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ake》第11章
Chapter11:“/remake,第10次”
夜里的枝江,风从海上,从江上,往城市之中轻柔而舒缓地蔓延着。前两天还在这座被困在雨里的城市放声大哭的贝拉,正在只身前往名义上还在就读的大学,虽然枝江学院的化学系也不是什么业界中名声十分出挑的专业,但好歹是有的,化学实验室自然也是有的。在她的设想和假定中,电视剧电影里常见的剧毒化学物质,比如说氰化物之类的,能在这里找到的概率并不会太高,不过就算是通过化学反应来产生剧毒也不会太难。
无论是气态的、固态的、液态的甚至是固液态都可以,这就是她的计划。
而作为一个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就算是选修也选不到化学相关的课程,也不认识任何一个化学系的同学或朋友,再正常不过了。但乃琳认识,贝拉还见过一次,是一位大四学姐,已经保送了另一所在国内外化学专业中都享有盛誉的研究生,七八月份正值暑假,本该已经毕业离校的她还要办理一些手续而留了下来。
贝拉隐约记得乃琳跟自己说过,那位学姐曾经想让乃琳进学生会,那时候刚入学的乃琳正在被院系指派去做一次大型活动的志愿者,当时活动出了点意外,是乃琳在现场指挥处理的,正好被当时做学生会干部的学霸学姐看在了眼里。
对于这样成绩优异的学生,想要到一条进实验楼和化学实验室的钥匙并不难,贝拉还趁机问了有哪些可以致死的剧毒化学物质,或者能产生致死剧毒物质的化学反应。
学姐听到有人这么问,一开始就断然拒绝了帮忙开门的请求。贝拉只能打了通电话大概解释了原因,还发了些和乃琳在remake时的合照,有些照片背景中的场景的确能看出来在现实世界里无法实现,再三确认之后学姐要求和贝拉面谈。
于是贝拉出发了。
……
“你们!这几个连续的转体动作有这么难吗?贝拉,上来,到我这里来!做个示范给她们看。”芭蕾舞团的指导老师看着眼前这帮小孩,都是刚招回来几个月,底子和天赋不错的苗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做起动作来就是没有那个叫“贝拉”的孩子好看,讲了一上午也有点不耐烦了,脾气多少有点上来了。
“哦……哦。”突然被叫到的贝拉有点失神地往四周看了看,被点到的几个全都是和自己一起进舞团的,虽然知道老师不可能藏着坏心,但这样贝拉自己心里总感觉有点不太好。
这会儿的她,才7岁。几个月后她们就要迎来第一次正式登台表演。正在练习的动作,正是那个芭蕾舞剧中最难的一个动作。
单支撑脚原地旋转三周半,在设计中,到表演时这个动作会在舞台上有一个缓缓上升的平台上完成。
而在练舞房外,湖水般湛蓝的视线正站在窗边注视着到房间中央进行动作示范的贝拉。
嗯,这是19岁的乃琳。
就在小贝拉完成转体的那一瞬间,练舞房瞬间沿着逆时针方向往犹如漩涡的中心坍缩成一个黑点,当黑点再展开成完整的场景时,乃琳已经坐在了贝拉的芭蕾舞团即将要进行演出的剧场内,周遭都是正在入场准备落座的观众们。
这不是第一场,也不是最后一场。乃琳已经瞥到了邻座的票根,这是其中一场。
当然也不会是随意选取的一场。
乃琳想起身离座了。
可是当所有人都坐好,灯几乎全部关掉,只留了一道投射在舞台中央的白色光柱,那个主角应该登场的位置,快要开场了,乃琳还坐在座位上。
她没能离开。
她当然已经想到了,贝拉曾经很多次有意无意透露过的那个梦想,以及那次幻灭,那一下只是极简单的概括性陈述都能让感觉到痛的伤。她当即就想起身冲到后台去把贝拉带走,不由分说地。
可是当乐声奏响,帷幕拉开,乃琳依然只能坐在座位上,双臂和扶手紧紧相贴,沙发一般舒适到让人沦陷的丝绒座椅舒服的坐姿完全无法改变,身上能动的只有头,和只能单独离地翘成二郎腿的一只脚。
想要发力却仿佛被禁锢住的四肢和身躯,不断左顾右盼的视线演绎出的躁动旁人视而不见,他们只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舞台上少年男女们轻盈且曼妙的舞姿。
被锁在了座位上的乃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当她在朝夕相处之中不断地发现贝拉身上让人惊艳的闪光点并沦陷于其中之后,当她了解到贝拉的优异背后还有过常人难以承受的痛之后,当她看着贝拉真挚的笑容和挥洒的汗水也决心要努力追赶至少不让自己拖她后腿之后,乃琳曾经跟自己说过:我不想再让贝拉受伤了。
她却只能够一次次地看着贝拉为了将自己拉回到本该属于她们的世界线中一次次直面那些剧烈的痛苦和人生的终局,却无法阻止。
这么多次的穿越之中,她只真正意义地救过贝拉一次。而贝拉,已经至少救过她三次了。
