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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HH短篇《无迹之旅》(unmarked)(下)

2019-03-29 11:07 作者:fatman-_-  | 我要投稿

【计时:?】

他醒了,还在临时住所里,还在松树林中。刚刚黎明,雨滴打在帆布上。其他人还在睡觉。

他知道再去那个壕沟也没啥意义了。约翰不会在那里的,欧尔已经知道了壕沟可以告诉他的一切。

是时候继续前进了。

 

【计时:?】

他们进入了那个死城。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连欧尔也不知道。这个城市由一种干燥的白色石头建成,像是白垩石,但不是。即使是碰一下都会让它的表面化为灰尘。这要归功于时间的流逝。耸立的城市之上,天空是紫蓝色的,而且点缀着八颗明星。随着风时断时续,白色的尘土叹息着,从白墙的地面和角落处飘出,就像水蒸气一样:一个正在慢慢消逝的城市。

一个空城,满是白色的建筑,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和财物,甚至没有死者的痕迹。欧尔认为,不管这些建筑物里以前有过什么,它们都已经随着居民们一起化为尘土了。只剩下这些寂静的高塔、房屋、还有茫然的楼梯。

走了一两个小时后,他们注意到两件事。一是这个城市广阔无际。他们穿过高塔、墙壁、屋顶,只看到更远处的高塔、墙壁、屋顶。

二是这种空虚使人焦虑不安。他们开始焦虑,因为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风的叹息声,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墙上和门框上落下来的几缕淡淡的白尘,什么动静也没有。

如果他们向彼此说话,他们的声音会回荡在周围的街道上,但回声却不是立刻传回来。每一声回声都是几分钟后才回来,正好比能让人感到舒心或自然的时间多那么一点点。而且每一声回声都如同原声的完美复制,而不是被声学掏空了的声音。

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早就停止了说话。

欧尔停下,检查指南针。他们找到了另一个裂隙处,而且时候也不早了。正当他掏出仪式匕首准备制造裂隙时,死寂的白色街道上传来了一声回声。

那回声诉说着一个词:“姆卡”。

刚刚他们谁都没说话。

 

【计时:?】

另一端的湿气特别重。他们还没穿过裂缝就能感觉到湿气在渗入这边。汗滴立马出现在了他们的皮肤上,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一片雨林在等着他们。它永远都在等着。这里树木之间满是积水,仿佛一望无际的翡翠黄昏,他们的膝盖以下都埋没在翠绿的幽暗中。格拉福特在努力保持牵引和平衡。阳光穿过重重树冠,闪耀着光斑。翠绿色天鹅绒一样的苔藓包裹着树干和半沉没的原木。空气中充满了一股令喉咙勒紧的腐烂味道。

带翅的昆虫——每一个都像是钟表匠的精致杰作——拍打着翅膀飞过他们,打旋,又加速飞走了。

又一个欧尔不知道的地方。他好奇这是不是他们的路线将开始缺少导航、更加随机的迹象。或者这是一切都将更为隐蔽的前兆?这是哪个被遗弃的世界?哪个地狱般的边缘世界?他发汗的手掌不安地抓着步枪。雨林不是个战斗的好地方。他一直不喜欢丛林战。

他们走走停停,不时停下,帮助格拉福特从泥里挣脱出来,有时甚至不得不用变黑了的原木把他撬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克兰克说。这是事实。欧尔不知道这年轻士兵是在说湿热和辛苦导致的身体上的不适,还是在说这个地方。从他的态度来看,可能两者都是。

忽然间,万籁俱寂。

这令人害怕。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前,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雨林里竟然充满了喧闹:昆虫的嗡嗡声、水流的哗哗声、灌木的破裂声、两栖类的吱吱声、鸟儿的啼叫声。

