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锁定》第一部
笔尖泛着金光,那光来自西方的夕阳。
泰戈尔轻轻提起笔,望着眼前的大地。印度的土地并不像其他地区的人所想象的那么贫瘠死寂,相反,这土地以丰富的产物养活了这片大地上的无数生灵。几番踌躇之后,他写下了一句“我们看错了世界,却说世界欺骗了我们。”随后放下笔,起身向河边走去。
河边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在洗衣服的妇女,也不乏在尽情玩耍地孩童,他们的溅起的水滴正随着他们的脚步飞起又坠落。那时的恒河水还很清澈,水滴也透着孩子们充盈着欢乐的笑脸。泰戈尔欣慰地笑了笑,转身向身后的土地走去。他不知道他将去往何处,他只知道自己正在踩踏的是印度的土地。这块土地可能会一直延伸到宇宙边缘、时间尽头,拥有不可估量的长度,又或许只是前人假想的世界之箱的一个平面,但探究土地的形状只是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之类人才会做的事,泰戈尔这类文人即使对宇宙有再多的思考,也只能化为晦涩难懂的华丽辞藻被记录在纸张上,流传百世。
“世界……你的形状是那样的神秘、朦胧,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和你亲密无间地接触,却又对你一无所知,真是可悲啊……”泰戈尔说着,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之后,他用忧郁又深邃的目光眺望着天地交接之处,“就是那条再常见不过的线,我们赢得了进化的胜利,却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那里。也许主真的在欺骗我们,我们正被那条线囚禁着,束缚着,永远只能活在这四条相互垂直的直线所围成的牢笼中,无人伸手救援,亦无人嘘寒问暖,只有无尽的孤独。”
正在西下的夕阳,向这片印度的土地抛洒着最后的光和热,随后沉寂在地平线下——月亮升起来了,她继承着夕阳的光辉,母仪着整个平原。
但太阳并没有消失,它正静静地悬浮在无垠的宇宙中,无羁无绊,享受着自己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地球也许真的应当感谢太阳,因为太阳给予了地球自转的权利,泰戈尔,乃至印度人民,乃至世界人民,才会看见永无休止的东出西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们看错了世界,却说世界欺骗了我们……”1941年,泰戈尔正处在加尔各答的祖宅中,用细若游丝的嗓音说完这句话后,安静地去往了一个比印度大地更美好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是一条线。”一个看起来是教师职业的、站在讲台上的地外生命体用自己修长的手指指向黑板上的一条直线。直线的结构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结构可言,绘画起来几乎没有技术难度,但对于这个生命体来说,这条再简单不过的直线就是他的一切,他所属的种族的一切,他所属的文明的一切。
“我反对,”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地外生命体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也略显稚嫩,“高墙后不可能是一片虚无,总会有些什么东西能支撑起高墙的,我们的天文学一直以来都是错误的,简直是个笑话。”
“你可以选择相信主流观点,也可以选择怀疑它,这是你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但我可以告诉你,1337号,世界就是那么回事,伟大的主给予了我们一条线!这是证据确凿的事实!”这个站在讲台上的生命体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段话,好像他说的这个主就飘浮在他面前一样。
“伟大的主,我们不胜感激!”周围的生命体亦站起身来,向着呈一条直线的天花板呐喊。
“疯了……都疯了……”那个被称作1337号的生命体无力地自言自语着,冲出了地下。
“1337号,疯的是你!你不要命了!快回来!”一群生命体异口同声地大喊着,声音并不整齐,但能听出他们的急切。同时他们也在尽力追赶即将到达地面的1337号,动用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向1337号全功率开动。四周都是沉闷但有力的脚步声,世界都在为之震颤。突然,他们听到了活版门被掀开的吱呀作响的声音,随后都停住了脚步,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一样矗立在原地,如同雕塑群一般没有任何的动静,静得可怕。1337号的部分尸骨正在高温下化为粉尘,向地面以外的空间飘散出去。
“又一个不怕死的……”
几天后,人们一直在谈论1337号可能的下落。
“……话说回来,你觉得1337号的残骸真的会被填进炉子里吗?”
