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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HH短篇《无迹之旅》(unmarked)(上)

2019-03-29 11:04 作者:fatman-_-  | 我要投稿

作者:Dan Abnett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因为不是同一条河,也不是同一个人。——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计时:?】

他叫欧尔,他自己起的名字。回想考斯之上,社区里的一些人习惯叫他虔诚的欧尔,因为在这样一个几乎无神的年代,他依旧信奉着旧信仰。

五个人和欧尔同行。他们也开始相信某些东西了,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了:诸神,恶魔,天堂,地狱,古代信仰的天启雷火,但归根结底,绝无虚假。 

欧尔·佩松(Oll Persson)——欧尔是欧兰涅斯(Ollanius)的缩写——这个名字他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

欧尔·佩松作为他名字的时间比他旅行同伴们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计时:?】

他们向内陆走,六个人,爬上陡峭而又多石的山脊,这山脊仿佛要升入云端。不是因为云低,而是这山脊不可思议地高。考斯上没有这么高的山。他们也不在考斯。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他们走了两天了。这里没有日夜,很难判断时间。宰比斯有一个旧式腕表,但它的指针一直在倒着走。雷恩和克兰克倒是有军队标配的钟表,黑色的橡胶带连着钢铁的钟面。但自从进入了那个裂隙,钟表读数一直是空白,空无一物,没有时间标记,甚至根本没有时间,什么都没有,只有闪烁的符文:--:--,一闪一闪。

云层之下,山谷深处,传来了号手们的轰鸣声。他们只曾远远地见过它们。当旅行者们头一回听见那轰鸣的声音时,克兰克便给它们起名叫“号手”。不管那号手究竟是什么,它们可能太过古老,而不应该有一个人类名字。

“继续走,”欧尔·佩松说,“前进。”

 

【计时:?】 

那一天,考斯逝去。那一天,十七军团叛变,仪式性地谋杀了考斯。欧尔·佩松捡了把刀,在宇宙里划开了一个洞。

他划开了一个洞,仿佛他在一个帐篷侧面划开了个裂缝,然后他带着五个人穿过了它,他就这样救了他们。另一个选择是呆在考斯地下,直面死亡,一次比想象之极更为痛苦,更为可怕,从根源上更为残忍的死亡。十七军团已经背叛了帝国。他们谋杀了一个世界,屠杀了他们的兄弟,杀戮了数十亿无辜生灵,向神皇脸上吐了一口毒液。

为了帮助他们犯下如此罪行,十七军团带来了……

……好吧……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在人类语言中,恶魔是唯一恰当的词汇。但它根本不准确。十七军团带到考斯上的那些存在,它们有着非人类的名字,但旅行同伴们不会想知道那些名字是什么的。

他们五个人——两个帝国军队士兵,一个农民,一个女孩,还有一个机仆——会比任何人都更乐意忘掉他们目前知道的大部分事情。与他们在考斯见到的东西相比,欧尔·佩松用一把粗糙的仪式匕首在宇宙里划了道口子这一景象都显得正常。他带领他们逃离了星球之死。他们没有追问他要去哪里,或者他怎么知道这趟旅途的。他们信任他。

即使在他拿出那粗糙的仪式匕首,然后就在他们眼前,在时间和空间上划出一个洞之前,他们还曾怀疑过:欧尔·佩松可能远不止是一个头发斑白的、曾经在帝国军队服役过的农民。

这五个同伴分别是:士兵贝尔·雷恩和他的朋友,士兵多根特·克兰克,两人都属于努米纳斯第六十一团,都还只是初出茅庐,经验短浅;赫比特·宰比斯,收获季节会在欧尔的田地里帮工;卡特,同样是帮工的年轻女孩,她由于十七军团的进攻而受到了心理创伤,因此很少说话;还有欧尔老旧的重型农业机仆格拉福特,他只会叫欧尔“士兵佩松”。

“士兵佩松?我们现在在哪,士兵佩松?”格拉福特问道。他们吃力地爬上干燥的碎石崖,松动的石头被弹到身后的云层里。格拉福特的仿生声音就像一个低调、没调好的通讯器。

“我们是幸存者吗,士兵佩松?”