只有当一切都戛然而止,他们才意识到,远离那些声音是多么痛苦。

他们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希望那些声音回来。

欧尔举起一只手,慢慢转身,用他的步枪瞄准。他的动作在他小腿附近的水中产生了最轻微的水流声。

有东西从他们身后的林间冲了出来。一人大小,类似人形,但它的腿比人类标准稍微短了些而胳膊则长了些。那是个类猿生物,骨瘦如柴。它没有眼睛,头则完全是一张血盆大口,满是食肉动物才有的尖牙利齿,嘴唇向后拉紧。

它一边猛冲,一边尖叫,水流喷溅,化为水雾。卡特尖叫起来。它跳过一根半沉的木头,利爪向前伸出。

欧尔开火了。三束激光猛然击中它的躯干,它身体后弯,落入了绿池中,水花四溅。它还在挣扎,但依然沉了下去。

“那他妈是个啥——”宰比斯刚要大喊,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另一个类猿生物正在冲过来,又来一个,然后是第四个。它们从黄玉般的阴影里冲了出来,尖叫着,全然不顾第一个所遭受的命运。

“速射!”欧尔一边发令,一边开火。目标众多。他没法一人解决,需要其他人帮忙。克兰克笨拙地举起枪,但他乱颤的手被背带缠住了。贝尔开火了,击中了其中一个的四肢,使它慢下来了,然后瞄准击杀。宰比斯则连树都没打中。

欧尔干脆利落地射杀了另外两只。但更多类猿生物冒出来了,半打,一打,全在往这边冲过来。只有他和贝尔击中了一些。受伤的类猿尖叫着倒下,沉入了黑暗中,但其他的补了上来。它们的牙齿是黄色的骨头,喉咙是红色的。有一个甚至离得太近,欧尔差点没打中。

克兰克终于整顿好了。他的射击一团乱麻,但他提供了阻碍火力,有一个倒下了,然后又一个。

卡特终于拿出了她的手枪。她双手紧握手枪,和他们一同射击,成功地击中了几次。她明白了形势是多么危急。每次那些生物尖叫时她都有些退缩。

宰比斯击杀了一个,但这是极少的成功。他天生就不是个能成神枪手的料,一个类猿生物靠的太近了,他没能击中它,那家伙伸出利爪,想要撕开他的喉咙。

格拉福特一个机械臂抓住了那个畜生的喉咙,把它举起,然后扔了出去,就像在扔一个稻草人。

欧尔射杀了最后的类猿生物。再没东西前来了。寂静再次笼罩了一切,唯余他们紧促的呼吸声和落叶与树皮碎片间的敲打声。

雨林间的喧闹又回来了,好似它从未离开。

欧尔舒了一口长气,擦去了额头的汗。他终于明白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在何时。某种直觉启发了他,某种时间深处的记忆。

这里是泰拉,人类诞生之前的泰拉。刚刚攻击他们的东西,是可能有朝一日进化成人的那种生物。

除了这些东西,它们的尸体面朝下浮在绿池之上,昭示着,在这么早以前,亚空间的污染竟已经染指人类的故乡世界。

欧尔并没有和同伴们说这些。

“继续走。”他转而跟他们说。

 

【计时:?】

指南针不动了。钟摆也静静地悬着,拒绝摆动。

“我们迷路了。”克兰克看着欧尔工作,说道。

“正确的说法是没风了。”欧尔谩骂道,但什么才正确已经不重要了。他从未尝试过这种漫长旅行,所以他不知道这是指南针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学习过这种旅行方式,但是当初没教他如果指南针出问题了该怎么办。他尝试掩盖自己的紧张。他尝试用自己的类比来安慰自己:没风了。在海上,有时候,风会消失,一切都归于静止。除非风回来,否则一切都无能为力。

这就是一切了。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太之风短暂地停息,它们的呼吸停止了。一切都沉寂了。它们终会回来,只要你愿意。它们终会回来,朝圣者将再次启程。

“一切okay,”欧尔告诉他们。“一切都会okay的。”

