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福克纳小说分析
烧马棚
威廉福克纳
爸爸转过身,孩子跟着走去。他听见有个声音在悄悄地骂:
“烧马棚的贼!”
他猛地对准那张脸儿扑去,爸爸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到车上去。”
大车停在对面。他们已经搬过十多次家了,只剩下这些——旧炉子,破床破椅,永远停在两点十四分的嵌贝壳的钟。妈妈正在淌眼泪。
孩子爬过后挡板。大车往前拐了个弯,一切全瞧不见了。孩子心想:永远看不见了,爸爸该满意了吧。
第二天下午,车停在一所没有上过漆的小屋前。爸爸不大灵便地从车头爬了下来:“跟我来。”
“阿伯纳!”妈妈喊爸爸。
爸爸花白的浓眉下,笔直地射出严厉的光。“人家就要做我八个月的主子了,我总得找他说句话。”
他们沿着一道攀满忍冬和野蔷薇的篱笆走去,他看见车道尽头就是那座宅第。大得真像个官府呢——他心里顿时安定起来:爸爸不敢惹他们了。说不定,我们可以过一段安定的日子了。爸爸的身影却并没有矮上三分。孩子看着,爸爸只朝一个方向走去,脚下绝不肯半点偏离。车道上拴过马,有一堆新鲜马粪,他看见那只不灵便的脚不偏不斜踩在粪堆里。
他们穿过门廊,他听见爸爸一下一下蹬在地板上。门开得快极了,那是个黑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一件亚麻布茄克,他把门堵住:“白人,把脚擦一擦。”
“滚开,黑鬼。”爸爸把那黑人连人带门一推。孩子看见浅色的羊毛地毯上出现了一个个脚印。那黑人狂喊:“萝拉小姐!”孩子看见这光洁优雅的铺毯回梯、熠熠耀眼的枝形吊灯、描金画框的柔和光彩,早已被一股暖流淹没了,眼里闪烁着惊异与歆羡。他看见了这位小姐。她直盯着地毯上的一串足迹。
“请你出去好不好?”贵妇人的声音都发抖了,“德斯班少校不在家。请你出去好不好?”
爸爸对那贵妇人连一眼都没有看,转过身来,在地毯上又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污迹。
爸爸就着台阶把靴子擦干净:“雪白的,很漂亮,是不是?那是黑鬼的汗水。他还想浇点白人的汗水呢。”
两小时以后,孩子正劈着柴,忽然听见马蹄声,马上的年轻黑人抛下一卷地毯。
爸爸大声喊起姐姐:“去抬起来。烧水。”
妈妈说:“让我去弄吧。”
“你回去。”爸爸说。
孩子闻到锅里刺鼻的土碱味儿。妈妈的神情绝望了。他看见爸爸拾起一块扁扁的碎石片儿,仔细看了看,又回到锅边。妈妈哭道:“阿伯纳,请别这么干。求求你。”
借着星光,他们又来到宅第。爸爸把地毯推下去,地毯在墙角弹落,声音大得像打了个响雷。天边刚刚吐出火红的霞光,他们已经在给骡子套犁了。年轻黑人来到地里。“地毯叫你弄坏了!”他浑身震个不停,“这张地毯值一百块钱!我要在你的收成里扣二十蒲式耳玉米。”
爸爸一言不发。
孩子心想:说不定这一下可以彻底解决了。赔上二十蒲式耳,虽然很难受,可是他从此改掉老脾气,说不定还划得来呢。
孩子跟着爸爸来到治安所。治安官说:“你认为二十蒲式耳玉米,数目太大了点?”
