青花瓷旗袍的,你知道,我最喜欢那件了,都已经在徽城‘孪生’出数字版的旗袍了,我妈却说要穿喜庆点的礼装,又要重挑,真烦人!”

 

我没心情接话茬,突然看到试衣镜中的一件红装:“就这件吧,挺好看的。”

 

冯晓雪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你竟然会提建议,不是最烦挑衣服的吗?不过,呵呵,眼光不错,就这件了!”

 

最后的记忆中,她就是穿着这件红装从仙鹤上款款落下的,我一直难以忘却。

 

既然宿命注定了那些细枝末节,何必再花时间耽搁?

 

毕竟,再次经历这场世纪婚礼的我,内心其实更加的紧张与茫然。

 

越是这般,时间过的越是飞快。

 

转眼,便到了婚礼当天。

 

我一身唐装,茫然的看着那千万棟徽派古建,鳞次栉比的漂浮在四周,拱卫着中间巨大的红毯阶梯。

 

无论肤色、无论种族、无论国度,1.3亿的观众就坐在这些徽派古建中,成为了一个吃瓜共同体。

 

虽然他们不能离开古建区域,却突破现实空间的限制,可以同时拥有多角度的最好观礼窗口。

 

于是,在上亿观众的注目下,我攀登上九十九级台阶,来到玉石青砖铺就的礼台上。

 

仙鹤从崇山叠嶂的天边飞来,那些远景山脉是用“千里江山图”手法描绘的天都峰、莲花峰与始信峰,和灰瓦白墙的古建一起,让全球观众感受到中华大地上的俊美河山与人文景观。

 

在整个“徽城”的喧嚣声中,仙鹤缓缓落在礼台,一席红妆的冯晓雪,自仙鹤上走下,来到了我的身前。

 

我单膝轨地,在司仪的祝福声中,将婚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这是董事会的决定,一场中西结合的婚礼,最能体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精神,也能展现中华文明包容兼续的情怀。

 

但此刻,我没有精力感受这些伟大词汇的精神,只是在内心疯狂的呐喊一句话:

 

之后会发生什么?!!!

 

9

 

之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日子照旧过去,唯一的变化只是我失去了“预知”的能力。

 

或者说,我失去了“宿命”的枷锁。

 

我不知道后面的日子里,我的人生,还是不是会被宿命所决定。

 

但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往后的路,因为失去了答案,反而拥有了选项,获得了选择的权利。

 

至少我能说服自己,我是拥有着自由意志的灵魂,我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出自我的心意,而非宿命必然的轨迹。

 

于是我们决定要个孩子。

 

然后,我们决定要个二胎。

 

在我的有意识下,我逐渐忘记了我曾能“预知”的能力。

 

那遥远的过去,仿若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梦境,渐渐消失在我脑海的漩涡里。

 

只是有一点,冯晓雪依然喜欢穿着那件青花瓷的旗袍,甚至一口气定制了同款式的十件旗袍,这么些年来一直换着穿,很少脱下来。

 

除此之外,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她都是一个模范的妻子、母亲和事业伙伴。

 

这么一点穿衣小癖好,我也不好去说些什么。

 

再然后,当两个小家伙都进入叛逆期时,冯晓雪又想要三胎了。

 

我们的家庭是有这个能力抚养孩子的,我自然只会点头。

 

但是这次,我们决定多花些时间在子女教育上,幼子上幼儿园后,我们亲自去接送,不再让保姆插手。

 

四十五岁那年,“徽城”的用户增量早已停滞,好在公司遇到了又一个风口——人口老龄化下的养老定制方案。

 

“彼岸”项目小组成立,我作为组长,再一次投入到007的工作中。

 

这一次,冯晓雪没有加入小组,而是全心全意回归了家庭,但她也没有抱怨我,她还开玩笑道:

 

“我尊重你的选择,那是你的自由意志。如果我强行干涉的话,不就做实了‘强决定论’?”

 

我笑笑,虽然她的话漏洞百出,但又不是在辩论赛上,不是所有事都要辩个对错输赢的。

 

有个能理解自己的贤内助,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10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彼岸”研发一直难以获得突破,技术路线无比清晰,但落到代码上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给小组放了个假,也算给自己放个假,换换思路。

 

这天下午,我们不到5点就下班了。

 

抛开了焦虑的工作,我也想呼吸下久违的新鲜空气,于是没有开车回家。

 

走到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我已经能看到别墅区的大门。

 

“晓雪?”