欧尔摇了摇头。

“不,格拉福特,”他回复,“我们是朝圣者。”

 

【计时:?】

号手们的声音更大了,它们更接近了。

 

【计时:?】

太阳升起了,此地的明星。在玛瑙色的天空中,它是炎热的蓝色。它不是考斯的太阳——不是乌什库苏,十七军团的巫师们利用考斯的太阳制造的献祭之阳。

它是另一个太阳,在另一个星系,在可能是任何地方的另一处。他们六人已经走了两天,无法计时的两天。而且他们在银河系的另一端。

旅途才刚刚启程。

欧尔掏出他的笔记本、钟摆和指南针。他一直把后两样放在一个旧烟草盒里。指南针看上去好像是银制的,设计成一个人类颅骨的形状,其实都不是。他打开那银色颅骨的铰链,凝视着刻度盘。他有一个钟表匠的放大镜,来帮助他看清细小刻纹。

钟摆看起来像是黑玉制成的,但它不是。握在手里,它很温暖。

一个老朋友把这俩样东西给了他,来帮助他找到他的路途。

笔记本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手写文字填满了一半。都是他写下的,但笔迹随年份而变化,因为实在是过了太多个年头了。笔记本背面有个图表。他把它展开。那是一份已经两万两千岁的副本,当初做这个副本时,那个原版表格也已经两万两千岁了。时间的跨度看似浩瀚无际,不可能毫厘不差,但欧尔就是这么准确。当制作这个副本时他就在那里。当初就是他做的这个副本,就在泰拉。

  图表展示了一个由很多基点组成的一个风向玫瑰图。欧尔把钟摆吊在指南针上方,在笔记本上记录两个仪器间的交互测量,然后对照图表。

“Africus。”他说。(希腊神话中的西南风之神,但这个名字是罗马语称呼)

“怎么了?”宰比斯问。

“我们要改变方向了。”欧尔说。

 

【计时:?】

山间的风像群蛇一样缠绕着山脊和峭壁。风中携带着断断续续的雨,尝起来像血。

“这雨尝着像血。”贝尔说着,手指靠近嘴唇,想要再尝尝。

“那就不要再尝了。”欧尔说。

“他说的对。”克兰克说。他在笑,他在表示自己依旧精神抖擞。也只有他会把那些东西叫做号手了。他确实在想办法让所有人开心点。

但那并不怎么有用。

贝尔一直稳稳地拿着他的枪,这让他感到安心。比他朋友克兰克的玩笑更令人安心。枪,结实可靠,简直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结实可靠的东西了,不管在哪个世界。

那把枪是一把帝国军队标配的激光步枪,有木制的枪托和枪体,还有蓝色的钢制配件。它一尘不染,光洁如新。贝尔还有一个装满了电池弹匣的野战背包来搭配他的枪。它不是那种破旧的、别人用过然后传下来的武器,就像他一开始被配备的那种。

克兰克也有一把类似的、同样无可挑剔的武器。宰比斯也有,虽然他的是一把改短了的无托式卡宾枪。卡特有一把短枪身的自动手枪。他们的武器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那时,他们刚刚踏入那个裂隙,离开考斯,离开那个夜幕降临的石滩,那里的空气回荡着那些他们称之为——理智点来说——恶魔的嚎叫。那是欧尔带他们来的第一个地方,他们通过了另一个裂隙。那里是低地,一个沼泽。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一场可怕的遭遇战,发生在杂草丛生的堤坝和满是积水的河道上。到处都是尸体,已经死了两三天了,因受热而变黑肿胀。他们穿的制服,不属于贝尔和克兰克已知的任何曾在考斯上集结的帝国军单位。

“这里不是考斯。”欧尔告诉他们,“这里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别问我,我还没看出来。”

他弯下腰,从一个肿胀的喉咙下掏出一堆狗牌。

“莫辛达斯第十一团(Mohindas Elevebth),”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是莫辛达斯第十一团。神啊,他们在迪乌努斯星(Diurnus)被奈非若提(Nephratil)消灭了,直至最后一人,就在大远征的第六年。”

“那都是两百多年前了。”贝尔说。

“这些尸体还很新!”克兰克喊道。他看着脚边肿胀的肉袋,耸了耸肩。“还很新鲜。一天前死的,也可能是两天。”

