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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19世纪】公主陛下会遇见教父千金吗~The Viterlang(十)

2023-06-07 20:31 作者:Yerriw  | 我要投稿


茫然错落,煎熬窘迫,

思愁万载,千篇难叙

半卷荒唐乱墨,

两段意城往事,

仅此而已。



四年前

意塔兰托  都灵区

下午5:35  小雨

       意城无非只有两种天气:正在下雨的天和将要下雨的天。

       冰冷潮湿的空气顺着窗缝蔓延到屋里,拜科雷登裹起衣领,发着颤穿过廊道上的人群,掠过三道回廊,最终驻足在了一盏包间门前。

      他抬起无名指,在木质门板上微微划动:

      “服务员,先生。”

      一阵寂静过后,房间里传来了回答声:

      “请进。” 

      拜科雷登擦拭枪管,推开包间的门。

      “法布里奇奥,我代表莱昂纳多·佛列尼诺向您致意。”

      黑色的双管枪口对准座上房客的胸膛,他把手中的钢笔按到桌上,扶起帽子,看向眼前的枪手:

      “我想我们还有商讨的余地。”

      “不,不会有了。”

      两声枪响。

      拜科雷登的眼角沾染上些许愧色与无奈,他从腰间摘下一支羽毛,抹上法布里奇奥胸口流出的鲜血。枪声让门外的人群四散而逃,耳边传来惊恐嘈杂的呼喊。他迅速整好衣服,翻出窗户,滑落到二楼的阳台上,再回到室内混入逃难的人群,离开了都灵酒店。



       十分钟后。

       雨下大了,拜科雷登靠在街巷里的灰墙上,凝望着眼前飞驰而过的马车与闻讯赶来的骑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事情办成了,那两发子弹各值一千五百块。现在他得找个地方好好歇息上一会儿,然后再赶八点前回到家,等到了明天早上再去找莱昂纳多·佛列尼诺那家伙要赏。

       从刺杀的余味中脱身,卸下紧绷的神经,他在寒冷的秋风中吐出白色的水汽。天色将暮,琳琅的灯华在远处的街道上浮现,身后的音乐广场上响起悠扬浪漫的合奏,共同歌颂着意塔兰托秋雨中的晚空。

      此刻他的心情顺畅无比,穿过打伞的人群,在一盏蓝色的报亭前止住了脚步。他想要买上两份《奥古斯都报》,看看这几天的政治新闻或者是西城的凶杀案,刚把五枚硬币递到柜员手中,一声问候却打断了他的惬意:

       “您是拜科雷登·涅普。”

      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英俊的青年立在自己身后。那人穿着挺拔的黑色正装,戴着白手套,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扶着耳朵,谦逊有礼地看向自己。

      “您又是————”

      一种莫名的感觉顿时在他心头浮现,先是诧异,再是茫然,最后却化为淹没自己的慌乱。眼前青年的装束,不禁让他联想起那些意城地下最恐怖的存在。

      “您无需知道,现在跟我走就好。” 

      那青年温顺地招呼他,又向另一边打了个手势,一个披着大衣的男人提着一柄黑伞,走到拜科雷登身后为他撑开。

      这时,青年黑色装束的白色领口上镶着的一枚针饰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枚金色的V字,用古罗马的写法雕刻而成,在傍晚阴雨与街边灯火的双重映射下显得如此动人。

      他尚且未从这位青年的招呼下回过神来,却忽然感觉自己受到了一阵无形的重击。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眼前这枚针饰让过去灰暗的记忆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站住!”

     意识到什么的他一把推开面前的青年,冲入人群之中,用尽所有力气向着远处奔去。身后同时响起了紧凑猛烈的追击声,让他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他回头望去,连同那位青年在内有足足四个人正在参与对他的追猎。他慌不择路,从腰间抽出那柄刚刚沾过血的双管手枪,回身朝着他们射击。

      “——砰!——砰!”

     一枚子弹击碎了旁边花店的玻璃,女主人尖叫着逃到货架下,另一枚子弹射入旁边停靠着的一辆马车,租客抱着头翻下车厢,连忙向旁边的巷子里逃走。周围的人群如鸟群一样向四周惊恐地飞去,他在淅沥沥的雨声下迅速填上尚且干燥的火药,合上盖子握住扳机,对着面前的追兵嘶吼:

      “退后!” 