 

我疑惑的蹙眉,马路对面,我的妻子穿着一席旗袍,正满目忧愁的望着我。

 

“这个点,不该是去接小孩了吗?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时间,心里有些紧张。

 

于是瞟了眼红绿灯,是绿灯,但只有9秒了,只能等下一波绿灯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冯晓雪动了!

 

她竟然朝着我冲了过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要这么急着见我?

 

冯晓雪虽然性格上有些冒进,但还是很守规矩的,为什么会这般冲过来?

 

这个时候,我虽然有些疑惑,但其实也并不担心。

 

这个马路间距很小,9秒跑起来还是能过的。

 

直到,3秒的时候。

 

就要冲到我面前的冯晓雪,竟然停在马路中间不动了,像是游戏卡主了一般,姿势还是跑步的模样,却直挺挺的立在马路中央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快过来啊!”我有些着急了,她脑子泛抽了吗?

 

不过我也没有太担心,毕竟那些等红灯的驾驶员眼睛又不瞎,也不会真的为了抢时间,就朝她撞去。

 

终于,绿灯结束,红灯亮起。

 

最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出现了。

 

那些汽车真的开始直接启动,毫不犹豫的朝着冯晓雪撞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十秒之内,我的大脑来不及思考,凭借本能的朝着她跑去,要将她从一辆疾驰而来的公交车前推走!

 

不过2秒,我就跑到了她的身旁。

 

公交车已经来到我们的身边。

 

没想到,就在我要推过去的时候,冯晓雪直接在我眼前消失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想了那个被我刻意遗忘的幽灵。

 

这不是我的爱人,这是那个幽灵。

 

她又来了,还带走了我的生命。

 

11

 

我叫冯晓雪,今年八十六岁。

 

在医疗智能方块的预测中,我还有两个月的寿命。

 

我的大女儿和二儿子,为了家产争吵不休,只有幼子真心跟在我的身边,照顾着我的日常起居。

 

我的床头,悬挂着一件青花瓷的旗袍,那是我已故丈夫秦锋最喜欢的衣服。

 

还有一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牌,那本也应该是他的荣誉,奈何一场离奇的交通事故,结束了秦锋本能更加璀璨的生命。我接手了“彼岸”小组,拿走了本该属于丈夫的科研成果,获得了这块奖牌。

 

我出身在海城,带着北方人特有的直爽,与海边姑娘善于开拓的思维。

 

大二那年,我和秦锋在一场辩论赛上相识。

 

辩题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却被他当时成熟自信的风采所吸引。

 

那之后我们走到了一起,共同入职了“徽宇宙”,又伴随着公司上市双双财务自由。

 

然后是盛大的世纪婚礼,幸福美满的五口之家,一切似乎都是最完美的人生答卷。

 

直到那场离奇的交通事故出现,那天的我正在幼儿园接孩子,秦锋意外的提前下班,又不合常理的步行回家,最后因为突然闯红灯,被疾驰的公交撞飞,身体碎成多块,现场惨不忍睹。

 

后来查看监控视频,秦锋原本在马路牙子耐心等待着红绿灯,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面容愈发焦虑,最后不顾红灯已经亮起,直接朝着马路中央横冲而去,朝着公交车前扑去。

 

但无论数个方位的监控摄像头如何查看,他所扑的,都只是一片空气。

 

那之后,阴谋论充斥了社交媒体,我却将自己关在了秦锋的实验室,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往后几年,“彼岸”这个风口被证伪,全球各地的相同项目陆续下马。

 

我却因为心中执念,一直坚持着秦锋生前的最后项目。

 

公司出于情面,没有撤销项目组,但只能拨出象征性的经费。

 

于是我卖出自己的大部分股权,来填补项目的亏空,公司便也没再关注这个研发小组。

 

十六年后,当公司高层都快忘记我的时候,“彼岸”项目借助最新的编码技术辅助,被我研制成功了。

 

那个时候,整个地球的人口老龄化趋势已经难以挽回,只有非洲和中东两个人口引擎还能勉强冒火,但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

 

“彼岸”基于当下最前沿的“意识编码”技术,解决了“意识上元”的最大问题。

 

作为人口老龄化下的养老定制方案,市场前景无比广阔。

 

