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工厂|同人】廷马克图的遗赠(存档,看看能不能过)
summary:三位云中城气象公司执行董事是怎么样退休的。


“廷马克图……我曾以为那是个传说。”海德注意着蹄下,缓缓来到最高层平台。它显然不是为无翼的生物准备的,三级平台的高度几乎都和胸口平齐,每要登上一层,他都得拍一拍翅膀。作为天马,这本来轻而易举,只是风湿不那么让他如意。
“猎户星的那部分可能是,海德博士。”礼文并不急于跟上他,而是绕着礼坛飞来飞去,难掩内心的激动,“那部分也不一定——在小马利亚,一切传说都有成真的机会。但我们至少可以保证,剩下的部分是真的!至少这座代表天马古文明巅峰的城市是真的!”
听到“传说成真”,海德笑了笑,将带来的一卷横幅挂在礼坛上方。随着皇家审查的结束,新一代光谱捐赠计划落地生根,更加现代化的公司在旧工厂的废墟之上诞生。一张张合同飞进飞出,一只只翅膀划过未知领域的天空,最终带他们来到了这座遗失千年的鬼城——广袤的塞拉斯蒂亚海的东部之上,它仍静静地悬浮在云层之中,再多的幻形茧都没法包裹住她的伟大。
“廷马克图,苍穹明珠。
“廷马克图,云中城邦。
“云层之上的华彩,日月之外的光芒。
“民诚勇兮正四方,治安乐兮古邦昌。
“高风披拂寰宇,余霖润泽天下。”
对旧都的发掘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探险家和考古学家们惊喜地发现,当初埋葬了整个城市的幻形黏液反而很好地保护了原貌。幻形灵入侵者对于堆积如山的财富和美轮美奂的建筑毫无兴趣,只乐衷于吸食天马们对家乡的爱意。
所以廷马克图直到五个月前仍像死去那刻一样地存活着。
猎户星王的宝座位于全城最高的云山之巅,能够俯瞰整座城市的大小街道。王座之下仅次于宫殿的是公共议事厅,那是现代天马议事院的雏形,从发掘之初便备受国民关注。议事厅为圆形,厅内四周环绕着四级逐阶变高的梯形座位,而摆放在大厅中心的,正是海德如今踏着的这座礼坛。当时,它的周身完全被风干的黏液包裹,透过绿色的胶状物,上面的彩绘和精雕细刻仍然生动如初——虽然在低氧环境下保持着原貌,实则相当脆弱。为了保护这一件别具意义的陈设,它被整件送到坎特罗特进行除垢复原,又由马哈顿蹄工一流的师傅补绘,恐怕千年前也赶不上如今修复后的光鲜模样。近日完工后,宇宙公主特地下令,将这件文物赠给云中城气象公司。
礼文仔细欣赏着礼坛上的雕饰和新修复的颜彩,不时发出赞叹:“当时来不及细看,现在近距离接触才感觉到,虽然千年前的古文字难以解读了,但图画和形状的意思却坚守不变呢。”海德听出她话里有话,也不多言。
礼坛以大量盘绕卷曲的灰蓝色云彩为装饰,模拟夜空的深蓝背景上,骄傲地记录了当时天马能控制的天气——雨、雪、雹和闪电。传统形制的立柱贯通底座和顶台,支撑起高密度云体材料的重量。顶端以闪闪发亮的晶石镶嵌日与月,象征对两位天角公主掌管天体的崇拜。天马文化中以白为贵,传统服饰多用白绢,工匠同样用云体制成一段,悬垂在日月之下,以示尊荣。两只神样的天马一雌一雄,背向踞坐,头顶蹄踩着云朵,雌驹佩半月形金橄榄枝和白色头巾,雄驹戴金质水滴形头环,均用皮箍束住尾鬃,方便飞翔。同云纹一样频繁出现在天马装饰中的,还有翼形。一紫一绿两只天马的翅膀被极力突出夸大,耳朵也同样做成翅膀形状。
“自作主张的陆马!”礼文突然气恼道,她指着底部不起眼的装饰花簇,“地上的小马只知玫瑰、睡莲为庸常的红色,却不知‘天马的玫瑰’了!”在廷马克图文明时代,云间苦寒,不能播种。天马的花朵并非从土壤中诞生,而是由冰晶和云彩蹄工制成,因此呈现出剔透的淡蓝色。可惜的是,这项技艺失落在了时间长河的冲刷中。不知是哪一名自作聪明的工匠,将原来浅蓝本色的花瓣误当作颜料剥落,尽涂为鲜红。
“不过对于知情者来说,倒是‘天马的玫瑰’成了天马的玫瑰吧!”她又自言自语道,似乎觉得这个想法颇为有趣,心宽下来。
“天马的玫瑰,”海德接住她的话,“你怎么知道这条古语的?”这句话来自地面,指的是虽不合情理,但不得不为的情况。不过,随着天马和地面小马的交流日趋频繁,自然生长的鲜花成为天马贵族追捧的对象;再后来,云上栽培技术让鲜切花也能出现在寻常天马市民的花瓶中,那条古语也因为失去语境渐渐被小马们遗忘。四个月以来,廷马克图考古相关的大量新闻让冰花工艺重新进入公众视野,不过现在多数马都把这个词当作精美工艺的代名,殊不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自然生长的花朵对于天马来说金贵百倍。
礼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在读大学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最终会进入历史学或者社会学领域。”
海德听后,神情一凛,心说原来如此,却郑重道:“如果公司没有你,哪能让廷马克图重见天日呢?”——让破碎的城市被修复,弥补了天马历史的重大缺口——这句话他没说出来。对于这位自己的得意雇员,他知道有些词绝不能说出口。
的确,若不是她在流体机械方面的专精使她能够对运输管线进行改良,提高了生产效率并减少能源消耗,又倡议给上层员工单休假期和自由进出的权利,公司断不会极快地重振士气,在短短三年内扩张到前所未有的新地区,掌控曾经陌生的领空,进而发现廷马克图的遗迹。
礼文昂头挺胸,毫不畏缩地迎上海德赞许的目光。这时,他们胸前佩戴的对讲机同时嘶嘶响起:“会议厅外一队二队询问,能否开门入场?”
