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叶原创短篇小说丨少陵塬畔(五)

少陵塬畔(五)
(短篇小说)
文/姚水叶
根宝背着苞谷种走出了一个大洋的轮廓。走出了财东杨德宽大门外的小路口,当他再回头看时,那两扇带有虎头铁环的大门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根宝穿着露出大拇指的布鞋,走在午后的灰纱帐里,走在对他爸他妈和三爷的思念中。阵阵寒风刺骨,雪花一片一片徐徐落下,它趁着根宝脖子肉晾在衣领以外,趁着根宝的头发离头皮还有一寸长,便使劲地加快速度,让根宝的头发变白,脖子变冷,银絮般的飞雪落在脖子被肉体融化,变为水滴,一半顺着额头、脸颊、流进脖子里,一半顺着后领背心而淌进裤腰里,顿时感觉冰凉冰凉的,根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当根宝迈进久别一年的大杂院时,已经变成了雪人。大杂院似乎格外冷清,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连往年的大火堆也没人烧,这种情形完全出乎根宝的意料。他回来的路上还思量着回家后的热闹气氛却荡然无存。
根宝妈悄悄站在门外接下根宝肩上的苞谷种,立时就悄声说道:“进屋,甭哼声,给你留的饭在锅里,快吃,一会更凉了,吃完饭,去堂屋看你六婆去,你回来就要守灵呢。”
根宝端着饭碗愣住了:“六婆咋?”
二宝悄声站在根宝背后,哇哇直哭:“哥,给我留小半碗饭,我几顿还没吃呢!”
根宝又愣了,赶紧转过身把碗递给二宝:“咱婆咋?”
二宝接过碗:“咱婆二十五半夜死了。”
根宝妈也给根宝说:“本来墓子早挖了,怕地冻,挖得早,人走了能入土,你六伯她舅家不答应,不准入土,要厚葬呢,咱门宗里头你大伯,你爸,你十大都披麻戴孝去请了几回,你六婆她侄一回比一回话硬,你三爷都没办法,你六妈和二宝都断顿了,唉,咋了呀!”
根宝去了堂屋,看着冰冷的门板上躺着六婆僵硬的尸体,点的长明灯都没点亮光,守灵的黑影六妈慢慢起身:“宝,回来了?”
“六妈,我回来了。”
根宝一边应声一边跪下,磕了三个头,直接出了堂屋门进了三爷的小屋:“爷,爷!”
“哦,我孙子回来了,叫爷摸,看长高了么?”
漆黑的屋子,三爷哆哆嗦嗦地从土炕上翻身爬起,双腿溜下半截土炕,根宝紧挨在三爷的土炕跟,三爷用双手顺着根宝的头顶到耳朵、脸颊、肩膀全摸了个遍:“崽娃子长高了。”说话间,根宝强烈地感觉到三爷悄悄地在哭泣,三爷遇到难事了,“爷,你咋?”
“爷不咋,按理说你六婆今咋都要入土呢,明大年初一,她娘家侄儿人歪,不讲理,咱屋惹不起,过年呢,尸首停在堂屋对谁都不吉利。”
根宝皱着眉毛:“六婆活着是咱屋的人,死是咱屋的鬼,她侄不叫埋咱就不埋了,就埋不成了?”他像大人似的沉思了片刻又对三爷嘱咐道:“爷,你先睡觉,没埋先停着,明初一,咱有吃没喝先过个年,初二我上我舅去,初三我和二宝去六婆她娘家去,说得通说不通,初四埋!”
三爷听了根宝一番话,阴沉的心敞亮了。双腿缩上炕,感觉根宝的黑影走了出去,他放心地躺进被窝。
根宝回到自己家,洗了脸,洗了脚,上了炕问道:“妈,我回来咋没见我哥?”
没等他妈哼声,他爸唉了一声:“你哥还是过年去他丈人家拜年就没回来,他丈妈给寻的麻河一家杂货铺打杂呢,隔三差五去长安城办货,过了寒露,东家他儿在长安城念书,回来把你哥,说还有一个也是财东家的娃一块勾引去当壮丁了。”
根宝听完立刻想到少林,心想,会不会一起走的,随即安慰他爸:“没啥,我哥走了就走了,还有我呢!”根宝斜躺下,被窝净是腿,弟妹五六个,他双腿使劲一蹬,弟妹们自觉地退让一点地方。
他妈顺手伸进被窝狠狠地拧了拧根宝,她这两拧,三弟妈呀一声,翻身坐起嚷道:“妈,你拧我做啥?”