“他们确实是。”欧尔说着,站起身。

“但是——”克兰克说。

“就像我说的,”欧尔说,“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

他们盯着他。

“不是我弄的,”他说着,耸了耸肩。“我只是跟着走,就像你们一样。我会检查一下指南针的。我们可能得改变行进方向了。”

“你为啥要相信那个指南针?”宰比斯问道。

“为啥不呢?”欧尔问,“这可是神的指南针。”

卡特在看散落在四处的尸体,那些尸体有的在地上,有的在小溪里,有的在河沟里。

“我们应该在这里停下,”她说,“我们应该埋葬他们,他们理应得到尊重。”

那是他们听她说过的第二句话,也可能是第三句。他们已经开始意识到卡特极少说话,但她说的话都发自真心。

“我们确实应该,”欧尔点着头说,“老天知道,你是对的,但是这里是另一个时间,另一场战争。相信我,女孩儿。一种可怕的黑暗正在到来,它会留下很多尸体,很多,很多,多到剩下的那点儿活人即使没日没夜地挖坑,也根本不够把所有尸体都埋起来。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继续走,为生者而战。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关心死者了。很抱歉,但这就是现实。”

卡特开始哭泣,但她还是点头了。当他们开始看出她寡言少语中的诚实的时候,她也开始领会欧尔的诚实。

欧尔又弯下腰,从尸体的弹药带上拿走了一个弹匣,检查它能不能装在他那把很老很老的武器上。

“拿上武器。”他说着,往包里装充电电池。

他们犹豫了。

“拜托!”他说,“这些可怜的灵魂要去的地方用不着枪。我们更需要枪。再说了,这些可是新款式——远征型号,全新的,才用了两三年,不是那些在努米纳斯配发的回收利用的垃圾。我们很幸运。我们现在在这里,这里有最好最新的武器可以拿。所以赶紧拿上啊。”

他们开始自己动手。贝尔帮卡特拿了那把手枪,并且劝说她碰它是“okay”的。他用了“okay”这个词。“okay”是一个奇怪的词,但欧尔·佩松用它,而且他们都学到了这个词意味着“一切正常”。

欧尔站起一条腿,闻着风。他思考刚刚告诉他们的话。我们很幸运。我们现在在这里,这里有最好最新的武器可以拿。

“真他妈幸运,”他轻声对风诉说。“谁知道我们会不会在此结束?”

 

【计时:?】

号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从下面深不见底的峡谷中传来,它们都知道还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你就不能再造一个洞?”宰比斯边问,边抹掉脸上的雨水。

“一个洞?”欧尔问道,皱起了眉头。

“用你的那把刀……弄一个裂隙?这里不是啥好地方,不是吗?别假装它是。”

欧尔·佩松耸了耸肩。

“至少比考斯好点。”

他本想再说点别的,但他被打断了。号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坏兆头,仿佛宇宙给他画了个句号。

“我不能想在哪里切就在哪里切,”欧尔说,做了个手势,好像仪式匕首还在他手里一样。“它不是这么用的。我必须得在正确的地方,划出正确的划痕。不同的地点以最奇异的方式相互接触,我切开一个地方的薄膜,然后,我们就到另一个地方了。”

他们都盯着他。

“这很复杂。甚至都不是真正的科学,很久以前有人教了我一些基础。”

“谁?”宰比斯问。

“多久以前?”卡特问道,这是个更好的问题。

“不重要啦。”欧尔回复道,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重点是,这不是真正的科学。教了我基础的那个人……也告诉我说,甚至连不得不用它都是一件可怕的事,它是某种别无选择下的选择。”

“因为它决定着很多人的生命?”贝尔问道。

欧尔摇摇头。

“不”他说,“远比那重要。”

他开始继续行进,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嘎吱嘎吱地爬上斜坡。他知道他说的太多了,他让他们灰心丧气了。他体内的那个老兵——实际上,他体内有很多老兵——更明白这一点。在这么一个地方,一个好指挥官决不会去打击士气。他无法收回他说过的话,但他可以靠说更多东西来振奋他们,或者说,分散他们的注意。

“风,”他说,“就是这一招的钥匙。它是通向任何旅程的钥匙,任何一个航海家都会告诉你这一点。你跟着风走,跟随他们的方向。”