海德看了眼时间,按住回答:“一队二队,可以放入。”大门被彻底打开,其他员工陆续来到了会议厅,又有一些记者在安保陪同下进入。新来者们都用惊奇又仰慕的目光,打量着大厅中央的巨大礼坛,偌大的空间内嗡嗡回响着众马压低的说话声。礼文一振翅,飞跃到最高平台,饶有兴趣地用前蹄碰了碰那个红绸盖着的崭新投票箱。
“确保各单位按指令执行的吗?”
“请您放心。既然是我提出的构想,当然要尽心完成。”她突然离开投票箱,凑近海德,促狭地拉开白大褂的左兜,给他展示里面的内容——大约马蹄大小的玻璃球,偏大的一颗红绿相间,偏小的一颗竟然是彩虹色的,两颗都莹莹地发着微光,并在空心壳内缓缓流动旋转。
“这是……他?”海德为了掩饰诧异,明知故问道。他不可能不注意到自去年起出现在她办公桌上的那瓶光谱,背后的情节他不想明白,整件事也无伤大雅,便放任她如此。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带了过来。
“我不是想替他做什么决定,”礼文点了点头,扫视着台下越变越多的员工,看见四名安保领着两位特殊的宾客进场落座,冷言道,“只是,他比她更值得拥有一个晚年。”
不为别的,一念及她直到临门一刻才告知自己,海德心中起了些不满,哼了一声:“希望你明白我们这次动议的程序公正性,你知道塞拉斯蒂亚得知不信任案后,送我们这件礼物是什么意思吧?”他跺了跺蹄,礼坛发出厚重的笃笃声。那皇家口吻的卷轴,句句名为奖励公司的发现之功,字里行间却在告诫执行高层往后要于全体国民监督下透明化行事。
礼文察觉出他的态度突然冷淡,转过头来诚恳道:“海德,你也知道今天的结果早已明朗,非我一己之力能够影响。何况,前些年老年员工不管超龄与否,全部被划入康原计划,勒令退休,如今公司内多是新鲜血液和青壮劳力,制度还未考虑到这方面来。此次动议不仅关涉她,更在于为日后员工退休提供一套方案。代表他投出不信任票,我仅是期望他……如果他能够拥有黛西女士的未来,也算聊表我们四——五年来的同事情谊。”最后一句突然一转,原来是向着新来者说的。既然如此,海德正好对她此番言语不置评价:“云宝,你来了。”
“叫我黛西女士——还有你,油翼女士,原来你知道我们共事乃至你在上层工厂工作的时间,不过短短五年。”云宝黛西于众目睽睽之下快速降落在礼坛,差点来不及站稳,却也不忘剜礼文一眼,也不知刚才的内容听到了多少,“而我已经为公司效力了三十八年了!”在场员工无马不知,她这不过是强撑着表演罢了。谁能忽视她那一头绚丽的彩虹色鬃毛,泰半都成灰白;还有每只天马都爱惜愈生命的羽毛,在她无数次响应处决“生产事故”之后也变得破碎不堪;更不用提她身上遍布的大小瘢痕,陈旧的已褪成灰蓝色,五年前新添至今还是粉白,特别是前额那块,在灰暗的天青色皮毛中格外刺眼。大家都清楚:云宝黛西,已经垂垂老矣!
也只会有三十八年了,还算上了你软禁在家和康原中心的两年,礼文心中暗笑。尽管云宝无时不刻不强调着自己对公司的忠诚,自己对公司几十年的贡献,公司没有她就不可能发展到今日的辉煌云云,谁都承认,她曾经天才卓著,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一路从底层飞升到执行董事的位置,但不知何时起,这只衰老又悲伤的雌驹用疯狂代替了理智,用控制欲代替了忠诚。她身居高位,在无数次掀动设备滑杆中逐渐以为自己能决定所有马的生命,可以像神灵一般地活着,但错觉支使下,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自旧工厂崩塌,她戴罪家中待诏之日起,云宝便不再适合领导公司了,顶多在最开始的两年中时不时发挥顶罪的作用,又在后面几年足够尽情意地保留了她的虚衔。新公司不再需要用黛西式的盲目激情来支撑一群半死不活的劳动力,它干净、合理、高效,所有雇员各尽所能,面貌良好,士气饱满。这,才是海德和礼文为公司规划的未来,值得憧憬的未来——天马的纪元。
“会议厅外一队报告,清点完毕,员工、贵宾、媒体全部到场。”海德和礼文的对讲机同时响起来。礼文应了一声收到。
“咳咳,既然两位贵宾、诸位媒体、员工及执行董事已经到场,那么会议开始。”不待海德控场,大厅中已经落针可闻。他拉开刚才会前布置好的横幅,上面大字赫然显出。
“对执行董事云宝黛西的不信任投票”。
“好哇……”云宝看见横幅,恶狠狠叹了一声,眼睛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了。
“本议案由我,代理董事海德·阿玛斯菲博士首倡,超半数员工亲蹄加印,公示一周并上报与云中城议事院和坎特罗特皇室,得到批准,两处均派出专员前来监督执行,以彰公允。”海德和礼文向着台下第一排正中的天马和独角兽屈膝颔首致意,得了回礼,“此外,本次投票过程还邀请了十数家媒体进行现场直播。”