这样不对等的付出里贝拉从没跟乃琳抱怨过哪怕一次,眼下却还要强迫她亲历一次贝拉的最痛,并且不给她任何修改结局的机会。
乃琳放在扶手上的手,双拳攥得青筋凸显,企图大口吸气呼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也只能让胸腔猛烈地起伏着,往体内涌入的空气完全无法抚平身体左侧那一小片隐隐的绞痛。
就在这时,在灯光的追踪下,主角贝拉正式登场。
穿着纯白色芭蕾舞裙的贝拉在乐团演奏的乐声里,雀跃地旋转着,踮起的脚尖几乎要将舞台化作湖面,点出片片涟漪,直至舞台中央。
那件舞裙没有自己准备送她的好看。对于无法阻止的事,乃琳即便是耿耿于怀,也的确没什么办法,舞剧是不可能专心看下去了,不断往前走着的时间让她倍感煎熬,视线却完全没办法移开半分。
随着剧情的走向,音乐从空灵到婉转,从轻快到激昂,小贝拉脚下的步点愈发地快了起来,舞台上处处都是她转体的身影。
而后配乐又渐渐舒缓了下来,似乎是要为后续剧情做铺垫,贝拉也正好再一次落在舞台正中央。
当小提琴和钢琴再次用比之前更大的力度奏响,贝拉站在的地方也发出了齿轮与齿轮之间咬合时充满金属质感的暗哑声音,舞台的中心在向上抬升。
就是这里了吧。乃琳想过要不自己索性闭上眼睛算了,如果看不到的话,是不是心就不会那么痛。但就在离自己十几米的正前方,传来的每一下声响都犹如逐渐上紧的发条。
只等着绷紧,然后断裂的那最后一刻。
身旁的“观众们”还是那张满怀期待的笑脸,甚至在舞台开始上升时已经将双手摆好,准备抚掌表示赞叹。
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即将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只是这一场被臆造出来的盛大假象中失真的填充物,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人。
他们都不会生成任何其他情绪,当然也不会在乎。
在这样一片被虚假善意填满的海洋里,仅有的那一丝介怀和愤懑再强烈,也因为无法游动抑或挣扎而掀不起哪怕一点点细碎的浪花。
和在练舞室的那一次一模一样,眼见着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可是哪一次又有什么不一样,即便是那些如梦似幻的美好场景,也都是贝拉用她的命换来的,自己也只是待在那个其实很安全的小房间里等着对方生命力的流逝,才能够见一面。
有时候一次remake结束之后,乃琳也会忍不住想:自己每一次见到的贝拉都是同一个贝拉吗?如此循环往复地进行着,会不会都只是一个被灌输了记忆的复制体,就像那些在赤木律子的培养皿中有着同样的躯壳和容貌的绫波丽们。
相处下来也都没发现过有什么异样,那些早就随着成长被自己揉碎而后丢弃的一往无前的勇气,一直是镌刻在贝拉身上的特质,有时会稍显笨拙,之于乃琳也依然迷人,愿意随之倾心。
乃琳总忍不住去想些什么,比如说在消失之前想怎么去更接近贝拉,比如说怎么样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心意又在不经意的间隙中流露出些许,再比如说眼下在被无力感紧紧包裹时还是没忍住对正在台上起舞的那位的点点思绪。
戛然而止的配乐轻易就将她扯了回来,因为抬升起舞台的齿轮、轴承以及梁柱因为断裂而碰撞出的声响实在太过尖锐,那些早已摆好姿态准备鼓起的掌声终于也还是没能响起。
而在这场事故里,最终为那些意义关乎“坍塌”和“陷落”的声音写上注脚的,是7岁的贝拉背部朝下重重砸向其中一条向外横亘的钢筋的闷响。
她刚刚完美地用单脚支撑转完了三周半,正准备将身姿平稳下来,落定,如无意外的话将会迎来响彻整个剧场的赞叹。
但现在回荡在整个密闭空间里的,只有那一声向外扩散后与墙壁碰撞后又折返的沉闷重复。
以及极其明晰地传到乃琳听觉的贝拉断续的抽泣声。
只这一下让尚且年幼的贝拉几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可身上实在是太痛了,她完全无法忽略掉这份痛感,于是只能处于反复的状态。
乃琳终于亲历了这一刻,贝拉曾经那样轻描淡写地讲述的一幕。
……
“乃琳!你怎么就是转不对呢!团长说你长得俊,直接就把这主角定了给你,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怎么会有腰这么硬的小孩练芭蕾的……”说话的是一个芭蕾舞团的指导老师,她正带着一些小团员排练一部新的舞剧,现在练的正是其中最难的一个动作:单脚支撑的原地三周半,因为在剧本里构想的是这个动作会在舞台的正中央升起,成为全场的焦点,所以动作必须要足够好看。