他们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地方。天空黑的就像是被木炭弄脏的一样,远处的山脉若隐若现,被金雀花和莎草染成了棕色。黑鸟在远处盘旋。环绕着他们的荆棘从已经掉光了叶子,成了一片满是尖刺和钩爪的灌木丛,就像一个牢笼。荆棘和树枝都又白又凉,就像骨头一样。小鸟和昆虫把一些红浆果插在荆棘上,这样它们就可以慢慢享用美餐了。浆果的汁液缓缓滴下,就像血一样。

欧尔一直在忙他的图表和指南针,一会儿对着细小的银色骷髅盒里的玫瑰图鼓捣,一会儿在手掌间摩擦吊坠,希望能通过体热不知怎么的启动它。但它们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反应。其他人从他身边走开,沿着不同方向侦察这片地方。除了零散的鸟啼声外再无别的声音。

他不禁心想,如果我们划错了裂隙怎么办?如果他们已经偏离了风向图,再也无法回到正确路径了怎么办?如果他做了错误的决定,迷失在了这只有神才知晓的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银河系中,真的有什么地方,能免于以太之风的触碰?

他的类比忽然显得很傻。即使风没了,船停了,一个指南针还是会指向南方,即使没风,一个人还是可以背对风向,努力划船。划船,就像一个笨蛋一样,跟随着指挥鼓的鼓声划船。他在前往科尔基斯的航程中学到了这点。那时科尔基斯还只是黑海上的一个王国,而不是背叛的十七军团的家园世界。

“我们要划船了!”欧尔大声喊道,但其他人已经走得太远了所以听不见他。他站起身,寻找他们,却看见他们的身影穿过了荆棘丛。

“回来!”他喊道。有人回应了他,但他没听清回话。

该死的。他们犯蠢了。这里不安全。欧尔很清楚这一点。他脊椎里升上一股凉意,他忽然明白了。那凉意不是凉爽的林地空气导致的。那是一个暗示,一个征兆,就像每次大战之前,他的舌根总是会发痒,每次一有人死,他的手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在考斯上,他没有这些感觉,因为考斯上的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最黑暗的背叛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毁灭的面纱。

但这里,不管这是哪里,毁灭不是忽然降临的。它跟在他们后面。它在慢慢靠近,一个追踪他们的无情捕食者,就在视线之外,蠢蠢欲动,匿影藏形。他知道那个捕食者的名字,但那不是个人类名字。

姆卡。

那是一个被派来终结他们的东西,一个被派来收回匕首的东西,一个被亚空间的恶毒实体派来确保它们的计划万无一失的东西。

欧尔觉得他应该高兴才对。他是个永生者,永生者这种存在远非常人。但是,他们这些永生者在宇宙的计划里微不足道。永生者不会阻碍到那些亚空间存在们的计划的。一个敌对的永生者,带着一伙人类逃亡……更是难以阻碍宇宙中那些跨越了数百光年时空的计划。

然而它们送来了姆卡。高兴点,这才是他应该感觉的。

欧尔举起他的激光步枪,把它准备好,仿佛当时机来临,一个激光步枪真能起点作用。他好奇那个捕食者离他多远——一个裂隙?或是两个?还是说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在荆棘丛外的莎草丛里?

约翰怎么说的来着?它也有别的任务,所以它不能一直追踪你。它也有自己的命运。

典型的格拉玛提卡斯格言,但基本建议还是可靠的。绕点远路,放低身姿,别被看见。你打不过它的,所以等,等到它没时间了,等到它自己放弃。

不错,确实是可靠的建议。但欧尔很清楚,问题是它已经闻到他们的踪迹了。姆卡在追踪他们。

那是个恶魔,带着一个非人类的名字。它怎么追踪他们的?难道匕首有生命之光?更不可能是欧尔是个灵能者,他在照亮道路。欧尔从未有过那种视野,或者其他永生者有的那些天赋:没有视野,没有心灵光芒,没有心灵遥感或是心灵通话。