“幸蒙皇恩,得赐天马旧都廷马克图之珍宝。近年我暂行董事之职,决定云中城气象公司首次不信任案将遵廷马克图时代的旧日故事,用传统议事厅表决投票的形式,以为后来表率。唯恐来宾不知,特此说明。”海德意味深长地看向皇室特使,然后对礼文使了个眼色。
说是传统,也不过被董事知晓、批准了数月,近日临时告知给员工而已——但这才是廷马克图留给天马,留给公司的真正珍宝。
当廷马克图被野外勘探作业队伍发现后,公司并不如皇室假定的那样即刻上报,而是调用特大暴雨级别的云量和能见度低于半米级别的水雾发生剂封锁了废城,并派遣了大量搜查队进入遗址中,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古光谱,留档,抹除它存在的一切物理痕迹。
虽然廷马克图陨落之际月亮公主尚未被放逐,但几年前皇家审查翻出了大量陈旧档案,其中就包括了对光谱生产的最初研发记录,那些字迹历经千年虫蠹尘埋,竟然幸存至今,聘请古小马语专家解读后,他们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几乎让所有良心未泯者如坠冰窟。
——小马利亚纪年以前,光谱工艺已经存在。
——提取光谱的方法是采集血液。
也就是说,一千年来的腥风血雨,不过是绕了一个大圈罢了。自知道后,海德再与试管博士商谈新工艺事宜,一点也笑不出来了;云宝的偏执症状则越发严重,常常陷入狂怒。
为了杜绝天马印象持续滑坡,防止某天独角兽与陆马忍无可忍,叫嚣进一步制裁,公司立即将几位得知天机的学者扣押下来,并销毁了所有纸质资料。由于现存和已知的天马城邦都是新千年里逐渐发展起来的,倒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直到廷马克图的出现。董事会考虑到,作为旧千年的代表,它极有可能保留了光谱的化石。果不其然,搜查队先是在大议事厅礼坛上两只装满瓦片的大陶缸中化验出了大量芜杂的血液成分,又从城中多处公共机构中找到了规模较小但形制类似的设施,取得了类似的检验结果。档案馆和书记室里找到的记录进一步佐证了公司的担忧。
一个月后,一切痕迹都被搜罗干净并抹除。由于云宝听闻公司的所作所为后拒绝来到这座死城,海德和礼文代表公司董事出席了犒劳活动。临时搭建的活动云体上热闹非凡,各队员工纵情飞翔狂欢。众马皆心知肚明:明早,发现廷马克图的消息将越过重关叠嶂,呈递给宇宙公主,而在她的知晓这里的存在之前,他们都将遵照保密协议的要求,于夜色掩护下返回工厂总部,这辈子再也无法呼吸到不经防护送风器过滤过的空气。但无马后悔,他们都是皇家审查前便在上层工厂工作的骨干力量,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极高的觉悟:若不是海德博士决绝地将光谱秘密公诸于世,礼文女士把工厂从里到外革除一新,他们仍然会终身困居乌云之后,老死在锈迹斑斑的设备之间。
“怎么啦?我不记得你为古光谱的事伤神过。”海德来到平台西侧,厚厚的云层已经陆续撤走,还有少量薄雾漂在下方静待清理,一个月以来,小马们第一次能在廷马克图看见日落。突然,几下异常的闪光和巨响从脑后方传来,海德知道,那是他们带来给工马们作乐的几罐压缩雷电的释放。
礼文似乎在等着他:“不,我只是想到好久不曾看到朝阳。此时黄昏,倒有几分相似,姑且欺骗自己是日出好了。”
“给自己放个假吧,那还是你自己倡议的呢。”他玩笑着说,意思却很认真。礼文感激地朝他一笑,不忙回答。从此处望断西方地平线,目力所及都是被烫出了金色褶皱的灰绿波浪,塞拉斯蒂亚海正一点点接纳着那颗受同名者操控的火红小球。那些撤离的云尚未远离这片海域,西方天空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蓝色云霭,金橙色霞光和云层交织经纬,直到了他们头顶的天空才不甘心地褪为淡金色,洒落云间。
“小雨温润,中雨清放;
“大雨滂沱,暴雨如狂。
“冰雹清脆,雪花悠扬。
“雷电裂帛,云雾茫茫。
“飙风不止,长虹似釭。”
礼文哼唱起天马们耳熟能详的歌谣,“纵然创造出了这么多美丽的景色,朝阳落日、月明月晦……却不属于我们。”
若是旁马,定笑她心比天高,胆敢妄想两位公主的美丽星体,海德却正色道:“若不布置天空阴晴,怎能有朝霞晚霞之绚烂?若不规划气象万千,怎经得起年复一年的赏味?”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正确,夕阳迸发出最后的光芒,把西边的云彩全部点燃,半边天空燃烧着,红得夺马心魄。但它吝啬于长久地分享,很快,海天交际处的最后一抹光线流逝了,西天灰蓝,仿佛无事发生过,只剩几朵云彩无所适从地飘游。
“我不能休息。”礼文唐突发话。夜色降临已久,两马还沉浸在刚才的美景当中,谁也不愿打破这份静谧。海德眨了眨眼,意识到她在回应他先前说的话。“这群员工的安置,今早回报的 CWC 西翼供水问题,龙之域和亚克斯坦子公司的水网三期工程……还有这些天的调查报告——您怎么看?”
