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2019夏季赛评委推荐25号《续诗》

作者:觉姐姐的小猫
续诗
樱花谢了春红。京都的街头,又一个灯红酒绿的夜晚,阴云密布看不见月亮。
世界上最后一个诗人抽搐着。
他快死了,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他静悄悄地倒在深夜的京都。当地上的樱花瓣走完七天的生命之路,他也再一次走到了路的尽头。这是农历四月十五,樱花将谢的日子,开悟者超脱的日子,也是整首诗结束的日子。
诗人是一种轻飘飘的存在。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个落魄的诗人:瘦骨嶙峋,满脸沧桑,一头乱发点缀零星白色,呼吸细不可闻。这样的他死前默默无名,死时也无人得见,足见我此言非虚。
只是即使是在最后,他的眼睛仍然向着西方。
此生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紫觉得她的心神不安并非没有缘由——一切果都必有因。她所奇怪的只是自己在这次找不到任何头绪,危机感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同樱花的花瓣,总随风飘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白玉楼的樱花比起幻想乡的,花谢的时候稍微晚些。在这个芳华消散的季春,在幻想乡里她只能看到无数凋谢的花,那些花朵常让她感觉到济慈式的短命之痛;即使已经看遍无数死亡,也并不意味着她的心就完全麻木。因此,她又一次陪友人看花,或许也是为了平复自己的种种心情。
她在檐廊下坐下,白玉楼的亡灵少女坐在她边上,一眼望去,那面容仍然苍白而美丽。点点花瓣在春风中如水波摇动,泻下清香与粉红,凝聚、飞散,再悄然无声地流淌到地上,化成花瓣海洋里的一滴滴水。
紫微微一笑,这样的赏花日子在过去有太多太多,每次都能给她慰藉。
“真美。”
“这样的花,不是早就已经看够了吗?”
“今年的花,并不是去年的花。花每年都努力盛开,对花来说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情,所以我才看不够。”
“这样啊。”
长时间的沉默。在紫感到一种与以往不一样的气氛时,亡灵少女轻轻念起和歌来:
“赏樱怎忍花凋零,莫令花落祈春风
今宵惜花花亦残,落英埋身树下眠”
亡灵少女微笑着:“多么美好的想法。”
“是啊……美好的诗,似乎总是出自……人类的口中呢。”紫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眼中的惊涛骇浪,她侧身凝望着远处的樱花树,抿了一口酒,语调平稳。樱花们骄傲地凌立在枝头,一片片粉红却只让紫联想到殓布——这是纷乱念头的一部分,紫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树下藏着什么。
那是紫并不愿意再想起的历史,虽然那时的花同样美丽,但她只是害怕那时的花和现在眼前的花混在一起。不过唯有一点能给她安慰,那就是身边的亡灵对其一无所知。
“那是因为人类短寿啊,就和樱花一样。如果时间久了,就没有诗了。”
又是一段沉默。紫感到危险的气息越来越近,可即使是她挖空心思去想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大结界仍然稳固,友人依旧苍白而美丽,樱花还是骄傲地凌立,只有她一个人忧心忡忡——有时候她会想,像友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才更加幸福。
这是她第一次从赏樱处一无所获。
“我去外面看看。”最后紫说道。
前世
(假使我又遇见了你
隔着悠长的岁月
我如何致意
以沉默
以眼泪)
在幻想乡成立之前,传说日本有一个伟大的诗人。
并不是会写诗的人就是诗人;诗人不仅写诗,还活成诗。或者说,诗本身就开辟了一篇诗的世界,一片现实和幻想交织的世界,而诗人的一生绚烂多彩,就像是别人心中真实存在过的幻想。
诗人的人生分为两段,正如莲花绽放之前,总在污泥里摸爬滚打。在顿悟以前,他家富、年轻、心无忧,而在之后他行走世间,感悟此世,走向彼岸。诗人的一生走向山水自然、走向他梦想的花下之死,但他一直活在此生,因为此生有他热爱的一切——来世是结局,不是目的。
传说中,诗人在觉悟后抛下家庭独自一人游历山水几十年,在诗人离开家庭之后,诗人的女儿痛哭流涕,最终削发为尼。但传说其实还有另一种版本,且容我细细道来:
在离开之前,诗人已育有一女,离家出走以后他一直都念念不忘自己的女儿。在外隐居的日子里他作了许多思念女儿的和歌,和歌里都是他思念女儿的肺腑之言。终于有一天,他经受不住这等思念,派一个人打听家中情况;然后,他就得知了女儿自尽于樱花树下的消息。