“那是必然的,他一直在违抗科学、违抗政府,且轻视我们的科学家呕心沥血探究出来的宇宙规律。现代科学是个什么样他又不是不清楚,其正确性和严谨性足以让它成为这个世界科研工作的唯一标准。而他整天嚷嚷着说高墙外面有什么鬼东西,真是笑话,简直比‘炉子是用来制冷的’这个大笑话更好笑!”
1449号的话音刚落,周围立即响起了一片响亮的笑声,这笑声里充满着对1337号的不屑和轻蔑,还有奇怪的兴奋,仿佛1337号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而如今大仇得报似的。
“我提议,以后所有反对现代科学的人都应当被送进炉子里!这样才能为我们的世界带来多一点光和热!”
“不错,最近炉子的燃料急缺,先前堆积下来的干尸应该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别别别,万一里面还混着有良知的人的尸体呢?这样是对他们的亵渎啊!”
所有嬉笑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静寂。
“你也是跟1337号一样的杂种……”
“杂种!”
“不能放过这个混账玩意,必须要告上去!”
似乎这个所谓杂种的话语激起了众人的愤怒,他刚要迈开步子逃离这个挤满人的房间,就感觉自己一脚踩空,随后四肢都被吊了起来,像扁担上的牲畜一样被迅速带出了房间。
“1523号涉嫌违抗科学罪,理应受罚。现判1523号拾取燃料一日,采集定量300T,刑满后方可回到地下。立即执行。”法官的语气里似乎只有机械一般的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存在,他钢铁一般的面容也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法官生下来就是为判决犯人而工作的。很显然,这种工作一直在进行着。1523号在法官的命令下被两个人带出了法庭,脱下了所有衣物,然后被扔到了一扇活板门之外的地面上。
“等一下等一下,说好的衣物保留呢?”1523号异常的慌张,捂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隐私部位。
“真是呆瓜,这是去年才改的法规!不关心政治的废物......你们的衣物好歹是用有机物制作的,燃烧起来能释放大量的热,是绝对的优质燃料啊!更何况还是犯人的衣物,不用来给炉子烧怎么行呢?我们的文明怎么能延续呢?而且......”
“跟他解释这么多干什么,又触犯行业禁忌了吧,赶紧闭上你的嘴,然后关门!”
“我......好的长官。”随即通往地上的活版门被关闭,1523号就这样孤身一人处在无尽的悲哀中。巨大的悲伤吞没了他,然而因为地面上的他从未见过的景象,还有这个种族的骨髓里被烙印上的麻木精神,负面情绪被暂时地抑制了,他没有将自己的负面情绪表现出来。他还注意到自己没有像1337号那样在高温下分解、气化,这更令他疑惑不已。
1523号从来没有见过一眼真正的地面,因为政府制定了严格的法规,不允许任何人上升到地表进行采集燃料和能源的工作,除非此人已被判处拾取燃料或开采能源。地面并不像长者们说的那样绿意盎然,相反,地上除了崎岖不平的岩块土块之外,没有任何植物,只有正在燃烧的一坨坨不明物体和一些没有燃着的条状物。他快步跑到了那东西旁边,一开始他还带着期待,直到他看到了这东西旁的一个钢制号码牌——1283号。
送走1523号后,法庭里的火炉被熄灭了,像往常那样。
“元首,审判已经结束,请问我可以回到我的房间了吗?”法官整理了几下衣冠,尽力保持着自己衣着的整洁。法官同很多官员一样,是一位宗教信仰者,所有人都能从他的双眼里看出信仰的力量。他用他独有的坚定的目光向一个坐在高处的、貌似身份尊贵的人看去。
“抱歉,还不可以。”坐在高处的那人站起身,他身上的衣物由他坐下时被绷紧的状态变为了他站立时松垮垮的状态,完整地舒展开来,发出令人陶醉的哗啦声。“还有要事要议,你也要参与会议。”
“明白了,元首。”法官的语气仍是那样死板冰冷,听不出任何情感,同他的表情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他们出了法庭,快步行走在宽阔的走廊中。走廊同天花板一样,呈一条直线,一眼甚至不能望到尽头。走廊和天花板很像没粉刷过的墙壁,颜色单一乏味,表面粗糙且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最普通不过的图案和涂鸦也没有,只有纯色。元首的身边满是带刀的护卫,他们身上的号码牌使用了比一般的钢材反光率更高的材料,所以比那些普通公民的钢制号码牌要更显眼一些,构成了一片数字的海洋。
号码是这个世界中每个人都必须具备用于识别身份的东西,相当于人类世界中的身份证。但奇怪的是这个世界里每个人的名字都只是冰冷的数字,并没有彰显个性的、具有艺术气息的优雅之名。