根宝早知道他妈要拧他,在腿伸进被窝那一瞬间又立刻缩了回来,他知道他妈嫌他把饭递给二宝没给三弟,又嫌他蹬弟妹呢,走了一年,他妈还是偏大的,宠碎的。单薄的被子特别小,他用脱下的破棉祆盖在背上,又用棉袄捂住头偷偷地笑了,笑他终究聪明了一回。他爸妈也是盖的破棉袄,幸运的是土炕上娃多倒也暖和些,睡得也是自己屋的炕。真正应了那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根宝不免又想起东家哥少林说过的话,“革命”若真能革成,这一家七八个人就一定能盖一个大被子。革命潜化性意识,带着根宝那美好的愿望进入梦乡。
大年初一这天,天刚麻麻亮,根宝洗了脸,按习俗不扫大堂、不扫院子,只剩下守灵了。他双膝跪在草墩上,环顾了堂屋内外,心里特别难过,六伯健在时,人厚道,谁家有大小难事六伯都倾囊相助,这会树倒猴孙散,凄凉的灵前啥都没有,墓子挖好了咋就没有人给买棺材?买一张苇席也成呀。甭说厚葬,薄埋都像割人的肉一样,由此看来三爷也就是嘴富心贫。想到这,根宝从草墩上站起来,走出院子站在大麻石上,盘算着眼前的麻烦事咋收场呢。初二根宝起来特别早,洗过脸,也没进堂屋、也没守灵,拎了包点心直接去他大舅家拜年了,临走时问大舅借了两升扁豆面,拿了两个大萝卜。回家后放好叮嘱他妈,他拿回的扁豆麦面和萝卜甭动,又去了趟大伯家,他大伯小时在六婆怀里奶过二年,多少有点出资的借口呢,但他大妈吝啬,啥都舍不得,爱讲亏欠,一根针也记半年呢,这谁都知道。
这会也顾不了这些:“大伯,大伯!”
听根宝的声,他大伯慢吞吞地走到院子:“根宝,回来了,你喊我做啥?”
根宝问大伯:“大伯,你过年买的新炕席呢?要给我六婆卷呢。”
大伯给根宝说在屋里放着,他大妈说在炕铺着。根宝斜瞪了一眼大妈,又喜眉笑眼地说道:“大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六婆把我大伯奶了两年,没吃奶也擦屎来,这阵我六婆死了,我大伯买的那张苇席,你咋也得给,在屋里我拿,不要你拿。”说罢,直接进屋,扛走苇席。
初三早上,根宝洗了脸,整好衣襟,取来送礼用的竹篮,用抹布里里外外擦干净后,取来两个不大的菜盘放在竹篮内,摆好,又洗了一个大萝卜,用菜刀切了十八片薄厚、大小、宽窄均匀的萝卜片,分别在竹篮内的盘子里摆放整齐,当白片条子肉用呢,这是请老老卫家的讲究,又细心地给萝卜片的浮面上抹些红辣子,撒了几粒青盐粒。将烧沸的生姜水,灌入酒壶内充酒用。根宝的礼篮是要以其人之礼还之其人之道的礼篮,再说,平时二宝也没沾过他舅爷家的啥光,这阵拿这两样似礼非礼的礼,合情合理。一切准备就绪,根宝喊道:“二宝,二宝!”
二宝应声快步走到根宝面前:“哥,叫我做啥呢?”
“孝布缠好,跟哥去咱舅爷家!”
二宝将额头上的白布麻孝整好,跟着根宝向六婆的娘家走去。下了几天雪的少陵塬,和披麻戴孝走在无际旷野的根宝、二宝,与天与地融为一体,还有几只觅食的麻雀伴他俩走了几步路,生成了独一无二的丘陵雪景。根宝领着二宝叮嘱着几句该说的话、该行的礼节。六婆的侄子大锁在铲院子的积雪,看见披麻戴孝的根宝和二宝,拄着柳木丧棒、拎着礼篮,就知道这俩碎崽娃子做啥来了,他放下手里铁铲,表情冷冷地走到他俩前面。根宝和二宝双膝下跪,竹篮放在旁边,额头贴着地皮,双手左右压着丧棒平爬地皮,该行的礼节,俩娃都行得很庄重、到位。
大锁连忙扶起根宝和二宝,顺手拎起竹篮:“礼你俩拿回去,该行的大礼你屋行过了,你俩今来打我脸呢,把我当八哥哄呢,等我门宗人想通了再说。”
根宝听完大锁的话,把自己咋对付的话也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叔,我婆过世多长时间你门宗还没商量好?欺了老甭欺小,欺了小记到老,你行事欺了我祖宗上三代又欺下三代,叫我门宗六代都过不好年,今我俩来是给你说呢,不是请呢,明早卯时入土,你来也罢,不来也罢,我门宗埋我门的人呢,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俩碎怂来做啥?你也有当老卫家的时候,不在你嘴硬,人狂没好处,狗狂一堆屎。”
