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回顾】“厉派”大写意(魏子晨)

一、“厉派“形成的文化历程
厉慧良1923年生于江苏海门,30年代初,在上海“厉家班”里脱颖而出。开蒙奶师:文戏孟宏垣,武戏张福通,虽非名师,却为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厉慧良走杭、嘉、湖,奔宁、汉、渝,在大西南建立了大本营。他1938年入川.川剧《断桥》踩跷的白娘子独立万年台台沿上,一个“滑台口”臀部接触台沿就势后滚翻的特技,使他深受震动。从此,他在川剧王国里,经营他心爱的京剧。国共两党重庆合谈,厉慧良为毛泽东、蒋介石演出《群英会》,前鲁肃,后关羽,成为京剧史上说不尽的佳话。民谚有云:“南麒北马关东唐,西南有个厉慧良。”
1954年厉慧良出川北上。本意跻身京华,最终落脚津门.在其后近十年间,他保持着兼容“京”、“海”的态势,投入到第三代武生大比武的热阁中。特别与李少春、高盛鳞展开的角逐最为惊心动魄。
李少春不断排出《野猪林》、《白毛女》、《响马传》、《满江红》、《红灯记》,把他的“文宗余叔岩,武宗杨小楼”推向高峰。
高盛麟与张君秋“走马换将”,演出《铁笼山》等杨(小楼)派名剧,得萧长华之助,合录《骆马湖》,轰动京华,全国瞩目。
厉慧良呢?
演《长坂坡》必带《汉津口》,求整体性,在求整体性中,一展“抓帔”、走“倒扎虎”和四分七秒赶扮关羽的“变脸”绝技。
《艳阳楼》,独创“醉打”于“醉”中求美的总释放。
《钟馗嫁妹》,自造钟馗,创“钟馗十八剑”造型,以突出其文人气质。
《挑滑车》,强调孤胆英雄,以身殉国。
《一箭仇》,演成了有灵魂的程式大荟萃。
时露《盗宗卷》、《失印救火》。新排《关汉卿》。
《火烧望海楼》首创踢辫子。躬逢辛亥革命五十大庆。
1957年,代李少春为中苏首脑毛泽东、伏罗希洛夫演出《野猪林》,“舍我其谁!”成为新中国京剧史上的一大盛事。
厉慧良以既非海派朝拜京派的心理,亦非京派吃掉海派的意向,提出“南功北戏”,走“南北合”之路。
他力主“艺不宗一”、“博采众长”。
他向往杨小楼,但不迷信杨小楼。
他在广泛综合杨、尚(和玉)、盖(叫天)的基础上,高度发挥了个人创造力,自建体系。
这样,厉慧良的风格终于“闯”出来了:华美灵脱,新颖酣畅、与李少春的潇洒清雅、雍容华贵,高盛麟的英拔稳健、严谨凝炼成鼎足之势。田汉、梅兰芳、张庚、阿甲、冯牧、孟超等一流大家莫不首肯,田汉赞《艳阳楼》“艺术性极高”梅兰芳赞《挑滑车》:“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么好的武生了!冯牧说:“我从他在几出武戏里的纯熟灵脱、身手矫健的表演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崭新的、富有独创精神的艺术感染力量、”孟超这样鼓励厉激良:“要有圆大的胸襟,在继承前辈艺术的基础上,而又努力去从他们的圈子里跳脱出来,成就了自已的流派……”
历史承认了厉慧良的独特风格。但是他能把“成就了自已的流”变为现实吗?