他回头瞟了他们一眼。

“不是这些风,”他说着,抬起手来感受吹过手指的寒冷山风。“我不是说空气的移动。我是说原初之风,以太之风,令永恒之洋波涛汹涌的风。”

他开始继续前行。

“我用罗马语词汇,”他说,“是因为教我时就用的罗马语。现在,我们追随 Africus,跟随风吹的方向,西南方向。这就是为啥罗马人叫它Africus,但是雅典人,称它为lips,而法兰克人,称它为Vuestestroni。”

他又回头看他们。

“懂了吗?”他问。

克兰克举起手,像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

“有什么问题吗?”欧尔问。

“我的问题是,什么是罗马?”克兰克问。

欧尔叹了口气,他想了想还有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没有,因为他们不管干啥都没时间了。

“别在意。”他说。

“所以……我们跟随这个风,这个Akrifus。”贝尔·雷恩说。

“是Africus,”卡特纠正他。

“是,是那个词,”贝尔说,“我们跟随这个风……去哪?”

“去我们做出下一个裂隙的地方,去下一个不同世界间的薄膜薄弱的地方。”

“赶在号手们追上我们之前?”克兰克问道。他笑了,发出一种平静的哈哈声,随着微风飘走。

“差不多吧。”欧尔说。

 

【计时:?】

他们在靠近山脊顶点的一个岩石折叠处睡下。欧尔在警戒,他想继续前行,但他能看出来他们的疲惫。他们需要食物,他们需要尝起来不像血的净水。他们需要睡眠。他们需要一个漂亮、利落的裂隙带他们远离号手。

欧尔不认为它们是什么号手。上次他遇到类似的东西,品类相似的生物,已经是好几轮人生之前了,那是在基克拉迪群岛,那时,它们被称为赛壬。那不过是另一个词语,不比号手好,也不比号手差。欧尔当时唯一知道的是,这些生物绝不是来自基克拉迪群岛,伊阿宋也同意这点。它们不属于那里,就像号手们不属于这里。它们来自与哪个世界都无关的某处。它们就像一团潮气或是一团腐烂,从外面渗进墙里来。

它们制造噪音,如果有人听的时间太长了,他会发疯的。它们会使那人忘记自我,忘记——

 

【计时:?】

欧尔醒了,他不记得睡了多长时间了。一小时?还是几分钟?其他人还是睡的死死的。石头下面就像坟墓的墓室一样冷。这里漆黑一片,除了雨声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他在做梦。梦境的碎片还挂在他的意识里,就像皮肤上粘连的碎片:飘动的水面上倒映的猛烈而又新鲜的阳光;光芒破碎成了光斑;绿的像玻璃一样的海;一艘令人骄傲的船,它注定将载入史册成为传说。船首画着一只眼睛,那时眼睛不过是一种常见的标志。海中的所有战舰都有这个标志。

甲板上传来笑声。欧尔能感受到炽热的阳光照耀着他裸露晒黑的背脊。他能听到俄耳甫斯在弹奏某种韵律,来隔绝赛壬的噪音。

在那个梦,那个记忆中,真是一个美好的人生。那是更好的日子,一次更好的冒险。这次无人开辟、无迹可寻的旅程,用一把刀在世界间辗转,它不会被人铭记的。它不会像前往科尔基斯而又返回的那次长帆远行一样化为传说。这次旅途甚至不会被记得够久来让人遗忘。

但它可能更为重要。它可能比他的人生中经历过的任何冒险都更为重要。

他的诸多人生。

欧尔意识到他正在把它当成他最后一次旅行,最后一次冒险。他意识到他在希望这是他人生的终点,最终的谢幕,人生的暮光中最后一次勇敢之举。从各种角度来说,他应该会一直活下去;除非某些代理人阻断了他的生命。

所以,为啥他想的这么听天由命呢?

梦境最后的碎片还在那里:船首的眼睛,目不转睛而且坚定不拔,美丽迷人又饰以眼影,就像美狄亚抚媚动人的眼睛,但同样危险。一个独眼。这些日子,独眼意味着别的东西。他在上一次梦境中见过它,那次,约翰来找他,向他展示了一片火海中的泰拉。那受诅咒的眼睛就是这次旅行将成为他最后一次冒险的原因。

“去你的,约翰。”他低声说。

他站起身,揉了揉双手、胳膊。他们还得继续走,继续前进。他们已经休息太长时间了。他们正在变得更冷,更加潮湿,失去了太多核心温度。

号手们也安静了,不是个好兆头。

“起来!”他喊道,试图叫醒他们。他的手麻了,这里太黑了。

“起来!快点!”他喊道,“我们得继续赶路。”

没人回应,除了格拉福特,它一听到欧尔的声音就启动了。

“士兵佩松?”