      那四个人终于有所忌惮地掩藏到了街旁的马车背后,拜科雷登僵持着局面。他想要撑到骑警赶来,挥舞着军刀为他驱走这些追兵。

     空气寂静下来,唯有雨声独奏。

     直到半分钟后,那名青年如同猎鹰般从二楼的阳台飞跃而下,俯冲扑倒了正在瞄准的拜科雷登,一脚踢开从他手中摔落的手枪。拜科雷登想要反抗,用尽全力在那青年的双手间挣扎,却引来一道力量的铁拳落在了他的头上,他瞬间失去了意识,就这样昏在了路边。

     青年招呼旁边的属下把拜科雷登塞进车里面,摘下被泥泞弄脏的手套,点起雪茄。在拜科雷登瞄准的三十秒内,他顺着车后的死角溜进了街边的公寓楼里,鹰隼扑食般轻易放倒了目标。

 


两个小时后

意塔兰托 米兰区

傍晚7:55 小雨

       

       逐渐从恍惚中恢复清醒,拜科雷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处一辆疾驰的马车上。那位青年正坐在他的右边,望着窗外的雨天街景。

      “哟,您醒了。”

      青年回头望向他,扶住他的肩。

      “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拜科雷登颤抖着缓缓开口,像是位行刑前求情的死刑犯,目光直瞪瞪盯着自己的双手。

      “没多少事,带您去见一个人而已。”

      青年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他,但丝毫没有褪下拜科雷登苍白无比的脸色。

      “法布里奇奥死了,你做的的确很好。”  

      “你们怎么会知道......”

      “不,我们什么都知道。”

      “怎么可能......”

     青年笑着,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函子缓缓撑开,对他慢慢念道:

     “拜科雷登·涅普,效忠于莱昂纳多·佛列尼诺的枪手。两周前,你在佛罗伦萨区的一家餐厅枪杀了萨西·切佩斯,他带领当地工会反抗佛列尼诺家族对铁厂的管控;上周四,你又在米兰区参与了一场帮派火拼,杀死了两名枪手,以争夺对圣留尼斯街保护费的收取权;就在刚才,你杀了收税官法布里奇奥,他向佛列尼诺家族借了十万块钱走私橄榄油,却被意塔兰托皇家海军全部截获,而你在他逃离意城前带走了他的性命。” 

       拜科雷登此时内心受到的震颤无以言喻,他惊诧于眼前的青年为何能通晓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张信函,青年只是无言地折起,又对他开口:

      “马上就到站了,准备下车。”

      “所以你们究竟要带我去见谁。”

      青年顿了顿,郑重地开口:

      “我的教父,唐·谢兰柯特·斐德昂。”

      听到这个名字,他差点当场昏了过去。


   

       多年以后,拜科雷登将会无数次回忆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那名叫马尔寇·斐德昂的青年是如何把他扶下黑色马车,领着他穿过大理石花园的石板路。轻巧的雨声夹杂着静谧的水雾,眼前这座建筑显得多么典雅而又庄重。

       六十年前它被称作法伦斯蒂娜宫,随着七月革命的壮烈炮火与人民前进军的激荡呐喊洗涤了整座意塔兰托,象征贵族私情的这座宅邸被化为了残骸灰烬。随风飘逝再不复返的是它昔日的荣华,这栋废墟在意城烟雨中沉寂了近十年,直到旧教父唐·托马西诺邀请来全米兰最杰出的工匠,对这里斥资重修。

       自它于灰烬中重生的那一天起,就被人们赋予了崭新的寓意。那些于苦难中挣扎的意城人民称它为第二教区,这里象征着救济与虔诚,梵蒂冈的洗礼教堂在它面前也要逊色万分;那些在地下行使暴力谋生的匪徒叫它西城新都,如果奥古斯都皇区是意塔兰托白昼中的主宰,那么当这座城市披上黑夜的斗篷,一切统治就都属于米兰。

       但无论如何,它只有一个名字:

       斐德昂府。

     马尔寇脱下黑色外套,递给门前伫立的女仆,挟着拜科雷登穿过一楼的廊道,转过人来人往的会客厅,登上二楼,最终在一盏过道前停下了脚步。雅致的灯光照亮棕木地板与深绿色的盆景,两边墙上挂满了古典壁画,一齐讲述着希腊神话与罗马传说。拜科雷登坐在长椅上等候,他既被刚刚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动容于这座宅邸的深沉静美,又忐忑地紧闭双眼,靠在椅背上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那是一场审判,一场为他罪行的审判。

       五分钟后,屋中的另一名访客轻轻推开门,神情忧郁地戴上帽子离开了廊道。一位穿着正装的男人随后走出,向马尔寇·斐德昂比了个手势,随后把拜科雷登带入了书房。



意塔兰托 米兰区

斐德昂府

晚8:25 小雨


      在意城地下的黑手党帮派厮混的七年里,拜科雷登·涅普曾经无数次听到过这个望而生畏的名字,而如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要直面唐·谢兰柯特·斐德昂的目光。

      拜科雷登徐徐步入门内,却被身后的理查德·罗西按在了一张椅子上,正对着那张深色书桌。金白色的灯光下,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唐·谢兰柯特,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黑色典朴的燕尾服,系着胸前的玫瑰花饰,同他的想象似乎别无二致。

      谢兰柯特注视着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意味深长地沉默了片刻。他招手示意旁边伫立的属下,为拜科雷登递上了一小杯白兰地。

      拜科雷登只是慌张地颤抖着,精神已经被压迫到极点的他现在根本无心喝酒,但看在唐的致意上,他还是微微颤颤抓起高脚杯,抿下了两口。苦涩辛辣的味道瞬间麻痹了整只舌头,顺着摄入体内的空气一直蔓延到肺部,他感到呼吸困难,一切仿佛正天旋地转。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用着不那么正式的语调,谢兰柯特开口了。

      拜科雷登被一下拉回了清醒,他放下杯子,把无处安放的双手搭在腿上,微微抬头,重新看向眼前的谢兰柯特。

      “......先生,您要知道,我绝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否则我是绝对不敢去冒犯您的。”

      谢兰柯特低沉地应了半声,让拜科雷登继续讲下去。

     “您知道,上周四的早上,我是在圣留尼斯街杀了两个人,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您能明白吗?做我们这一行的,在动手前很少会去——也没有多少资格能去了解对方的背景。甚至直到三天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效忠于斐德昂效忠于您的部下,您真的没法知道那个时候我内心究竟有多忐忑有多慌张。”

     “谁指使你的。”

      拜科雷登愣了愣,又缓过神来继续回答:

     “莱昂纳多,莱昂纳多·佛列尼诺,他告诉我这是笔小生意,让我那天早上备好武器,到圣留尼斯街27号左边小巷的邮厅提前等候,六点二十分会有两个男人准时提着深绿色的包裹进来,到时候我就装成邮局职员,问他们是不是要送到都灵的柯索维斯街,如果他们说是,那我就当场开枪杀了他们。”  

     “佛列尼诺没有告诉你他们两个是谁?”

      拜科雷登摇摇头。

     “不,先生,他没有,我可以就这样告诉您,这件事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子弹,而他才是扳机——”

      “够了。”

      谢兰柯特打断了拜科雷登的话语,无言地把左手放到耳边,示意秘书理查德·罗西凑过来,他要吩咐事情。一阵低语过后,罗西回到了拜科雷登身边。

      “拜科雷登·涅普,依据唐的指示,斐德昂决定对你实施驱逐,你将被限于七日内离开意塔兰托,唐说他不想再在意城看见你。” 

      这个消息如雷贯顶,拜科雷登像是被闪电击中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不!先生,您不能——!”

     谢兰柯特起身收拾桌上的纸笔,对他来说他已经接待完了今天的最后一名客人,他打了个手势让旁边的属下把拜科雷登带出书房。

      罗西上前试着把情绪激动的拜科雷登扶起,但他却一把挣开罗西的手,悲痛地对着谢兰柯特呼喊:

     “不!先生!这不行!您不知道,我在这座城市穷尽了多少事情才换来了我妻女的生活!我刚给她们在都灵找好了房子租着住,我好不容易花了多少钱才把我女儿刚刚送进那里的学校,她叫冯·基娅拉,她今年才六岁啊,先生,我不能离开意城,就算我可以离开意城,而她们也绝对不能离开!我知道我每天在做多肮脏的杀人勾当,我都知道,但我没有办法,我腿脚不灵活,十五岁那年跟祖父上山的时候被狼咬掉了半个脚掌,我长大之后,那些工厂主根本没人愿意要我,我就凭着小时候学的怎么用枪,找到那些地下黑帮,他们愿意出钱,我就愿意出命,这不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的妻子和女儿!您不知道,您都不知道这些!我不能离开意塔兰托,绝对不能!” 