一但国际伦理审查委员会审查通过,就可以将临终老人的意识,上传到元宇宙中,获得健康的身体,在不侵占过多现实世界资源的前提下,近乎无限延长生命的长度。

 

但当公司董事会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公布消息,提振股票时。

 

我却来到了人体冬眠中心。

 

车祸后,秦锋四分五裂的躯体已经丧失回收价值,我却将他保存相对完好的大脑,进行了冷冻休眠。

 

当时的技术并不完善,所以这么多年的休眠,导致了一定的大脑创伤。

 

但这并不重要了,“彼岸”的成功,让复活秦锋成为了一种可能。

 

只要将他大脑中的数据进行“意识编码”,然后利用为“彼岸”开发的“意识上元”技术,传递到元宇宙里,就能让他在元宇宙中复活了。

 

但一场巨大的失败,打消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虽然理论审查通过了该项目,可是志愿者一期实验表明,“意识编码”技术只能提取群团数据,无法精准剥离单体数据。

 

换句话说,实验中上传到元宇宙的意识,并非一个主观个体意识,而是附带着生前记忆的环境资源包。

 

别说被上传的意识本身,因为失去了肉体载体,会很快迷失自我,仿佛在记忆中重新再活一遍,毫无自主性可言。就从成本上来说,上传个体意识,和上传整个记忆,所要占据的硬盘空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且一但在同一个元宇宙,上传多于一个的意识,环境数据包就会互相冲突,带来整个服务器的崩坏。而为每个人打造一个专属服务器,从经济效益上来说,又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彼岸”项目失败了,至少在成本被压缩前,永远无法上马运行。

 

那之后,我仿佛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成为了最普通的含饴弄孙的老妇人。

 

直到我发现自己只剩下数月寿命,终于决定开始那犹豫半生的复活计划。

 

在大女儿和二儿子争夺家产时,幼子按照我的嘱托,偷偷将大部分家产变现,换来了“彼岸”的原型机,以及能够运行“徽城2.0拷贝包”的机组。

 

秦锋冬眠的大脑,被读取了思维数据,利用“彼岸”上传到了“徽城2.0”中。

 

因为“徽城2.0”所数字化的城市,本来就是秦锋从小生活的城市,所以兼容他的记忆环境数据,消耗的运力是最小的。

 

可惜因为一期实验所暴露的问题,我无法将自己的记忆也上传进去,那样会造成系统的崩溃。

 

我只能躺进VR沉浸舱中,去做一个秦锋人生的旁观者。

 

进入元宇宙前,我可以打造一副专属容貌,俗称“捏脸”。

 

我选择了年轻时的自己,穿上秦锋最喜欢的青花瓷旗袍,以这个形象,来到秦锋的记忆元宇宙中。

 

可惜因为大脑的损伤,只能提取到断断续续的记忆点,我也只能线性的,在这些记忆点中驻足。

 

12

 

计划开始前,同样投身于“彼岸”研究的幼子,曾问过我一些问题:

 

“母亲,您知道我是个死脑筋,虽然上传的是父亲的意识,我还是有些科研上的疑惑。”

 

“说来听听。”

 

“父亲的思维被上传到元宇宙,但同样上传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记忆节点。

 

这些记忆都会被精准的模拟出来,不以父亲的意志来修改,这会不会造成理论上的冲突?

 

毕竟——

 

在徽城,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但他的行为却不是。

 

在那里,他的意识是连续的,但他的行动却不是。

 

如何才能在这些互相矛盾中,寻找到让思维不崩溃的合理性?”

 

幼子顿了顿,继续说道,

 

“目前的实验中,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先例,还不清楚面对这些点状记忆,中间所连接的因果线该如何去铺就,才能让父亲的思维获得连续性。

 

此外,父亲会如何理解他所拥有的记忆呢?在提前获知未来的基础上,还要去从头扮演一个孩子,如何能让思维相信一切顺理成章?

 

在父亲的人生中,那些他想要弥补的遗憾,比如您常和我说的,他高中时因为楼下练钢琴导致的神经衰弱,如果他尝试去修改这些遗憾了,在蝴蝶效应下,会造成因果线的巨大变化。

 

等下一个被固定死的记忆点出现,如何让翻天覆地变化过的因果线归集到原样,会不会出现很多前后矛盾而不可理解的事情?