厉慧良不负众望。
80年代复出,一次新演出便掀起一场京剧热,厉慧良调动了千百万浩浩荡荡的观众大军.这里没有“危机”.这里只有“改革”.1982年春晋京公演到1985年5月赴香港演出,厉慧良的艺术达到最高峰,效法者遍布海内外我们不仅能在京、津、沪以至台湾武生后起之秀诸如马少良、马玉璋、奚中路、汪胜光等人中看到厉慧良的影响,而且可感受到这影响跨剧种、跨行当,渗透到裴艳玲、梁谷音一辈的艺术中,如装艳玲曾经总结:“我这出《钟馗》,最好是谁也象,谁也不象,其实有很多都是厉慧良先生的,那种冲劲儿吧,特别是鬼的形象的那种特点,都是从厉先生那儿学来的,偷来的。”这透露了两层涵意:一、直接学了厉的“玩艺儿”;二、间接学了厉的独创精神。后一点十分重要。裴艳玲自称“叛贤”意识。这“叛贤”意识便恰与厉的“不全以杨小楼之是为是,不全以杨小楼之非为非”相通。它使裴艳玲享誉海内外,我们也可由这一个侧面确认厉慧良的价值。
1992年1月,上海艺术研究所召开“厉派艺术研讨会”,京剧界、电影界、学术界、新闻界知名人士六十余位出席。这标志着一个新的京剧流派文化现象进人了值得做理论考察的历史阶段。
二、“厉派”形成的根本原因
人以60年代李少春都未形成“李派”,论证“裘派”、“张派”以后京剧的个人流派之难以为继,这不免武断。因为:一方面,事实上李少春的新流派在当时也正在孕育中,已经有人直呼“少派”了其影响在钱浩梁、李光一代人身上均有所体现,同时也辐射到了关肃霜等人的表演天地里。另一方面,由于李少春是跨越行当“开创了把京剧老生与武生的艺术结合在一起的艺术流派”,任务自更艰巨,且为时不久便遭遇“文革”,宏图流产,李少春不如厉慧良幸运。厉慧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然欣逢盛世且已有了个人艺术风格的艺术家岂止厉慧良,何以大都未能成派(指严格意义上的流派,非送人情滥戴高帽者),唯厉慧良独领风骚?
窃以为:强化艺术个性,暗合时代需求,乃是“厉派”形成的根本原因。
厉慧良活动在“杨派”几乎一统天下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他却敢于自建体系。其舞台艺术总是渗透着自家独特的理解与感受,显示出鲜明的艺术个性。这就与某些名家无限忠于“国剧宗师”的继承法泾渭分明。个性为何?“逍遥游”的庄学气韵也。但《长坂坡》的“解鞍”、《艳阳楼》的“醉打”……都曾遭到京朝派学者的非议。如说《长坂坡》“当阳歇马”的“枕戈待旦”以及此前此后解鞍、整装一系列程式乃至“抓被”、走“倒扎虎”,是“脱离了戏情”、“为表演而表演”这类非议,实质上以杨小楼之是为是,以杨小楼之非为非。面对这种非议,厉慧良莞尔一笑说:“唯命是从,不会出艺术。”厉慧良的“狂妄”令“冬烘”恼火,厉慧良的明智令高士动容。他明确表示:“我不是不尊重杨宗师。……我曾力图从多种渠道学习杨派艺术。可杨宗师活到现在,也得改革。”一百个莎剧演员,会有一百个哈姆莱特。一百个京剧武生为什么就只能是一个杨小楼?以此之故,厉慧良努力强化自己的艺术个性。“强化”为何?就是以戏曲节奏为中心,从结构到程式、语言对传统做一系列加工,向着“经典化精进,把他那“逍遇游的庄学气韵突现出来,使其艺术产生强大的征服力.例如厉慧良的“抓皱”、走“倒扎虎”、“抱阿斗”既弥补了第一代黄月山那种抱着阿斗走“倒扎虎”演法的粗疏,更使第二代杨小楼那种抱阿斗、“抓”起蹦子、跪步的严谨戏路中出了“险情”。特别要指出的是,厉慧良的“强化”决非取“直线”前进,他极懂辩证法,在按武生常规“稳、准、狼”后他多走出一个“帅”,“帅”到顶了吧?不,他又创出了一个“钝”从而形成“厉派”特有的个性:“稳、准、狠、帅、钝”“钝”是什么?不能给人以“溜”的感觉,对“帅是一人“反弹”,是超越了低级阶段“稳”的“大智若愚之“愚钝”,
