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核05

1950年6月3日夜,铁原城郊,距铁原:东南方向约5公里。
蔡长元刚从前线撤下来,他拼尽全力,才支撑着这副已经嵌入了十一块弹片的身躯没有倒下。
看着不断撤到此处的189师部队,蔡长元不无凄怆地喃喃道:“我堂堂189师,如今只够编成一个团了……”
“整整一个师打剩一个团,在优势敌军冲锋下坚守7天,蔡石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又臭又硬!”背后有人高声说道。
若是别人发出此言,恐怕已被蔡石头砸翻在地——事实上,“别人”也没谁敢在蔡长元面前说这种话——但张英辉不同,这位188师师长,历来与蔡长元暗中较劲,这一对煞星,说得好听是“相互促进、相交默契”,说得实诚那便是“互争长短、互别苗头。”
张英辉扶住身上带伤的蔡长元:“蔡石头是个真爷们,但你也先别傲,我188师从6月1日开始也投入了与联合国军的交火,你撤下去之后,接下来就看我老张的吧!”
蔡长元离开指挥室时,只简短说了四个字:“看你表现。”
1951年6月3日,志愿军63军189师撤出战斗。
防御时间:5月28日至6月3日,共计7天。
所用战术:动态防御,“胡椒粉”战法。
距63军防御期限还剩9天。
目送着蔡长元远离,张英辉转身对着作战地图,自言自语道:“蔡石头,这话我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多亏你顶了这么久,我这二线工事才能修起来。188师的防御阵地,已经被我挖成一座坑道要塞了,看我实打实地来一场硬仗吧。”
看着被敌军炮火染红了半边的夜空,藏兵于九地之下的张英辉向着远方说道:“‘铁三角’二道关守将张英辉在此,愿与‘联军’列国诸鬼会猎于铁原之野!”
在一条无名山谷中,215号坦克带着累累弹痕,病怏怏地趴在树冠下,远看还以为它是一堆残骸。
坦克左侧,张、包二人与车组成员聚在一块儿。张干城表情凝重地大摇其头:“承认吧,咱们掉队了,189师的部队恐怕是快撤到铁原了,咱还卡在这儿找不着北。”
215车长无奈地说:“张干城同志,都是我们车组拖了你俩的后腿。引擎在种子山上挨了一炮,我们为了修打坏的汽缸,浪费了太多时间。燃料也耗费过半了,不知能不能捱到铁原。”
坦克右侧,杨小伦像失了魂一样紧靠履带坐着,受伤的右半边脸颊已被包在了绷带下。
远霜走到了杨小伦面前,在撤退时,她为了施加通讯干扰而慢了一步,与通讯处的人马走散,只能赶上215车组的队伍。
“杨小伦,你坐在这儿发什么呆?他们都在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你作为坦克驾驶员为什么不参与?”远霜质问道。
“顺风耳牺牲了……咱们这辆T-34坦克太落后,根本没办法与美国坦克抗衡。恐怕只有二杆子才会开着这老古董上战场。”杨小伦失神地晃着一顶防撞头盔,那是顺风耳的遗物,头盔内部还遗留着红痕。
远霜掏出一只硬皮笔记本,运上全身力气,照杨小伦的头顶狠狠砸了下去。
笔记本砸在装甲兵头盔上,把杨小伦震了个晕头转向,将其他人也引来了。
远霜翻开了笔记本的扉页。看到扉页上贴的那张照片,杨小伦无神的双眼顿时瞪大了:“这是咱们的坦克!你怎么会有215车的照片!?”
照片上那辆T-34坦克,确实就是215号,炮塔上那三个白色的数字丝毫无异。但照片上,215号坦克车身上涂着的并非八一红五星军徽,而是苏联红军的实心红五星军徽,并写有大幅俄文标语。在坦克前,远霜与五名苏联坦克兵进行了合影,紧挨着她的坦克驾驶员尤为引人注目——那是一名苏军女兵。
在杨小伦和其他车组成员惊讶的注视下,远霜指着照片上的女坦克手,怒斥道:“杨小伦,你这个连姑娘都不如的窝囊废给我听好了,215号碾着虎式坦克的残骸开进柏林时,那帮美国的废物坦克还在空军掩护下过家家呢!你自己窝囊我不管,但你没资格侮辱这辆坦克,更没资格侮辱它曾经的主人!”
1949年12月29日,苏联,塞米巴拉金斯克实验场,距铁原:东北方向,3870公里。
那个寒冷的早晨,与以往没什么不同。远霜与留学苏联的同学们,一同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实验场进行参观。
“库尔托夫老师,这张照片上就是蘑菇云吗?”远霜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问道。
物理学导师库尔托夫走到展览墙前:“没错,你不会想亲眼看到它的,这张照片是美国飞行员在广岛拍摄的。”
在黯淡的背景中,蘑菇云显得如此巨大而明亮,营造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力量感,远霜出神地说:“这就是打败了日本法西斯的武器?真是不可思议!”