在那以后诗人闭门不出了一个月,一把火烧尽了写下的所有有关女儿的和歌,形销骨立、茶饭不思。最后他在满月的一个夜晚披月出行,从此再也没有在一地停留许久过,开始了真正的游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写出了真正美妙哀婉的和歌。
这个传说的结尾是,苍老的诗人临终前回到家,在女儿离世的樱花树下吟咏了他最著名的和歌;然后他与世长辞,逝世的日子和佛陀圆寂的日子一样。一个诗一般的结局。
我说的故事,在日本本该是家喻户晓的,但是因为历史的偏差,世人似乎逐渐忘却了诗人的那个女儿。只有那棵引人死亡的樱花树被传唱甚久,诗人长眠在树下后,祭拜的人们就络绎不绝,从此以后诗人就彻底成了一首人们口中的“诗”。
时间走到了现在,祭拜诗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我们都说这是一个诗歌死亡的时代。在世界的边缘是文学;文学的边缘是纯文学;而在纯文学的边缘才是诗,诗是半只脚踏出悬崖的艺术。
究竟这是为什么呢?当我们放眼现下,这是一个不断取得进展和突破的时代,这是一个人类站在世界之巅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旧日幻想消弭殆尽的时代。世界前进,于是诗悄悄边缘化而死去,幻想的地位第一次如此低下——现实足够荒谬,现实剥夺了诗人词能达意的能力。
如果,我是说如果,诗人在现在的时代重新转生,他会怎么想?他是否会失去作诗的天赋呢?他是否依然愿意为他心爱的樱花,吟一首世人不解的和歌?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则命定的悲剧。
前世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风有雨露、阳光和樱花的味道,他站在院子里沉默,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表情。背后的房子里传出女孩和猫儿玩耍的欢声笑语。
“喵喵”
“呀,别跑!”
哒哒,哒哒。他听见女孩木屐轻快的声响,越来越近,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爸爸!小猫在你脚边!”
他看见橘黄色的小猫慵懒地拉长自己的身子,见他蹲下,猫儿立刻滚倒在地上,半伸着爪子撒起娇,一片樱花瓣飘到它的身上。女孩身着裁短的粉色裙裾小步跑来,脸上满是稚气,宛若一朵初生的樱花。
“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跑。”
女孩调皮地笑着:“下次一定——”
他揉了揉女孩细碎的黑发,表情不可避免地柔和下来。抱起小猫,他带着女孩走到樱花树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春风拂面,金光碎成花絮铺在院里,悠远的天空返照着人世,小小的庭院生机盎然,似乎要随着樱花树,一起生长开花。
那棵樱花树大得出奇,竟让人联想到独木成林一词——数不胜数的花瓣在枝头怒放,几欲飞翔,几欲燃烧。可他透过那繁茂的火焰,却隐隐约约看到她们凋零的结局,樱花遍地的落寞和萧瑟。是啊,樱花只能活七天!面对那样的短暂,人说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无故悲伤,只是迷惘。
女孩没有察觉到他复杂的心思,只望着樱花树看痴了。
望着她纯真的表情,他突然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于是他微笑了,眉头的阴云也就此纾解。
他和女孩就这样依偎着坐了很久,在这一年仅一次的赏花时分。
……
……
“爸爸,教我写诗!”
“……好啊。为什么突然想写诗了?”
“因为爸爸写了那么多好诗,我也想写!”
“傻丫头。诗可不是想写就能写的。”
“爸爸在樱花树下面站一会儿,就能写出一首诗,难道不是想写就能写吗?”
“哈哈,那还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想学的话,就要自己慢慢体会。”
“怎么体会呀?”
“你要多想。去用心感受每一个词的内涵,那些平时你熟悉的词,比如太阳,月亮,星星;爸爸,妈妈,孩子;春夏秋冬;花草树木……”
“我早就知道这些词了呀?”
“不是哦。那些词是别人创造的,你要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你去读吧,对着这些词一遍遍地念,把这些词含在嘴里,对着它们所指的东西一遍遍在心底念。慢慢地,你就能感觉到自己和它们熟悉了。”
“这样就能写诗了吗?”
“然后……你还要多看。去看生活里面的所有东西,去用全新的眼光看它们。当你对什么产生了一种不说不行的想法,你就用你熟悉的那几个词去形容,去刻画,去表达!那时候,说不定就能有好诗了。”
“写诗原来这么难吗……我觉得不就是把几句话连在一起……爸爸是怎么想要写诗的呢?”