“把他们叫醒,我们得走了。”欧尔说。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掠过岩石。

欧尔的手还是麻的,但他拿起了枪。

“起来!”他喊道。依旧没人回应。他指着空气开了一枪。

“醒醒!”他喊。

现在他们醒了。

 

【计时:?】

他们又冷又湿,而且惊恐,从不友好的梦中醒来,然后来到了更加不友好的现实。卡特在哭,不是因为压力而是因为冷。克兰克也在哭,因为他受够了这一切,而且一切都很令人不快。欧尔催他们爬上山坡,到山脊背面去。

在他们背后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欧尔猜是号手们。就连号手们都知道,有时安静下来会有更多收获。那些该死的赛壬也知道这一点。

山脊是一个黑色的耸起,预示着前方光线更好。或许是黎明?他们爬上山脊,看到了对面的天空,碧空如洗。他们爬下山脊。欧尔让贝尔带头,自己殿后,不时回头察看追赶他们的那些东西。部分黑暗移开了,但还不够让他找到个目标。

“神啊,帮帮我们吧。”他说。他不怀疑神的安排,因为他是个有信仰的人,但有时他认为是神把他们置于此地。所有神圣的书籍,还有他学习过的每一种教义,都充满了那些灵魂生来受苦受难、默默忍受,因此才能得到救赎的故事。

轮到他来成为约伯,成为西西弗斯,成为普罗米修斯,成为奥丁,成为奥里西斯。轮到他来默默忍受。

更重要的是,他受难甚至不是为了自己的救赎。

欧尔认为,在经历了这么多次人生之后,他不应该再蒙受更多苦难了。

他们走下斜坡,来到另一个山坡的背面。这里更亮一些,一种黎明前的亮光把他们面前的天空照成了半透明,就像烟色玻璃一样。欧尔有一种突如其来的乐观预感:他们可能正在靠近他们的目的地。就像是,在一个无光的夜晚忽然看到了一颗孤星,内心意识到有东西可以用来导航。

他回头望去,号手们正在身后的山脊上。它们是庞大的两足生物,身体臃肿沉重,长长的用于平衡重量的尾巴抬高,并在身后的空气中沙沙作响。它们从脖子到头的部分,就像盛开的花,或是投手的手套,像是某种血肉机械被剥开然后延展拉宽。它们又开始对着黎明的天空制造噪音。

那声音震耳欲聋。它们头上那奇怪的、湿漉漉的凸缘顶饰正在移动张大以调整释放的频率。

“前进!”欧尔向其他人大喊。

那噪音使他们浑身发颤——噪音和那东西在山脊上的景象。欧尔明白这情况。很快他们就将无法思考。需要俄耳甫斯的时候他在哪呢?哪怕是来点蜂蜡也好啊?

他用他的老步枪的枪托顶着肩头,向那些号手射击。当射向它们两翼时,他看到它们尖叫着退缩了。他不认为他能杀了它们。他只是想制造点噪音。贝尔、克兰克和宰比斯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跟随欧尔的带领,也开始射击。很快,四把激光武器向着山脊顶端的号手们宣泄火力。宰比斯啥都没射中,甚至都没能吓到它们。贝尔和克兰克,他们虽然从未见过真正的战斗,但是受过建团时的基础训练还有枪械教学。他们的射击干脆、利落、整齐。

不管怎样,欧尔想要的不是击杀,而是噪音。四把武器的尖叫声和爆裂声可以压倒——至少打乱——号手们的影响。制造点噪音,就像俄耳甫斯做的那样。

他们持续射击,几分钟后,一些大腹便便的号手转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消失在山脊后面,看起来像是,因为被可恶的激光束击中太多次,所以不想再呆下去了。其他的号手也跟着走了。