库尔托夫对学生简单直白的想法报以一笑:“这当然是物理学新生才会有的简单憧憬。真正了解它之后,你就不会这样想了。那是魔鬼才能拥有的力量,曾经力促美国研发原子弹的爱因斯坦博士,以及主导了‘曼哈顿’计划的奥本海默博士,这些物理学巨匠在目睹了它造成的惨相后,都像吓坏了的孩子一般要求禁止核武器试验及使用,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足以毁灭全人类的力量。”
也许是受到库尔托夫的阴森语气影响,远霜敬畏地说道:“就像西方神话里的潘多拉魔盒一样……”
对着那张广岛蘑菇云的照片出神,远霜甚至没有注意到,展览室的窗口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是新晨的太阳正在升起,在隆冬季节,苏联的日出总是拖得很晚。但她渐渐感到了异样,这强光比太阳还要灼人,而且在以惊人的速度靠近。在同伴们的惊呼声中,远霜回首望向窗外,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一片橘红色的巨云在地平线上升起,不断向荒原四围扩展,并在扩张过程中,渐渐形成了一株蘑菇的形状!
“不要看!”库尔托夫捂住了远霜的眼睛,以防她被核爆的强光灼瞎,“所有人迅速撤离,一定是实验场内的试射失控了!”
原本宽敞齐整的广场,已经被混乱人流绘成了一幅末日图景,高高的广播塔发出凄厉警笛,用俄文播报道:“一级警报!由于爆炸当量超出预计,实验场周边建筑即将受到波及,请全体人员迅速撤离,距冲击波到达还剩5分钟!”
每一辆带轮子的交通工具上都挤满了人,在严重超载的情况向远离实验场中心的方向奔逃而去。远霜惊恐地在人群中四下观望,却找不到一辆留有空位的车。
一片巨大的阴影,带着强烈压迫感罩在背后,远霜回过头来,看到了一辆T-34坦克在核爆强光中的剪影,炮塔上的215三个数字在光影中时明时灭。驾驶员的舱位中,一名飒爽的苏军女兵探出头来招呼道:“机电员的位置还空着,快进来!”
远霜慌忙钻进车舱,随即有更多人搭乘到了坦克装甲上,215号坦克轰鸣一声,如一叶方舟般向核浪之海的边缘冲去。
5分钟后,远霜之前参观的实验场建筑已被冲击波夷平,但215号坦克却游刃有余地在荒原上全速奔驰,渐渐远离了核爆点,车内车外的人都为死里逃生而松了一口气。
远霜坐在机电员的坐位上惊魂未定,相较于扒在炮塔上的那些人而言,她的座位可算得上是宝座了。远霜感激地看向搭救自己的驾驶员,她显然对这辆坦克驾轻就熟了,只是象征性地把右手搭在变速杆上,放任一对履带自由狂奔,空闲的左手中,则消遣似地把玩着一只银色打火机。
“多谢搭救,我是远霜,从中国来的留学生。方便透露你的名字吗?”
驾驶员轻笑了一声:“我可不像那些玩蘑菇云的科学家一样,需要层层保密。我的名字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我叫卡娅。”
“卡娅,你开坦克的模样很帅,你的打火机很漂亮。”
听到这句夸赞后,卡娅的表情却阴沉了下来。
远霜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感变化:“对不起,这枚打火机……有伤心的故事?”
卡娅重新将脸扬起来:“没什么好遮掩的,这是个光荣的故事。打火机本来是我爷爷的,安德烈那个坏小子从爷爷手上偷了它。1941年,那个混蛋掩护我过桥,自己却被隔在了冰河对岸,最终牺牲在撤往莫斯科的路上。牺牲之前,他曾通过‘前线传统’ (苏军的“前线传统”:士兵将物品藏在口袋中,要求与战友口袋中的物品进行交换,被要求者无权拒绝。)把打火机换给了战友,我在莫斯科保卫战时,从战友手上认出了打火机,才知道那小子的结局,他被纳粹的四号坦克轧死了……碾成的肉泥全混在泥土里,连一块骨头都……”
讲到这里,卡娅强忍着抽噎了一下,远霜连忙制止她:“不用说了,我没有资格看你的‘伤疤’。”
卡娅勉强挤出笑容:“不,很高兴有另一位姑娘替我分享这些,车组里的糙爷们可没兴趣听我讲这些旧情史。
莫斯科之战后,我强烈申请从步兵转入装甲部队。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斯大林格勒,库尔斯克,柏林,战争结束……现在我和车组成员隶属于实验场警卫部队。”
“为什么要转行当坦克兵?这不是女孩该干的活儿。”远霜问道。
卡娅温柔地抚摸了一下215坦克的操纵台:“因为,当了坦克兵才能亲手把纳粹的战车绞成碎铁,我要让安德烈为我骄傲!坦克就是最强大的钢铁力量,如果出现比钢铁更强的力量,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它。”
远霜把手伸向后头,指了指她看不到、也不敢再看的蘑菇云:“包括那种能毁灭世界的力量吗?”