“爸爸啊……”
“……”
“……爸爸记得在几年前抱着你,坐在这棵樱花树下。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我也才刚刚有你没多久。那时候天气很好,风和日丽,花瓣儿飘在你头上,我帮你轻轻捋掉。我第一次想写诗就是在那个时候。”
此生
(春天把花开过就告别了。
如今落红遍地,
我却等待而又流连。)
西行寺幽幽子决定开始学写诗。
说也奇怪,在这之前的很多年她都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她读过很多书,念过很多美妙的和歌,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看过几载樱花了,但这样的想法是头一次。
诗究竟是什么呢?它仅仅是一种文学体裁吗?还是对生活的再现和升华呢?是生命和自然的沟通吗?抑或是神明对众生的馈赠,借助诗,人才拥有神性?幽幽子觉得所有的纸面解释都是苍白的,她写诗纯粹是为了抒发,除此之外无目的可言。在她决定写诗以前,樱花是樱花、日子是日子、她是她;决定之后,樱花变成了一个她陌生的神秘异常的存在,似乎不能被人理解;日子第一次不再千篇一律,诗成为了日常的编年史;她自己则掉进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在那里樱花随她幻想而开放或凋谢,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没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她想,大概自己萌发写诗的想法是从看到一个人的诗开始的。她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她认得出他写的诗,因为那些诗是如此的特殊,在一群诗之中宛若闪耀的星子。她最喜欢的是那些樱花诗,仿佛樱花也因为那些诗变得更加美丽,或者说诗内才有真正的樱花:
“痴心盼花花亦知,唯恐心乱花亦残”
这是盼花。
“恨无仙人分身术,一日看尽万山花”
这是赏花。
“春风无情吹花落,醒来犹自黯神伤”
这是惜花。
“昨日开仍少,明朝落渐稀。愿吾今夜死,花月满清辉。”
这是……
她阅读这个人的诗,常感受到一种撕扯心神的熟悉感。因为,在那个人的诗里他和樱花休戚与共。所有樱花的绽放都是心的绽放。所有樱花的凋零都是心的凋零。但所有樱花的绽放和凋零,无一例外都是诗的源泉。
为了追逐这一道熟悉感,她尽自己所能,以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眼光去看那些熟悉的樱花。于是,樱花一天一天地变得陌生,它们以自己常凋的生命无情地嘲笑不凋的自己,骄傲地一片片飞落,在庭前铺满一地、骄傲地枯萎。那是用自己的一切绽放的樱花——在幽幽子住在白玉楼很久以后的现在,她才真正想明白了这回事。在过去她自以为是的聪明告诉她,自己和樱花之间亲密无间,她已经看了这么久樱花,不该是最了解它们的人么?可是现在,它们可观而不可求,因为它们的开放永远不给它们自己留下余地。而把一切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她,面对樱花单纯的自戕,此刻只感到一丝丝无力。
和它们拉近距离的方法,只有诗。
今天的夜晚,她依然坐在台阶上饮酒对花。通天的樱花树如常沉默,枝干扭曲漆黑如墨,肆意地涂在眼前。月光搅动如水的夜,映照繁茂又惨淡的粉红,空气里有花死去的甜香味,香气一寸一寸生长,竟与友人身上的有几分相似。偌大的白玉楼被尘世遗弃,静谧的夜里只有花朵撩动琴弦,默默谱一曲镇魂歌。
她怅然若失地饮下酒液,这一诗人的伴侣今天却隐匿着自己的狂,只留给她一丝丝火烧火燎的苦涩。
友人离去后的半醉之时,她轻轻念道:
“物化阳春
愿如释尊
望月在天
花下陨身”
此生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京都刹那间便泪眼滂沱,紫呼吸着潮湿的水雾,看雨点汇成运载夜色的小溪。霪雨霏霏的夜软禁了月光,黑夜舞步凌乱,人影匆匆而惊惶。她大口喘着气,雨点打湿了她的脸颊,一头长发狼狈地绞在一起,宛若墓前交错的藤蔓。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场面:现在的京都就像一个大大的漩涡,撕扯着全日本已经近乎无几的幻想,而在全日本的幻想都被吸扯过来以后,下一个储存着幻想的地方只有大结界里的幻想乡。
“哈啊……究竟是……”
