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二十七)
第二天一早,叶冲老远地就看见池诚的管家老魏站在军政厅大门口,看样子在等人,待他走近,老魏便向他迎了过来。
“魏管家。”叶冲主动打招呼。
老魏似乎有些意外,“叶先生,您还记得我?”
“自然是记得。”叶冲笑笑说道,能让小庄跟丢的人他怎么会轻易忘记呢?虽说那次是小庄大意了,但也实属难得了。“您找我,是为了池先生的事?”
叶冲的单刀直入让老魏愣了两秒,随即他连忙点头称是:“是,是为我家少爷。您与我家少爷,不管是在越南还是被服厂都多有合作,我家少爷对您也是赞誉有加,这次的事您看您能不能帮帮忙……”
“魏管家,”叶冲打断了他,“这次的事我们只是请池先生配合一下调查,没有别的意思,您不用太担心。”
“可是这好几天我见不到人,又音信全无的,我这难免担心啊。我只求您通融一下,让我见见我家少爷。”老魏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到旁边一个背人的角落,塞了一叠银票到他手里,同时给他递了个眼神。
叶冲微微抬眼,二楼的某扇窗户里,窗帘果然轻轻动了一下。于是他不慌不忙地展开那些银票,翻了翻,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把银票折好,塞回到老魏手里,“魏管家,您这样做不合适,”他说道,“我个人对池先生很敬重,但这件我真的爱莫能助,不过我相信池先生是清白的。只要我们查明了沉船的事情确实与池先生无关,就会立刻送他回去的。您尽管安心等着就是。”
说完,叶冲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进了军政厅大门。
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前,被宫本叫住,“叶少佐,刚刚那是池诚的管家吧?”
“是啊,怎么?宫本少佐认不得他了?”叶冲耐着性子说道。
“自然是认得,呵呵,”宫本带着他典型的皮笑肉不笑说道,“只是没想到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眼色,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想贿赂你。”
冲:“也不算众目睽睽吧?不过我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总有那么一些人明里暗里地盯着我,想寻我点儿错处。其实他应该找你才对啊,你才是这个事情的负责人,何况……我又不缺钱。”
毫不客气地把宫本嘲讽了一顿,叶冲转身进了办公室,“砰”的一声在宫本眼前关了门。宫本只能对着那木门咬牙切齿地咒骂几句。如今叶冲与宫本之间的矛盾已经是不可调和的地步,两个人谁也不再藏着掖着,几乎见面就掐,只要闹得不是太凶,就连佐藤都懒得管了。
那个疑似属于伯恩的电台又开始活动,而那个似有似无信号不多时也如影随形的出现,一直到10点多,两个信号同时消失。叶冲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耳朵,同时望向窗外,看到一个年约14、5岁的少年正在路边兜售香烟。
叶冲写了一张字条,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小心地撕开封口,把字条放进去,又仔细地将封口复原,然后将这经过他加工的香烟藏在袖子里,下了楼。他朝那卖烟的孩子招招手,孩子恭恭敬敬地跑过来,把身上的烟匣子朝着他打开,任他挑选。
叶冲拿起其中据说是最贵的一包,然而不知道怎么就碰掉了旁边的几包,同时他袖子里的香烟也不动声色地落了进去。他付了钱,站到一边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奇怪又刺激的味道冲进他的喉咙又滑过鼻腔,然后在眼前转着圈缓缓散去。他一点都不享受这个过程,可无奈小庄偏偏找了个卖烟的孩子来帮他们传消息。
叶冲看着那孩子蹲到一边整理烟匣子,把叶冲放进去的那包烟放到了下层最不起眼的地方,然后继续向路人兜售。这孩子身材干干瘦瘦的,头却很大,一双小眼睛透着一股子机敏劲儿。养他长大的老乞丐是在小满这天捡到他的,于是就用小满做了他的名字,但他身边的人通常都叫他大头。小时候老乞丐养他,虽没吃过一顿饱饭,却好歹活了下来;现在老乞丐太老了,还被人打断一条腿,于是他养老乞丐。
小庄最初是跟他打听一些消息,以食物作为交换,后来发现这孩子聪明,就开始让他帮着做一些事,比如盯一些人,或者传递一下消息,然后给他钱。叶冲其实并不太赞同让这些孩子做这些事,可是小庄认为他们这样满街跑的孩子最不引人注意,很适合做这些事,同时他们还能挣点儿活命钱,何乐而不为呢?
他无法反驳,他们的确需要有人帮他们做事,这些孩子也需要这些钱,小庄也不会让他们去做危险的事。只是,本该在学堂里读书的年纪,却不得不为了活着而疲于奔命,叶冲看着他们,心里难受。
一支烟燃尽,他正要回去,却看见宫本从外面回来。
“哟,叶冲君。”叶冲本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走开,但宫本似乎心情很好,居然主动跟他打招呼,“我记得叶冲君以前不吸烟的,什么时候学会的?”