卡娅微笑着伸手搭上远霜的肩膀:“中国姑娘,你要记住,如果你不想永远害怕魔鬼,就得自己掌握魔鬼的力量!
不过我承认,那种力量的确很可怕,追求它的人都有恶魔般的胆识,得到它不是一种荣誉,而很可能是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诅咒。”
核爆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隐成一轮夕照般的光晕。215号坦克也渐渐放慢了速度。
“卡娅,”远霜说,“如果不违反规定的话,下车后我能跟你和215坦克合影吗?”
那次核实验事故的亲历者,都被苏联政府要求签订了保密协议,远霜也没有向杨小伦等人详述她与215坦克的初次见面。她只是愤怒地强调:“照片上的人叫卡娅,是215曾经的主人。苏联将参加过卫国战争的215坦克整饬一新,并出售给我们以供朝鲜战场之需。杨小伦听好了,如果你开着这辆坦克打不赢仗,那只能是因为你配不上215,不是215配不上你!”
杨小伦回头凝视着215坦克,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它。
“我说,同志们,真是‘冤家路窄’啊!”谷口传来一个声音,张干城条件反射般抬起机枪对准声源,却看到高大炮正冲着自己笑。
张干城把机枪放下:“怎么到哪儿都能撞上这堆‘胖大海’?”
高大炮迎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走来:“我负责安放飞雷炮进行断后,结果没跟上队伍,没想到还能再撞上你们。”
车长怀着期望问道:“你可是我们的‘路路通’,下一步该往哪儿走,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高大炮捡了一根树枝,蹲在坦克前的泥地上开始绘制地形简图:“往北走40公里,可以到铁原去跟我们师的队伍会合,但联合国军越过种子山之后,正在加紧向这边推进,想在这么长的路途中避开空袭几乎不可能;要是改向188师的阵地前进,里程将会大为缩短,但那里也是联合国军下一步的主攻目标,电文里说,张英辉师长打算带着188师进行坑道防御。”
“有坑道!”188师的阵地对车长产生了很大吸引,“咱们的油料不多,坦克跑不了太远,如果能在燃料耗尽前躲进188师的坑道,咱们就能把215坦克保下来。就往188师的阵地前进吧。”
车长爬到了炮塔上,居高临下地继续说道:“不过在出发前,我还需要征募一名新的机电员,顺风耳在种子山牺牲了,我们总得找个人守着坦克上的电台。你们谁有使用电台的经验?”
张干城、包小龙和高大炮面面相觑,在他们背后,远霜高高地抬起右手示意:“我来当新机电员。”
一直在盯着215坦克出神的杨小伦,被远霜吓了一跳,他连忙制止道:“远霜,快把手放下!待在坦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顺风耳已经牺牲了!”
远霜挑衅似地对他说:“请你先把我军的通讯密码本背一遍,如果做不到,那证明你在通讯工作上的能力没有我强,在我能否担任新机电员这个问题上,你也没有可信的发言权。”
杨小伦被噎了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而车长则一挥手:“远霜同志,我们正式接纳你为215车组的新成员。所有人马上登车,目的地:188师阵地!”
215坦克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着,张干城死死抓着炮塔的外置铁架,抱怨道:“凭什么每次都是他们坐在里头、咱们挂在外头?”
高大炮眼馋地抱在炮管上:“你知足吧。我抱着大炮却不能开炮的痛苦,你根本不理解!”
车首驾驶舱内,远霜戴上了顺风耳的头盔和耳机,发着杂乱的报文。她不时转过头,看着右边那一片破碎斑驳的车舱内壁:正是这块装甲崩下的碎片,要了顺风耳的命。
杨小伦紧盯着道路小心驾驶:“远霜,你不该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没有人可以剥夺我参加战斗的权利。”远霜冷冷地驳斥道。
杨小伦叹息一声:“虽然你表现得很坚强,但我能感受到,你待在坦克里并不自在——你怕坦克,一定是这样,否则你不会发抖。”
远霜看着自己的双臂随坦克起伏而不断颤抖,自知无法否认这个事实。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杨小伦说:“1937年,我们在躲避扫荡的路上,碰到了一辆日本鬼子的豆战车。那么小,那么矮,甚至比村子里的大个子农民都高不了多少。
但它夺走了我妈妈。我抱着死了的妹妹,在田梗里躲了一天一夜,直到爸爸和其他游击队员找到了我……翻滚的坦克履带,一直是我不变的恶梦。”
杨小伦握紧了变速杆:“远霜,感谢你在我变成一个懦夫之前,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可耻。现在,我们也有自己的坦克了,我不会再容忍敌军的坦克肆意杀虐!”