境界之力的干涉失效了。紫有生以来极少遇到自己力量不够的情况,但这次却非比寻常:这股吸扯幻想的力量如此强大,甚至透出几分亘古不变的气息,而紫的力量在外界又被削弱,此消彼长之下,她对这惊人的现象竟毫无办法。
甩了甩头,紫强行控制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局——她已经到达漩涡的中心,寄希望于解决罪魁祸首。拐过几条昏暗的街道,穿过两三条逼仄的小巷,紫来到她感应中的目的地——
一个行将就木的男人倒在地上,破烂肮脏的长衣浸泡着夜雨,活像一具浮尸;所有的幻想都发了疯似的涌进他的体内。紫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既然她感受到男人尚有一丝生机,让他就此死去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不顾形象地把男人扯到路边雨棚下,调转境界的力量甩去他衣服上的水分,紫感到那种危如累卵的预感稍微减弱了些,这才松了一小口气。紫几乎能触摸到他体内充盈的幻想之力,那种维系妖怪存在、维系神明存在的力量,恐怕整个日本最后残存的幻想都被撕扯干净了。
不知过了多久,靠着墙壁的男人似乎是恢复了些许元气,悠悠醒转了过来。骇人的漩涡渐渐平缓,男人张开眼,迷惑地望向眼前的妖怪贤者。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历经千载,紫看过很多很多眼睛,有的沧桑,有的淡漠,有的稚嫩,有的浑浊。而眼前男人的眼睛却是一种宁静:仿佛莲花绽放时的温润,仿佛沾染灰尘的瓷器被细细拭净后的光芒。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悄然来袭,紫依稀记得自己在很久以前也看到过相似的眼睛——又是那段她并不愿意想起的历史,只是这次,现实没有给她第二次逃避的机会。
但他怎么可能复生呢?
“你是谁?”紫问道。
男人费力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你姓什么?”紫换了一个问题,眼中带上了难得一见的焦虑,语气也激烈起来,“告诉我,你是不是姓佐藤?!”
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这次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咳嗽了几声。那一瞬间,他的面容和紫脑海中的那个人重合了。
雨纷乱地哭泣,东奔西走找不到出口。霓虹灯的光线穿不透帘幕,晕染成油的斑斓颜色。樱花瓣早已被水流冲走,香气再也无处得闻。紫在城市的中心迷了路。
前世
(春眠不觉晓)
(一)
你问我什么是诗,
我说,不同的答案藏在每个人心底;
且听我讲个过去的故事,
然后请你寻找自己的定义。
很久很久以前,远东之国的土地上,
人们和大自然共同呼吸:
身后有高高的富士山,
眼前是竹林和小溪。
男女在星星下相拥,
月亮住在欢声笑语里;
春夏秋冬年年轮转,
飞鸟走兽充满生机。
还有,还有那些短命的樱花,
凋谢之快连梅花都要叹息——
就在美丽却无情的这片土地上,
第一首诗张开了眼睛。
如果恐惧是妖怪的温床,
惊异就是诗歌的缘起——
“人是万物的尺度”
诗就是尺子裁出的罗衣。
田园时代,不存在索绪尔的竖轴
和诗人埋藏的谜题,
众神在字句中频频出演,
人却常常找不到自己。
我们的诗人在那以后出生,
世道生民流离,而他来自府第;
含着金汤匙长大成人,
家庭幸福美满,一妻一儿一女。
与此同时,境界的妖怪游荡世间,
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如果长寿的代价是孤独,
还不如学人类快快死去!
诗人熟读佛经,深感此生苦难,
几十载光阴恰似樱花飘零;
“那美好的极乐世界,
我愿用一生求道西行。”
他的女儿芳华绝代,
世人称赞“名门闺秀佐藤姬”;
谁也未曾料到,
她却暗中和大妖怪走在一起。
原来妖怪和佐藤姬一见如故,
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诗人知晓不提,
一心只想着离家远去。
围绕着佐藤姬,接二连三传出死讯,
诗人更感人生无常不吉;
终于在明月当空的一夜,
他带杖出门,从此没了消息。
父亲不辞而别的当天,
佐藤姬哭得梨花带雨——
妖怪默默怨恨起诗人,
为什么要做到如此绝情!
她找到云游的诗人,
控诉他枉为人父的斑斑罪行,
“你这冷血的男人,
竟然把自家人尽数抛弃!”
“不错,我后悔又自责,
你大可斩下我头颅祭礼,
但你又何曾想过
短命人类的种种悲剧?