“正如我们三四年来担心的那样,但一切都尽在掌握了。”
礼文摇了摇头:“如您所言,我从未为古光谱的发现感到困惑。但是,趁着这次前来观礼的机会,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根据记录,廷马克图的公民最后一次汇集在议事厅,是为了表决铁霜是否应被剥夺城邦公民身份,放逐陆地一事,这次会议尚未结束,猎户星王宣布国灭,表决不了了之。”城邦陨落前的最后时刻,他们竟然在纠结于一个不幸被幻形灵利用了的将军。
“我族从来没有流放。”海德不带一丝情感地指出。
“这条记录并没有被调查员筛选出来,我调阅了影印的原本。但精简报告也提供了相当多的重要信息,比如,那些成对的陶罐并非总是摆在礼坛上,只在某些特殊场合在被取出使用。”那些有幸逃过破城一劫,又在漫长时光中顽强保持着完整的陶罐,被收集在一起,垒得好似一座坟丘。随着高压闪电的释放,它们在烈火烧焚中一个个地噼里啪啦破碎,经过反复冷却和灼烧,此刻全成了遍洒整片海域的齑粉。“到了非常时刻,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她想起父亲的话,赶紧摇头甩掉记忆的残影,把心底一声小小的哭泣忘之于九霄云外。
“采集光谱的场合。”
“是的,海德博士。如果最后一次公民议事会和光谱无关,为什么我们会在礼坛上发现它?而且里面装满了瓦片。”礼文目光炯炯,“我有一个不够成熟的设想——天马公民曾经使用光谱表决。”
想想那庄严的场面,每只天马持着蘸有自己光谱的瓦片投入罐中,鲜艳的光谱使每一块都带上了独一无二的标志,这标志取自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他们灵魂意志的化身。一片片光谱逐渐装满了瓦罐,哪怕身处议事厅最外围的小马也能看到罐口散射的六色辉光。噢……她几乎要涌出泪来。泪光中,她瞥见身下庞大建筑群里似乎有什么活物飘过,定睛看时,只余暮色昏冥中矗立的白色廊柱,员工们的笑闹声从后方传来。可能最近工作压力是有些大了吧。
“很好。”海德若有所思,捻了捻胡须。浮现于他脑海的画面中,有一点和礼文正陶醉的想象不同:每只天马并非穿着厚重的云白色托加袍,而是漂得雪白的现代服饰。
“时至今日,由于废物的阴影,仍有部分民众对于光谱疑虑重重,偏见深重。但谁也不能否认,光荣的民主历史从来都是天马文化的精粹,如果能借用此事,从族群传统切入,有望为光谱捐献项目正名。”将它神圣,她默默呐喊。
“你放心大胆去做,我希望尽早见到光谱表决法的详细报告。”
“我比较担心的是黛西女士……”
“她不会影响你太久的。”
“多久?”礼文一点也不惊讶。
“就快了,我向你保证。”海德成竹在胸道,“到时候,我们就用这个方法,昭告天下!”
这个“不久的将来”花了五个月时间来到——也就是此时此刻。礼文按提前写好的说辞,向会场扼要地说明了光谱表决法事宜。云宝对台上的两马怒目而视,员工们保持着绝对的静默,议事院官员看起来不过有点困惑,后面的媒体席稍有嘈杂。这些都是可控的,礼文唯一担忧的是,皇家特使额头冷汗涔涔,他回望着后面黑压压的员工,欲言又止。
海德看起来丝毫不担心,当即宣布投票开始。
“黛西女士,为了避免干扰程序,请您下台吧。”礼文弯曲前腿,半张了一下左翅。云宝也不反对,飞下了礼坛;也不远离,就在台下等待着。难道以为还有翻盘的机会吗?她真不该来,白白受些侮辱,出席义务是规定给能留在这里的马的。礼文遗憾摇头。
军事化管理的收效十分显著。员工们纷纷拿出装有自已光谱的圆球,有序地一排排站起。大多数都是五彩斑斓的三四种颜色,也有一些个头较小的单色球,甚至有几个里面装的不是光谱而是血浆。会议厅的灯光被刻意调暗了,只剩下礼坛中央的投票箱被聚光灯照亮,星星点点的幽光形成一股洪流般的光阵,流淌而来。
传说成真。两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之前那句话。
会场再度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聚集在了海德身上。他们的翅膀以后的半身掩藏进黑暗中,只剩双眼和光谱相互辉映。作为不信任案发起者,海德将一颗血红色的光谱球高高举起,向四周示意后,果断投入了“不信任”一口,然后退到“信任”票口一边,示意礼坛下等待的第一位雇员上台,整条队伍便缓缓蠕动向前,贡献出一团团光谱。
礼文稳住心神,飞下台去,掠过后排记者席。由于云上行动问题,所有与会媒体均派出的天马。也是,像这样一家气象公司内部改弦更张的事件,除了天马,很少有别的生物热衷关心。看着一台台摄像机正忠实记录着现场情况,礼文心潮澎湃。没有什么比这样震撼心魄的场面正在全小马利亚的各个天马频道实况直播并不断转播更让她心感甜蜜的事情了。云中城气象公司的声音将被全世界各地的天马聆听,他们会惊讶,会不解,甚至可能会愤怒,但终将被教化,然后,有幸拥有同她一样的激动心情。她想象不出来哪怕一只天马会对这样一桩伟大的构想无动于衷。她接入队伍末端,其他几位部门总管都等在这里,美曰“防止目的性引导”。她将在最后以不易察觉的方法投出两票,但这不是整场行动的重点,若云宝不能在这段时间内等到梦魇再临并再次用谐律击败的话,她连同这群高管的选择早在半场过后就会对结果毫无意义了。
果然一切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无意义。大批老龄雇员退役后,现在上层工厂内,当年和云宝一起在生产一线工作战斗过的员工都凋零殆尽了。年青马们仅仅是在茶余饭后听说过她的光辉事迹,然而现实中却连目睹她的尊颜也难。抽象的英雄很容易被几次亲身接触的不堪击碎,如果只见过上司随性发作,对公司其余领导者及公司本身出言不逊,却不曾见她干出什么实务后,还能怎样去尊敬、相信她呢?两个票箱内装入的光谱数量可谓天壤之别,她就没看见谁在“信任”一边停留。尽管早已料到这种形势,但对比如此悬殊,她都不禁要怀疑海德是否有意站在了那边以示恐吓。
从“不信任”票口中透出的光芒几乎形成了一道斑驳彩虹,带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它们洒落在云宝面容上,鲜艳的色彩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她的双翅微微颤抖着。
礼文心叫不好,根据以往经验,云宝接下来势必要爆发了。绝不能让她毁了表决,但……直接带走她是否太过残忍?她已经掀不起大风暴了。“会议厅外二队,派两名队员即刻低调进厅,请黛西女士离场休息。”她按住胸前的对讲机,“非常情况下可以使用泰………哎算了。 重复,两位二队队员进厅带走黛西女士,不要闹大动静。”
大门立刻打开了一条缝,两名身着黑衣的安保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会场。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不等他们逼近,云宝就以礼文所陌生的速度腾飞而起,她的脑海中刹那蹦出了一个神秘词汇——彩虹音爆。她从未亲眼见过,在场的多数小马也没有,但是他们都从小对那个传说耳熟能详,都看过那段家喻户晓的录像,也都知道,正是因为那轰动一时的奇迹,幼年的云宝黛西才得以被公司选中。
可惜区区一室之内,怎施展得了那神奇的存在?这不过是一个略施险着的起飞而已。在场的忿忿不平的雌驹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让所有天马骄傲的新兵黛西了。她在空中拖出一道灰暗彩虹的尾迹,灵巧地避开了两名安保伸来的蹄子,却陷入一片茫然,不知从何发泄愤怒。突然,她指向礼坛顶的投票箱:“你!”一只钴蓝色鬃毛的年轻雄驹正要将自己的蓝色光谱球投入“不信任”一方,却被她呵得一怔,光谱脱蹄,厚厚的眼镜掉落在地上。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背叛我——”她爬升到最高处,以全然自由下坠的趋势俯冲下来,好像要完成一整套飞行测试,不过在这“落体”环节她压根儿没有打开翅膀。电光火石之间,所有马都以为礼坛上要当场横尸,却只见她稳稳地立在了投票箱顶。幸好天马身体轻盈,云宝又瘦了许多,只听见票箱顶传来宛如折竹的脆响声,到底没有散架。她嗲张双翅:“为什么要背叛我!”