80年代,中国“文化”热使东方传统文化中长期被忽视的庄学复活,重估“光辉而又可爱的庄子的伟大反叛(英国科学家李约瑟语),形成世界性的文化风尚。“厉·派“逍遥游”的个性恰恰给人以庄学的再发现以厉慧良的创作思想而言,他常是庄学式的逆向思维。他说:我比梅大师好百分之一,梅大师比我……好百分之九十九。”这狂不狂?不狂,因为他承认梅大师狂,因为他敢说在某点上超越梅大师。他与梅兰芳、马连良皆有其多的过从,虽说厉与梅更接近一些,但论及艺术,他却更偏向于马按他的艺术见解,梅剧团是“角儿”的艺术,而马剧团则是整体艺术。他自己极其重视后者,认为唯此才能使京剧面貌一新,作为一家之言,这思路显然充满了庄学的辩证,闪烁着东方的智慧以《艳阳楼》的创作实践而论,微观看来,厉慧良“背叛”了杨小楼,杨从未这样演过但厉通过个体功架、造型组合、整体画面完成了“醉打”一场特殊战斗的创造。这创造呈现大美、大巧、大风流。宏观看来,却是把庄学发扬光大。凡此,都正暗合时代的审美需求。“叛逆”不是“瞎折腾”,“弘扬也不是“唯书、“唯上厉慧良走的是一条“叛逆”者才是“弘扬”者的艺术道路。几分“叛逆,几分“弘扬,这又近乎成了一条艺术哲理。
三、“厉派”形成的文化意义
“厉派”形成,在中国当代京剧史上,不是一件小事。它至少在两个方面显示了它的文化意义,值得我们反复体味。
1.只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戏曲发展总方针不变,京剧个人流派的衍生就不会中断。关键在于独创风格,把它推上文化市场,与强手展开竞争。在这里,任何凭借人身依附都帮不了真正的忙,只有靠过硬的本事所产生的“叫座力”、征服力.征服力后面便是可观的经济效益:“上帝”送来人民币。仅1982年一年,厉慧良为国家创收就达十九万二千元!超世2.“厉派”戏贯穿着一个基本思路,即厉慧良所云:“为求从内心到形体,二者结合统-”这实为中国传统文论“意象”说在舞台上的具体表现。《周易》谓:“圣人立象以尽意”;《文心雕龙》称:“诗人比兴,拟容取心。”即摹拟现实的表象,探索物象的意蕴。表为容,里为心,合二而一,为“意象”“厉派意象充满了物化美,变形美,朦胧美。物化美,即按照美的规律,化虚为实,化无形为有态,所谓“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木写之。例如《火烧望海楼》的“踢辫子”绝技,厉慧良把它处理成马宏亮仇恨外寇心态的物化,既让人感受到绝技的灵魂是一腔怒火,又让人在辫子的运动中欣赏到美,因而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变形美,即或夸大,或缩小。它带有舞台艺术的假定性,塑造典型根本特征的神似性,更带有厉慧良创作的感受性。例如《长坂坡》的走“倒扎虎”就是类似“白发三千丈”的夸大审美传达,它超越了现实可能,却抓住了舞台灵魂,令人感到艺术美的诱惑与满足。创造朦胧的意境,于一如梦幻中显其象,这是艺术的极致。厉慧良惯用这样的创作手段:以优美的慢镜头,把观众的思维与注意力引向一方,然后出其不意地在相反的一方释放一种美学力量,创造扑朔迷离的艺术境界,把中国戏曲艺术的根本特征最鲜明地突现出来,以便产生震撼的美感效应它常被运用于剧情的关键时刻,运用于人物性格闪光的地方。贬厉者斥为“放份儿”,实际上这正是厉慧良在注重人物身份的基础上正确处理了放与收、快与慢的关系而诱人上钩的结果。
我们欢呼“厉派,便是呼唤一种雄阔开放的大家气度,从风格走向流派的心胸气魄。
我们欢呼“厉派”,便是呼唤独树一帜的征服力,开发传统的现代性。
我们欢呼“厉派”,便是呼唤“市场”意识为戏剧文化“把场”,“意象”论在中国舞台拜帅!(魏子晨 《上海艺术家》1994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