走廊里的人很多,有搬运燃料的,有肩扛工具的,有运送食物的,但就是没有嬉笑打闹的,甚至连闲聊的、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听起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这些人似乎从未慢下脚步感受过生活的美丽,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美丽让他们感受,因为他们从来都只在忙一件事——生存。由于燃料和能源的极度缺乏,资源配给成了这个文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所以政府上调了食物和燃料的市价,人们只能更加努力地工作,以至于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压榨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这样才不至于因缺乏燃料被冻死,或者因缺乏食物而饿死。与后者相比,即使是有了足够的钱财用于购买燃料这种生活必需品,前者的几率还要更大些。
这些人口中的“炉子”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因为地下城远离地表,又没有足够的热能供应,所以地下城的每一个房间都配有火炉。炉子燃烧需要消耗燃料,而在地下找不到丝毫的可燃物,如果有,那也只有这些活生生的人了。为此,政府在地下城刚建成时就颁布了一项法规:“凡有违反任何既定法规者,将受到两种可能的判处,其一为拾取燃料,另一为采集能源。”地表上不知为何有大量的能源和可燃物,它们甚至常常因堆积过多而自燃,这个种族的科学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地表上有如此丰富的资源,所以从地下城上升到地表采集资源将极其方便。但地表上存在着一种来源不明的强烈辐射,人们将其称为“宇宙辐射”,人一旦长时间暴露在这种辐射中,将在一段时间内发病,最终被辐射病无情地夺取生命。但这段时间不会很短,所以大多数犯人都会在采集完资源回到地下后的几天里死亡,只有少数运气差的人回不来,永远地停留在地表上。这样既能在很大程度上摧残犯人的心理和生理,也能保证火炉的燃烧,便利整个文明的生存。
犯人可以活动的区域被限制在两堵高墙内,这两堵高墙互相平行,在大地上划分出一片长条状的区域。政府内部人员常向民众解释说政府从未下令开展过建立高墙的工程,高墙是由神筑起的,而高墙之外便是一片虚无。于是人们自然而然地以为神创造了这个世界,他们非常感激神的慷慨恢弘,以至于他们在日常交往中都会大量提到这个神,也就是他们的“主”,这也成为了他们在这样一个高度紧张的社会下生存时唯一的精神支柱,坚不可摧。
然而在这个地外文明中有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现象:虽说每人都是坚定的宗教信仰者,可除了那批冠冕堂皇的官员以外,剩余的平民们的眼神中几乎看不出信仰的力量,更毫无希望,他们的目光里似乎只有莫名的空洞、漠然、恐惧和疲倦。这个民族的不自信和麻木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人的基因里,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有勇气,也完全不可能将自己心中的爱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不论是以什么方式。
突然,一个人在人群中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他原本在快步行走,但惯性使得他仍在向前运动,所以他摔在地面上滑行了几米之后才缓缓停下。这个人倒在地上的姿势毫无美感,甚至可以说是滑稽得令人发笑,但现场没有一丝笑声,甚至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瞟一眼这倒地的可怜、可悲、可笑、可恨之人。紧接着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传来:“不!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一个泪流满面的人跪倒在倒下的人前,似乎和倒下的这人有很亲密的关系。
一位带刀护卫见状立即跑到正在哭的人身边,低声说道:“1896号,请控制好你的情绪。他仍能在你房间的火炉里为你贡献最后的热能和光能......”
