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明（尾）

李清远寂寞地挥刀，他知道刘落一定会来，只是漫长的等待总是一件孤独的事。

他并不焦躁，用手抚摸着流动的沙石，又抬头看看高悬的一轮满月，今夜多云，月亮的清光偶尔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宣泄到这大漠之上，云开云散之间，李清远已记不清迎接过多少次月光的青睐。他小口啜酒，慢慢地回忆着这一年的故事，先是京城的乱子，然后江湖里又为了一个破铃铛明争暗斗，最后皇帝的大典更是被搅成一锅乱粥，自己背了很多血债，情债也许有，但不多，如今想到和刘落在故乡分别的场景，已经恍如隔世，那一天还没落的日头也曾温柔地抚慰着他的心，他的心亦随风起伏。

他离开家乡之时，想过很多，想过这一路该如何保护刘落，想过如何完成复仇，也想过自己到底要杀多少的人，但现在再想这些，他只觉得是无谓的痛苦，没有丝毫的意义。在过去已经回到了不可触摸的地方，而未来似乎还离自己很远的这一瞬，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想思考，他只想和刘落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在多云之夜的沙漠中，他们俩要打出血来，打断四肢，打到身首异处，直到彻底的力竭，他方能释怀。

因为故事以此二人起，也必将以此二人落。

他已有所觉悟。

可能是借了酒劲，之前的寂寞空虚已经一扫而空，他如猛虎般起身，飞快地再斩一刀，不再是上一次的写意与寂寥，这一次他力拔山兮。

两柄刀的刀身都传来悲鸣，刘落发力，弹开李清远的刀，退了数十步，说：“不愧是大哥。”

李清远面不改色：“我已等了你很久了！”

“我又何尝不是！我虽感谢大哥为我做的事情，但很多结果也非我本愿，事已至此，我终究还是失败了”，刘落收声：“分个你死我活，也好。”

李清远不再说话，他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便脚下发力，只是冲刺，向着那一袭青衣刺出绝无杂念的一刀。

刘落见来者不善，也向前奔去，以必死的心态迎着刀锋上前。他此行也并非为战胜李清远而来，两者只是想为这场风波共同画上一个句号，至于谁会成为牺牲品，他们并不关心——毕竟，到了这一步，牺牲品已经够多了。

两人刀光流动，火花四射，无数的轨迹犹如绽放的花朵，在满月的沙漠中悄然开放。他们的身姿极尽优雅，效率和美感并存，然而却不是在某处的院子里悠闲地演练刀法，他们挥下的每一刀都是为了直取彼此的性命，那样的暴力，那样的不顾一切，那样的愤怒。

这不是在京城屋檐上诗意的决斗，也不是在各类秘境中以技巧取胜的对决，李清远和刘落这一对结拜的兄弟，如今就像是怀有滔天巨怒的战场士兵一样，恨不得用最纯粹的力量把对方撕裂。

战场是最残酷的厮杀，远不是京城里刺杀的卑劣刺客和江湖上的无知莽夫能够感受到的血的气息就在这片寂寥沙丘上散开，所谓死斗，确乎如此。

李清远且斗且退，不知不觉，他已位于高处，站在沙坡的峰脊之上，他的背后是一轮升起的白月，阴影清晰可见。李清远抵挡住刘落的一刀，没有再刺第二刀，腾空跳起，又以将军的姿态下劈，在荒无人烟的时空中携上了万千军马之势。刘落仰头，李清远的身姿和圆月有所重叠，他于气场中挺起，脚下发力，把自己这一柄孤枪投掷出去，直指李清远的胸口。

两人在空中各自舒展，又于下落过程中互相劈砍，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别的想法，只有对手的刀和自己的刀而已。

刘落加强了攻势，他抓住李清远的一个破绽，踢到了李清远的大腿，李清远闷哼一声，移动的速度有所减慢，刘落削减了每一击的力度，转用更为灵巧的刀法，跟随着向月亮飞去的云影，以黑夜的气势吞噬着李清远的身体。

李清远艰难地抗下刘落的攻击，但是他的黑衣已经出现了缺口，刘落的刀已经划开了最为边缘的表面，让他狼狈不堪。

李清远无言，失败对于他并非不可接受，死亡的代价他早已清楚了，他只是不允许自己还没有拼尽全力就这么黯然退场罢了，自己只是用了全力，还远没有到拼尽全力的地步。

真正的拼尽全力，在没有直面死亡的时候，是不会存在的。

那么就是现在了。

李清远暴起，拖着伤躯再一次发起冲锋，他不允许刘落使用小快灵的打法来羞辱自己，他将攻势洗为海潮，迅猛的力量把对方的招数硬生生逼了回去。刘落也不惊，他知道这已经是李清远最后的发力，自己只需冷静，胜机自会向自己倾斜。

李清远此时已不再考虑刘落的打法了，他连对手的那一把刀都无视掉了，心中和眼中只有自己手握的这把陪了自己很多年的老刀了，把老伙计持在手里，李清远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他将以暴力、严肃和疯狂结束掉这一切。

李清远挥刀速度飞快，空气流动吹起脚边的沙子，刘落只防守，消耗李清远所剩不多的体力。

李清远愈发愤怒，主动的进攻频繁无果让他怒火中烧，他以更大的力量挥刀，刀刀带着如血的暴怒，周围的风声也愈发大了，沙海之上掀起了无名的狂风，从李清远身后狂袭而来。

随着狂风，云朵流动加快，那轮明月再次成为了他背后的点缀。

刘落震惊了，李清远此时已经闭上了双眼，只凭其余四感感知周围的环境，手法、脚法已经彻底乱掉，他整个人已经成为了沙海的一部分，月的一部分，刀的一部分！

在这威压天下的辉昂气势陪衬下，李清远不断地挥刀，挥刀，挥刀。

他只是挥刀。

以至于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找不到了刘落。

茫茫的天地之间，一人一刀而已。

李清远把刀扔出去，躺在沙漠上，先是啜泣，后来是放声痛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哭，为了刘落，为了自己，为了死去的所有人，为了还活着的人，为了什么也没有得到的人，为了那些从未放弃的人，为了帮助自己的人，为了自己帮助的人。

 月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身上，沙子则舔舐着他的身体，让人觉着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