留下,是一生不能窥见真理;
离开,是告别家人的哭泣。
如果我们能够永远活着,
分别几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我恳求你,陪我的女儿度过余生,
我把我的爱托付给你;
永别了,就让我一个人
消失在诗歌和樱花里。”
妖怪这才明白,短命如此无奈——
直到那天她才学会珍惜;
但最大的噩耗就此传来:
佐藤姬等她离开后,在樱花树下自缢。
没人知道后来妖怪去了哪里,
正如没人知道诗人吟了几首诗;
但据说,佐藤姬离世的一天,
全国各地樱花都枯萎凋零……
故事的结局家喻户晓,
诗人葬在女儿身边,阴间父女重聚,
只留下千百曲和歌,
撑起一个时代永远的声音。
让我们谈回原题,
诗歌的黄金时代在那时开启:
借景抒情,寓情于理,
人借助诗歌传递——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当文字翩翩起舞,
物我架起桥梁,心灵爆发隐喻,
你明白么?
诗歌的定义,就在每个人心底。
前世
(他要歌唱,
为了忘却
真实生活的虚伪,
为了记住
虚伪生活的真实。)
传说中,亡灵是对生时有着强烈执念的灵魂在现世的遗留产物。如果单纯以这个定义,那么诗人永远都不会醒来——女儿死后,他对这世界便再无留恋。可是好巧不巧的是,他的诗是如此迷人哀婉,这样一位诗人逝去,有多少才子佳人会默默垂泪!于是在那以后,樱花树下便少不了祭扫者,一代一代没有终止,爱他和他诗歌的人络绎不绝。须知,无穷无尽的思念最为可怖,可怜的诗人并未能前往那西方的极乐净土,他的灵魂受到了尘世人们的招引,久久地徘徊着,久久地不能安息。
那么什么时候,他才能解脱呢?不错,你也想到了,除非这折磨的祭拜有了结束的时候——如此讽刺,除非诗歌死去、诗人被众人遗忘,否则诗人永不得超生。
诗是人类一切创造中最伟大最荣耀的。这是因为,诗用最短的篇幅字词,揭示了最多的真实;用最光怪陆离的幻想,反抗了最贫乏的当下。
而诗人是所有人类中最卑微最低贱的。这是因为,当他们为理想殉道的时候没人了解他们;而当他们真正被了解时,他们已经无法主动为自己正名了。
如今的世界已经走到了诗的尽头。再也没有人愿意吟诗了,诗成为了人人调侃的“精神(自我安慰)品”,实用和科学侵占了幻想的大片土地,诗人越来越少,诗歌终于要被遗忘了。
如果诗只是被现代社会忘却那也罢了,问题是,诗也有自己的灵魂。数千年人类留下的浩瀚诗篇汇聚在一起,藉着对日渐庸俗的人类的恨意,一位真正可怖的大妖呼之欲出——那是千百年的幻想!千百年无数诗人才华的结晶,心血的集合,如今却要被人世忘却,如果你是诗那初生的灵魂,你又如何不哀不怒?但妖怪本就是依靠恐惧和幻想诞生的。偏偏世界上遗留下的幻想不够多,这如同婴儿一样的诗妖,本能地开始吸扯它能感受到的一切幻想,构建自己的躯体。如果世界上的所有幻想都消失了,那么依托幻想的诗也就彻底被遗忘,它的下一个目标也就是最后的、留存幻想的幻想乡——那将是一场灾难,永远不要小看人类所创造的力量。
但偏偏巧合的是,世界上本该死绝的诗人,竟然还有一位……他行将枯萎的灵魂在千年后才得以转世,被抛在这人世间。假如佛陀果真预料到了人存在这样的来世,他会否拈花一笑?原来诗人期待的极乐世界,竟是一个抛弃了珍宝的庸俗世界?难道来世也照样苦海无边?
诗人用自己的生命写下了答案:在千年后的今天,他仍然长成了一个诗人,就像莲花永远是莲花不会是污泥。这最后的独苗,承载着全世界最后的诗,全世界最后的幻想,那诗妖全部的羊水——尽管他脆弱的灵魂几乎已经无法支撑第二次生命。
全人类的重压,就这样安放在了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如果他死去,失去“诗人”概念的世界就会承载不住诗的力量。他终于快要坚持不住了么?他终于潦倒失意,即将离世了么?