“给我滚!我受够了这个破社会了!我们身为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文艺,只有硬工业、硬科技、不变的金钱和永恒的利益,甚至连生育都是通过单人分裂来完成的,就像细胞那样!我们在政府眼里是什么,都是机械吗?没有感受快乐的权利,永远也不配拥有人权的机械吗!”1896号边说边站起身,随着他说出的语句甩动着自己的头颅,毛发随风舞动,好像这个头颅已经不属于他了。
“充燃!立即执行!”带刀侍卫爆发出原子弹一般惊人的声音,压抑填满了整个走廊,随即又有几个带刀侍卫冲了过来,将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的倒地之人和那疯人带到了中心广场的中央火炉处,随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到了燃料仓里,在传送带的滚动下缓缓逼近冲天的火焰……

1523号呆呆地看着那坨正在燃烧的物体,不知所措,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物体在被燃烧之前是什么东西——那是活生生的人。抬头望去,整片大地上都有少许这样的物体,用火焰向外界抛洒着光和热,像人类营地里的篝火。天空没有颜色,但天空也许有颜色,只是这种颜色超出了1523号对颜色的感知范围,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颜色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上有大量零星的光点,且都在闪烁,颜色不一,那大抵就是人们口中的“星星”了吧。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没有什么事比拾取燃料更重要,所以他开始在地面上仔细搜寻可以燃烧的东西。验证物体可燃的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从这个物体上捻下一小撮并丢进火里即可,如果那撮东西烧了起来,那么这个物体就是可燃的。由于地面上的大多燃料都是条状物,且体积较小,质地柔软,容易变形,受到较大的力时受力部位会碎成粉状,所以非常适合用这种方法验证是否可燃。一条燃料记为1T,1523号就被判处了拾取300T燃料,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拾取三百条燃料,这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虽然说地面上的资源很丰富,但想要快速采集到如此多的燃料还是不现实的,因此1523号必须去往离活版门较远的位置进行采集。听长者们说,离活版门越远的地方就有越少的足迹,所以那里的燃料也会相对多一些。
不知采集了多久的燃料,他发现一个巨大的物体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个物体从天的一边一直延伸到另一边,呈一条直线,看起来十分高大魁梧——那是高墙。他不由得联想到政府人员曾经进行的对群众的演说:“......政府从未下令开展过高墙的建造工程,而且如此庞大的工程量也不是我们这个文明所具有的生产力能应付的,所以高墙必定是由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建成的,那就是伟大的主,他创造了我们的世界!”
主,这个1523号所属的种族所信仰的神性人物,其为人们所奉献的东西从来都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而现在1523号亲眼见到了主的杰作。他抛下手中已经采集得差不多了燃料,猛然张开双臂,双臂的夹角略小于平角,两手微微向前,像是在准备深深地拥抱什么,随后疯了一般向高墙奔去,眼神中充满着对神力的渴望和对信仰的追求,只为拉进自己与主的距离。高墙离他越来越近,能看到的细节也越来越多,高墙逐渐填满了他的视野,像把星空和大地从空间中硬生生挤了出去,而高墙是这宇宙的主人。高墙上的每一块砖都反射着金属独有的光芒,砌得严丝合缝,砖的边缘几乎完美地贴在了一起,肉眼甚至分辨不出缝隙,远远望去,高墙就是一片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不透明的平面镜。政府人员说的是对的,这绝对不是这个文明能应付的工程,生产力上的欠缺和资源的不充足都是重要原因,但后者要比前者更致命些,因为这个世界的矿产资源十分稀缺,同燃料一样,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这个文明产量最高的合金,也就是钢,都全部用来打造每个人的钢制号码牌了。即使动用这个文明所有的劳动力去开采和消费矿物,也不可能生产出这么多的合金。能完成如此精细庞大的工程,恐怕也只有主能做到了。这堵高墙完美地证明了主的神力之强大,如果1523号身边有同族的话,他们一定会跪拜在地上,用自己可怜的头颅一下一下地撞击地面,磕出响声,以示忠诚,或是快速跑到墙边深情地亲吻主的杰作,尝试抱住这庞然大物,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塞入高墙中,成为高墙的一部分,这样就可以永远和神圣的主待在一起了......