远霜侧过双眼,看到了杨小伦面颊上的绷带:“有了伤疤,你比受伤之前更像一名战士。”
杨小伦感受绷带下的伤口发热了,他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转移开了话题:“你在电台上发什么报?”
远霜却答道:“别对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产生好奇。”
密集的电磁波,以215号坦克为中心散发开来,向远荒传去:
“志司侦察部:
特派调查小组其余同志均于种子山地区阵亡,已销毁关键证件,请设法对同志们的遗体进行善后,并望告知‘安妮’现阶段的大致位置。望速复电。
特派调查小组成员 远霜 于种子山以北地区”
1951年6月8日,志愿军63军188师防御阵地,距铁原:东南方向约15公里。
联合国军炮火一如既往地怒吼着,但与反攻初期的张扬狂怒比起来,重复至今的炮声已经显得单调乏味,像是一只老钟表在例行公事地发出周期性响声。
将188师的阵地表面翻炒了好几遍后,大炮群似乎终于吼累了,以非常突兀的节奏戛然沉寂下来。对于美军步兵突击队的指挥官而言,这就是发动突击的信号。他独身一人,从紧靠着前线的散兵坑里爬出,跳到最前沿的战壕里去,与自己的突击队员们会合。
“炮击停止了,大男孩们,准备突击……”这套背书似的说词,被指挥官喊到此处便卡住了,因为指挥官跳进战壕后便发现,没有人需要自己的鼓动和命令了,突击队员们,像一堆刚刚砍倒、还没来得及码放整齐的原木一般,横七竖八地塞满了整条壕沟。
大多数人都只在头部带有一个枪眼。少数人的枪眼在躯干上,这几人遗体后方的拖痕显示,他们在中了第一枪后还曾试图向后挣扎逃跑,但最终也没能躲开第二发、第三发子弹的索命。
突击队指挥官置身于这寂静的露天坟场中,被巨大的孤独感和悲哀感所麻痹,甚至一颗步枪弹击中额头时,他也丝毫没想到自己应该躲避。
在战场对面的188师阵地上,炮火将山体表面轰成了寸草不剩的死土,但死土之下,密如蜂巢的坑道体系却只受到了极其轻微的影响。在其中一条坑道的洞口处,包小龙看着那名突击队指挥官倒在自己枪口前,满意地拍了拍“八粒快”:“我干掉老美的大官了!”
张干城甘愿为自己曾经的副射手担任观察员,引导包小龙狙杀了不少关键目标,如果时机合适,张干城也会架起自己的机枪,进行精确的远程射击。他赞许地拍了拍包小龙:“干得好,‘小笼包打狗’,倒是不担心‘有去无回’啊。这支突击队已经全到阎王那儿报道去了,咱们去找下一撮死鬼。”
他们俩栖身的,只是众多坑道口中普通的一眼。在无数四通八达的坑道中,还有更多狙击小组在活动着,他们的密集狙击,令敌人脊背发冷,这种狙击活动也因此获得了一个独特的名称:冷枪战术。
美军阵地上,一名军医发了疯般从前线奔回,直到一头撞上了“潘兴”坦克,他才摔倒在地停了下来。
“医生,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救人就跑回来了?”纽曼抓着他的双肩问道。
军医对着阴沉的高天挥舞双臂:“救不了,救不了!突击队全完了,所有人都被击中头部,耶酥都救不了他们了!”
纽曼无奈地将军医放开,他非常担心,军医说的话,会让周围的军人们陷入惊恐和沮丧。
但美军士兵们的表现出乎他意料,惊恐和沮丧并没有出现,大兵们竟然面露欣喜地互相庆贺道:“突击队完蛋了,这次进攻就无法发起,天黑之前,我们不用再进攻了!”
纽曼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在胡说什么?美利坚的军人们,不思考如何打垮对手,竟然在为逃避战斗而庆幸吗?”
没有人认错,也没有人反驳,那些大兵,只是懒散地倒拖着武器,向各自的营地走去。他们知道,该死的今天终于过去了,至于明天会怎样,管他呢,趁着没有任何战斗任务的夜晚好好休闲一把才是正经。
纽曼感受到了被无视的巨大侮辱,他很想朝天放枪来震慑这帮没脸没皮的兵油子,但杰克森制止了他:“队长,没有用了。虽然我们拿下了种子山,但前一阶段的攻坚战斗,已经将整支部队的锐气磨尽。现在,士兵们只是把每天的进攻当作例行任务应付了事,太阳一落山,他们便觉得自己下班了。”
“照这样下去,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铁原。”纽曼咬牙切齿,“强心针,我们需要一记强心针!”
杰克森似乎胸有成竹:“强心针也挽救不了低迷的进攻欲望。要想打破僵局,必须投入足以打破现有战争规则的强大武力,而我,正好有权调用这种武力。”
杰克森的话,把小沃克和吉野也吸引过来了,但他们俩和纽曼一样,并不知道这些含糊其辞的表述有何含义。
“杰克森,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没功夫跟你猜哑谜。”纽曼不耐烦道。
杰克森的回答依旧讳莫如深:“队长,你该不会真以为,一路攻坚就是我们这支特遣队的唯一任务吧?你能复述一下阿尔蒙德军长给我们的指示吗?”