也许吧,但不到最后谁知道结局!毕竟当年的他,也是不可思议的人物,有不可思议的故事,不可思议的诗。
此生
(一切神圣!人人神圣!各处神圣!每个人都在永恒中!每日尽在永恒中!人人都是天使!
浪子与六翼天使一般神圣!疯人与我的灵魂一般神圣!)
(二)
刽子手总在四月醒来——
他们买下新芽
又用自己崭新的铡刀
修剪出一片老旧模样
繁华的废墟
映照千年的泪水:
为何一切都如此充实的时候
我心底漏出一个大洞
诗人降生在焦土上
欲望,愤怒和灰烬
家属于别人
流浪属于自己
腐烂的歌妓、人造的樱花
熙熙攘攘挤满眼睛
阳光也会说谎
金钱,浇灌欲望的毒苗
科学,粉饰空无的大脑
城市,吞下憧憬排出孤独
人民,和原罪尽情交媾
而清风,明月和星子被推上绞刑架示众
虚伪做作的
肆意擦抹的
饥不择食的
脑满肠肥的
聚在这场盛宴上撕扯彼此的血肉!
最后一个天使写出最后的诗
他用脏水洗身
却结出纯洁的果实
美丽现在全部归于他了;
他却甘心在皮肤外穿戴丑陋
搏斗!无声的搏斗!
情愿寻求七日之死
也不愿苟活几载岁月
世界以痛吻我
要我报之以歌……
此生
(人们会问你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诗人
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
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西行寺幽幽子行走在京都的夜色中,此刻的她并不是白玉楼之主,而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失去大结界庇护的她力量全无,细细看去肤色似乎过于苍白,仿佛一个剪影,迷惘又憔悴。她只是秉着一种预感,一种再模糊不过的预感:她必须来到这里,为了她心中的一道冲动和幻想。
霏霏的细雨被按下暂停,街道不再流淌天际的眼泪。在略带湿气的城市里,霓虹灯重新露出獠牙,如同纠缠的病菌一片片生长,带出一串串行人的苞芽。京都又醒了,它从雨后醒来,重新驱散夜色,重新花枝招展。人们又开始匆匆走动往来,在这街灯和夜色里游荡。城市!择人而噬的城市!所有人在这里筑起心墙,落在这座城市的手掌,却忘记他们仅有的最后一点幻想。
幽幽子迟疑着,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这城市里,喧嚣之下幻想已然消散殆尽,只剩下零散的微光。她看到一个小女孩牵着父亲的手。街边,一棵绚烂的樱花树迎风摇摆,她离开父亲兴奋地跑过去,触摸盛开的花瓣——然后她的手穿过了全息的影像,另一只手被父亲拉回。她感到一朵微光渐渐暗淡。
她又看到一对男女挽着手,背影如同任何热恋的情侣。但正面望去,他们人手一个雪白的屏幕,低头默默不语,只望着屏幕上狂舞的影像。她没有感受到一丝微光。
她想到很多,比如太阳,月亮,星星;爸爸,妈妈,孩子;春夏秋冬;花草树木……
但这里只有灯光,钢筋,水泥;他人,自己,物品;千篇一律;泡沫幻影。
行走,行走,行走。
究竟她是在寻找什么?难道污泥里面真能开出鲜艳的花朵?
她感受到了什么,于是抬头:那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在某间房间里却有着两道流光溢彩的光芒,两道光芒都带给自己动人心魄的熟悉感。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还是找到了想要的那朵花朵。
此生
(我要在我的全身开满伤口,
给自己浑身刺满花纹。)
安静的房间里,男人咳嗽的声音不时响起。阴翳的灯光下他的脸庞苍白,不时的咳嗽带出斑斑血迹,染红白色的手帕。紫坐在床边,一向只手遮天的她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
“……什么病?”
“绝症。”男人露出一个笑容。
“……我也许可以——”
“没用的。”
“可是——”
“我三岁的时候,就感觉到我的死期了。很模糊,但我知道我会在中年的时候死,很奇怪对吗?我也觉得,我的小时候就是在死的阴影里面度过的……而且我是个孤儿,没人关心我,更不会有人在意小孩子幻想出来的死期。”
“……”
“无论我怎么不相信,那种奇怪的死亡预感只是越来越重……我每天都像是活在铡刀下面,痛苦极了,快疯掉了。就在这时候,我一天晚上梦见一个人和我说,你快去学写诗吧!很奇怪,我之前从来没有读书念字,但我就是觉得我该去写诗。写诗!你听说过现在还有人写诗么?我那时候都不知道诗是什么,但我每晚都梦见有人说,你快写诗!”