突然,1523号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令他惊骇不已——高墙的某处底部,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看起来刚好能通过一个人。可以说,这个漏洞的大小简直就是为了给人通过而设定的。漏洞的四周洒满了砖块,砖块上的金属光泽也因受到其它砖块对光线的阻挡而显得略微暗淡了一些,不再反射出耀眼的光辉,像是失掉了灵魂那样毫无生机。有些砖块已经被严重地损毁,四分五裂,内部的一些物质也暴露出来,这其中包括一些看起来像骨头一样的、生物才具有的组织,1523号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好像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他只觉得道德的概念已经变得虚无缥缈,取而代之的是元首曾说过的一句没有伦理可言的名言:“生存高于一切!”
元首将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到了桌上:“现进行对846号提案的表决。请提案者宣读提案。”虽说是惊堂“木”,但这个东西并不是由木材制成的,而是由一种白色中略带一丝黄色的,类似于人的骨骼的材料制成的,密度小,质量小,但硬度大,有一定的弹性,强度非常高,足以比肩这个文明所能生产出的最强悍的钢材。但是,到底存不存在一种可能,这个惊堂“木”其实就是由人骨制成的?
“由于公民素质的进一步提高,违法人数的进一步下降,现阶段的法律已经不能起到很好的威慑和处罚作用,到地面上采集资源的违法者也越来越少,我们的文明正在面临着能源危机。为了解决这个困扰我们已久的问题,我提议加严法律,具体执行过程如下:加强巡警对公民言行的管理,一旦有人做出对文明延续不利的行为,将视为违法,进而将被送到地面开展采集资源的工作。对于个人行为的判定,将由巡警自己决定,一旦巡警判定该行为为对文明延续不利的行为,司法机关无权否定巡警的判定。”
“提案宣读完毕,下面进行投票表决。弃权者一律充燃处理。”元首在说这句话的后半句的时候语气明显更重了一些,像是在强调什么不能明说的东西。
死一般寂静的会场逐渐出现了纸张被翻动的声音,随后是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那是代表们在进行纸面上的表决。表决很顺利地完成了,元首接过校检员手里的表决结果表,用他洪亮的声音读了起来:“投赞成票的人数为20人,投反对票的人数为0人,到会人员共有20人。我宣布,846号提案获得全票通过,届时,所有司法机关都可以依托这一提案进行审判。散会!”元首的话音刚落,所有的到会人员几乎是同步地站起身来,将座椅复位,就连座椅被拖动的声音也是几乎完全同步的,随后他们有序地离开了会场。整个过程只用了短短几十秒,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且没有发生任何的肢体触碰,就像是什么精密机械的内部运转原理示意动图那样,显得和谐又精彩绝伦。
刚出会场,元首就觉得人群的气氛有些不对,直觉告诉他中心广场那里也许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他立即在带刀侍卫的陪同下快速前往了中心广场,果不其然,出巢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围着什么东西。人群的排列也十分有序,从远处看就是一个完美的正圆,而圆心正是刑满回到地下的1523号,他的号码牌正挂在胸前,“1523”四个银白色的数字正在中心广场独有的大火炉下熠熠生辉。
“同胞们!政府欺骗了我们!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鬼神,也没有主大人!这一切都是政府精心编造的谎言!”1523号正向人群做着激昂的演讲,因夸张的肢体语言而从眼窝中被抛出的泪水在火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后落到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开始表示反对,也不妨冷嘲热讽的,大意都是在批评1523号的见识短浅。他们在完成正义的批判后双膝跪地,一边背诵着祈祷词,一边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无数个头骨和地面撞击发出的响声在中心广场的空间里回旋,甚至出现了回音。
“我去过地面!我比你们更清楚那里是个什么样子!先听我说完好吗?”1523号的语气稍微软了一些,不过更多的是无奈下的悲愤。人群中的宗教狂热者看起来没有听到1523号说的话,仍在进行着祈祷仪式,像是在为自己的正义行为感到无比自豪,发扬了主高洁品行的光辉。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用不解的眼神看着精神病发病一样的1523号,人头在人群形成的正圆里攒动,宛如中大洋翻涌的波涛。
“高墙之外不是虚无,而是广阔的大地啊!我们的世界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面!高墙束缚了我们的视野,那只是政府欺骗我们进而使我们像机器一般为政府效劳的手段!你们知道那帮狗屁政府的人拿什么破玩意建造高墙吗!?那他妈的是裹着金属薄膜的人骨砖!内部都是人骨头!人骨头!!”