他只有痉挛和刺痛,背上的寒意,舌根的发痒,还有手抖。当附近有个灵能者时他的左眼皮总是会狂跳。当他还在那条船上时,每当他靠近美狄亚,他就会眼皮狂跳。这就是为什么他比伊阿宋更早知道那个科尔基斯女巫是真的天赋异禀,而不是一般那种乱喊乱叫、弄虚作假的预言师。

恰巧这时,欧尔左眼眼皮又跳了。

他僵住了。

他紧握着枪,等待着亚空间的迹象,等待着姆卡——不管姆卡以什么姿态现身——冲出荆棘丛,来终结他们。

他等待着姆卡终结他们,把此地化为他们的坟墓,无人默哀,无迹可寻。

太阳要落下了,然而,鸟儿们还在盘旋。

他转身,其他人还在四处走动,探索周围,但卡特就在他身后。他喊的时候,她回来了。

他的眼皮跳了。

“哦,神啊。”他喃喃道。

并不是她黑色的眼睛让他回想起久远之前的那个女巫。他知道了为啥她那么安静、冷漠,一个孤独之人,一个界外之人。他明白为什么她来他的农场做工,就像一个逃亡者寻求工作以换取安身之处。他明白了她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

他很确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因为她从未被黑船评估、招募。她是一个潜在灵能者,亚空间的触碰刚好足够给她悲伤和磨难的一生,无法融入人群的一生,不被人理解的一生。

亚空间的触碰刚好能让她像黑夜里的一盏提灯一样闪闪发光。

“出了什么事了吗?”她问他,“我们还okay吗?”

她笑了,因为自己已经能熟练使用那个不熟悉的词。

“我们要找个地方住下,”他说,“黑暗即将降临。”

他思考,很严肃地思考,是不是应该杀了她。然后他反思自己怎么能想那种事。

“姆卡。”她说。

“什么?”

“那个词。那个城市中的回声。”卡特用本应属于美狄亚的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他。“自从我听到它,我无法忘记它,那个词如同毒药一般,填满了我的意识。”

欧尔放低他的步枪,摸了摸腰间重重包裹的仪式匕首。那正是它所想要的。那正是不允许他们所持有的。那正是他们必须送达的。

他灵光一闪。

他们确实有把武器。

如果这把仪式匕首真的那么厉害,如果它真的那么宝贵以至于亚空间存在们送来一个恶魔来回收它,那么它就真的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可怕武器,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可怕武器。它能在被扭曲的宇宙中划开一条道路,它还能划开什么?

希望降临了。

他的舌根忽然又痒了起来。他的手又抖了。

这里将有一场战斗。一场战斗,一次死亡。

 

【计时:?】

不管这里的太阳叫啥,它都彻底消失了。天空满是一块块的灰云,在风中奔驰着,微风使得他们周围的荆棘牢笼嘎吱作响。他们能感觉到微风吹过脸庞,但还是没有风来搅动欧尔的指南针。

“我们无法离开这里。”欧尔告诉了他意外带上的朝圣者们。“我们无法往回走或是往前走。我们不得不呆在这里,这意味着,我们可能要不得不背水一战了。”

“背水一战?”宰比斯问。

“这里不适合打仗。”贝尔·雷恩问。这个男孩还没有见识过很多战争,只学习过战争,但他不笨。一片山坡上的灌木丛,被秋天的荆棘层层覆盖,四周还环绕着金雀花?这确实不适合打仗。如果他们能再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会爬上山,找一个被很多大石头包围的地方,可能还会在那里挖掘壕沟。

他们没有一小时了。欧尔的舌头告诉了他这个事实。还有他的眼皮、他的手,还有他背上的冷汗。

“我们上哪儿找掩体啊?”克兰克问道,他在使劲吞口水。他用手拍打着最近的一根易碎的干荆棘。

“这里?这东西?这甚至都挡不了激光束!这里没有任何庇护!我们挖壕沟还是——”