难道她还是她,那个他青睐有加的战士?海德心下生疑,没有反制动作,毕竟云宝离他近在咫尺,只是询问:“你……没事吧?”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她恼火地吼道,本想将那个掉在箱顶的光谱球踢碎在地,但不知怎的,它只是缓缓朝边缘滚动,年轻雇员赶紧接住,“我问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那只雄驹俯在礼坛台面,摸到了碎掉的眼镜,重新扶上鼻梁,透过四分五裂的镜片,他望着第一次见到本尊的执行董事,悠悠道:“黛西女士问我么?我效忠的是公司与族群,对您本不构成背叛。”
只有海德清楚,云宝要的并不是那个员工的解释,也并非全指此刻。无论如何,她终于得到了答复。
云宝听了这番话,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量。她干巴巴地扯出一个凄厉笑容:“这是你的答案,对也不对?”说完,如一片落叶,摇摇晃晃地飘下了礼坛,再也没站起来。海德领悟过来,刚才那一次极限滑降,她着地时并非全身而退,响声不是来自投票箱的。
坠落和飞行从来都不一样。
他制止住两名上前来想要将她拉走的黑衣安保,让他们归队待命,朗声安抚在场所有小马:“没事了,各位不用忧虑黛西女士,她已经想明白了。”四周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舒气声。规章制度严禁员工在会议中途不经允许讲话,而其他外来小马竟也全都鸦雀无声。他转过头来,嘉许地问:“你叫什么?是哪个部门的?”
亮白色雄驹一失刚才的镇定,慌张起来,他赧然一笑:“先……博士,我叫远见卓识,刚在物流部门结束实习。”
“好名字,公司才干辈出啊。”他感叹道,声线中夹了一丝不易为他者所察的颤抖。远见投了那颗命途多舛的光谱球,戴着破眼镜离开了。投票的队伍再次启动,光谱的河流又淙淙地向台上流动起来,众马权当刚才的插曲不存在。不过她刚才的牺牲倒不是全无作用,“信任”箱底部总算有了两三个光谱球。
礼文离着礼坛有些距离,花了点时间来想明白云宝为何不再动弹,队伍走得极快,转眼便轮到了她。一想到自己辛苦策划的表决仪式差点被这只疯狂的老雌驹毁于一旦,她先将自己那颗迅速地放入,本想将另外一颗也如法炮制,却终究忍不住,瞥了云宝一眼。
她已经垮了,她立刻得出结论,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如果说之前她还靠着燃烧一股不健康的愤懑,犹做困兽斗的话,现在连这种情绪也熄灭殆尽了。
一个不设防,恻隐之情倏然爬满她的心头,她突然记起那只被利用亡国,羞愤的廷马克图民众还要将其驱逐革名的替罪羊,感到莫名的烦躁和危机感。于是,她咬了咬牙关,将剩下的一颗光谱投入了“信任”一方。不是为了你,是因为他。她盯着台下蜷缩起来的青灰色身影,反复强调着,只有旁马知道她压根儿没出声。
云宝充血又失焦的双眼猛地睁大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出现在透明投票箱底部的那颗小球,显然没有搞懂为何会是彩虹色的光谱。海德也相当震惊,他扯住礼文,句子从齿缝里一点点挤出来:“还嫌今天场面不够大吗?”