1523号用尽自己的全部气力喊完这段话的一瞬间,整个中心广场陷入了死寂,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挪动自己的身体,正在磕头的宗教狂热者也立即停了下来,他们可怜的头颅正悬在半空,离地面只有毫厘的汗水不受控制地从他们的头上滴落下来。所有人都像被石化了一般定在原地,他们的眼神也逐渐变得空洞。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们作为人民,被这该死的政府欺骗玩弄了多少年了?数都数不过来!”1523号的演讲还在继续,他的嗓音在中心广场里激荡,“这个世界明明拥有无数的资源,它们深埋于高墙之外的地表中,可政府却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放弃了开发这些资源,而选择用最不道德的方式利用我们作为他们荣华富贵的牺牲品!同胞们!这种每天都要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累还得不到什么东西的日子你们还没有受够吗?与其继续麻木自己,不如拿起你们的拳头挥向我们共同的敌人!”
元首的两个带刀侍卫飞一般地跑了过来,其中的一人将正站在中央火炉旁的1523号压倒在地上并控制住,另一人则缓缓走到1523号的头部跟前,他悠慢而清晰的脚步声在这个寂静无比的中心广场里回响着。前者如同一尊铜像死死压住1523号相对较小的身板,不让他有分毫的动弹,后者则鄙夷而又有些不解地瞟了一眼1523号圆睁的怒目,随后握住腰边的刀柄,双手发力,青筋也随之暴起,看上去十分骇人。
利刃出鞘。
随后是某些液体炸开而泼洒出来的声响。
收刀入鞘。
那带刀侍卫向围观者高高地举起了1523号淌着血的头颅,像是在宣告着什么。细看这头颅,1523号生前的表情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面对具有浓郁的死亡气息的刀刃,他似乎没有一点恐惧之情,相反,他的表情更比演讲时要加愤怒、更加扭曲。源源不断的鲜血从1523号的血肉断面处迸出,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直径五步的血泊,倒映着两个带刀侍卫严肃而又震怒的神色。地板上的这抹鲜红在代表着这个种族的工业的灰黑色中显得格外扎眼。
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半分钟。全场寂静无声,先前人们是因为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而几乎忘记要挪动自己的脚步去干正事,现在人们是因为头一回看到有人在中心广场被如此残忍地处死而不敢动弹。两个带刀侍卫重新动了起来,高举着1523号头颅的带刀侍卫像扔垃圾一样将这头颅甩进了中央火炉的炉厢内,另一人则抽出了自己的长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本就足够令人惊骇的1523号的尸体缓缓地切割成细小均匀的块状,现场充斥着软体组织被切开和来回拉锯骨骼的声响。那个带刀侍卫似乎很享受切割的过程,以至于他的面部表情都稍稍舒缓了一点,仿佛得到了主的慰藉和救赎。极度难闻的血腥味早已飘入了在场所有人的鼻腔,但没有不包括那两个带刀侍卫在内的任何旁观者捂鼻,不是因为这气味还不足以令人有这样的反应,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动的勇气。