大锁说完回屋了,根宝领着二宝在陌生的积雪路上留下了几里路长的脚印。
根宝回来原原本本向三爷诉说完,三爷眯着眼咧着嘴笑了:“崽娃子长大了,会替爷操心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说卯时,咱等到申时,也许大锁来呢。”
傍晚,根宝和门宗长辈们商量六婆初四卯时入土。第二天半夜子时刚过,根宝的大妈、四妈、六妈和根宝的妈(七妈)全集中在一块,用根宝拿回的扁豆面做了五十三个铜钱大的打狗饼,一岁一个,六婆五十三岁。要摆在苇席筒内左右两边,到阴曹地府要一路打赏,还另做了七个比铜钱还小点的打狗饼,分别按左三右四塞进六婆的袖口冰凉的手上,好让六婆到阴间路路畅通,天狗让道,六婆嘴唇里用细线串的铜钱也及时取出,怕忘了取,来世不会说话,又用麻纸剪了引路幡,这是二宝必须举的,上坟后插在墓顶上,让六婆魂归老屋认识路,也是这段路的买路幡。剩余的扁豆面,让七妈、四妈一人擀一案面供众人吃丧饭,七妈在和面时分出了一半悄悄地让六妈藏了起来,怕不够,又再自己屋里勺了两碗苞谷糁,这样一来饭能稠些、多些。一切准备就绪,卯时过半。
根宝他三爷请的丧事先生大声喊道:“所有抬灵的乡党抬杠备停当,准备起灵,孝子孝孙入堂了!”
这时,所有穿白戴孝的孝子孝孙们白哗哗地站满门里门外。门宗嫁出去的姐姐们也全都回来哭丧了。只听丧事先生又拖着长长的音调喊道:“老老卫家,老卫家,灵前就位,姑家姐家灵前就位!门宗孝子孝孙灵前就位,按顺序,一个一个来,跪,一叩首、再叩首、连叩首、进香、执杯,奠酒,三奠一雷酒,二雷酒,三雷酒,退位,搀孝子!”
一听这话就有乡党赶紧走上灵前扶起奠酒的孝子走向大门外候灵出灵。这时大锁快步进门双膝跪地,大哭一声:“姑呀,侄儿看您来了!”按照习俗男孝子大哭三声为重,丧事先生很讲究地让人扶起大锁。大锁身后还跟了六七位六婆娘家人,丧事先生眼见六婆她侄来了,便依照礼节让众位孝子让开一条道,再依照礼节让大锁及前来哭丧的人一一做完丧礼,便又拖着长长的嗓音,起——灵!六婆的尸首被众人抬到墓地入土为安。大锁来了,六婆娘家来了,给六婆的丧礼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锁他们顺利地吃了丧饭,根宝,三爷及门里人也都对大锁以礼相待,一句重话都没说。
临走时大锁对三爷恭敬地说:“三伯,有智不在年高,无智枉把百岁活,我还不如一个崽娃子。”
三爷对大锁说道:“事情过了,啥话都不提了,出了门,走在东西南北路,咱撞到了还是亲戚。”大锁走后,大家长长吁了口气,事情终于让根宝摆平了。
“七九八九沿河看柳,九九八十一穷汉顺墙立”。立过春的少陵塬依然被寒冷紧紧拥抱,来年的棉袄又脏又破,为穷人遮不了风寒,那正午的太阳爷出来也是遛遛弯,又要匆匆离开。几个时辰的阳光谁能舍得放弃。
根宝陪着三爷靠在南墙根晒太阳,三爷问根宝:“你大舅前几天给你送灯笼来?”
“送来,我舅说我舅妈问那两升扁豆面是我要的,还是借的,我给我舅说,叫我舅妈甭想,十个外甥九个贼,还剩一个捣蛋捶,那一个就是我,我舅没哼声走了,爷,其实我没想赖,就是一时没啥给,今年我挣麦子给我舅还呢!”
三爷又问根宝:“今年你做啥呢?”
“爷,我今年不出门了,我哥走了没音讯,我爸眼不行,二宝、六妈更可怜,我和二宝进山去,割扫帚,看谁去我俩搭个伙。”
三爷眯着眼说:“人是人,蟹是蟹,㕸叭是铜锅是铁。走出门,要能咽下几笼麦糠,吃得亏,让得人,千万莫伸三只手,你爱,别人比你爱得早,忍让有限,事不过三,你太小,路很长,缓缓走,人活一辈子,甭争大满,小满最好,你要帮二宝也好,帮一年忙就行了,日子长了不好,再说了,富人不出富种,穷人不生穷根。”
根宝对三爷的话似懂非懂地应道:“爷,我记住了。”三爷对根宝肯定的答复又眯着眼笑了。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