“是因为他,”礼文轻轻说,“不是为了她。出了舆论问题我担全责。”他会为她投信任票的,他曾与她并肩战斗。绝对信任总是一个含有剧毒的东西,你信任他,委以大任,又因此害了他,今天再没有马会忠诚在你的麾下了。替他好好活着吧。她甩开他的前蹄,梦游般飞到投票箱另一边站着。
傻瓜,这不是谁负责的问题。海德倍感无力,但既然所有光谱都已落入瓮中,他还是坚定地踏上前来,掀开投票箱上的红绸,让透明箱体中的一个个光谱大放光彩。他高声宣布:“来宾们,同僚们!对执行董事云宝黛西的不信任案以七十二比四通过!议案即刻生效,今云宝黛西卸下所有公司职务,由我全权接替之。”员工们均已重新落座,鼓起整齐的蹄声。
这场胜利来得如预料般容易,却远超想象地苦涩。海德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回到自己的老办公室独自收拾一下旧物,好搬到她的那一间去。你口口声声说着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以为这么多年后,只剩他和她共过事啦?是我相中她,提拔她,让她变成了我的上级,见证她领导着公司爬升。只有我还记得,她曾经是只野性难驯的幼驹,刚进厂时哭哭啼啼。是我,担保她小小身躯内蕴藏着大放异彩的潜力,给她平台和资源,耐心等待她省察世事......但或许,那一次次顶住压力超拔她是错误的,瞧瞧她现在的模样,甚至无马察觉出我一老迈者取代她的荒诞。她对公司太认真了,我被欣欣向荣的景象蒙了眼,误当做优点,甚至放心她留着那个废物。结果忠诚元素把她崩成一根紧弦,当她不听我的话毒害了公司时,我才意识到养虎为患,只好顺势往上施加压力,崩断她,她便觉得为之奉献过的公司全体都于她有亏。其实都是我一马欠她的。
正式执掌总舵的喜悦全在嘴里化为了灰烬,海德舌尖弥漫着苦涩:“表决到此结束,散会。”“一队二队,进入厅内,护送外宾离开。”
“黛西女士,请问您有什么离职……”不知道是哪只漏网之鸟,绕过了安保飞到会议厅前面来,结果被云宝恐怖的神色吓得不敢说话。
“云宝身体有恙,恐怕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海德不顾身体抱怨抗议,快速飞下礼坛,挡在云宝和记者之间,不耐烦地说,“请留她清静。”
很快,场内只剩下了海德、礼文和云宝。
“恭喜啊恭喜,‘海德·阿玛斯菲博士,执行董事,彩虹生产主任’。”礼文如梦呓一般吟唱出一长串头衔,语气里没有一点可信的祝福。
海德皱眉:“别老在那里吊古伤今。”
“是尾烟?尾烟……”在场的第三马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她想靠近投票箱,但刚刚争气的双翼也再不听使唤,一泄气,躯体歪倒下来,更无法移动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放下尊严,高昂头颅朝向礼坛,悻悻地啜泣着。脸上不停滚落的泪珠由于无法擦拭,很快,在她的身前积出一汪水。
“这就是你施舍给她的善意。”
礼文被他语气里的痛苦给惊醒了,她终于意识到面前这只头已花白的雄驹与云宝黛西在顷刻生顷刻死的边缘共享的漫长马生。她不曾见过他惊慌失措,似乎一切的仪轨尽在他精密大脑的计算中,他和过去特有的失序与老旧是毫无关系的,因此竟使她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不起……海德。那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大门外一直等着马车,到西郊疗养院。”
她惊讶地看着新任执行董事,仿佛从来不认识他,张口结舌:“那不是……?可是她现在这个状况……?”
“她这个样子,还能去哪?”海德背过身去,冷声道,“想想你的仁慈,又给了她什么好处。”
礼文只觉天旋地转。是不是他刚才的阻拦、更早之前的回护,都算计之中?是否连云宝受伤也不出他所料?他不曾反驳过我的希冀,对我愚蠢的憧憬听之任之,但那时马车已经停候在了门外——表决尚未开始,她已失去了哪怕苟且残生的可能;他更没有。我非要修好那个闹鬼的故障监控,设备便惩罚我眼睁睁看着他破碎,永无修复的可能。我又自作聪明,把他身体的一部分交给了这个凶手,以为她能代替他延续下去,走完他不曾拥有的生活。结果还是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他们不仅碎成齑粉,还要被踩上几蹄,就和廷马克图曾经装满光谱的,堆积如山的陶罐一样。哈哈......工厂不会放走任何一个灵魂。
“这一切,一切......都从一开始计划好了的?”
“尾烟……是我当时……”旁边仍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海德用沉默回应,礼文把它当做默认。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眼前一会儿是金盔金甲的败将,一会儿是抹喷涌而出的蓝色光谱,一会儿是一条悬挂在天际的彩虹,一会儿又是眼前这个令她害怕的血红背影。
“怎么?担心等你老了,无法颐养天年?”海德本就被云宝的崩溃扰得心里烦闷无比,回头恰好撞见礼文的泪花。你怎么不明白我?明知道她考虑的不是自己,他破天荒恶语相向:“放心,我虽然活过了云宝黛西,但也会乖乖死在你的前头。”
礼文差点背过气去,失声道:“你就不想想有一天……!”
我怎么会想不到?
海德苦笑,被熟悉的敲门声——不多不少,从来只响三下——打断了思绪,坠回现实:“请进,门是开着的。”
“您为公司工作了五十一年,功高劳苦,是时候退休了,海德博士。”他的水务生产主任——啊不,现在总算是正式的彩虹生产主任了——推门而入,看见海德端坐在桌前。她将一个空鞍包轻轻放在他的桌上。
海德镇定道:“你终于做了这件事。送我去哪儿?”
“皇室御赐给执行董事的别墅。”礼文天真烂漫地说。
“拜托,我是说真正的地方。”
“都被你看透啦……”她矜傲地扬起头,“你知道那地方——云宝黛西那里。”
“她已经死了。”海德早已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命运。
“‘我族没有流放’,你还不清楚?在那里说不定还能碰见几个老同事。”尽管已经三十好几,她高兴起来时还像一只小雌驹般踱来踱去,毫不安生,“放心,我会为你破例。一定要好好活着,莫要辜负了我的善意哟。”
“我不过尽了最后的爱。”
“你这样说,好让我伤心,好像我不是出于爱了一样。”
青出于蓝,她比我做得更妙。未来命运已明了在心,他转而问道:“结果是多少?”
“一百八十七比三十一。如果没有那次健康干预,预计会更多。”她毫不避讳,恢复了死板的职业性腔调。“他们深深爱戴着你,海德,公司没有你不可能有今天。不过,没有马能打败衰老。我会继承你的夙志,带领大家爬升到远超今日的高度,与日月比翼。”
我的夙志?小心高处不胜寒,海德打了个寒噤,是因为新风系统吧?“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随意,阿玛斯菲博士。”礼文摆摆蹄子,“我的导师,何必请求?我还不允许你问问题了?”