切割完成得很顺利,每一块肉的边缘都是那样的整齐。这些肉块给人一种明晰的感觉,那就是如果可以将这些肉块像拼拼图那样正确地拼接起来的话,每一处切痕都将完美地吻合,1523号的身体将重现在人们眼前,说不定还能十分自然地走动起来,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被切割过,从来都是一个整体似的。
这些肉块很快就被两个带刀侍卫一一投进了中央火炉,滔天的巨焰肉眼可见地烧得更旺了。尸体原来的位置仍然存在着血泊,血泊精准无误地描绘了这具尸体原来的姿态,而现在正在慢慢干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刺鼻无比的焦糊味,宛如地狱的最深层。如果地狱的撒旦在场的话,也许会自愧弗如,有一种回家一般的归属感。
两个原本面对着中央火炉的带刀侍卫转身面向那些正处于极大战栗中的旁观者,面带微笑地说:“应尊敬的元首大人的要求。”
这万籁俱寂的状态持续了几十秒后,人群像是被高压电击中了一般炸开,好比将一大块金属钠扔进冰冷的水里,不堪入耳的诅咒谩骂声海啸一般冲进了元首的耳朵里,人群彻底沸腾了。到处都是正在飞速狂奔的人,到处都是正在无故喊叫的人,到处都是正在高声咒骂的人——人们的思想支柱、精神支柱,曾经是那样的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可现在化为了尘埃,飘散如烟,无影无踪。
“1523号被当众斩头切割”和“主不存在”这两个令这个种族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消息如同病毒一般迅速地扩散到了整个地下城,地下城的所有居民都由不信变为震惊,又由震惊变为抓狂。地下城陷入了史无前例的骚乱当中。巡警拿起手中的武器想要震慑住这些正在发疯的人,但人们的痛觉神经好像已经麻木了——即使被削铁如泥的砍刀斩断了手臂,他们也会用自己的双腿不停歇地奔跑,散播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任由血液在残肢断体处喷洒;即使被威力巨大的机枪扫断了双腿,他们也会振臂高呼:“政府是骗子!1523号说的没错!”
暴乱来得非常猛烈,甚至转为了大规模的战争。尽管政府的武装力量已经动用了全部兵力压制叛军,但人们早已对生死麻木,即使被打成残废也还是会全力抗议政府的所作所为。高墙、线、主......这些属于政府的精美的谎言之幕,已然被人民的利剑所捅破,暴露出来的,是无尽的野心和对于权力的渴求,以及对民众生命的轻视。民众苏醒了,而政府,正迎接着它的最后时刻。

他们最终还是攻到了元首的府邸,尽管过程十分艰难。这个地外文明的军事实力和在冷战初期的人类相当,在正规军改良火药和化学武器的威胁下,任何一个碳基生物都是脆弱的,更何况手无寸铁的暴动者们只缴获了极少数的正规军所拥有的武器,有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赤手空拳地面对全副武装的正规军,所以叛军至少损失了五分之四的兵力,但能在没有多少武器的情况下粉碎正规军的反抗,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义愤填膺的人群用力踩踏着正规军士兵们的尸体,伴随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向府邸大门进发,同时用他们洪亮的嗓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打倒政府!打倒高层官员!打倒元首!将那些毁灭我们文明的千古罪人碎尸万段!”