       谢兰柯特转身,如同一具雕像般挺立着,用肃寂的目光看向拜科雷登。

      “那我问你,你说你爱你的妻子,你说你爱你的女儿,于是你就这样放纵自己任人摆布,别人愿意喂给你钞票,你就愿意冒着无论多少的风险去行驶杀戮,丝毫不顾一切的后果?你说你在乎她们,你以为自己无论杀了多少人也有自己的理由,你以为自己是道德高尚的浪漫侠盗,像是那些神话中悲剧主义牺牲主义描绘的英雄,那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杀死我的部下,你夺走他们的生命,他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妻女,就没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捍卫?”

       拜科雷登内心受到的震颤无以言喻,他瘫在在地上,一瞬间面如死灰,理查德·罗西这才终于将他扶起,把他放回了椅子上,过了许久他才从痛苦中缓过神来:

      “先生,我说先生。”  

      “怎么了。”

      “您若是肯再给我一个机会。”

      谢兰柯特回到座上,凝视着拜科雷登。

      “那就给我回去杀了莱昂纳多·佛列尼诺。”

      “不...先生,我是说...让我留在意城,让您原谅我的机会,是否还......”

      “这就是。”

      拜科雷登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

      “佛列尼诺家族在那之后一定会杀了我。”

      “我不在乎,两个小时前我没有让马尔寇当场杀了你就是看在你有妻女要照顾的份上,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面子,也不要和我浪费时间,我已经给了你我最大的宽容:要不离开意塔兰托,要不就为我杀了莱昂纳多,到那时候我就当你赎了罪,不再干涉你的一切。如果你都不愿意,我可以当场让你以死谢罪。”

       “......”

      一个巨大的抉择此时此刻被摆在了拜科雷登面前,他深知违抗谢兰柯特驱逐令的下场,那要不就带着妻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寻找新的生活?而那对他自己来说又何谈容易?要不就杀了自己曾经的上级莱昂纳多·佛列尼诺,但那不代表他能留在意城,三天之后一定就会有人在下水道中发现他早已经失去头颅的尸体。他知道他不可能一个人和整个黑手党家族作对,无论是斐德昂还是佛列尼诺——即使后者同前者的权势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之上,他也不愿意为此而赴汤蹈火。

     他就这样深陷在内心的纠结之中,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他的思绪,理查德·罗西上前开了门,然而走进来的人却让拜科雷登意外不已。

     他从来都不会相信,在全意塔兰托最有权势的黑手党家族领袖唐·谢兰柯特·斐德昂的书房里,能见到那样的一个女孩。


     

      “父亲,我的小猫......南希它在这里吗?”

      女孩轻轻推着门走进来,她穿着黑色洋裙,长发披散到腰间,戴着一对乖巧拘谨的袖套,银色的珍珠发卡在金白灯光下熠熠生辉,一双碧色的瞳孔温雅地望着她的父亲。

      拜科雷登·涅普有些恍惚,他前一秒还身处在生死纠结的黑手党纷争之中,这间书房仿佛已经成了一具将他作为牺牲品埋葬的灰色棺材 ;后一秒却只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位隐居在帝国城堡中的黑色公主,那女孩的面容是如此动人,能让拜科雷登联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家族所有的血腥冲突似乎都与她无关。

      谢兰柯特此时却像位慈悲的绅士,温柔地摸了摸那女孩的头,低头弯腰到书桌下,把一只毛色皎洁的小白猫慢慢抱了出来。

     “给你了,琼,南希它一直都在这儿呢。” 

     女孩对她父亲笑了笑,缓缓接过他怀里的小白猫,梳理起小猫的毛发。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了周围有生人看自己的目光,于是也望向了拜科雷登。

     “您是......”