纽曼强耐着性子复述道:“纽曼特遣队应向中、朝军队的集结休整地域积极进攻,为后方火力支援平台肃清前进道路。在遇到重要目标时,特遣队应自行测定坐标,或呼叫炮兵侦察机校测目标,引导后方火力支援平台进行打击……”
小沃克突然打断了队长的复述:“等等!‘后方火力支援平台’到底是什么东西?”
杰克森露出凉如水的笑容:“小沃克,你很聪明,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阿尔蒙德军长和李奇微将军,秘密任命我为特派员,我一直与他们保持着直接联系。我已经向司令部提出了申请,‘后方火力支援平台’即将投入使用,为我们清除当面这座‘地下要塞’!”
入夜之后,美军的攻势归于沉寂,188师官兵,也在坑道保护下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张干城同志远来是客,又是战斗英雄,让他讲一个!”有人鼓动道。
坑道内随即掀起一片整齐的声浪:“张干城,讲一个!张干城,讲一个!”
张干城展开双手往下压,将战友们的声音平息了下去:“好,那我讲一个。”他纵身跃到了215坦克上,将坦克当作自己的讲台。188师的坑道如此规模宏大,容纳了坦克后,竟还能容许张干城站在车顶上而不撞着脑袋。
“踩上来做什么?下去啦!坦克又不是好耍子的!”车长不满地踹了他一脚。
张干城顺势坐到了炮塔上:“车长,别扫兴嘛,你的铁王八还能被坐坏了怎的?”
车长强不过“民意”,只得把坦克贡献出来作为讲台,自己也和车组成员们坐到“台下”,听张干城摆龙门。
“今年1月3日,我们志愿军攻克汉城,我和小笼包抢先冲到了老美的指挥部里。老美在城破之前就溜光了,沿路上连只耗子都没见着……”
在张干城的一记重踹之下,那扇脆弱的门板脱出边框,横飞而出、拍在了墙上。张干城和包小龙以警戒态势据住门口,但这间指挥室内,没有留下任何人来迎接他们的枪口。
张干城扫兴地直起身来,快速搜索着这间联合国军指挥室,桌上还散放着小幅星条旗以及第八集团军的政令文件。没挪两步,张干城便被一面墙吸引了,墙上粗犷地写着几句英文,英文旁边则钉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睡衣。张干城莫名其妙地盯着这面墙,想不通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行英文的意思,”张干城在战友们的目光聚焦下继续讲述,“写的是‘第八集团军司令官 谨向中国军队总司令官致意’。”
张干城恰到好处地暂停了下来,战友们都在沉寂中回味着那句英文,那是一种他们完全陌生的、美国式的表达,在这种混杂着嘲讽、挑衅、不服气的陌生表达中,他们隐隐看到了一个傲慢但确实绝非善类的对手。
“这个‘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是谁啊?”有人问道。
张干城回答:“李奇微,也就是现在的联合国军总司令。攻克汉城那会儿他才刚到朝鲜战场,没升到现在这么大的官儿。我们闯进指挥室时,桌上的咖啡都还冒着热气,李奇微这老狐狸准是刚走没多久呢。这家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会显摆的混蛋。”
车长高声道:“张干城,你先别忙着嗝应人,要我说句公道话啊,李奇微这老家伙又有种,又会摆谱,别的不说,这回他来一轮大反攻,确实让我们很被动,他也当真是条货真价实的好汉咧!”
张干城笑道:“李奇微当然是条好汉子。咱们志愿军要成天都撞上些稀松软蛋的对手,那这仗还有个锤子好打?天底下也没这等美事儿。西方列强把李奇微这么厉害的狠角色派出来跟咱叫阵,那正显得咱志愿军有本事、逼得他们没咒念!”
有人故意引逗道:“张干城,海对面的老蒋可不这么说,他说我们是乌合之众、蹦哒不起来,他还要趁机反攻呢。”
张干城嗤笑道:“拉倒吧!老子就是解放战士,当年在老蒋手下也没少打过仗。现在我在志愿军的队伍里打仗,那能打得李奇微都向咱们彭老总‘致意’;当年我在蒋公的队伍里时,怎么没见老蒋打得谁向他致个意啊?他还反攻呢,能守好家就烧高香吧!”
与此同时,杨小伦和高大炮却不得清闲,他们一人扛一只油桶,正在迷宫一般的坑道网里四处乱转,想为215号坦克收集更多燃油。
“我说轮子,你家车长是故意整我们两个吧,我晃悠了这么久,也只向188师的同志讨到了半桶油。”高大炮抱怨道。
杨小轮的脸色还要难看:“你知足吧,我这边半滴油都没见着。”
“喂,那个小同志,你们要找的油,是不是用来给坦克烧的?”一名188师的战友听到他们谈话,忍不住问了一句。
杨小伦连连点头:“没错!你这儿有油?”