“嘘——”欧尔说。

“我们上哪儿找掩体?”克兰克坚持问。

“不会有激光火焰的。”欧尔说。

“那敌人会是啥?”宰比斯问。

“姆卡。”卡特说,她没法不说。

“她什么意思?”克兰克问,他的声音歇斯底里。

“冷静点,”欧尔告诉他,也是告诉所有人,“一个很糟的东西正在向我们袭来。我们绕了它很远,但它还是找上来了。”

“什么糟东西?”克兰克问。

“某个从考斯来的东西,”贝尔小声说,他明白了,“来到考斯的那些东西中的其中一个。也可能是有单独目的的某个东西……”

欧尔点点头。克兰克的脸扭成了一团,他发出了一声吱吱声的呜咽,开始哭了起来。

“它怎么找到我们的?”贝尔问。

欧尔不由自主地去看卡特。

“我们就是倒霉而已,”他回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干的很不赖,但我们还是倒霉了。所以现在,我们拼尽全力吧。”

“我们到底怎么才能从这破地方找个掩体啊?”克兰克哭着说。

欧尔拍了拍胸口。

“从这里,”他说,“在那信仰的年代,我们就靠这里赶走恶魔的。信念、力量、坚忍。”

“虔诚的欧尔。”宰比斯毫无幽默感地笑了。

“虔诚是一种美德,”欧尔点头,“我时刻怀有信仰,自从在尼尼微,我新生的头颅受膏之后。我一直怀有信仰,一直保持着信仰,即使是在所有教堂都被抹除了之后。那些教堂因身处错误的时代而被抹除。我信仰更高层次的力量,那正是我们将要面临的。也可能是另一种力量,可能更高、更低、或者是其他力量。总之,非人类的东西,非凡人的东西。”

“你不是凡人。”卡特说。

“但我还是人类。那是神灵和恶魔那一类东西,但在那之中,信仰是你们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我时刻怀有信仰。这就是为啥从不喜欢我,从未将我纳入信任范围内。”

“谁?”贝尔问。

欧尔摇摇头。

“不重要。我时刻怀有信仰,但我从未想过把信仰强加到别人身上,从未传教。好吧,没传过很长时间。所以我不是在让你们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再次把他颤抖的手拍在心脏上。

“只要相信就好,相信随便什么你喜欢的,相信帝皇,或是相信自己,或是相信你在你梦中见过的什么光芒,相信脚下坚实的大地,相信我,虽然与我无关。总之,相信就好。”

“我们得做点别的什么,士兵佩松,”格拉福特说,“我无法信仰,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有所行动。”

“他说的对。”贝尔说。

“Okay,”欧尔说,“Okay,那我们唱歌。”

“唱歌?”克兰克语无伦次地说。

“对,我们一起唱歌。增强意识。我教你们一首歌。一首赞美诗,在旧时代,一起充满信仰地颂唱被用来振奋心灵,驱除恶魔和黑暗。我们一起唱。”

他教他们歌词,只是一两个诗篇。哦!主啊,人类之主……

他们开始唱歌,虽然很不情愿。他们笨拙地唱歌,忘了词,跑了调。格拉福特除了只能发出一个机器音符之外啥都没唱对。欧尔一直在领歌,一遍又一遍,重复又重复,不时查看一下身后,检查一下手上的刺痛和眼皮的抽搐。

回望真正的恶魔还在地球行走的时代,那正是所有的赞美诗和祈祷。它们是保护的话语,是反抗的表达。它们和人们一起高歌,加入他们的力量、他们的信仰。它们把信仰铸成一种武器,即使只是一种被动的武器——至少是一种盾牌。实际上,顶多是盾牌。

即使是不像欧尔那样有信仰的人,这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加入歌唱,人们就加入了集体,让他们回想起来自己并不孤独。他们彼此链接,相互支撑。这给了他们什么事情可做,让他们把意识集中在什么事情上,而不是恐惧。欧尔需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某个人的恐慌。