     “拜科雷登·涅普,小姐。”  

     “哦...好。”

     谢兰柯特扶着女孩的肩,看向拜科雷登:

     “这是我的女儿,琼·菲林克斯·斐德昂,今年十二岁了。”

     女孩先是有些腼腆,但还是对着拜科雷登微微笑了一下,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先生。” 

     “菲林克斯小姐,您也晚上好。”

     “嗯。”

     女孩点点头,转身就抱着小猫钻回了屋内。

     伴随着门合上的声音,拜科雷登依然注视着这扇刚刚关上的木门,杂乱的思绪在心中无限地翻涌,他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是为何,那女孩纤嫩可爱的声音总是让他也想起自己的女儿,让他顿时心如刀绞,满脸沧桑,悲痛地快要流下眼泪。

     而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愿,他多么想让女儿有一天也能同面前的菲林克斯一样,能有着她自己安详美满的生活,每天打扮得可爱漂亮,能随时随地依偎在父亲的怀抱。一种莫名的感觉瞬间淹没了他,让他窒息不已,他知道自己荒谬的行径马上就快要毁了她们的一切。

     直到他最终释然地缓缓开口。

     “先生。”

     “怎么了?”

     “我想我会为您杀了莱昂纳多·佛列尼诺。”

     谢兰柯特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让面前的这个男人在刹那间转变了决意。

     “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就好。”  

     “我会暗中解决他,事成之后,我恳请您能为我掩盖这一切。”

     谢兰柯特摇摇头。

     拜科雷登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不,不需要。”  

      “先生,可是——!”

      “你只管去做,血迹自有雨水冲刷。”



     


      四天以后,当拜科雷登从莱昂纳多·佛列尼诺的喉管中抽出刀刃的那一刻,望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他才明白了谢兰柯特的真正用意。此时此刻,他不是穷途末路的赎罪死囚,他成为了谢兰柯特意志的执行者,一种莫名的感觉在他心中翻涌着。

     领袖之死让佛列尼诺家族的维系如同细线一般瞬间崩断,当晚,觊觎莱昂纳多权位许久的家族成员们各自迅速作出了行动,爆发了全面内战。伴随着佛列尼诺家族的彻底混乱,马尔寇·斐德昂与克里曼沙共同率领第一家族军团,于次日凌晨两点包围了都灵西街,对佛列尼诺家族发动突然袭击,沿着街道对暴乱中的人群进行扫射屠杀,持续到清晨五点三十分,斐德昂帮立即离场,从那一刻开始,佛列尼诺家族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

     拂晓的曙光照亮都灵区的灰白天空,雨滴从空中落下,熄灭街道上燃烧的车辆与尸体。意塔兰托警署对此漠视不顾,在当日《意塔兰托人民报》倒数第二页的右下角写下寥寥几句,报告了这场“悲剧性的家族内乱”,文段结尾对佛列尼诺家族的暴力行为加以严重谴责。拜科雷登·涅普的指尖从漆黑油墨上划过,凝望着眼前的都灵西街,雨水冲刷掉了血迹,时间埋藏好了尸体,人们打着伞徐徐而过,只有一位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指向街边窗户上密布的弹孔,发出了低声的疑问。

     他抬头望向天空,雨水忽然滴落在眼角。



      “当时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全部,只是缺少一个能带着武器和莱昂纳多同处的人。”

       拜科雷登放下酒杯,眼前的马尔寇·斐德昂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位青年,唐·谢兰柯特最得意的部下,摘下帽子,靠向椅背。

       “已经三个月了,马尔寇。”

       “我说涅普,”

       “怎么。”

        马尔寇·斐德昂端起酒瓶,给他重新倒满。

        “这杯白兰地,跟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喝到的还一样吗?”