“我把脚印洗掉了,给他送了回去。”
“可你送回去的已经不是原样。”
爸爸一言不发。
“你拒绝回答吗,斯诺普斯先生?”爸爸一声不吭。“我裁定,少校的地毯是你损坏的。地毯是过去买的,九十五块钱他自己承担,你承担五块钱。每蒲式耳玉米五毛钱,到收获季节,你赔偿十蒲式耳。”
夜幕完全罩上了。他正在听夜鹰的啼叫和蛙鼓,忽然听见妈妈的声音:“阿伯纳!干不得!干不得!天哪!天哪!”他急忙站起来,爸爸正把灯里的油全部倒进油桶里。这时,爸爸看见孩子站在门口。
他愤怒地嚷着:
“你又要去烧马棚!你又要去做烧马棚的贼!”
爸爸忽然冲他一闪,早已抓住他的后襟。“揪住他!”爸爸说。妈妈紧紧抓住孩子的手腕。“抓牢!他要上那边去!”爸爸的脚踩得很重,不紧不慢,好一阵才消失。
孩子挣扎起来。他知道,妈妈总是弄不过他的。
突然他挣脱了。孩子一下子冲出了里间,冲出了屋门,跑到了那洒满星光、蒙着松软的尘土、密密层层攀满忍冬的大路上。他一路奔去,向那亮着灯光的大宅子奔去,向那亮着灯光的门奔去。他一头闯了进去。
“德·斯班!”他气喘吁吁地喊道,“马棚!”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对!马棚!”
“逮住他!”
可是他已经跑开了。他根本就没有停下脚来。
他听见背后喊叫:“备马!快备马!”
他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夜空像是突然泼上一摊墨污——那是冲天而起的浓烟,惊心动魄,却又阒寂无声。孩子跳了起来,来不及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奔,听见枪响也还是往前奔。又是两声枪响。他一路气喘吁吁、抽抽噎噎地喊:“爸爸呀!爸爸呀!”
天就要亮了,他决定再往前走,山下黑沉沉的林子里到处是夜鹰的啼鸣,拉着调子,此起彼伏,让位给晨鸟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太阳就要出来了。他向山下走去,向那一片黑沉沉的林子里走去,林子里不绝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银铃般的夜鹰的啼叫——暮春之夜的这颗响亮的迫切的心,正在那里急促地紧张地搏动。他连头也不回地去了。
《烧马棚》分析文本
小说,一种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当你读完一部小说,却感觉懵懵懂懂的时候,不妨从定义的角度回顾一下小说这一概念。你会不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体会呢?
我们在小说中往往提到四个要素,人物、情节、环境、主题。当你再回顾小说的定义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四个要素是有机融合在一起的,而不是静止或割裂的组合成一句话。那么我们如何对小说这一文体进行解读呢,本期视频将以福克纳的《烧马棚》为您演示。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美国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人物,代表作品是《喧哗与骚动》。
1949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作品中的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讲述了县里杰弗生镇及其郊区不同阶层的几个家族和几代人故事,时间跨度从1800年起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
美国自建国以来,白人、黑人、印第安人之间的种族冲突越演越烈,直至今天冲突依旧在持续。故事发生在美国的南部,具体的时间无法考证,但有很多地方也能隐约发现时间的线索。文中的交通工具主要还是马和马车,黑人和白人之间充满了种族冲突,阶级的不同也使得文中的矛盾进一步加剧。玩过荒野大镖客救赎2的玩家应该会有种熟悉的陌生感。熟悉美国历史的朋友也多少能经勾勒出了彼时的图景。
在读完作品后,我们可以看到这么几个形象。少年、父亲(阿伯纳*斯诺普斯)、母亲、德斯班少校、罗拉小姐、老黑人、年轻黑人、治安官。
文中的主角少年是一个在父亲的暴力和内心中的正义之间挣扎,最后毅然离开父亲,去寻找新世界的形象。文中数次提到他想要片刻的安稳下来,但总是在父亲暴力性的处理下,全家人不得不屡屡搬家。他既无法阻止以少校一家为代表的上层的打压,也无法阻止父亲的暴力反抗,最后只能离开。