就像牛一样,欧尔这么想。就像牛,作为一个群落一起转向离开。山脊背后的喊叫声也慢慢消寂。

他没法摆脱把它们当成牛的想法。牛是食草动物,那只能表明一个更为黑暗的可能性。那表明,有什么东西使号手们一直不敢靠近。

那表明存在一个捕食者。

 

【计时:?】

欧尔切开了一个洞,然后他们步入其中。另一边很热。干热,就像一个烤炉,明亮的天空好像是被刷成蓝色然后喷砂过。他们站在一条路上,一条又干又满是灰尘的路。

他们走了大概十分钟,足够让欧尔意识到,他知道他们在哪里。

他看见了第一个报废坦克,一个烧穿了的T-62坦克,他知道如果他们接着走,还会看见更多坦克。这里是M2的燃烧残根上的一个又长又热的一天,这一天,某个地区的独裁者失去了一个机械化旅和一个装甲旅。共计一百五十辆坦克以及装甲车辆。

“为啥是这儿?”他大声问道。

“你在问谁?”宰比斯回复道。

“你在问什么?”卡特问。

坦克的尸体和金属残骸标记出了道路和远处的河床,空气中充满了烟味和燃烧的油味。欧尔想要答案,但没人可以问。除了干枯的骸骨外空无一物。

宰比斯叫了一声,他们跑向他。

一辆拖车倒在壕沟里,它装载着装满了水的德制塑料水罐,在烈日下已经晒暖了,还有食品包和铺盖卷。不管牵引拖车的是啥,它被狠狠地击中了,只剩下一个大铁块。

这就是为啥。

他们早已口干舌燥,而且汗流浃背。他们带走了他们能带上的物资,把水罐都装在格拉福特身上。

这,就是,为啥。

“我们能来这儿真是幸运,”克兰克说。

欧尔看着什么东西。

“某个人很幸运。”他回复道,但没有转头,依然在看某个东西。

他在盯着另一个坦克的残骸。踏板已经没了,轮轴也弯了。外壳焦黑而且斑驳。炮塔一半被掀开,就像个开了一半的罐头似的。

车身侧面有个标记,就在第十八个机械符号下。那可能只是个弹片划痕,因为它几乎无法识别,但它是在外壳焚毁后刻上的,一团结块的烟灰中裸露着光洁的钢铁。

那是一个词——可能是一个名字,但不是一个人类名字。

姆卡(M’kar)。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又是谁把它刻在这里的?

 

【计时:?】

他们在烈日下呆了几个小时,沿着这条两侧都是战争机械的尸体的死亡之路前进。欧尔检查了他的图表和指南针,找出了下一个地方。

“这次不远。”他说。

“你当时在这儿,不是吗?”卡特问他。

欧尔想了想他是否应该回答,然后点了点头。

“这里是哪里?”

“他们叫它东73战役(注:海湾战争),”他说,“他们认为,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装甲战。”

“哪个时代?”她问。

他耸了耸肩。

“你当时站在哪边?”她问。

“这重要吗?”他回答。

“你肯定是站在胜者那边。”她猜。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而这些机械都死了。”

“Okay。”他点头。这次,Okay意味着别的什么东西。在沙漠的阳光中,他眯起眼睛看着她。

“你只需要知道,我还活着与任何一场战争的结果都没啥关系。我在两边都活下来过,无论哪次。我并非以胜利为生。我只是喜欢胜利而已。当我能追寻胜利时,我会去追寻它。”

“那你以什么为生?”她问。

“就是……活着,”他说,“我似乎无法丢掉这个爱好,而且它也很难从我身上夺走。”

他回头看她。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让他想起了某个人。美狄亚,当然是她。那个疯女巫。那么美丽,又充满了那么多难题,就像这个女孩一样。

“它很难从我身上夺走,但也并非不可能。”他说/

“你像是某种超人类。”她说。

“我猜,确实是某种。我们自称为,永生者。”

“我们?”她问。

“有一些我们这类人,总是会有。”

“你应该告诉我这个吗?”她问。

我应该吗?欧尔问自己。我从未真正跟什么人说过这些,即使是像我一样的人。但我正在站在我遥远的过去中,在一个再也不存在的地方,而我在能休息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段非常非常远的路。我在告诉一个女孩关于古老泰拉的秘密,而她不会理解的,也不会被人找到或是被人所知,而且肯定没人会相信她。

在蔚蓝苍穹下,在沙漠之风中,看着本应属于科尔基斯的女巫的眼睛,或是画在一艘基克拉迪群岛战舰船首的眼睛,我真正泄露了什么秘密呢?