        辛辣,苦涩,麻木,它的背后总是对生活释然的畅快感。

        拜科雷登摇摇头。

         “不了,马尔寇,新年要到了,晚上帮我把这个给唐带过去。”

         他递给马尔寇·斐德昂一张信封,又抬头看了看表。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我先走了。” 


        

      此时此刻,拜科雷登·涅普已经完成了对生活最后的救赎。作为唐·谢兰柯特麾下新晋的直辖枪手,过去两个月内他在意城执行的七次任务获得了全部成功。

      效忠于斐德昂家族的感觉与先前在佛列尼诺的遭遇截然不同,他对谢兰柯特的感情除了敬畏与感激之外别无他物。在佛列尼诺家族被宣告覆灭后的第一天晚上,谢兰柯特亲自造访了他和妻子在都灵贫民区那间简陋的出租屋。妻子为唐端上了南瓜饼和酒,这是他们家里仅存的能以待客的食物。谢兰柯特同他们小聊了将近五十分钟,拜科雷登的女儿从卧室里悄悄探出头,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先生,赶忙跑过去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拜科雷登俯身摸了摸冯·基娅拉的脸,凑到了她的耳边:

       “基娅拉,你后天就能回学校了。”

      欣喜的表情在这个六岁的小女孩脸上慢慢浮现,她望着自己的父亲——那个披着粗布做的棕色大衣,总是带着帽子,满脸伤疤,不善言笑,脸色阴沉,唯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温厚笑容的男人,转身回到了那位穿着绅士的老先生面前,俯身挽住他的左手,加之以一次庄重的亲吻,她不知道眼前的仪式是在做什么,只是知道一切似乎都有了变化。

      老先生走的时候,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叔叔端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皮革箱子,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她总会记得箱子里有些什么:一大捆满面额的纸币,两杯上等红酒,一件银色戒指,一个刻着罗马数字五的胸章,一件华丽的黑色男士礼服。

      以及最让父亲注目的东西——那是本黑色包装的小册子,她凑过去看着里面的内容,却只认出了两个单词:

       一个叫缄默,另一个叫忠诚。

       第二天,父亲为自己交好了学费,还掉了房租,家里多办置了一点东西,母亲在椅子上搂住她,给她讲着父亲的故事。

       “所以所以,妈妈,那个先生到底是?”

       “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见他,好吗?”

       “妈妈......”

       母亲不会告诉她,那个先生是他们的教父。

       此时此刻,拜科雷登回到了斐德昂府向唐汇报,不久之后,他就会以诡诘的暗杀技巧与令人胆寒的射击技艺,成为唐·谢兰柯特最著名最恐怖的部下之一。



        “你知道的,马尔寇,从那天之后,我每次来这里时候谁都能再次见到,除了.....”

        “涅普,你是说?”

        “十多年前我就听说过,唐有个女儿。”

        马尔寇突然笑起来,望着他:

        “哈,再过点年岁,这件事恐怕就要被写进意城十大历史谜团之一了。”

        “所以,她究竟?”

        “涅普,告诉我,你好奇吗?”

        拜科雷登无言地点了点头,至少那女孩在他第一次‘拜访’斐德昂府时,给他的心中留下了足够永远铭记的震颤。

       “我从来都不会轻易跟别人讲关于菲林克斯小姐的事。”

        “你要是不跟我讲的话,也没什么事。”

        “——除非他真的见过菲林克斯。”

        “嗯?”

        马尔寇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唐的女儿叫琼·菲林克斯·斐德昂,我们平常都叫她琼。琼一般大部分时间都是从早到晚待在斐德昂府里,她很少外出,即使出去也不会向公众露面。”

        “这是唐对她的约束吗。”

        “不,不,根本不是。谢兰柯特最大的愿望估计就是看见琼开朗活泼的样子,他一直都是如此醉心于女儿的事情。”

        “菲林克斯小姐她......”

        “在琼两岁的时候,当时斐德昂因为一些小冲突,在和凯撒区的威尔比德法家族打仗,战争进行到结尾,本来就要以斐德昂的胜利告终的时候,威尔比德法对米兰发动了自杀式袭击,一枚马车炸弹在暴雨里冲进一家咖啡厅,炸死了里面的所有人。这次袭击本来是针对唐的,但他们的情报有误,截获的信件里那个单词——‘斐德昂女士’,因为唐当时笔误写成了‘斐德昂先生’,以为了解到唐详细行程的威尔比德法家族欣喜若狂,迅速筹备了这次行动。”

        “所以遇难的是......”