对方回答:“我没油,但我知道另外两个人肯定有。”
杨小伦产生了一种被诓的感觉:“你怎么知道他俩有油?”
“因为那两个人跟你一样,也开了一辆坦克到坑道里来!”
跟着188师的战友,进入那眼大防炮洞时,杨小伦感受到一股浓重的钢铁气息扑面而来:“老天哪,这根本不是坦克,是一门突击炮!”
厚重低矮的底盘,像伏虎一样趴在坑洞中央,没有炮塔的车身,在车体前半部集中形成显眼的方盒状构形,那些方正平直的线条,将装甲的力量感以最锋芒毕露的角度散发出来,由这敦厚车身所扛起的,是一门122mm口径的粗短重炮。它的侧面绘着与215坦克如出一辙的八一红五星,车体编号则是“561”。
“是炮?你说它是炮!”高大炮两眼放光,撂下油桶便爬到那辆ISU-122型自行突击炮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炮!”
不料车舱盖呯然打开,一名穿着装甲兵制服的乘员,粗暴地将高大炮掼到了地上:“滚开,谁让你乱碰我们的车?”
高大炮摔得晕头转向:“唉哟,有车开的人咋都这么火大?”
两名乘员都从车舱中爬了出来,他们的表情并不友好。杨小伦问道:“两位同志,你们也是坦克一师的吧?你们车组的其他成员呢?”
摔开高大炮的乘员阴着脸,介绍道:“是坦克一师的。我是驾驶员,他是装填手,另外三人都牺牲了,我俩顶着敌人的空袭,好不容易才把它开到坑道里来避一避。”
高大炮“贼心不死”:“我也是个操炮的,我还打过坦克!反正你们的炮手都牺牲了,让我来开炮吧!”
ISU-122的驾驶员将他赶开:“一边去,操杂炮的也敢来凑热闹!”
杨小伦将高大炮扶住,思忖道:“脾气这么暴,这油可不好借。”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张干城摆完龙门之后,有战士开始献唱,但刚唱完第一段,众人便不满道:“老周你快闭嘴吧,这歌从你那粗嗓子里嚎出来,贼吓人!”
老周只得住了嘴:“唱了你们又不爱听,你们来一首啊!”
包小龙连忙说道:“班长,上回国内人民慰问团来劳军的时候,梅兰芳老师给咱唱了一出《贵妃醉酒》呢,你不是爱听戏吗?也给大伙唱一出啊。”
张干城怒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只会听不会唱,嚎一嗓子出来能吓倒牛!”
之前那位老周有了新点子:“四眼儿,把你上次学的那首苏联歌唱一遍呗,就是老喊娘的那首。”
戴着眼镜的战士教训道:“庸俗!那叫向母亲告别。”
“对,就那首,‘再见吧妈妈’,你唱几句呗。”
“不成,人太多,我怯场。”
“知识分子就是毛病多,”老周不屑地说,“还有谁会唱这首歌?”
在一群粗放的战士之中,远霜站了起来:“你说的那首歌,是《共青团员》吧?我会唱。”
众人的情绪顿时高了起来:“好,请远霜同志唱一个!”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朋友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祖国!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胜利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在那一刻,远霜才意识到,为什么苏联歌曲大多采用同一段旋律多次重复的谱曲形式——这种简短重复的歌曲,正是最适合前线战士跟诵合唱的。“四眼”拉起手风琴伴奏,坑道内的所有战友都加入了合唱,她在众人的环绕下歌唱和陶醉,像群星中的明月一样耀眼。
但战场是由杀戮与鲜血组成的,任何在枪林血雨中显露出的一瞬美好,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逝去。
正当众人即将进入第二轮合唱时,坑道外的连绵炮声,奏成了一曲更加有力、更加粗野的“大合唱”。所有人凝视着那美好的一刻被震得支离破碎,无形的碎片还没落地,他们便甩掉伤感,爆发出可怕的怒吼:“敌军夜袭!各部迅速进入防御位置!”
远霜呆立在坑道中央,随着“群星”的四散而逝,她的“月光”也顿时沦落得苍白黯淡。这是一个残酷而可怕的事实:敌人从不进行夜袭,今夜他们从何处得到了进攻的勇气?在这不寻常的事实背后,远霜隐隐感觉到灾难的临近。
在向各处防御位置疾奔的人流中,杨小伦飞跑而回:“我回来了,可以出战!”
远霜连忙要进入坦克机电员的座位,却被杨小伦拦住了:“远霜,你就待在这儿,我们迎战就行了。”
远霜忿忿地向车长求助道:“坦克没有机电员怎么行?车长!”