有时唱歌不过是噪音,但它确实保护着他们。就像俄耳甫斯保护他们的那样。

“别停下,”欧尔说,“一直唱。唱到结尾然后再从头唱,一直唱。”

他转身,走到荆棘丛边缘。在他身后,其他人在尽可能大声地唱歌。他仔细查看棕色的莎草丛,还有地面的众多凹陷处,那些凹陷处已经被黑夜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这一路上,他为了寻找敌人的踪迹,探查了几千个战场了?这里的土地令他回想起了哈德良长城后的沼泽,那时他在护墙边巡逻,寻找着涂着油漆的敌人。令他会想起阿尔泰山上翻滚的草地,警惕着萨尔马提亚骑兵的接近。令他回想起——

他的手抖了起来。

姆卡根本不在那阴影处。

姆卡就在这里,就在荆棘牢笼的边缘处,在朝里窥探。

 

【计时:?】

荆棘着火了。

一束三四米宽的荆棘丛爆成了一团亮橙色火焰,像纸一样迅速燃烧,化为灰烬,留下一个足够驶入一辆载具的缺口。欧尔迅速退了回去,他抓着步枪的手一直在发抖。古老的眼睛,代表着一个古老、野性的心灵,黄色的眼睛上有着黑色的虹膜。

在那个白荆棘墙的缺口之外,四周一片漆黑,好像午夜的一部分提早来临了。但那黑暗里,有很多眼睛。他看见它们向里面张望,圆睁的怒目,邪恶的眼睛。

来自一艘船的船首的永恒之眼。

昭示着万物灭亡的诅咒之眼。

欧尔退了回去,他无视了身体的抽搐、发痒、颤抖。他忽视了喉咙的肿胀和眼里的泪水。

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他见多识广。但他从未见过类似这样的东西。

那恶魔从烧穿的缺口穿过荆棘丛。它沸腾着,就像液体一样,流过边界,散布在杂草丛生的土壤中。它就像焦油一样,在黑暗中散发着烟雾。欧尔只能看见在土地上逐步分散的潮湿荼毒,就像阴影一样蔓延。这就是它的主体,一个巨大、荒谬、而又完全统一的形状,一片从纯粹的夜晚上切下的黑暗,异常凝重,就像用过的钚。众多眼睛的上方,隐现出很多比机翼还宽的角。

他能闻到它,那味道让他感到恶心。

它脚边渗出的黑色水潭里,蜘蛛腿一样的肢体开始蔓延,痉挛的伪足萌芽而又消退。那些伪足从冒着热气的焦油中短暂地伸出来,然后又像夜间杂草的定时摄食一样慢慢地死去。它是一个阴影,它在为了维持自己的存在而挣扎。

众多声音叽叽喳喳。欧尔从风中听到了他认识的那些人的声音,他意识到那些都是谎言。他听见了三万年前尚且在世的人的声音。谎言!谎言!

他听见了约翰的笑声。他听见了凡尔登的帕斯卡,在向他借个火。他听见了哈德良长城的盖尤斯,诅咒着雨,又赞美着加利西亚女孩的美妙。他听见了瓦利斯指挥官喃喃着被遗忘的神灵的名字,那时他们两人一起在泛太平洋上的核爆炸闪光前退缩。他听见了一个人带着强烈的塞西亚口音质疑铜马镫的质量。他听见了扎伊德·拉希姆,被困在那辆燃烧的T-62中,祈求着死亡。他听见了身旁的突击队在抱怨,因为军官告诉他们他们的目标将是鲁姆曼巢都。他听见了伊阿宋和俄耳甫斯,一起歌唱。他听见了温斯洛中尉在哥本哈根前一夜发布命令。他听见了在南加州盆地沦陷后的早晨,二等兵拉贝拉一边炸豆子和鸡蛋一边吹口哨。