        “菲林克斯小姐的母亲。”

        马尔寇的语气深沉了起来。

        “这场乌龙般的袭击让谢兰柯特悲痛欲绝,冲突瞬间演变为了全面战争,两个月后,斐德昂家族联合了都灵区的柴斯特家族,对威尔比德法发起了围剿。   凯撒区血流成河,谢兰柯特破例下令处决了威尔比德法所有的家族成员,只放了他们家里未经人事的两个小女儿一条生路,所有尸体在意塔兰托地下全部被枭首示众。”

        “这也是为什么菲林克斯小姐永远都是那样低沉失落的样子,从她记事的那天起,生命里就没有了除父亲之外其他人的陪伴。她朋友非常非常少,许多也只是互相见过寥寥几次,每天陪着她的就只有府里的那些女仆,哦,对了,还有一只猫,琼叫她‘南希’,那好像是她最喜欢的小说里一个公主的名字,这只猫是琼十岁的时候,谢兰柯特从琼最近作的画里偶然发现了女儿对猫的喜爱,他拜托自己的老友,从英格兰千里万里带回来了这只纯白毛色的小猫,说来也奇怪,和琼当时天天画的那只猫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琼从来没跟父亲说过她喜欢猫,或者某种意义上,琼从来都不会跟父亲说自己想要什么东西,谢兰柯特是那么宠爱琼,但琼永远都会藏起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

       “但这并不代表菲林克斯小姐是个阴沉的人,她和同年纪的所有女孩子一样,也有着自己热爱的梦想——琼非常喜欢古典艺术和绘画,八岁的时候,谢兰柯特专门去到奥古斯都区,到意塔兰托皇家美术院邀请了自己十年前曾经接济过的一位学生,他如今已经是衔位大师的人物,雇佣他当琼的老师。那人也很热心,没有跟谢兰柯特要报酬,但他每天只会在下班路上来半个小时左右,他会看看琼昨天的画,指导指导,发表发表意见,剩下的却全然不顾,后来谢兰柯特有天有些意见了,忽然就忙去质问那老师。”

       “结果说来也有挺有意思,那老师听到唐的问题,突然高举双臂对谢兰柯特大喊:‘先生?您还要我做什么?您家的女儿是个天才!天才!您知道了吗?我只敢练习练习她的基本功,接下来的全都去交给她!我不敢去过多规范她、训诫她,我只能在一个平庸的评论家的角度上去给她发表意见,剩下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除了基本的技巧之外就只需要自由和创作!’谢兰柯特依然有些恼火,以为他只是在阿谀奉承,直到过几天一伙艺术团队来拜访斐德昂府,说是申请唐的贷款资助,那些年轻人在一楼的廊道上看见挂着的那些壁画,忽然就在问:‘先生,这是哪个画家的杰作?’谢兰柯特摇摇头,他只是喜欢把那几个女儿同意‘展出’的作品挂到廊道这边的墙上去,结果那些年轻人像疯了一样,和唐说要见见他女儿,然而当时菲林克斯小姐在二楼睡午觉,唐不同意,那些年轻人只好灰了心走了,对了涅普,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到书房门口看见的那些画,都是菲林克斯小姐画的,她练了一年的人体,两年的油画,剩下学了三年的古典历史。”

       “不过说来,菲林克斯小姐也只有画画和看书两个爱好了,如果有的话可能再加上一个和南希玩儿。但是琼并没有什么和人交流上的问题,她举止优雅大方,遵守斐德昂的家族礼节,谈吐得体,有时候还会带些幽默,只是脸色没有怎么开心过,在她不需要说话的时候压根不会开口。她只是偶尔会和家里的女仆一起出去意城玩儿,大多时候是去威尼斯区看剧,也有的时候会去奥古斯都那里的美术院听讲座,再有时候就是去米兰本地的咖啡厅里听那些带着单片眼镜的老先生讲意塔兰托的历史故事了。那些女仆都是困顿的不行,只有菲林克斯小姐一个人抱着南希坐在那里,规规矩矩地听着,时不时问些小问题。”

       “总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但是关于琼的事还有好多,再多的话我可能就不方便聊了,涅普,你那天第一次来就能看见小姐,真是运气好。那些访客们私自都以偶然见到下楼的菲林克斯小姐为荣,菲林克斯小姐每天在府里总是被女仆们打扮的精致漂亮,再加上她本来的面容也精致,每次在我街边的酒桌上一提到她的名字,有些别的地方的小伙子耳朵都直了——但是他们也注定没什么机会了反正,我有个在佛罗伦萨大学学数学的朋友,有次跟我讲:‘我去过十二次斐德昂府找谢兰柯特办事,你猜怎么着?见到菲林克斯小姐的概率是二十四分之一!我只在一楼花园的拐角见到过半个穿黑色裙子戴银发饰的身影——啊!马尔寇,见到整个她的概率就会只有五百七十六分之一,这俨然是个不可能事件了。’”

      拜科雷登笑了笑,想起那天的琼竟然还和自己打了个招呼,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

      “小姐会一直都是这样子吗?”