“这事儿okay,”他告诉她。“我觉得我能相信你。”

“你是哪种?”她问。

“什么?”

“哪种超人类?”

“哦,”欧尔说,他从未被问过这种问题。“普通的那种吧。”他说。

 

【计时:?】

当他这次切开裂缝,就在黄昏之前,东73处起风了,已死外壳中的枯骨们开始喋喋不休、烦躁不安。死者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但那绝不是欧尔和他的同伴。

欧尔知道死者不会感受太多。它们只会对一些东西有反应。那些没有人类名字的东西。

在干枯关节的摩擦声、肋骨颤抖声还有牙齿打磨声中,他们穿越了那个洞。

亡魂不安。

 

【计时:?】

他们在森林里睡过了一个雨夜。他们用从拖车上带走的帆布卷搭了一个临时住所,吃了一些口粮包。远处传来炮击声和鼓声,山那边正在打仗。

欧尔知道,有人在捉弄他。这是松树林,很熟悉的味道,他不太确定,但他认为他肯定也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仁慈的导航?还是某人正在把他引向陷阱?

不管是啥,始作俑者可能都是同一个人。

去你的,约翰。

欧尔早早起床,让其他人接着睡。如果他没记错,在离树林不到三百步的地方,有一条旧通讯沟。他能闻到河水的味道,这意味着凡尔登在西边。

通讯沟就在他记忆中的那地方,就在他和其他人挖掘它的地方。它已经废弃了,杂草丛生。炮击的升级造成了战术的转移,这部分战线被清空了。蓝色的小花迎风点头。草芽在沙袋之间翻滚。壁垒的装甲板正在生锈。战壕的地板缺乏保养,已经湿透了。他能闻到咖啡渣、荨麻和厕所的味道。光亮的废弃黄铜弹壳散落在壕沟和沙袋上。

欧尔在追踪一个叮当声,那声音来自一段低矮顶盖下的锯齿状壕沟。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手里拿着一支步枪,这支步枪要再过三万年才能造出来。军官的防空壕里有一个台阶。他记得那个台阶,仿佛昨天才走过一样,记忆犹新。

在防空壕里,有一个用水果箱制作的小桌子:一个咖啡壶,一个火炉,一个已经脏了的搪瓷杯。后墙上有一块暗斑。有人匆忙之中留下的,那人受伤了。

在桌子上,有一本值班日记,他打开它。

这是一本经过改造的平民日记,当地生产的。纸张是奶油色的,上面的数字和横线都是用最浅的蓝色印刷的。这本日记原计划写在1916年,这个日期太古老了,他几乎没反应过来。

前一半已经写满了整洁的手写字。墨水笔,看上去受过教育。他怀疑这是不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对这个地方记得这么清楚,他认为他应该知道。

那不是他的笔迹。笔记里只写了一个词,来回反复地一直写。

姆卡。

 

【计时:?】

“我不能呆太久。”他说。

欧尔转身,举起枪。约翰正在防空壕出口外的一个拐角,靠在后墙上。他穿着一个连体衣,浑身脏兮兮的。

“去你的,”欧尔说,放下枪,感觉自己被吓到这件事太蠢了。

“你拿到它了,我看出来了。”约翰说,向挂在欧尔腰带上的那个重重包裹的仪式匕首点头示意。

“它真那么重要吗?”

“它就是那么重要。”约翰说。

“那应该由你来干这个,而不是我。”欧尔说。

“哦,拜托!”约翰说,“你几乎没法再呆在考斯上了。那是个友善的警告,来帮你逃出那里。另外,我手头忙着呢,我也有自己的活儿要干。”

“真的?”

“别问,我不会说的。”

“我在想,你让我跑来跑去的这个差事,真的很重要吗?”欧尔问。

“当然,它真的很重要。但我的工作也很重要。坦白来说,你正站在正确的地方。我在忙密教的事情,欧尔。他们签我薪水支票,你知道的。”

“我好久没听过那个词了。”欧尔说,他差点露出微笑。

“密教盯着我呢,我分身乏术啊。”

“所以我没在忙密教事务?”欧尔问。

“不,你没有。我甚至都不应该跟你讲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欧尔在他老朋友的眼里看出一种神情。那神情在说,哪怕整个宇宙都去阻止他,他也要努力做正确的事情。这么久,这么久以来,欧尔·佩松第一次可怜约翰·格拉马提卡斯。

“听着,欧尔,”约翰说,“当你到达的时候,我也会尽量到达那里。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但是——”

“但是什么?”