可是现在乃琳就连在平地上的转体都做不完整,到了几个月之后的演出实在是……舞蹈这东西虽说是靠练的,可眼前这孩子天资着实有点过于平平,指导老师心里多少有些怨气,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重些。
一旁只有“7岁”的小乃琳听着指导老师的话,靠在练舞房里用来拉伸压筋的杆子上低下了头,一只手往脸上擦了擦,她当然知道自己不够好。
原来贝拉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太多了。
被动地取代了原本属于贝拉位置的她,完全没有想到交给自己的任务,竟然是要替贝拉在正式演出里完成那个动作。
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间线的她完全不需要任何休息,甚至在只用喝水的情况下,体能随时都是充沛的,所以她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练舞房里,白天用纸片卡住一扇窗,到了夜里等所有队员和老师都走了之后再自己偷偷溜进去。
趁着自己变回年幼的身体尽可能拉伸,反复看着视频来试着纠正动作。
这是她变小的第一周,距离演出还有足足两个半月。
这一周下来,体能再次被施加了影响的她一秒钟都还没入睡过,按照目前的进度,剩下的时间也不太可能有休息的可能。
因为只要身子一停下来,她就会忍不住去想贝拉从舞台上掉下来的情景,和她只能用微弱声音形容出的无边痛楚。
但现在的时间也不足以给她来伤感,赶紧把因为被老师批评而涌出的泪擦干,继续抬起头看团员给她做的示范,身上也尝试着扭动起来,看看能不能修正自己的不足。
……
两个半月后,城市剧场内。
乃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一开始每天被指导老师点名到最终被确认足够上台,要求需要达到的下限比在A-soul里直播练的那些歌舞要高实在太多了,她也早就记不清自己这快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共哭了多少次,反正跟贝拉所承受的她都觉得不值一提。
但乃琳觉得奇怪的是,从走进剧场之后,自己好像一直被什么推着走动一样,全程就像是有人在看视频时点了快进一样,前半段的动作都自动做好了,直到她落位到舞台中央,被灯光聚焦。
……
“呀,贝拉你可算是回来了,刚刚看着你拿着那瓶东西大口灌下去之后没多久就往后一倒的时候我还有点怕,生怕自己成了杀人凶手,然后你就真的像你之前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变成一团白光消散了,可我还是不太放心,就在这守着了。”贝拉到学校里拜托帮忙的学姐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刚要往嘴里喝,就看到贝拉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赶紧笑着上前招呼着:“热可可,你要来一杯吗?我刚冲好的。”
“学姐,我失败了,乃琳现在被困在了另一条时间线……”贝拉走过来时肩上的耸动并没有被学姐发现,她低着头,走近了学姐才听见她窸窣的啜泣声。
学姐虽然对贝拉没有对乃琳那么熟悉,但是A-soul这个组合怎么说在枝江也算是小有名气,她也是看过一些,直播中的贝拉爽朗而忠实,不如乃琳那样爱藏小心思,两者一比眼前这个更能歌善舞的女孩实在正直得过头。
她正想着放下手中的杯子抱过贝拉好好安慰一番并询问情况,贝拉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看。
“贝拉,第9次remake,未完成。第10次remake触发条件:回到你儿时表演的舞台,再一次做出那个动作,并从舞台上坠落。”
“这样,那你再回去一趟不就好了?”已经见识过贝拉算是“死而复生”的本事,并非当事人的学姐心态总归要放松一些,在她看来这个总不会比喝什么氰化物更难受了。
“可……可是……可是我现在,已经做不了那个动作了。”贝拉边说着边转过身去掀起自己的衣服,将后背没有一分遗漏地展示给学姐看。
“这……这道疤……”借着惨白的月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学姐才发现贝拉身上有一道几乎从肩胛骨蔓延到腰窝的缝合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