车长却只顾往炮塔里钻:“远霜同志,之前让你当机电员,是为了带你到坑道来。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就别跟到前线去蹭枪子了。杨小伦快上来!”
看着215坦克撇下自己扬长而去,远霜大骂道:“无赖,你们全车都是无赖!”
这时,她听到坑道里的电台正在运转,只得连忙奔了过去。
在一片嘈杂中,远霜紧张地抄记下电文,渐渐浮现在纸上的真相,震颤着她最脆弱的神经:
“特派调察小组 远霜同志:
来电已悉。据前线侦察人员确认,‘安妮’已经进抵我63军188师防御阵地以南。
志司侦察部 复电”
188师防御阵地以南32公里。
她被唤醒了,自进入朝鲜战场以来,她第一次展露了真容。
尽管自行底盘上的履带轮,比坦克的动力部还要宽上一倍,尽管钢铁熔铸的身躯无时不在散发着机械化战争时代所能造就的最强伟力,尽管280mm口径的巨炮勃发着雄雄的杀意,尽管膛内炮弹蕴含着从微观原子中获得的本原力量,但在操纵她的炮兵连成员们眼中,这头钢铁巨兽只能是一个女性形象。她是战争圣母,用绝对强势的神力,护佑着美利坚军队的男孩们无往不利。怀着这样的强烈心理暗示,从研究人员到前线炮兵,都口径一致地称她“原子安妮”——一个融合着核子毁灭气息与鲜明女性特征的名字。至于她的正式称呼——M65式280mm A型原子炮,则很少被人提起。
杰克森是那个负责指定攻击坐标的执钥人,现在,他从前线发回的申请,将“原子安妮”身上的一切使用权限全部解锁了,核子重炮伸展着筋骨,急欲负担起自己宿命中的任务。
粗壮的驻锄四展而开,将底盘深深固定在泥土中——只有大地才能够承受她击发时那可怕的后座力。巨大的车身中央,原子炮高高指向夜空,划出了一道雄绝的角度,那是钢铁与核子所能形成的最美丽的构图,可惜,直到现在,这副构图还是残缺的,还需要远方地平线上腾起的蘑菇云,来勾勒它气势滂沱的另一半线条!
铀芯中的能源之火长燃不灭,它蕴含于重磅炮弹之中脱膛而出,向坐标所指的远夜坚定砸下……
“见鬼,别这样!”远霜语无伦次地向冥冥之中央告。她以最快的速度向坑道口奔去,徒劳地想要拦住奔向外面的每一名战友:“别出去,别出去!毁灭要来了!”
一切都晚了,审判的重锤已经落下,法官由美军担任,于是志愿军被判决当斩。
在撕扯着整座坑道要塞的重压之下,远霜跪倒在坑道中,透过远处的洞口,她绝望地看着注定要出现的那朵蘑菇云在阵地中央升起,好像升起一轮由鲜血染就的残阳!
远霜徘徊在边缘坑道中,宛如漫步在族群公墓中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她知道,冲击波就在洞外扩散,蘑菇云就在洞外升腾,她不敢爬上地面正视于它!
强光涌入坑道,包围了身畔,远霜反而觉得世界无比黑暗。就在她即将被吞噬于这阴冷的永夜,永远在死亡的黑暗中下坠之时,一声带血的呐喊劈开了重重黑幕,再次为她展现了人间的缥缈气息:“老周!老周!你们他妈的还没死逑吧!?”
那是“四眼”的声音!这处坑道的出口地势很高,远霜正好能居高临下地俯瞰188师阵地的表面。她看到“四眼”从黑暗的“公墓”中支起了身子。两线细细的血流从他那双被灼瞎的眼睛里蔓延而下,已成摆设的眼镜反射着强光。
紧随着“四眼”那打破死寂的第一声召唤,越来越多应答声、叫骂声、躯体挣扎着从土地上爬起的摩擦声,在远霜面前的广大阵地上联响作一片。那本是一场毫无规律可言的嘈杂,但在远霜听来,却俨然一曲由不屈灵魂所奏响的大合唱。不断有战士从废土中爬起,核爆发生时,他们不像远霜那样受到了坑道的庇护,全都被强光强热摧残了生命力,有人失明或失聪,有人断臂且缺腿。但这些濒死者,却扯开带血的喉咙相互呼唤,不断加入那场越来越宏大的“合唱”,踏着这混乱却坚定的“旋律”,向蘑菇云那边的美军阵地冲去。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战士们的嘈杂在冥冥之中形成和声,尔后在远霜脑海里幻化成了准确的旋律,幻化成了他们曾共同唱过的《共青团员之歌》。
他们靠“合唱”确定彼此位置,他们靠“合唱”指引进攻方向。开战前,他们已经高唱过献给此生注定永别的妈妈的歌儿了;现在,他们可以了无牵挂,踏着整齐划一的进攻步伐,奔向毁灭与死亡!