叶冲朝天翻了个白眼,转过身说道:“每天都不得不看到讨厌的人,心烦,于是就学会了。”
“呵呵,”不曾想宫本倒笑了起来,“能让叶冲君烦成这样,这个人也挺有本事。”
无耻!叶冲心里暗骂一声,转身要走,却又被宫本叫住,“叶冲,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下午陪我去个地方。”
难得听见宫本说人话,叶冲有些疑惑,不过依然拒绝:“下午没空,好多事要做呢。”
宫本:“我可以等你忙完。”
“什么事啊?非我不可吗?我可不觉得我跟你关系那么好。”叶冲问道。
“其实是抓了个人,我怀疑他有重要情报,但我审不出来,我希望叶冲君能利用你华裔的身份去游说一下,说不定他就动摇了呢?你知道中国人,对具有相同血统的人总是比较有认同感的。都是为了公务,我希望叶少佐能帮我一下。”宫本一番话说得还挺真诚,叶冲若是拒绝,倒显得他不敬业似的;何况就算自己拒绝,他去找佐藤一说,自己还是得去。
叶冲余光一扫,小满已经不见了。“那你就等我忙完吧。”叶冲说完转身就走,他知道宫本恐怕又是没安好心,但他倒是要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说不定是跟余教授有关。
在他身后,宫本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残忍而又得意的笑容。
小庄吃过午饭,正想小憩一会儿,突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叫卖:“香烟,新鲜的香烟!快来买啊!新鲜的香烟!”
他刚闭上的眼睛就睁开了,走到窗边一看,果然是小满。他不禁莞尔,这孩子是越来越聪明了,知道用这种方式暗示他,“新鲜的香烟”听起来很怪,但一般也就会认为是孩子没读过书,不会用词罢了,没人会起疑心。
小庄溜溜达达来到路边,对着小满说道:“小子,什么叫‘新鲜的香烟’啊?只听说过新鲜水果、新鲜蔬菜,不会用词就别乱用。”
小满见他出现,屁颠颠地跑过来,“先生,上午刚卷的香烟算不算新鲜?您要不要拿一包试试?”
“哦?那就来一包。”小庄饶有兴趣地说道。
小满拿出叶冲混进去的那包烟递给他,“这一包最新鲜了。”
“多谢,”小庄收下烟,递给他一叠钞票,“这个时间了,还没吃饭吧,去买点好的,多吃点。”
“谢谢先生!”小满恭敬地道了谢,收拾好烟匣子,开心地跑走了。
小庄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点惋惜,这孩子聪明细心又机警,是个做特工或侦查员的好苗子,只可惜自己没时间调教,而且放自己身边太危险了。日后或许可以通过池诚把他送到港九去,或者给他个读书的机会,必定会是个人才。这样的孩子其实还有很多,但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又有几个能有成才的机会呢?甚至很多,都等不到长大。
小庄这个时候突然有些感激清泉上野了,若不是他的意图利用,使得他在对叶冲和自己的培养上不余遗力,便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贡献出更多的力量。
叶冲一直忙到快下班,其实以他的效率,那点事情早就可以做完,但他就是不想让宫本痛快。宫本终于等得不耐烦,差小岛过来催,叶冲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拨通了小庄的电话。
电话那头,小庄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惊讶,“今天早了半小时啊,难道一贯认真敬业的叶少佐今天要早退?”小庄伤没好,自己没办法开车,他的马场离着又远,于是这几天都是跟叶冲一起上下班,每天都是早早出门、按时下班,没有一天迟到早退的,这让一贯自由散漫的小庄十分不适应。
“不是早退,是要加班,”叶冲无奈,“宫本要我帮他审一个犯人,可能会弄到很晚,没办法接你了,一会儿我找个司机过去送你回家。”
小庄沉默了两秒,然后不经意地问道:“什么犯人啊,用得着你去审?”
冲:“不知道,说是掌握着重要情报,让我去游说一下。”
小庄略一思忖,说道:“我今天回你那儿好了,你还不知道几点能回,车你留着用。”
叶冲的房子在城里,离军政厅和南铁都很近,走着也不需要很久,小庄有时候加班晚了,懒得老大远开车回马场,就会跑去叶冲那里过夜加蹭饭。
“也好,”叶冲没有拒绝,“那你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小庄脸上淡淡地笑容逐渐隐去。宫本与叶冲如今几乎水火不容,今天却去找叶冲帮忙,他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别有用心。小庄想起叶冲今天给他传的字条,——“鱼在忠信道15号仓库,或已谈好价钱。”
“或已谈好价钱”……,余教授到底知道些什么?小庄的表情逐渐凝重,“希望是我想多了。”小庄喃喃自语着。
他试着抬了下左手臂,抬到一半就倒吸一口冷气,僵住了。他按住一阵阵抽痛的左肩,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林小庄,你就非得这时候受伤!”
忠信道15号,叶冲看着眼前的门牌号,心里不由得冷哼一声,他果然没猜错,宫本叫他来恐怕不是来帮忙,而是让余教授来指认他。余教授到底知道什么,他不清楚,虽然以叶冲的身份,不是他宫本随便找个人空口白牙说两句话就能被定罪的,但也免不了被停职软禁调查等等一番折腾,就算最后调查不出什么结果,也肯定会耽误他们救池诚。同时他心里对徐叔这位朋友略略有些失望,自己正想法子救他,他怎么就不能再多坚持几天?