“……你是最后一个写诗的?”
“不知道。孤儿院的看护员是个好人,抽空教我认字。认了一些字以后我看电视,年龄到必须离开的时候,我勉强称得上有点墨水了。”
“……”
“然后我就开始游荡,打黑工的同时千方百计地读书。你想象不出那种感受,一边是死亡的预感,一边是写诗的命令。但现在留存下来的最新的诗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我想重新写出诗很不容易。”
“然后?”
“咳咳……打工读书了几年,我年满二十的时候就四处旅行,过流浪汉的生活。城市里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晚上的光太强了;我找不到一点点灵感……植物也都是虚拟的假货。我逃到了乡村,在那里我正式开始创作,那边的人都管我叫傻子,但我不在乎。说到底,我这条命本身是不值钱的,我只是感到来不及,在我死以前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咳咳!”
男人大口地喘着气,又咳出了血,脸色愈发灰败。“我快死了。大概是两年前吧,最开始我只是心悸,头晕;渐渐我浑身使不上力气,开始咳嗽,失眠,厌食,就像所有种类的病都发作了一样。如同末日将至,我意识到我的预感很快就要应验了,可我还没有写出我想要的诗!”
紫沉默地听着,窗外寂寥无月,唯有深远的黑。
“你知道吗?……算了。”
“什么?咳咳……”
男人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紫到嘴边的话就此梗在了喉咙里。此刻,她是多么想质问他,你全都忘记了吗?你的诗!你的女儿!你阔别一千年的女儿!还有,你知道现在整个幻想乡都会因为你死而陪葬吗!你,一个人类,一个脏兮兮的诗人?!
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道:
“你……写过好诗么?”
“其实,写过。我记得那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乡村道路上走夜路累了,我就找了一棵樱花树下坐着歇息。樱花啊,就那样不时飘下来,路灯很暗,一闪一闪,我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月亮。那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心里空了一大块——很奇怪,我到底忘了什么?但我当时很孤独。真的很孤独。”
他似乎是想要从衣服的前袋里掏出什么,但他手挪动到一半就咳嗽起来,斑斑的血迹触目惊心。紫心里一紧,赶紧替他完成了这个任务,从口袋里拿出个塑料密封袋,里头是一张折好的皱巴巴的纸;或者说,那是一张撕下的纸片,像是一本书的某一页。展开纸张,紫最先看到的是它的正面,印刷着一句被涂改删划的句子: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删划不可见)唤醒吧!
要是冬天已经来了,
西风呵,(删划不可见)”
而翻过来,是几句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迹——像被水泡过一样,字迹晕染开来,已经很模糊了,但似乎写这几句话的人后来又修补了很多很多次,以至于字的中间都成了一片纯黑色。
“樱花,我的女儿
和走在悬崖边的我
相拥着喜极而泣
请为我留好你脚下那点土地!
待我走遍世界,仍未寻得所爱
春天、月夜
我要用离开来和你相会
樱花,我的女儿”
“……”
紫读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你怎么来了?”
她背后,苍白的亡灵少女守候着。月光突然盛开,拨开层层看不见的云,毫不保留地吐露芬芳;少女倚窗静立,柔软的眼神好似月光,飘零在城市的阴云中。男人和少女对视了几秒,少女在男人同样宁静的眼光下,绽放一个浅浅的微笑。月光和她的笑容,绾成一个结。
“我来学诗。”
此生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质)
学诗。
用最严肃认真的动词,拥抱最飘渺无依的名词。
男人没有露出任何激动的表情,没有嘲讽,没有感伤,没有哀叹,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欣喜。他脸上除了释然一无所有。
“为什么想要学诗?”
“因为我要说,我有必须要说的话。但是用一般的语言我说不出来,所有人肯定都有过吧,看到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东西,同时心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是一到嘴边就吞吞吐吐……我想写诗就是为了表达那些我本来说不出口的话。”
“……诗可不是想写就能写的。”
“在樱花树下面休息一会儿,就能写出一首好诗,难道不是想写就能写吗?”
“嗯……那还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想学的话,就要自己慢慢体会。”
“怎么体会?”