“不,停下!那边是核爆中心,你们会死,会死啊!!!”远霜在宏大的和声中竭力哭喊,却根本阻挡不了那片向着毁灭之渊汹涌而去的洪流,她声嘶力竭地跪倒在坑道口,对着被爆云染亮的夜空,号啕痛哭起来。
美军阵地。
纽曼特遣队的四辆坦克并排停在阵中,数不清的步兵站在坦克前方,形成一条宽阔的散兵线。所有人都戴着特制的护目镜,从远方观赏那朵肆虐的蘑菇云。
“我们特遣队的真正使命,居然是引导一门核子大炮……‘曼哈顿’的那帮疯子们,居然真的把撒旦请到人间来了!”纽曼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隔着墨色镜片仰望爆云,杰克森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1946年的内华达沙漠。
1946年7月,美国,内华达,距铁原:以西8955公里。
躺在炎热的战壕内,杰克森悠闲地握着小镜子,仔细检查自己光洁的面庞。在这个经历过二战起始与终结的老兵眼中,这次演习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他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只顾着关心自己是否剃干净了胡子,听战友们在身边进行关于香烟和海报女郎的闲谈。
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次看似无痛无害的演习中,竟会听到比二战战场上还要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强光和冲击波突然拂过战壕,远方场地上的废弃建筑像积木一样肢解飘残,杰克森下意识地死死压低身形。待他再次起身时,远方那朵绽放在沙漠中的蘑菇云,照耀了他们每个人眼中的茫然和惊惧。
“大兵们,离开战壕,向爆炸中心冲锋,这是命令!快!”无线电中传来了司令部的催促,但很快就在核爆产生的电磁脉冲影响下变成了杂音。在军人本能的驱使下,杰克森和战友们严格地执行着命令,他们不顾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抗辐射防护,呈战术队形跳出战壕,向着只在广岛、长崎战报上见过的蘑菇云冲锋而去。
这批参演者,对美国政府秘密筹划的这场军事演习毫不了解。他们并没有想到,毁灭了敌人的核力量,却让它的持有者也惴惴不安,美国政府急于对核打击背景下的战争形态,进行更深入的了解。
演习结束后,大批参演军人陆续产生了严重的辐射病症状,却仍被要求签署保密协定,保证对这次演习的一切内容守口如瓶。杰克森属于症状最轻的的那批人,辐射仅仅是在他脸上留下了骇人伤疤,尚未侵蚀他强健的肌体与勃发的野心。但没有人能否认那个潜在的事实:被辐射后遗症杀死是他的归宿,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军方高层中,有不少人在思考,如何才能在杰克森有限的生命中,将他那宝贵的“亲历经验”利用到极致。朝鲜战争的爆发提供了绝妙机会,李奇微选定他为特派员,负责在最前线对“原子安妮”进行坐标引导。
杰克森的意识回到了当下,他脸上的每块伤疤都反映着别样光彩:“队长,享受这只属于美利坚的无上力量吧!核子就是力量,它是摧毁一切力量的力量!”
在纽曼的赞叹与杰克森的陶醉之中,小沃克突兀地喊道:“所有人都闭嘴!那是什么声音?”
美军阵地霎时陷入寂静,只有核爆的余音似沉雷滚动。
在只属于创世纪和审判日的寂静中,纽曼突然听到了不应该出现的声音:那是生灵被创造时不安分的挑战声,被审判时不认命的反抗声,它们聚合在一起,共同奏响了那曲急速冲撞而来的志愿军大交响。
“先人板板!”那些宏大的音符,随着这简单粗犷的四个字,急速转化为了杀戮的刀锋,张干城最先从耀眼的爆云边缘冲出,他的军服和皮肤都已溃烂,捷格加廖夫轻机枪,像一副不屈的骨架般高傲挺立在他的臂间。
紧接着,志愿军组成的洪流奔涌进入美军的视野,事实上,这只是那片洪流残存的最后一小部分,洪流主体在靠近核爆中心时便完全汽化了。只有侥幸从核爆区边缘经过的志愿军战士,才得以继续冲锋至此。
“开火!”杰克森对愣在原地的美军官兵们大喊道,“开火!”
美军队列中这才同时爆发出密集枪声与用于壮胆的呐喊,不断有志愿军战士倒在冲锋路上,可弹雨落入洪流也于事无补,心知必死的志愿军战士,以最纯粹坚定的决心,冲入了敌军阵中。
机枪开火的瞬间,枪身烫红的捷格加廖夫便炸膛了,张干城的残躯也因承受不了后座力而跌倒在地,随即有大群美军士兵蜂拥而上,用刺刀扎穿那副骇人的血骨。
“小笼包,我没子弹了!送弹药!!送弹药!!!”绝响回荡在蘑菇云的“伞盖”之下,刺穿了战场中的每一颗心灵。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胜利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在远霜的脑海中,最后一道音符已经画上了休止。黑夜也应和着这场大合唱的尾声,发出了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