然而当他见到余教授,却也不忍苛责他了。年过花甲的老人,虽然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但一脸的青黄之色,一身颓然之气,脸上带着一块块淤青,十指的指甲没有一个完好的,那衣袍之下瘦弱的身躯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伤。从他被捕到现在,已经快1个月了,是自己没办法早点救他,他凭什么要求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老人,为了隐瞒他的身份而忍受这非人的折磨?
“他就是你要我游说的嫌犯?”叶冲不满地问宫本,“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把人打成这样?你不是说他有重要情报吗?你就不怕把人打死了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
宫本冷冷地笑了笑,“叶少佐多虑了,我自信我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不过已经不需要叶少佐的帮助了,在刚才来的路上,这位余教授已经想通了。”
“哦?那不知道这位余教授能告诉我们些什么啊?”叶冲心里冷笑,来的路上?进来之后没有任何人与宫本交谈过,余教授只可能是在他们来之前反水的,宫本就是想把自己骗过来罢了。
“这位余教授,与檀香是多年的好友,你猜他会告诉我们什么?”宫本凑近了一些,阴险地笑着说道。
叶冲不置可否,他怎么知道这位余教授会知道什么?他可以确定,他不会知道自己是秋蝉,因为徐叔不可能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他;但他有可能在徐叔那里看见过自己父亲的照片,从而认定自己跟徐叔有关系,但这件事只需要清泉上野出面说明一下就可以解释清楚,虽然清泉上野不会说实话,但可以让叶冲摆脱嫌疑;最糟糕的,是他在徐叔家附近偶遇过自己或小庄,甚至见过他们与徐叔交往,这样的指证或许是致命的。
叶冲的沉默并没有让宫本觉得尴尬,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叶少佐来了,那就一起见证一下吧,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惊喜。余教授——”——一直神情呆滞的余教授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猛地瑟缩了一下——“开始吧。”
对面大约50米,棕榈树掩映的一扇窗子里,小庄透过狙击枪的瞄准镜注视着仓库中众人的一举一动。他原本是打算在得知余教授的下落后,通过薛萍找军统的人帮忙救他出来,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来不及去找薛萍了。
仓库的玻璃不甚洁净,小庄的视线不很清晰,但他能大约分辨出对面的叶冲、宫本、小岛,以及若干的日本士兵和囚犯,还有一位瘦弱的老人背对着他,应该就是余教授了。
宫本说了什么之后,那老人缓缓走到那些囚犯身边,他挨个看过去,动作很慢很慢,似乎看得很仔细,最后,他迟疑着,却依然走到了叶冲身边。
叶冲看着余教授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抬起了头,细细地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绝望与犹豫。叶冲的心也缓缓地提了起来。
“余教授,你发现什么了?”宫本催促道。
听到他的声音,余教授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惧色,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小庄眼里闪过一丝冷漠的杀意,枪口微微抬起了一分……
对面突然一道反光,宫本心下一惊,直觉地抱头下蹲,就在他有动作的一瞬间,“砰”地一声枪响,呼啸而来的子弹擦过他的头皮射穿他身后日本士兵的脑袋,他就这样以毫厘之差捡回了一条命。
仓库内有一瞬间的沉寂,随即是士兵的叫喊、宫本的怒吼。宫本擦了一把头上流下来的血,气急败坏地带着一小队人追了出去。呆若木鸡的余教授突然浑身抽搐,手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叶冲一把接住他,见他口唇紫绀,顿时知道事情不妙,“快去叫救护车!”叶冲朝着身边的日本士兵命令道,同时将余教授放平,解开领口的扣子,准备施以急救,可这时他的手却被紧紧地抓住了。
“不……不……,别救我,让我走……”余教授的声音暗哑而微弱,他用力喘息着,叶冲之前一直说的是日语,余教授却笃定他能听懂中文一般,“我不想愧对老友、愧对民族,可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你就让我走,起码让我……保住……气节……”
余教授深深地注视着叶冲,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他记得,他见过这个年轻人。
那天的天气很好,晴朗无风,很温暖的一个冬日,他如约来到立文兄的小教堂外,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些。他听到阁楼里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他知道立文兄这是有客人,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上去打扰,于是他就站在墙下等待。他听着琴声,晒着太阳,身心皆很愉悦。一曲终了,世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两个英俊的年轻人说笑着走出来,阳光在他们身上跳跃。
“仲平兄,你今天来得早了些啊,”老徐见到他,乐呵呵地说道,“刚才,看到什么了?”
“两个……很美好的年轻人。”他思考着该如何措辞,最后觉得似乎只有“美好”二字最为恰当。
老徐笑了,眼中闪着自豪的光芒,然后他说,“他们身上,有中华民族的希望和未来,自然是美好的。”
余教授的眼神倏地柔和了下来,他嘴唇翕动,却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叶冲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见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中华民族的希望与未来……就拜托……你们了……”
随即,他就在叶冲的怀里,含笑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