“你要多想。去用心感受每一个词的内涵,那些平时你熟悉的词,比如太阳,月亮,星星;爸爸,妈妈,孩子;春夏秋冬;花草树木……”
“我早就知道这些词了。”
“并不是。那些词是别人创造的,你要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你去读吧,对着这些词一遍遍地念,把这些词含在嘴里,对着它们所指的东西一遍遍在心底念。慢慢地,你就能感觉到自己和它们熟悉了。”
“这样就能和你一样,写出诗了?”
“然后……你还要多看。去看生活里面的所有东西,去用全新的眼光看它们。当你对什么产生了一种不说不行的想法,你就用你熟悉的那几个词去形容,去刻画,去表达!那时候,说不定就能有好诗了。”
男人微笑着,亡灵微笑着,只有紫默然无语。
“多想……多看……?我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话?”
“不,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教别人写诗……咳咳……我自己,也只隐约有一点点想法……咳咳!”
紫感受到漩涡再次开始运转,幻想搅动起来,好像狂风卷起落叶,世界卷起人类,诗歌卷起神明——什么东西即将苏醒,是的,她看到了,听到了,触摸到了——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From fairest creatures we desire increase,That thereby beauty's rose might never die,But as the riper should by time decease,His tender heir might bear his memory.”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
无数诗篇飞起,在幻想分娩之际,男人的脸色愈发惨淡。
“过来。”他对着亡灵少女说,于是少女弯下腰,凑近他,握住他的手。
樱花谢了春红。京都的旅店,又一个灯红酒绿的夜晚,但至少还能看见月亮。
世界上最后一个诗人微笑着。
他快死了,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他静悄悄地睡在深夜的京都。当地上的樱花瓣走完七天的生命之路,他也再一次走到了路的尽头。这是农历四月十五,樱花将谢的日子,开悟者超脱的日子,也是整首诗结束的日子。
亡灵少女凝视着他,轻轻问:
“我还有一个问题……那首诗是不是你写的?”
“哪首……?”
她念道:“物化阳春
愿如释尊
望月在天
花下陨身”
男人已经无法做出笑容了,但他的语调仍然平静:“我觉得,不是。但如果它是我写的,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
“你长得真像一朵樱花啊……我最喜欢樱花了。”
轻不可闻的最后一句话后,男人轻轻闭上双眼,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
世界上第一个诗人流出晶莹的泪水,她紧握着已逝的那只手,感受到那流光溢彩的幻想霎时间全部涌入自己的腹部,以及随之而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伴随着诗人的诞生,幻想改变了承载的对象,现在轮到她来背负起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了,尽管她本人先前并不知道。
“快,我们带他一起回幻想乡!”背后传来紫的呼喊。
诗人是一种轻飘飘的存在。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个新生的诗人:憔悴美丽,满脸忧伤,一头樱发舒展开,好似绝美的樱花。这样的她死前默默无名,死后归于幻想,足见我此言非虚。
在最后她突然记起,自己的名字叫做西行寺幽幽子。
西行,西行……
她满含泪水的脸上,涌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来世
(樱花啊
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无际樱花哟
花如云海似彩霞
芬芳无比美如画
快来吧
快来吧
快来看樱花)
又是一年赏樱日。
紫和亡灵少女坐在檐廊下赏樱,只是这次,多了一个小女孩坐在亡灵少女的怀里。
“痴心盼花花亦知,唯恐心乱花亦残
恨无仙人分身术,一日看尽万山花
春风无情吹花落,醒来犹自黯神伤”
小女孩慢慢地念着,像是她已经和这些诗无比熟悉一般。但即使拥有形容樱花的那么多诗句,天真的她还是望着片片飞舞的樱花看痴了。
亡灵少女——或者说,诗人——对着友人微微一笑。“所以,幻想乡以后也有诗了?”
“嗯。倒不如说,幻想乡保护了诗?”
少女望着乱樱纷飞的院子。“紫,我觉得我之前想法是错的。并不是只有人类才能写出好诗来。”
“(扑哧一笑)为什么,你是想说你自己吗?”
“不是啦。写诗啊,需要一颗透明的灵魂。这个灵魂要多想,多看,然后啊,再让世界把它涂成其他颜色——至于外表是什么样,其实没关系。”
“听不懂诶……”小女孩听见了她们的交谈,嘟了嘟嘴。
诗人微微一笑,花瓣飘在小女孩的头上,她帮她轻轻捋掉。在那棵不开花的最大的樱花树下,花瓣铺就了一方矮矮的墓碑,墓碑里沉睡着另一个诗人。
加分项选择:
十(②;西行父女)
矛与盾
细分浓淡可评墨(①)
共1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