      “涅普,也许一直都是了,除非有谁能带给她点不一样的感情。我是说,我不知道小姐究竟该如何才能走出她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小姐是多么优秀,长得好看又才华横溢,对她也都是一样的羡慕:唐·谢兰柯特的女儿,斐德昂府的千金,这样的身份和背景已经注定了她的一生都是美满的——然而我们从来没有在她的脸色上见过‘美满’二字,她仿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沉沦在内心的痛苦里。一个人就算拥有的财富再多,却只是怀揣着一颗永远孤寂空虚得不到陪伴的内心,生活对她来说就只会是囚笼,永远禁锢住她的羽翼。她是地下的帝国公主,她是象征着斐德昂家族未来的黑鸦,她是唐·谢兰柯特之女,然而她却似乎没有把握住这样的生活,我能理解失去母亲陪伴的痛苦,也能理解没有同龄人能够倾诉的孤独,我只是觉得,小姐很可怜,不是吗?谢兰柯特为此自责不已,一封信件的一个单词,却就这样造就了女儿的命运,在我眼里,这是多么荒诞多么魔幻的一件事啊!然而世界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预测你的命运,就像你半年前还是个贫穷苦难的亡命之徒,而现在却成为了唐最得力的部下之一,涅普,你现在过的怎么样?我问你?”

       “相当好,只是如果唐那天没有选中我作为他的棋子——”

       “那你就会在都灵西街凌晨暴乱的人群里被我亲手开枪击毙。”

       马尔寇笑着,看向拜科雷登。

       “就是这样,涅普,命运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掌控一切,荣华与沉沦只是一念之间,人事可尽,天命难违。”



        “菲林克斯小姐不会和父亲索要任何事物,除了绘画要的材料,历史书籍,和那只小猫。”

        马尔寇的话萦绕在拜科雷登心里。

        “可以说,菲林克斯小姐根本没有多少朋友,有也只是泛泛之交罢了。”

         拜科雷登再次回想着。

         “菲林克斯小姐是谢兰柯特之女,帝国公主,家族黑鸦。”

         拜科雷登看向自己胸前的V字徽章。

         “菲林克斯小姐需要谁能带她挣脱出这具囚笼,我们都无法做到,根本无法。”

          拜科雷登看向眼前的女孩。

         “那只叫南希的小猫,它名字来源于一本故事书里琼最喜欢的一位公主的名字。”

          那女孩在傍晚的小雨里, 谢兰柯特牵着她的手。

          “菲林克斯小姐从不是个阴沉的人,她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梦想。”

          他看见琼·菲林克斯站在人群中,温吞地注视着一切。

          “就是这样,命运,就是这样。”

          那女孩陌生地望向迎接自己的人群,似乎不知所措。

          “荣华与沉沦只在一念之间。”

          谢兰柯特挽住她的胳膊,踏过雨滴滋润的灰石板路。

          “人事可尽。”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看着眼前庄重淡雅的斐德昂府。

          “天命难违。”

           琼·菲林克斯注视着她,她也转头注视着琼·菲林克斯。

           他听见人群中两位女仆的窃窃私语:

          “唐为什么突然会想要个养女?”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菲林克斯小姐她自己执意要带她回家的。”

          “嗯?她来自哪儿?”

          “梵蒂冈教区,格汀尼法。”

           拜科雷登站在人群中,那女孩终于走到了门前。

           谢兰柯特抚住她的左肩:

           “维尔莎小姐,从此以后,你就是苏·维尔莎·斐德昂了。”

           女孩抬头看向面前的父亲,雨滴忽然落在她的眼角。

           意城雨声依旧淅沥,唯有漂泊的秋风萧瑟,只留下这段回忆。


【百合/19世纪】公主陛下会遇见教父千金吗~The Viterlang(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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