府邸虽同其他建筑一样建在地下,层高却比其他房屋的层高要高出不少,甚至超过了中央法庭的最高层高。可以说,这是统治阶级不可撼动的权益的完美体现。
包括元首在内的政府官员被叛军押送到了中央广场。同很多官员一样,元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来过多少次中央广场,但可以肯定,这是最为特别的一次。在叛军的安排下,官员们在中央火炉的进风口前站成一排,等候着叛军结束他们的生命。
“调大进风口,将这些狗东西全都给我一个个地扔进炉子里!他们以前怎么对我们,现在我们就怎么对他们!”叛军首领的语气里饱含着愤怒,这是他成为叛军首领以来,声音最响亮的一个命令。叛军首领以前也是万千民众中的一员,暴乱发生后,他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突破重重阻碍杀死了两名正规军高级将领,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叛军首领。因战场需要,他和他带的兵没有举办隆重的授衔仪式,连休息都来不及,只为尽快摧毁正规军的战力,颠覆政权。
第一个被踹进炉子里的是法官。即使是被大火包裹起来,法官也没有嚎叫一声,人们貌似可以透过大火看见他严肃的神情,这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紧接着是众多剩余的政府官员。
轮到元首时,正要处决元首的叛军士兵被叛军首领强行叫停,“让我来送这个畜生最后一程。”说着,叛军首领走上前,恶狠狠地盯着元首的眼睛。元首没有逃避叛军首领的目光,现在元首的眼睛里比以往多了一丝妥协,又多了一丝不屑。
“在我被你们杀死之前,请允许我最后说几句。”
“允许。”
“有一件事很明确,你们赢了,赢得很漂亮。但,你们又输了,输得很彻底。你们赢在摧毁了这个政府的武装力量,你们是强大的;你们输在最终选择了不相信神的存在,你们是愚蠢的。我,还有我身后那些已经在火炉里被燃烧殆尽的同志们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因为我们目睹了高墙从无到有的建设全过程,在这个世界,我们最了解地面之上的情况,也比你们更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一直存在,神就悬浮在地面之外的太空,俯瞰着我们。但神也许会消逝,不过在那以前,我们只能对神怀有敬畏之心。除非能逃离神,否则我们永远都只能成为神的附庸,依附于神而存在,延续文明的火种。”
“......神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神是无敌的,能直接决定我们的生死。神休息的时候,天下安然无恙;神躁动的时候,哪怕只是动用他力量的千万分之一,也足以使我们的世界生灵涂炭,甚至灰飞烟灭。神必定会降临,到那时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如何证实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证据十分确凿,但我是没有机会证明我的信仰的正确性了。但请你们永远铭记!”元首原本平静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我会是最后一个信仰神的人,如果你们不信仰的话。真是悲哀......为了神大人,我甘愿死去,就让这座中央火炉成为我和其他宗教信仰者的墓碑,你们也终将跪倒在神的光辉下,泣不成声。”
话音刚落,元首就被叛军首领有力的双手推进了中央火炉的冲天火焰中。中央广场沉寂了下来,但沉寂很快又被叛军将士们的欢呼声所打破,人群沉浸在打破枷锁后的欣喜和拥抱自由的愉悦中。
突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开裂声,坚硬的地面和墙壁上在顷刻间撕裂出数不清的裂痕,随后开始像狂风中海面上的小舟那样剧烈摇晃起来,把在场的人数次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摩擦,人们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像毛虫一样蠕动。还没等人们来得及感受被摔倒在地面上的疼痛,碎成一块块的天花版塌了下来,不幸的人连痛苦都感受不到就被当场砸死。哭喊声、嚎叫声不绝于耳,死亡威胁着每一个脆弱的生命。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是一次惨绝人寰的灾难,也是这个地外文明的覆灭。
“或许......如元首所说的那样,神真的降临了?”2857号蜷缩在中央广场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由于一块天花板倾斜着朝他砸下来的时候他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天花板的碎块没能砸中他,随后在重力的作用下和角落一起结合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直角三角形,保护2857号不受这场大地震的威胁,他也得以存活下来。
“我是最后活下来的人吗?其他人都怎么样了?......”对于完全沉浸在震惊中的2857号来说,这些问题他都无法找到正解,但可以肯定,文明的火种已经在命运的安排下交到了他的手上。
也许元首是对的,生存确实高于一切。
地面上不知在何时生出了一朵鲜花,这朵花貌似已经能适应太空辐射,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鲜花源源不断地吸收来自地下死尸的养分,茁壮成长。并不算艳丽的花瓣透着希望,既然在毁灭地绝望中诞生,就应当在胜利的希望中死去。这片大地上终将生长出千万朵比这朵花更美丽的鲜花,点缀这片苍茫的大地,向空荡的宇宙爆发出生命的啼哭。

感谢你读到这里。
这是我的原创科幻小说《潮汐锁定》的第一部,共有十二千字,从今年二月初开始写作,但由于学业繁忙,只能断断续续地写,最终到了今年七月初才写完第一部。《潮汐锁定》的故事到这里还远没有结束,我也将继续写作第二部,写完后会第一时间发布到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