“你为什么喜欢朝阳?”
礼文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你老了,变得多愁善感。”
那只曾怀念着过去的雌驹,我亲蹄杀死了她,海德悲恸地想,如今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谁?
他不再多言,把穿了快九年的新版套装叠好,放进印着公司徽标的鞍包里,扫视了一圈破旧的办公桌——一件旧工厂孑遗的老古董,就和我一样。上面堆着成摞的文件,一部电话,一盒再也用不上的名片;桌子两侧地面的文件盒也垒到跟桌面一样高。回顾身后的架子,三层都填满了各种颜色标记出来的档案,井井有条。但这些都是公司的公共财产。我已经奉献完了我的一切,他骄傲地想。最后,他抽走了笔筒中一只用惯了的水笔,放进背包里,别的什么也没带,退出办公室,把身份卡交给礼文。
或许我的确老了,不再笃定现在的你更有益于公司,有益于云中城,有益于天马了。我犯过太多错,甚至在这个最重要的方面伤亡惨重,塔耳塔洛斯在下,这千万别是其中一个。
“这间南向的办公室视线极佳,一天之内的景色变化尽收眼底。”海德看着单调灰门上的玻璃牌——“海德·阿玛斯菲,执行董事,彩虹生产主任”,想象第一行字变成“礼文·油翼”。他给了自己一个安慰的笑。
离开的路上一改往日,换由礼文执卡,海德大病未愈,行进得很慢,礼文索性不飞,陪他四蹄着地走路。她想起云宝离开时,还恳求此马支撑着她流连于大小巷道,不忍离去,但见海德走得目不斜视,奇道:“不想再看看这些地方吗?”
海德都懒得转头看她:“今日我已经例行巡视过了。”
他们乘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公司大门外已经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不待两马出门,眼尖的摄影师便开始按动快门,四处都闪耀着夺目的镁光灯。一队提前待命的室内安保立刻集结在礼文和海德周围,他们拱卫着两马走出公司,另外一队室外安保从广场上飞进马群,隔开媒体与公司董事、前董事。
“恭喜油翼女士!请问您对 CWC 的未来有何新……”“阿玛斯菲博士,刚才为什么没有出席投票……“马事变动会影响到未来几周的天气市场吗……平稳渡过权利交接时期?”“……斯菲博士要去哪里?”“……是否标志着公司与旧时代的彻底告别……?”“下个月的夏日庆典,公主与CWC签约……”“前段时间的身体问题是否加速了……”
礼文抬起一只前蹄,止住众马如雹子般打来的问题:“阿玛斯菲博士身体欠佳,难以回答大家的问题。诸位不用着急,我将在待会儿的发布会上为大家一一解答。”
我亲自带出的好学生。海德也试图向周围递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但是被一阵猛烈的心悸打断,他暗暗把这难堪一幕也划进礼文的功德簿。
礼文偏头,怜悯地看着他面露痛苦之色,一点不催促。镁粉又一阵大燃。和现场几十位观众一道,她慢慢等他缓过气来,才不慌不忙地引他来到马车前,同等候多时的车夫交谈确认了几句,然后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请海德上车落座。
如果说之前都还在海德预料之中,礼文接下来的举动却令他措蹄不及。
她突然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住苍老的雄驹,把头埋向他的肩膀。车外众马赶紧抓拍下这感动一幕,一时间咔嚓声大作,甚至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击蹄声。
她靠在他耳边,用不易察觉的嘴唇幅度说:“廷马克图的礼坛送来这么多年了,海德,我才知道一切都是天马的玫瑰。”

讣告
云中城气象公司前执行董事与彩虹生产主任礼文·油翼女士,因病医治无效,于1050年夏一月×日凌晨在公司本部逝世,享年43岁。油翼女士为本公司兢兢业业奉献廿载有余,倾尽毕生所有。值此特殊时刻,遵照油翼女士的遗嘱,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谨此讣闻。
执行董事与彩虹生产主任远见卓识悲告
云中城气象公司
1050年夏一月×日
*end...for now*

彩蛋 1 未到场记者
“小云,这甚至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流行荧屏愁道,“我们怎么会收到准入邀请?你负责电台主持就好,现场报导转播有甲负责联系。”
“那我可以明天换班,负责早间新闻吗?”她不依不挠。七点档的新闻栏目是C@7的主打招牌,尽管收听的小马寥寥,但他们仍会如其他大媒体一样,报道过去24小时内发生的重大消息。
海德·阿玛斯菲对云宝黛西提出不信任案。她颤抖地默念着那两个名字,试图回想上一次见到他们俩的场景,却发现连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也开始模糊了。她不知道如今脑海中影影绰绰的形象,到底来自她日复一日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可以肯定的是,阿玛斯菲会成功的。她在心中呼唤起一个朋友的名字——她已经如愿带走了真正的云宝黛西。
“我想……可以。”流行忧虑不减,“你还记得我们的承诺吗?”
云掩听他提起这个,严肃道:“蛰伏,直到他们遗忘。”
“但愿世马能够。小云,你很优秀,有天分也勤勉,是我的福将。”他笑出了一点皱纹,“但是我不得不把你雪藏起来。太早地出风头,可能会引来阴魂不散的关注——不论对你还是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媒体社都是不利的。”
“我理解,荧屏先生。我永远不会——”
他一摆蹄,示意她不必再说那些感谢的话:“除了执念于两位董事,那里面是不是还有你想见的小马?”