 

还有,如果您和他出现了接触或者互相观测,对于整个记忆数据包又会造成何种变化?如何才能不影响后续记忆点的重现?

 

还有……”

 

“够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也是搞科研搞傻了,你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如何记得住这么多问题?”

 

话虽这么说,随着我进入VR沉浸交互模式,我也带着激动与疑惑,想要亲自去直面这些问题的答案。

 

奈何,现实与想象差距太大。

 

秦锋大脑中的记忆,只停留在了那场世纪婚礼。

 

从婚礼到车祸去世间的人生,都是一片空白。

 

在婚礼前的三十三年人生中,也只有十五个记忆点,能让我断断续续的窥见秦锋的成长之路。

 

第一次,是在一片漂泊大雨中,秦锋还是初中生,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

 

细密的烟雨下,我的拟态形象,被雨水打湿,但当我刚想走近年幼的秦锋时,就发现画面一变,来到了一家陌生的书店,我左右眺望,也不见秦锋的身影。直到一阵铃声响起,才发现他从三排书架后站了起来。

 

那之后,又是一次次的传送,一切像走马灯一些匆匆而过,三十三年的人生,其实只为我展示了不足一个小时。

 

很多时候,系统随机就近的投送定位,却定位在了隔壁的楼栋,根本看不清晰秦锋的模样。

 

直到运行到世纪婚礼时,我被传送到一处观礼古建中,秦锋在那个“我”的面前单膝下跪,世界停了下来。

 

我的耳畔传来幼子的声音:“母亲,父亲的记忆已经全部结束了。”

 

“对话窗口是不是有两种操作。”

 

“没错,系统运行正常,两种操作都可以运行。一个是重启系统,重新将记忆回溯一遍。另一个是开始智能计算,让上传的意识自主选择人生的延续。”

 

我突然记起了当年大二时辩论的论题,对儿子说道:“那就继续吧,让他去选择自己的路。”

 

“为了匹配环境资源包的变化,那会造成大量的算法冗余,机组随时可能宕机。”

 

我没再说话,幼子明白了我的意思。

 

于是,一切继续运转了起来。

 

智能核心被占用后,失去了将我准确投送到秦锋身边的能力。

 

于是,我开启了“高密度算法模式”,该模式能在时间线继续验算的前提下,通过高密度的随机传送,直到传送到秦锋周围再停止。这种做法,相当于对元宇宙内的时间进行加速,再次期间不间断投送,以此来提高我投送的命中率。

 

于是,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元宇宙的世界却过去了十二年。

 

在这段时间里,我被随机传送到了世界各处,我有些迷茫于这个世界的演化,一切都过于熟悉了,技术的进步、演化的路径,让我对记忆世界和真实世界几乎难以区分。

 

“是因为初始量的相同吗?”我喃喃自语,对于自己曾今坚信的事物,越发的不自信起来。

 

直到,我终于被传送到了秦锋周边。

 

我站在一个马路牙子边,对面,正是一身休闲西装的秦锋。

 

他的发梢已经有些斑白,额上的发也落了不少,和遗像上的身影渐渐重合。

 

我想哭,却在这个世界哭不出声来。

 

冥冥中,他那数字化具象的意识,似乎看向了我。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毕竟没有先例,一期实验的时候,也没有同步送入一个VR个体。

 

但我自然而然的,想要朝着他走过去。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大女儿由远及近的声音:“老三啊,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所有钱都没了?我们这才找到你们……你说说,老太太发神经,你就跟着一起发吗?!”

 

我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朝着对面跑了过去。

 

接着,是二儿子的怒吼:“靠!臭老三,说,自己吞了多少,都给我吐出来!”

 

“二哥,别拔插头!”幼子的惊呼声,传入我的耳蜗。

 

就在我将要跑到秦锋身边时,视野一黑,探出了红底黑字的对话框:

 

【!电源中断,请退出VR沉浸模式】

 

最后一眼时,我能确定了,他确实可以看见我。

 

因为他的思维,也正向我跑来。

 

……

 

我在孩子们的争吵声中,被护士从VR沉浸舱中搀起。

 

隐约间仿佛看到一个鬓角微霜的男人,正站在医护室的门口看着我。

 

我督了一眼,他却又不见了,仿佛幽灵。

 

我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End

 

 

 

 

 


彼岸的幽灵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