“我有一种预感,欧尔。一股黑暗在笼罩。”

“那就是你的意识的工作方式,约翰。”

“不,欧尔,这不是灵能者有关的东西,这像是……从骨髓深处知道什么东西。我想我可能终于穷途末路了。我认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冒险。”

“它们会把你带回来的,”欧尔说,“密教会像往常那样把你带回来的。”他说的很快,几乎像是谴责。他这么说来掩盖他的想法。为什么我们的预感会如此相同?我们都认为这次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冒险?如果永生者们都感觉自身如同凡人一般,那就是宇宙陷入危机了。

“我认为你说这个对每个人都不好,”欧尔说,“在考斯上,你告诉我了那个,你说要么成功要么毁灭。”

“是,我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是说,从个人角度来讲,我还有事情要做而且……我要做出选择,欧尔,我认为我哪个选择都不喜欢。算了,这不重要。我希望我能替你做这个,而不是把责任推到你肩上,但是我做不到。我想让你知道,我感激你现在所做的,欧尔。我真的认为你比我更适合这个工作。”

欧尔没有回答。

“当你到达时我会尽量赶到的,”约翰说,“但如果我没能赶上,如果我晚了……我觉得你知道必须做什么。”

“你把我卷进了什么,约翰?”

“你会没事的。”

“约翰,你指引了我这么久……武器、食物、地点。都非常恰当,还有点讽刺。典型的寻求戏剧性的格拉玛提卡斯嗅觉。”

约翰耸了耸肩,哼了一声。

“你在试着用我偷运,是吗?”欧尔问。“带我走上一个迂回环绕的道路,这样我就不好追踪了。”

欧尔走出防空壕,踏入黎明的阳光,与约翰面对面。

“这就是为啥必须是我,不是吗?”他问,“神啊,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是像你一样的灵能者。当我在亚空间移动时,我是不可见的。而你如果出现,那就像个灯塔一样。这就是为啥让我来帮你干这个脏活。”

约翰没有回答。

“姆卡是啥,约翰?”

“你不应该带上其他人的。”约翰回答。

“为什么?”

“他们不会成功的。”

“如果他们继续呆在那里,那肯定不会成功。”欧尔回应。

“不带他们更快,更好。”

“如果我能成功到达,那他们也能。”

约翰点了点头,但并不令人放心。

“姆卡是啥,约翰?”

“拜托……”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个名字吗?”

约翰在看着河水。

“对我们来说,时间出了问题,欧尔。所有东西都不在正确的顺序上。姆卡是它的名字。”

“不是个人类名字。”

“不,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叫姆卡,它总有一天会叫这个名字的。正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亚空间与时间并不同步。”

他带着悲伤的眼神看着欧尔。

“大敌不会让你就那么,带着那把匕首,走出考斯。它送了什么东西跟在你后面。那东西叫做姆卡。你走的道路曲折迂回,这起到了作用,欧尔,你不是个灵能者,不会像我一样在亚空间里闪闪发光,这也起到了作用。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代替我来做这个工作。okay?我承认。”

“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它正在前来。姆卡要来了。你要小心。我能给你唯一的真正帮助就是,警告你,离它远远的。”

“这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它也有别的任务,所以它不能一直追踪你。继续走,小声点,别被看见,它最终会放弃然后转身离开的。”

“为什么?”

“它也有自己的命运。小心点就够,欧尔。”

“给我点别的帮助,约翰!去你的!我理应得到更多帮助!我该怎么打那玩意?”

“我不能,我很抱歉,”约翰说,他看起来真的很抱歉。“我手头忙不过来。我不能——”

“你甚至不在这里,是吗?”欧尔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你在哪里?”

“奥特拉玛,错误的那边。”约翰说。

欧尔叹了口气。

“所以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也不在,是吗?”


【翻译】HH短篇《无迹之旅》(unmarked)(上)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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