三位,她默默纠正,但还是点了点头。
“忘了她。”流行叹道,“你清楚进去的下场,要么她不再认识你,要么你不再认识她。”
难道一切真的没有丝毫改变?连流行荧幕这样思想开明的雄驹都如此认为。
“荧屏先生,几家头部媒体已经爆出宇宙公主赠送给CWC国宝级文物的消息。”同事乙将一沓纸递给她们的老板,尽量远离着丁香色雌驹。云掩面不改色。
流行瞥了一眼她别扭的站位,接过资料,浏览完上面的影印报道:“廷马克图议事厅的那个?再等等,等中部那几家也报导后再跟进。”
廷马克图!她想起曾经让一只幼驹夺得了头奖的那篇优秀论文,暗下决心:尽管现在连离开这个街区也难,总有一天我要去那辉煌的古天马城邦看看。
彩蛋2 旧都兴衰
狮鹫岩的分公司是最早被撤回的一批。他们回赶时路过了廷马克图。没马想过带它一起走。
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立柱和陈旧云山而已。
一天后,烈度超出常规的海上风暴将这座千年不垮的云中城市四分五裂。
再半天后,由于失去原本的稳定结构,一幢幢公共建筑与民居逐渐从雨云上解体,掉进塞拉斯蒂亚海中。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月后,强劲的东风还时不时把残破的云絮和建筑碎块刮到西海岸上,但大部分都在火烤冰冻中彻底破坏了,沉入海底。
廷马克图又一次陨落了。
哎这个故事不一定走到了终点也不一定是be。等Aurora写他的故事吧,我们还有机会重建廷马克图。
彩蛋 3 陶罐里的光谱
警告:血🩸情节,关涉正文主线。各种意义上都烂得要命,硬着头皮完成整条逻辑。谨慎阅读,到这里之前的内容还是挺甜美的。
——这是关于真正的光谱的故事。
若是寻常,他虽只配坐在最后一排,却坚持倾耳聆听着每一句激情澎湃的议论。关于公民权利、圣典、城邦机构运作、税收、对狮鹫族的和解和征战……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引得他热血沸腾。
但现在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辩论的声音。
短衫内贴身放置的薄瓦片硌在他的皮毛上,但他毫不在意,只管神经质地抚摸过两条前腿上无数道疤痕,它们像美丽的冰花一般,开遍他的皮肤。有些小马爱惜自己的身体,害怕疼痛,从不参加公民议事会,或者在最后时刻偷偷飞走,他向来是鄙夷这些马的。
今天他来,就是为了最后的时刻。
他的仇敌终于上场了,灰毛皮,红眼睛,身着金色盔甲,带着被幻形灵凌虐后特有的憔悴。他很熟悉那种神情。
为什么他还好还站在这里?
群情鼎沸。有马往他身上砸了什么东西,他一一承受下来。
主持的元老属于驱逐一派,他并不想制止骚乱,只想马上开始表决。
首先上场的是坐在第一排民选官员,他们的贡献必须为公民做出表率。紧接着的是第二排的贵族,他们相当审慎地贡献。然后是第三排的军士,他们贡献起来毫不顾忌。
最后轮到第四排的平民。
就是此刻。
他从高高的会场后排飞跃上祭坛,他从未感觉自己飞翔得这样畅快过。
自从“铁霜”宣布撤军,进城的幻形灵夺走妻小的生命后,他第一次笑了。
元老没想到有马敢在投票中公然打破秩序,甚是不满,高声斥责着。他挥动长杖,示意观众席前维持秩序的兵士抓住这个目无法纪者。几名士兵提着长藤赶来。
你打算鞭笞我示众,我却打算让你喜出望外。
几下挥翅,他逼近了将军,举蹄,打向他的脸。他仍然如忍受臭蛋烂泥那样默默承受着,毫无反应。几下之后,复仇的快乐化作索然无味。
目睹他的所作所为,主持者也不再阻拦。但台下的不满声越来越大。
他想起自己真正的目标。
唯有向两个陶罐奉献,表达自己的决心和选择,他的意志才能被大众认可,他的意志才能变成大众的意志。
他冲到现在稍占上风的陶罐前。仅有半罐,多出另一罐一蹄甲的高度。
不行!这远远不够!
他举起瓦片,纯洁的骨白色,他最喜欢的颜色。
来吧,我最忠实的仆从。
他把尖端对准自己,今天,他要换一个不同的地方,这难得让他有点紧张——
一股喷泉登时从他脖颈上迸溅出来。他看准罐口扑过去。瓦片滑脱进罐,响得清脆悦耳。
整个会场突然寂静了,但半个呼吸过后,再度沸腾。半个会场的天马在喝彩,另一半在喝倒彩,但他们无一例外地猛踏着地面,快速拍击翅膀,以往,只有最为善辩的演说家和战胜归来的将军才能有此殊荣。
他想再笑一次,喉眼只发出了咕噜气泡声。好像气管也划破了,他猛烈地呛起来。几股液体飙到了祭坛上。
他听见看台有马叫喊,让他小心一点。他努力想要摆个更好的姿势,结果只是徒劳地抽搐着两条后腿。
他的前肢紧紧地抱住一罐叮当作响的希望。
好好看着吧。
哪怕洒了一点,也足够了。
突然,一阵杂乱的蹄声窜进议事厅内。
“廷马克图,已经——亡了!”
什么?他们为什么……四散离开?
你们不放逐他了吗……
那我……我的血……
我的光谱!
你们赋予它这样一个鲜艳又古怪的名字……
不是说这是最神圣的东西吗?
也罢。
好渴啊。好冷啊。
他旋即地感觉到,一股温热漫上他的面颊,于是他拼命埋进去取暖,一些东西被扑溅了出来。
一个灰色的影子靠近了他。是来自塔耳塔洛斯的鬼魂吗……它把他提出来,放倒在祭坛顶。
它全身都是光谱的颜色,就连那双眼睛……难道是神?
他的意识越来越轻,往上飘动,很快,他看见了自己,躺在祭坛上,被那神灵抚摸着伤口。
不,祭坛上应该摆放的是将军的头颅和双翼。那是他应得的报应。
又是适宜下雪的天气,但是没有天马负责在此地洒落雪花了。
最后的光谱被弃置在文明的中心。

还有巨量废话后记(怎么能让写论文也这么水),没什么营养就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