他听见了他的儿子,才出生五天,在襁褓里哇哇大哭,那一天诺尔斯人入侵。这孩子仿佛知道,他才五天大啊,他仿佛知道有什么要来了。

欧尔举起他的步枪,调到全自动模式,开火。

他连续的射击击中了它,在那前进的黑暗里掀起了涟漪。黑暗吸收了那明亮的光点,但还是受伤了,伤口流出了牛奶般的液体。

但伤口愈合的速度和他打出伤口的速度一样快。乳汁般的血液也随之褪去。他无法伤到它。它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这一点。它不仅仅想让他死,它想让他支离破碎。它想在吞噬他之前让他的灵魂在痛苦中焚尽。它想要激怒他,想让他感受到怒火、痛苦还有悔恨,以及其他所有三万年的人生中的失败。

它知道他是个永生者。

虽然痛苦正在剥夺他的感官,欧尔还是忽然明白了这一点。他被困在儿子的死亡中,一次曾让他用了三百年才熬过去的失败,一次早已被他推入他那不堪重负的意识的背面的失败,一次被姆卡单刀直入的失败,但即使如此,欧尔明白了。

它知道他是个永生者。

否则,他们早就死了。它一般不会留人一命。它只是从未折磨过一个具有如此巨大的承受能力的人。欧尔是一个美味佳肴,一次丰盛大餐。那么多个无情世纪的痛苦、失败、懊悔可以梳理,可以挖掘,远远超出一个凡人的一生可以囊括的总量。

这痛苦几乎要杀了我,欧尔想道。我内心的所有痛苦将会杀了我。令我想起我曾经历的一切将会彻底杀死我。

这不会很快的。

他停止了射击。他的愤怒和他的电池一样耗尽了。他把他的步枪扔到一边。他转身背对姆卡,然后走开。他回到其他人那里去。他们还在努力唱歌,但歌已经不起作用了。

“别停!”他催促道,他的嗓音快要变调了,“别停……“原谅我们的愚钝”……继续!别听那东西!用歌声盖过它!别听那些谎言!”

他听见了德累斯顿的一家店铺里的一个老朋友,他一边挑报纸上的瓷器一边和他闲聊,‘以防今晚可能有飞机要过来’。他听见了他的姐妹们被关在拖车上的笼子里,喊着他的名字。他听见了他,那一天,他们明明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

“我们这类人,”对欧尔说,“我们这类人注定将在流传百世的事物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这就是我们为何被塑造如此。我们的生命轨迹绝不会无迹可寻。”

“我的会,”欧尔向保证,“我没空参与你想和世界玩的那些游戏,我只想过平凡的人生。”

“我亲爱的朋友,只要你想要,你会有很多平凡的人生的。”

那是一个夏天,在尼尼微高墙外的一个牧场,他从未遇见过另一个永生者,他也再没遇见过另一个像那样的人。

看看现在的他,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背对所有的游戏,从未参与其中,看看这又傻又老的欧尔·佩松。为了用一把匕首穿越宇宙。帮一个傻子跑差事,穿越亚空间和宇宙的经纬线去阻止的游戏崩溃。

姆卡靠近了,在黑暗中发出汩汩的笑声。那些声音,欧尔一生的声音,围绕着他,像一个花朵般的漩涡。那些痛苦,那些谎言。

欧尔和他的朝圣者们背朝外站成一个圈。欧尔背对那黑暗。

“别看,”他说,“别听,唱大声点,盖过它的声音。”

然而,他们已经停止了歌唱。他们只是看着彼此。贝尔·雷恩站在欧尔右边,卡特在欧尔左边。欧尔把手放在他们肩膀上。

“别看,”他说,“一切都会okay的。”

其实不会的,但他还能说什么?