文中的父亲最醒目的标签则是——暴力。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对少校一家,都是以暴力来面对。全家都在父亲的压制中不停的搬家,到了新的地方,父亲又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然后是循环往复的搬家。父亲的暴力在破坏家庭和破坏他们与这个社会的羁绊的时候,在面对着不公和压迫,也包裹着一层反抗的精神。
德斯班少校、萝莉小姐、老黑人、年轻黑人、治安官,都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斯诺普斯弄脏了地毯,事情交到了到了治安官处,最后判了赔付十普式耳的玉米。美制一普式耳27千克,所以斯诺普斯需要赔付270千克的玉米。这对于一个四处奔波的家庭又是多大的压力呢。他们有理由为他们的地毯讨一个“公道”,但如果这个“公道”是别人一个家庭数月的口粮,这件事情本身是否就具有一种值得我们讨论的魔幻。
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四处奔波的斯诺普斯一家,租了德斯班少校家八个月的地。想要到少校家打个招呼,但由于斯诺普斯看到开门的是他最看不起黑人,撞进去弄脏了地毯。随后少校家里的年轻黑人仆人把地毯丢到了斯诺普斯家门前,并以地毯损坏要求其赔偿二十普式耳,最后在治安官的调解下,判斯诺普斯赔偿十普式耳。斯诺普斯便决定去烧了少校家的马棚。在少年和母亲都无力阻止的情况下,少年去通知了德斯班少校,但还是晚了一步。少年已无法再去面对眼前的局面,遂向山下一片黑沉沉的林子里走去,这时他也在长久的压抑下内心感受到了一丝搏动。
文中至少有三对冲突
首先是斯诺普斯一家和少校一家,故事的张力主要也体现在两家人的撕扯中。从阶级的角度来看的话,斯诺普斯一家四处奔波、只有一只旧炉子、几张破床破椅子,更不掌握生产资料,是无产阶级的代表,而德斯班少校一家拥有土地、豪宅、仆人,想必也会有别的产业,说明他们是掌握了一定生产资料的,自然代表了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德斯班少校一家的不断打压下,斯诺普斯最后烧掉马棚。把故事情节推向了最高潮。阶级的冲突也成为文中冲突最为激烈的部分。
第二对冲突是种族的冲突,文中出现的两个黑人,都是德斯班少校一家的仆人。也许他们自认为可以高于没有工作、没有土地的斯诺普斯一家。在和斯诺普斯交谈中也带着一丝的不屑。但斯诺普斯强烈的白人优越感让他以同样的不屑回应了这两个黑人,在地主家做仆人的黑人尚且如此,社会上的普通黑人的地位可想而知,这或许也是美国种族冲突的一个缩影,时至今日,即使经过了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各种平权运动,美国的种族冲突的问题依然严峻。
只要美国还是以种族而不是以阶级来划分群体,这一问题将永远持续下去。
第三对冲突是父亲的暴力和少年内心中的那份善良与纯真的正义间的冲突。父亲习惯于用暴力解决问题,结果就是屡屡搬家,让孩子和孩子的母亲不得不随处漂泊。少年想要一个安稳的地方,并愿意为此承担一些不公。让自己不用在屡屡搬家,让母亲不用在以泪洗面。但这一切,在上层社会的压迫和父亲的暴力下都不会实现。
总而言之,本文塑造了一个社会底层但暴力的农民斯普诺斯这一形象,在地主及其黑人仆人和治安官为代表的政府的压迫下,一把火烧掉了少校家的马棚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斥着阶级、种族、官僚和人民矛盾的社会图景。福克纳也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只能以少年的出走作为本文的结局。
看到这里可能有的小伙伴会问,那怎么办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在美国那个强大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要去进行社会革命并不太现实。美国也有共产党,也有过无产阶级性质的黑豹党运动,如今黑豹这两个个字,已经彻彻底底的被白人资本所扼杀和娱乐化,我还想强调一下,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是发现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社会问题的解决还需要那些政治家去完成。你不能指望一个作家写了一本医学方面的小说、物理学方面的小说,就解决了医学、物理学上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