那些声音在他耳朵里。他一生的痛苦超乎想象。他知道其他人也在听他们各自的声音。贝尔听见了奈芙(注:他的新婚妻子,住在考斯,怕是凶多吉少)。宰比斯在祈求他的母亲不要再大喊大叫。克兰克在为某个叫帕皮的人哭泣。卡特只是在发抖。欧尔不想知道她听见了什么。

他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慢慢收回。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次机会,那么这机会即将到来,而且它稍纵即逝。

“姆卡!”她喊道,不由自主的一声。

“嘘——”他带着泪抚慰她。

“姆姆姆姆卡卡!”她忽然大喊。

“放松,”他说。他的手移向腰部,移向腰带,移向重重包裹的仪式匕首。他能感受到恶魔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

仪式匕首也是温暖的。

一次机会,一次微小的机会。

“马洛克!”卡特尖叫道,她的眼睛向后翻去。

“安静!”欧尔说,他抓住了匕首。

“马洛克!马洛克!马洛克!”她在尖叫。毫无意义。他没看好她,她消失了。

“马洛克·卡索(Maloq Kartho)!”她尖叫着,然后呕吐了。“马洛克·卡索!姆卡索(M’kartho)!姆卡(M’kar)!”

他匕首在手。一次机会。

他迅速转身,刀刃上挑。

 

【计时:?】

那东西消失了。

只有平常的黑暗围绕着他们。那东西的气味消失了,还有它的热量。那焦油消失了。

只有那些声音仍在,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然后飘向远方,缓缓消逝,就像轻声低语飘出了房间。

欧尔眨了眨眼。他意识到自己在张着嘴尖叫,所以他闭上了嘴。他感觉到潮红的脸上汗滴直淌。他放低了匕首。

“我不——”他刚想说话。

他看了看其他人。贝尔在照顾啜泣的克兰克。宰比斯手抱着头坐在地上。格拉福特去扶卡特。她瘸了。

“哦,神啊,不!”

不过她没死。她衣服前面还有呕吐物,她的鼻子在流血。

“它回去了,”她喃喃道,抬起头看着欧尔。

“回去了?”

“你没感觉到吗?它被拉回去了。它忽然被拉走,远离我们身旁,远离这里。别处需要它,某些比我们更重要的事情。”

欧尔摇了摇头。他想起了约翰的话。离它远点,最终它会放弃然后回去的。

“以神之名,什么?”欧尔很惊奇,大声喊道。

“马洛克·卡索,”卡特说。格拉福特帮她站起来,她没法站稳。

“那不是个人类名字。”欧尔说。

“不,它是。”她坚持,“我能感觉到它是。至少是一个超越凡人之人的名字。不管马洛克·卡索是谁,姆卡就因为他才离开我们的。”

“那我同情这可怜的马洛克·卡索。”欧尔说。

卡特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认为你不应该同情他。”

它有自己的命运。

 

【计时:?】

黎明破晓,阳光柔和地照在荆棘上。风穿过荆棘,沙沙作响。欧尔找到了方位。他现在很确定是姆卡的到来屏蔽了以太之风,使他们找不到正确方位。

天空万里无云,虽说只是暂时吧。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趟路途不会越来越安逸的。

“我们现在干嘛?”宰比斯问。

“我们还要走吗?”克兰克问,“我们有明确路线吗?或者说一个……方向?”

“Boreas,”欧尔一边告诉他们,一边收好指南针和图表,“北偏东北方向。Boreas,或者,对雅典人来说,它叫Mese,对法兰克人来说是Nordostroni,对罗马人来说,Aquilo。”(注,帝国的双头鹰标志叫做,Aquila)

他拿出匕首,准备制作下一个裂隙。他们的远航还将一如既往地继续,就像他们的人生和命运,无迹可寻。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可能成功。

“所以我们现在干啥?”贝尔问。

欧尔把手平放在空中,开始切割。

“我们继续前进,”他说,“Okay?”

 

我很抱歉。我曾拥有信仰。我曾经相信,宇宙之外定有存在,我们目光所及,指尖所触之外定有存在,那里有更高层次的力量指引着我们,保护着我们。我从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很生气,是因为你可能会离开。现在你真的离开了,我也再不相信它了。我很抱歉。我曾是对的——在我们的幻梦之上,还有别的寰宇。我希望,我仍旧可以相信那是个充满善意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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